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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振漢 王安石政治思想研究

luyued 发布于 2011-01-28 17:52   浏览 N 次  

引用崇仁书院 的 遲振漢 王安石政治思想研究

王安石政治思想研究

遲振漢*

摘要

中國政治思想的發展大勢,自唐經五代而至宋,儒道釋三家已成匯流,而儒家思想則呈現嶄新的局面。蕭公權教授說:「宋人恥言列聖相承之道統,囂囂然以傳道繼統自任。夷考其實,則儒學一變為心性,再變為功利,孔孟之道,至此真如山窮水盡,別開天地。」[1]儒學至宋既別開天地,於是乃有派別的分歧,以致政治主張迥異。王安石的政治思想,產生於此時代中,亦面臨此時代的考驗。

按宋代政治思想,今之學者將之分為兩大主流,一為理學派,一為功利派。前者偏重於窮理致知,後者偏重於經世致用。論其思想源流,兩派大抵相同,殆係儒家之言;論其方法政策,則不免相互水火,此其差別的所在。理學派政治思想產生的原因,主要在於挽救唐末五代以來,廉恥淪喪,已經瀕於崩潰的社會;而功利派思想的興起,乃在積極有為,欲以拯救國家的貧弱。

「宋代政治思想的重心,不在理學,而在與理學相反抗之功利思想,此派之特點在斥心性之空談,究富強之實務。」[2]在北宋時期,代表人物有歐陽修、李覯、王安石。而王安石因實行變法之政,開創歷史的新局面,實為其中的重要人物,其政治思想確實是值得深入研究的。

本文引用資料,在王安石的思想方面,以其自書的文字為主,如《王臨川全集》,宋人李燾的《續資治通鑑長編》因編入《王安石日錄》亦有所參考,而其他有關研究論著則為輔。至於他執政變法的施為,因上有神宗皇帝,下有重要幹部,多所左右,或非其本意,[3]則不在本文研究範圍內。

關鍵字:心性、理學派、功利派

一、 前 言

王安石字介甫,號半山,撫州臨川人。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辛酉十一月十二日生。[4]少好讀書,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既成,見者皆服其精妙。友生曾鞏攜以示歐陽修,修為之延譽。仁宗慶曆二年(1042)進士第四,簽書淮南判官。王安石有個性,有理想,有抱負,自其入仕為官即表現出來,「舊制,秩滿許獻文試館職,安石獨否。」[5]館閣在當時為儲備人才之所,而館閣之職則視為朝廷華選,[6]因此人皆爭入館閣,或兼館閣之職,王安石不同於流俗而拒為之,寧願出任知縣,在地方上為理想而施政。於是調知鄞縣,「起堤堰,決陂塘,為水陸之利,貸穀于民,立息以償,俾新陳相易。興學校,嚴保伍,邑人便之。」[7]史稱:「安石議論高奇,能以辯博濟其說,果於自用,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8]他曾為文說:「夫環顧其身無所憂,而憂者必在天下。」[9]這種胸襟抱負一如范仲淹的「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仁宗嘉祐五年,王安石召入為三司度支判官,曾上萬言書論政,其為政理想大率含於其中,仁宗卻覽而置之,未予採納。

及神宗即位,志圖富強,王安石遂被擢用,召為翰林學士兼侍講,熙寧二年(1069)二月參知政事,開始變法之政,熙寧三年十二月拜相。新法如青苗、均輸、農田水利、保甲、募役、更貢舉、太學三舍法、市易、保馬、方田均稅等法先後施行。七年以反對者眾,且王安石又多疾病,屢乞解機務,四月罷相出知江寧府。八年二月復入為相,時所謂新黨人士內訌,如呂惠卿、曾布、呂嘉問等相鬥爭,神宗對王安石的信任亦減。王安石復以子雱病逝,哀痛至甚,乃極力請辭。九年十月罷相判江寧府,次年改集禧觀使,封舒國公。元豐二年,改封荊。[10]自是未再入朝任職。哲宗元祐元年(1086)丙寅四月初六日卒,年六十六。[11]

二、 論性情與風俗

研究王安石的政治思想,擬應從其討論人性開始。他對人性的看法,可說是他的政治思想的哲學基礎。

中國歷來對人性的看法,如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楊子主性善惡混。而王安石則主張性情一致,其取楊子之說,而歸本於孔子「性相近也,習相遠也。」[12]

王安石性情一致的主張,見於他撰寫的〈性情〉一文中。在這篇文章中,他說:

「性情一也。世有論者曰:性善情惡。是徒識性情之名而不知性情之實也。喜怒哀樂好惡欲未發於外而存於心,性也;喜怒哀樂好惡欲發於外而見於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故吾曰性情一也。…蓋君子養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養性之惡,故情亦惡。故君子所以為君子,莫非情也,…小人之所以為小人,莫非情也。」[13]

王安石性情一致的說法,以為人性的善或惡是可以養成的,所以才說:「君子養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養性之惡,故情亦惡。」但又承認孔子所說的「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顯然他認為人性是會受外界影響的。就一般人而言,在他看來,風俗的好壞是至關重要的。他說:「風俗之變,遷染民志,關之盛衰,不可不慎也。」[14]於是,正風俗就成為非常重要的事。而如何正風俗?則在於教化。他說:「吾固信其教化之將行,而風俗之成也。夫教化可以美風俗,雖然必久而後至於善。」[15]即以聖人制禮作樂來說,確有使人性趨善棄惡的作用。其云:「今之人生而有嚴父愛母之心,聖人因其性之欲而為制禮焉,故其制雖有以強人,而乃以順其性之欲也。聖人苟不為之禮,則天下蓋將有慢其父疾其母者矣。此亦所謂失其性也。」[16]又云:「禮天下之性而為禮,和天下之性而為之樂。禮者天下之中經,樂者天下之中和,禮樂者先王所以養人之神,正人氣而歸正性也。」[17]

王安石執政以後,曾屢與神宗討論變風俗,但其所指風俗的意思,似漸著重政風而言。如:「安石曰:但朝廷之人,莫敢為邪,即風俗立變,何憂綱紀不立。」[18]「王安石白上曰:風俗患不忠信無廉恥至甚,如(常)秩美行宜,加崇獎留之在朝,是以表勵風俗。」[19]由此可知,王安石認為政府對於風俗有先導作用,所以他要立法度,變風俗。這是關於治道的,他說:「欲興起治道,須變得風俗。今誕慢之俗,初不改,恐無由興起治道。」[20]

三、 德治與法治

王安石的學問與主張,有詆之為法家者,如陳次升謂安石之學為秦學;[21]南宋高宗以為安石之學,雜以霸道,欲效商鞅富國強兵;[22]王夫之則說他用法家之實而諱其名。[23]這些說法,蓋以王安石一如法家,以富國強兵為施政目標,以刑名法術為施政手段。其實,富國強兵的主張,並非法家所獨有。子貢問政,孔子曰:「足兵,足食,民信之矣。」[24]孟子不言利,然嘗對齊宣王曰:「王與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25]孟子反戰,嘗謂:「善戰者,服上刑。」[26]但是其對周公誅紂伐奄滅國五十,卻大加稱頌。[27]就此觀之,以富國強兵為施政目標,實不能據以論其為法家。王安石的確有一首詩贊頌商鞅,即:「自古驅民在信誠,一言為重百身輕;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28]從這首詩的內容來說,王安石所歌詠者,乃商鞅重視誠信,而非「商鞅論囚,渭水為赤」的重刑。

其實,王安石所著重者乃是德治。其〈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有云:「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者也。」[29]又云:「刑名法制,非治之本,是為吏事,非主道也。精神之運,心術之化,使人自然遷善遠罪者,主道也。」[30]

王安石並未忽視法治,在施政運用上,他還主張德察刑兼用。他說:

「昔論者曰:君任德則下不思欺,君任察則下不能欺,君任刑則下不敢欺,而遂以德察刑為次,蓋未之盡也。…然聖人之道,有出乎此三者乎?亦兼用之而已。…任德則有不可化者,任察則有不可周者,任刑則有不可服者。…蓋聖人之政,仁足以使民不忍欺,智足以使民不能欺,政足以使民不敢欺,然後天下無或欺之者矣。」[31]

由前述可知,在王安石的思想裡,關於德治與法治,正如孔子所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32]法治確有使「民免而無恥」的作用,不過,其效果不如德治能使「民有恥且格」。所以王安石說:「致刑則刑重矣,而所治者少,不致刑則刑輕矣,而所治者多。」[33]「或曰:法令誥戒不足以為教乎?曰:法令誥戒,文也。吾云爾者,本也。失其本而求之文,吾不知其可也。」[34]他所說的仍本於孔子之意。

四、人才的教、養、取、任

德治者即人治,王安石既重人治,所以治國施政的人才就非常重要。他說:「今人才未練,才用不足,風俗未變,政令未行。」[35]此四者實代表其政綱的原則,而他將「人才未練」列之於首,可見他重視的程度。孟子曰:「徒法不足以自行」,人才不足,徒有良法美意,其效必不逮於下。但「人習於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於眾為善」,[36]故謂:「方今之急,在於人才而已。」[37]

王安石於仁宗嘉祐二年(1057)提點江東刑獄,使還報命,乃上皇帝言事書,洋洋萬言,所論實以陶冶人才為主,「所謂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38]四者中以教為中心,而教、養、取、任總括於教育範圍。茲分述於下:

(一)教之之道:教之之道以學用合一為鵠的,他說:

「古者天子諸侯,自國至於鄉黨,皆有所學。博置教導之官,而嚴其選,朝廷禮樂刑政之事,皆在於學。士所觀而習之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苟不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則不教也。苟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者,則無不在於學,此教之之道也。」[39]

王安石對於其時科舉考試,頗不以為然,他評論謂:

「然策進士,但以章句聲病,苟尚文辭,類皆小能者為之。策經學者,徒以記問為解,不責大義,類皆蒙鄙者能之。使通才之人,或見贅於時,高世之士,或見排於俗。」[40]

其結果「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從而困苦毀壞之,使不得成才者。」[41]

他理想的教育制度,乃是庠序學校,他說:「古之取士皆本於學校」,故「人才皆足有為於世。」在作法上,他主張「今欲追復古制,以革其弊」,「宜先除去對偶之文,使學者專意經義,以俟朝廷興學校。然後講求三代所以教育選舉之法,施於天下。」[42]「至於武事,則隨其材之大小,未有不學者也。」「居則以是習禮樂,出則以是從戰伐。士既朝夕從事於此,而能者眾,則邊疆宿衛之任,皆可以擇而取也。」[43]顯然他要提倡文武兼備的教育。

(二)養之之道:養之之道係對為官者而言。所謂「養之之道」即:「饒之以財,約之以禮,裁之以法。」

為何要「饒之以財」?他以為「人知情不足於財,則貪鄙苟得,無所不至」,「故先王之制祿,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祿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養廉恥而離於貪鄙之行。」[44]否「則職業安得而不弛,治道又可從而興乎?」[45]他的這種說法,和儒家所謂的「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如出一轍。

「饒之以財」必須「約之以禮」,因為「人情足以財而無禮以節之,則又放僻邪侈,無所不至。」「故為之制度婚、喪、祭、養、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數為之節,而齊之以律、度、量、衡之法。」[46]況方今「天下以奢為榮,以儉為恥」,「故富貴者貪而不知止,貧者強免其不足以追之。此所以重困,而廉恥之心毀也。」[47]所以非要「約之以禮」不可。

「裁之以法」是「約之以禮」的補助辦法。而且他主張用重刑,「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48]但是,在運用上,「約之以禮」及「裁之以法」則在於為政者的倡導與力行。他說:「夫約之以禮,裁之以法,天以所以服從無抵冒者,又非獨其禁嚴而治察之所能致也。蓋亦以吾至誠懇側之心,力行而為之倡。凡在左右通貴之人,皆順七之欲而服行之。有亦不帥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則天下之不罰而止者,眾矣。」[49]這些話的意思,其實與孔子「子率以政,熟敢不正」[50]是相同的。

(三)取之之道:王安石是反對科舉取士的,他以為「強記博誦而略通於文辭」,「又嘗學詩賦」,皆為雕蟲小技,因此「才之可以為公卿者,困於無補之學。而以此絀死於嵒野者,十八九矣。」[51]他的理想是:

「所謂取之之道,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於鄉黨、必於庠序。使眾人推其所謂賢能,書之以告於上,而察之,誠賢能也,然後隨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所謂察之者,…欲審知其德,問以行;欲審知其才,問以言,得其言行,則試之以事。…雖堯之用舜,亦不過如此而已,又況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遠,萬官億醜之賤,所須士大夫之才則眾矣。有天下者,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類以持久試之,而考其能者以告於上,而後以爵命祿秩序之而已。」[52]

其既主張取才「必於庠序」,所以在他執政變法時,乃有太學三舍法。至於變法中的「更貢舉」,則為權宜之計。

(四)任之之道:任之之道,王安石主張量才德以使用,分類以任職。其謂:「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故知農者以為后稷,知工者以為共工,其德厚而才高者,以為之長;德薄而才下者,以為之佐屬。」[53]「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於任之,又不問其德之所宜,而問其出身先後。不論其才之稱否,而問其歷任之多少。以文學進者使之治財,已使之治財矣,又轉而使之典獄。已使之典獄矣,又轉而使之治禮。是則一人之身,而責以百官之所備,宜其人才之難也。」[54]此皆違背分類任職原則。

除上述者外,王安石並主張久於其職,久其任而待以考績之法。他說:「久於其職,則上狃習而知其事,下服馴而安其教,賢者則其功可以至於成,不肖者則其罪可以至於著,故久其任而待以考績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則得盡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終,其功不就也。偷惰苟且之人。雖取容於一時,而顧僇辱在其後,安敢不勉乎?若夫無能之人,固知辭避而去矣。」「尚有何讒諂爭進之人乎?取之既已詳,使之既以當,處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專焉;而不一二以法束縛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堯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眾工,以此而已。」[55]

教之、養之、取之、任之,乃陶冶人才之道,王安石設想的頗具自信,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他希望仁宗「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期為合於當世之變,而無負於先王之意。則天下之才不勝用矣,人才不勝用,則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56]惜仁宗未予理會。

五、有為與功利

王安石是「儒而有為者」[57],他以為天道無為,人道有為。且看他的說法:

「道有本末,本者,萬物之所以生也,末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本者出於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萬物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帶人力而後萬物以成也。夫其不假人之力,而萬物以生,則是聖人可以無言也,無為也。至乎有待於人力,而萬物以成,則是聖人所以不能無言也,無為也。古昔聖人之在上而以萬物為己任者,必在制四術焉。四術,禮樂刑政是也,所以成萬物者也,故聖人惟務修其成萬物者,不言生萬物也。」[58]

這可說是王安石的政治哲學。基於此,所以他強調天下之事貴在能致用。他說:「天下之事,固有可思可為者,則豈可不通其故哉?此聖人之所以又貴乎能致用者也。」[59]致用的效果,即是功利。不過,他所指的致用,乃是為天下國家用的致用,其所言的功利,非速成易見的功利,而是要「仁而後著,用而後功」,[60]況且,王道並非不言致用與功利,但致用與功利卻不可與霸道混為一談。其謂:「夫王霸之道,則異矣。其用至誠,以求其利,而天下與之,故王者之道,雖不求,利之所歸。」[61]可知王安石的功利主張實寓於道德之中。

王安石不是保守型的人物,基於有為的精神,在他執政時實行變法,激起滿朝洶洶然的反對之聲,當時流傳著三不足之說。所謂三不足說,即:天變不足懼,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三不足說雖然不是王安石提出的主張,但是,他聽說後卻甚表贊同,因為附合他的改革理念。《續資治通鑑長編》〈拾補〉是這樣記載的:

「上(神宗)諭安石曰:聞有三不足之說否?王安石曰:不聞。上曰:陳荐言:外人云:今朝廷為天變不足懼,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昨學士院進試館職策,專指此三事。此是何理?朝廷亦何嘗有此?巳別做策問矣。安石曰:陛下躬親庶政,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每事唯恐傷民,此亦是懼天變。陛下詢納人言無小大,惟言之從,豈是不恤?!人言固有不足恤者,苟當於義理,則人言何足恤!…至於祖宗之法不足守,則固當如此。且仁宗在位四十年,凡數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孫當世世守之,則祖宗何故屢自變改。今議者以為祖宗之法皆可守,然祖宗用人皆不以次?今陛下試如此,則彼議論者必更紛紛。」[62]

雖然如此,可是在他的文章、言詞或施政文字裡,卻又常見崇聖託古的說法,似乎與前述事例相互矛盾。其實不然。在那個時代裡,流行託古作風,其用意不外一方面藉廣徵博引,以表示自己學問淵博;另一方面則欲藉古人聲威,嚇阻反對,以利於改革。是以其制置三司條例司,自謂出於《周官》〈泉府〉之法;[63]青苗法取息二分,乃謂根據《周禮》〈國服為息〉之說;[64]募役法則說出自《周官》所謂府史胥徒,王制所謂庶人在官者之意;保甲法又稱「起於三代立甲,管仲用之齊,子產用之鄭,商君用之秦」;而市易法實「起於周之司市,漢之平準。」[65]又如:王安石曾用周禮以為其新政理財辯護,在其荅曾公立書中說:「一部周禮,理財居其半,豈為利哉!」[66]

王安石並非泥古之輩,他是知道權時之變的。他說:「今之人諰諰然求合於其跡,而不知權時之變,是則所同者古人之跡,而所異者其實也。事同於古人之跡而異於其實,則其為天下之害莫大矣。」[67]他實施變法之政,,並非出自憑空的創造,或是變通前人的成法,或是依據前此的經驗,或為應付當前的需要,雖云託古,實為革新。王安石對神宗說:「臣以謂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為當法其意而已。」[68]關於王安石的「法先王之意」,梁啟超解釋謂:「法先王者法其意而已,以今世語解之,則公之所謂先王,非具體的之先王,而抽象的之先王也。更質言之,則所謂先王之意者,政治上之大原理原則而已。」[69]

其實,王安石的託古言論,目的即在致用於強化他的主張,說服他人,藉以達到其革新的效果。

六、理財、富國與強兵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這是古今為政者都重視的事。王安石亦然。他強調財的重要,謂:「言天下之眾者財」,[70]「聚天下之人,不可以無財。」[71]所以他要理財。不過,論及理財,當時反對者也眾,司馬光即指責他的新政是「生事」、「聚歛」、「征利」。[72]王安石辯謂:「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73]在其〈荅曾公立書〉中則說:「孟子所言利者,為利吾國,利吾身耳。至狗彘食人食則檢之,野有餓莩則發之,是所謂政事。政事所以理財,理財乃所謂義也。一部周禮,理財居其半,周公豈為利哉!」[74]

關於為國理財,傳統儒家的思想為孔子所謂的「節用而愛民」,[75]司馬光即是如此。司馬光認為「天地所生貨財只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76]天下貨財既有定數,所以他主張節儉,節儉才可以免於匱乏。王安石則不然。王安石不單主張以節儉為務,進而他強調採用積極辦法理財以生財。他說:「善理財者,民不加賦而國用饒。」[77]又說:「方今之所以窮空,不獨費出之無節,又失所以生財之道故也。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78]所謂生財,並非向人民聚歛,而是藉國家之力,增加人民生產,生產既增,租稅縱有增加,亦不為虐,此即所謂「資之天地」的生財之道。至於政府所需者,乃在「修其法度,以使本(生產)盛而末(消費)衰,則天下之財不勝用。」[79]據以上所述而論,在那個時代裡,王安石的理財思想似較司馬光為進步。

又,王安石具有社會主義思想,他反對兼并之家,以為是造成天下窮困的原因,乃富國的阻礙。其〈兼并〉詩云:

「三代子百姓,公私無異財。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賦予皆自我,兼并乃姦回。姦回法有誅,勢亦無自來。後世始倒持,黔首遂難哉。…俗儒不知變,兼并可無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有司與之爭,民愈可憐哉。」[80]

其〈發廩〉詩亦云:

「先王有經制,頒賚上所行。後世不復古,貧窮主并兼。非民獨如此,為國賴以成。築台尊寡婦,入粟至公卿。我嘗不忍此,願見井地平。…。」[81]

蓋富豪兼并之家憑其財富,乘公私之急,控制農地或市場,復邀取倍息,以弋取厚利。厚利既得,則窮奢極欲,以致社會風俗日壞,國家日益貧窮。因此,他認為理財即須打擊兼并之家,否則徒事節儉,並無何益處。他說:

「夫合天下之眾者財,理天下之財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則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則有財而莫理。有財而莫理,則阡陌閭巷之賤人,皆能私取與之勢,擅萬物之利,以與人主爭黔首,而放其無窮之欲。非必貴強桀大而後能如是。而天子猶為不失其民者,蓋特號而已耳。雖欲食蔬衣蔽,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給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猶不得也。」[82]

從而,可知政府施為即使輕徭薄賦,亦難挽救人民的貧窮之苦;當政者縱使不受俸祿,亦無補於國用的困窘。依王安石主張,應以政府之力,助民增加生產,並打擊兼并之家,使其不當得利歸諸公上,才是正確之道。

至於強兵,王安石以其非治之本,而為德之末。他對神宗說:「先王雖曰:張皇六師克詰戎兵,其坐而論道,則未嘗及戰陣之事。蓋以為三軍五兵之運,德之末,不足道也。孔子亦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末之學也。以為苟知本矣,末不足治也。」[83]王安石既不以軍旅之事為治之本,所以他說:「蓋天下之憂不在於疆場,而在於朝廷。」[84]當神宗論(仁宗)慶曆中財用未乏而西事不振時,王安石仍然強調:「財用足然後可以用兵」,「方今之事,且搜舉人才,理財用,務富,安百姓,則寇敵不足論。」[85]所以蕭公權教授說:「似神宗較注意於攘外,安石較注意於安內,而欲以定民生為充國力之基礎。」[86]

「搜舉人才,理財用,務富,安百姓」,皆屬內修政事的要務,固可使國家富強,不過,依王安石看來,提倡忠信廉恥、厚風俗同樣很重要。試觀《續資治通鑑長編》所載王安石與神宗的對話:

「王安石為上(神宗)言:風俗有忠信廉恥,則人知載上,宗廟社稷長久,故忠信廉恥之士,在所尊獎。後漢至無政事,然其季末,曹操移鼎,事隔人存,皇甫嵩握重兵於外,招之不敢旅拒者,風俗使然故也。上曰:後漢亦幸爾。令有強橫敵國及跋扈諸侯,即不足以存矣。安石曰:誠然。然先王既修政事,足以強其國,又美風俗,使後嗣至於朝委裘植遺腹而不亂。若不務以忠信廉恥、厚風俗,專以強國為事,則秦是也。不務修其政事以強國,而專獎節義廉退之人,則後漢是也。是皆得一偏而已。」[87]

由此可知,王安石主張內修政事,以富強國家,同時還要實現道德的社會。而他所說的「忠信廉恥」、「節義廉退」、「美風俗」或「厚風俗」等等,則是在君主制度下設想的。至於他所期望的君主,乃是大有為之君,勇於變法更新,革除「累世因循末俗之弊」,以振興大宋,「則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88]

七、結 語

茲依據以上的研論,將王安石的政治思想作四項重點的歸納,用為結語,述之如下:

(一)導正風俗:王安石以為人性所謂七慾:喜怒哀樂好惡欲,「未發於外而存於心,性也;發於外而見於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性善情亦善,性惡情亦惡,此其性情一致說。重要者在於他認為人性的善惡是可以養成的,也就是說會受外在環境的影響。外在的環境是指風俗的好壞,所謂「風俗之變,遷染民志」,所以他要「正風俗」。「正風俗」仰賴教化,而教化的責任則在政府。由政府制禮教、立法度,以實現道德的社會。當然,政風非常重要,這是關乎治道的。

(二)陶冶人才:政府責任重大,必須要由才德之士任官。王安石有一套陶成官員的方法,即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所謂教之之道,「必在庠序」,即學校教育。王安石主張學用合一,其教學的內容大要為:「朝廷禮樂刑政之事」,「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皆在於學」。而教之的目的,在於使「其材可以為天下國家用」。又主張文武兼備的教育,「居則以是習禮樂,出則以是從戰伐」,因此「而能者眾,則邊疆宿衛之任,皆可以擇而取也。」所謂養之之道,即饒之以財,約之以禮,裁之以法。此為對現任官員而言。饒之以財者,使其「養廉恥而離於貪鄙之行」。而饒之以財之後,必須以禮節之。裁之以法則是約之以禮的補充辦法。所謂取之之道,王安石反對科舉考試,他的理想是,取之之道「必於鄉黨,必於庠序」,「眾人推其賢能者」,察而後,「隨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官之。」所謂任之之道,乃指事務官而言,他主張量才德使用,分類以任職,且須久於其職任,以待考績之法。他的這套教育任用辦法,時至今日,仍具參考價值。

(三)有為精神:王安石認為「天道無為」,「人道有為」,他的有為精神可說貫穿他所有的言行,亦可謂是他的政治哲學。基於此,他強調天下之事貴在能致用,而致用的效果則是功利。其所指的致用,乃是為天下國家用的致用;其所言的功利,非速成易見的功利,而是要「仁而後著,用而後功」。至於三不足說,即天變不足懼,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雖然不是他提說的,但是他頗為贊同,因為合於他的有為精神與改革理念。

(四)富國強兵:「民以食為天」,治國者皆知此理。惟為政者單憑節儉,則非富強之道。王安石對於富強國家,在積極方面,他要理財以生財,他以為「善理財者,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在消極方面,他主張「催抑兼并」,「均濟貧乏」。富豪「兼并之家」是富國裕民的阻礙,百姓貧困的根由。關此,他的思想可說是帶有社會主義色彩的。

至於強兵,他認為非治之本,而為德之末。其所關注者,乃在「理財用,務富,安百姓」。同時,並要「美風俗」或「厚風俗」,尊獎道德之士。這樣才是他理想中的富強國家。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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