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婆在记忆里几乎成了化石，淡成了一幅画，但是她菊花般的微笑，纵横交错的皱纹和蹒跚的走路姿势却印在我的脑海里。当世事轮回，沧海桑田，我在阡陌交叉的茺野再也寻找不到外婆那座芳草萋萋的坟茔时，便隐隐知道，有些生活的情节，当时鲜活得要命，而过后却渐渐地与激动和感动无缘，而变成了一缕风，一滴雨，然而，镌进生命底版的却是无法忘却。于是当我迎风而长，骨骼日渐粗大，梦中也能听出生命脉搏拔节的声音时，我的记忆便会漫游进我的年少时代。捂住胸口，关上门窗，躲避着城市的喧嚣，慢慢地，我便听到了那首似乎有着深刻寓意的乡村童谣：喜鹊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是外婆在筛着丝丝缕缕金黄色阳光的大槐树下教我的！

　　这是外婆留给我的唯一和岁月同行的遗产！

　　多少年以后，当我坐在南部城乡结合部一座吱吱呀呀的板床上写下如上的文字时，我无意间从一面带塑料花边的小镜子看见了自己脸上经纬分明的纹路和长满细小汗毛的手指。当那首童谣在记忆的天穹里回响时，我知道，这个下午一定如金子般的沉重，缆绳般悠长.

　　2/

　　一辆红色的轿子把外婆从河东迎向河西。少女时代的外婆娇美而羞涩，她掀开红盖头偷偷地倾听着帘外乱沓而兴奋的脚步，心乱成一头小鹿。那个雪花飞舞的美丽腊月，喝得醉醺醺的外公掀起了外婆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红盖头，被酒精和外婆的娇美得晕头转向的外公在外婆的温存里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那晚洞房外飞扬的雪花便自然而然成了外公外婆的定情信物。后来，当我第一次恋爱后，我才突然明白年迈的外婆为什么会喜欢冬天，喜欢下雪，喜欢把冰凌花放在缺齿的口里咬得咔嚓作响，原来这是一种怀念，一种感伤的幸福。我们往往盯着一位老人的日渐苍老而忽略了她曾经年少。做过了新娘，便有了津津乐道的往事。因此，当我还知道外婆确切的坟茔时，我总不忘年年祭拜，这种虔诚一直保持到我上大学读书之后。再后来，我从京城再次返乡，却再也找不到外婆的坟茔时，我拎着大包小包的北京特产在旷野里失声痛哭。把果脯和锅巴抛向天空――外婆说她一直对北京神往，可惜终于没有成行。

　　这是1999年春天的旧事。

　　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象金子一样洒满绿色的田野。想起巳合葬在一起的外公外婆能在如此美丽的春天长眠，我释然了。

　　外婆从某一种意义上说是被舅舅气死着的，舅舅娶了媳妇后便少听外婆的话，天天和我舅妈厮守在一起。外婆抑郁而终后，我一度对新娘既向往又矛盾重重。

　　3/

　　我第一次全程目击迎新娘是在我十三岁那年，恰逢寒假。那天，堂哥大喜的日子。天刚蒙蒙亮，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几辆拖拉机载着衣服焕然一新的年青人去迎娶新娘。空气里溢满了糖果和饭菜的芳香。大街小巷站满了好奇喜欢的人们，成群结队的孩子迫不及待地等着饱餐喜饭，而尚未出阁的姑娘却一面绣着镂花的鞋帮，一边打听着新娘的模样。我也站在堂哥人声鼎沸的院子里，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懵懂地研究着这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场合，心里莫名的激动和浮躁。

　　迎娶的队伍终于回来了，新娘从四轮的里座眼圈红红地走了出来，立刻被两位壮年用檀香的椅子抬起来。新娘一身桃红，两眼低垂，几缕刘海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眼睛。人过处，留下一街的胭脂芬芳。几乎爆炸似的孩子猴急地追，新娘从布兜里掏出一把亮晶晶的镍币，手抛洒地上便有了轰抢喜钱的砰砰撞头声。遗憾在是没有红盖头，少了几分神秘和悸动，不过却惊羡了一村的少女，又无意间酝酿催发了不少春梦。当我看着美丽的新娘穿越厅堂进入洞房时，我突然有了一种隐秘的渴望。这种渴望与生俱来，父亲用那沾满油污的大手在我的脑壳上拍一下，“小子，想娶媳妇了吧？还早着呢。”

　　这是年少的记忆，那时的我确实在想着自己未来的新娘。当岁月如流水般地逝去，姑娘们落花般缤纷，我能不能找到那个和我双宿双飞的梦中新娘呢？

　　4/

　　小时候和我一起玩过家家游戏的是邻居张姨的女儿小翠，那时我们不过是几岁的样子却玩得格外认真。在挑选媳妇时，小翠自然成了我的搭档。她穿着红色的小夹袄，一双美丽的杏仁眼瞅着我有些慌乱的滴溜溜地转。转得我的大胆有些发毛，她把自己的小手帕盖在头上，然后转过身若有其事的等待。我却恶作剧地故意不急着揭，惹得她得直抹眼泪，大叫不玩时，我才勇敢地掀开她的红盖头，然后再递上一块奶糖。奶糖是外婆给我的，已有些发臭，但是破涕为笑的她依然嚼得津津有味，在口里化得剩黄豆般大小时，再扣出来塞进我的嘴里，我似乎感觉比原来要甜上一百倍。这小小的动作似乎预示我们要成夫妻，相敬如宾，永不分开了，这是童年的游戏，天真又不负责任，但它幂幂之中却似乎是对婚姻的原始操作。涵蕴着人们的自由向往，简单而深刻。

　　小翠后来是我的同学，我们同班直到高中，交谈时我们肆无忌惮亲如兄妹，她却绝口不承认小时候的过家家游戏。一提到童年她就俊脸飞霞，说话结结巴巴。我绐终不太了解她的少女心事，一如对海平面一望到边却无法深入海底。我读大一的那一年小翠出嫁了，那一年返乡时我看到了小翠，杏仁眼里似乎藏着些许感伤。她坐着我家的炕上翻弄着我的大学课本，幽幽地说：“小时候过家家的游戏真好玩。”

　　我心一动，脑海里出现了槐香飘飘的童年。但又如何呢？小翠已成为别人的新娘。

　　5/

　　有一段日子我居住在后院里。后院有四间平房。除了一张放满书的破床外别无他物。一棵老枣树固执地在门口站立了十多年，依然在门口在布设绿荫，默默地生儿育女。

　　晚上，我坐在灯光四溢的房子里，铺开稿纸，涂抹着我的心事。风在屋檐下穿行，两只老鼠一前一后拖着秃秃的尾巴窜走了，以表示对我侵吞它们圣地的的抗议。很寂寞的写作，便有了很热闹的心事，脑子里一掠而过红袖添香的词汇，这个词汇打破了我写作的思路。突然想象，我未来的新娘，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俊和丑，都不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是她的心灵，能在我最艰难的日子里，象金子般地熠熠发光，照亮我的前程。而我同样会给予她诗人般的激情，父亲般的宽容，大哥般地疼爱，把她供在我心灵的神翕里，把真诚的缕缕心香，为她的生活呈上我的热爱和关切。

　　凝神间，总渴望有《聊斋》里的故事：一妙龄女郎突然婷婷玉立地立于桌前，浅笑着，微笑着，甜笑着，为我兼烛夜谈，指点文字，切磋书画，抚琴续弹，再之后，用微笑融化我，用温存燃烧我，用妩媚纠缠我，在风月的夜里，演绎一段温情脉脉的故事。然而，故事却没有成为现实，一觉醒来，我依然睡在纹丝不动的木床上，门口的树用沙沙的叶子嘲笑着我的骚动。没有新娘的影子，我开始羡慕那对叽叽对话的鼠夫妻。什么时候一开门，那个终身相守的人就会一身红纱地站在门口？

　　6/

　　第一次切实地被爱情震撼来源于小说。不是琼瑶千篇一幅的重复地爱情，而是一部部承载着伟大爱情的世界名著。是《蝴蝶梦》还是《安娜●卡列尼娜》？是《简●爱》还是《荆棘鸟》？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魂断蓝桥》？……忘记了，只是对那种伟大情感仰慕的激情不曾冷淡，从此相信，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友情、亲情，还有另外一种可歌可泣的情感在空气中，它制造着悲欢离合的传奇，演绎着惊险跌宕的缘分，诠释着波诡云翳的情节，让人们把生命置之度外而心甘情愿地在梦中追随，九死而不悔。这种感情就是爱情！

　　大一开始遭遇爱情，从此，和城市女孩R开始了长达四年多的情感生活，我们清清白白的恋爱着，固守着默契的精神家园。我们堂堂正正地抗争着，力图挣脱世俗的羁绊，然而，爱情女神却毫不吝惜地把我们天各一方，在轰轰南下的列车上，当R泪眼模糊地打开一张写着“我恨北京”的纸条时，我就知道，我将永远失去她，失去这段弥足珍贵的爱情了。

　　多少次，我们沿着笔直的铁轨款款而行，她说会成为我一生一世忠诚的新娘；

　　多少次，我们沿着蜿蜒的长城艰难而上，我说我会成努力成为她未来骄傲的新郎。

　　多少年后，当剩下只是信笺和记载往事的信物，我已没有信心再提到新娘，再想象新娘，因此我住进一栋栋房子，却没有一个叫家的地方。

　　繁华落尽，春梦了无痕！

　　7/

　　当父亲长眠土地，母亲牙齿已脱落得仅剩下两排嫩红的牙床时，我的耳边总是出现语重心长的告诫，五位已出阁的姐姐和已婚生子的大哥屡屡劝我早日成家已成了见面时的问候语，我也不烦不恼，笑笑一走了之。家似乎是个很遥远的概念，象缘一样可遇而不可求，我甚至对家务有些荒废，面对的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蔬菜手足无措。我甚至讨厌婚后夫妻的吵吵闹闹和孩子的吃喝拉撒。也许是伤过一次，便难于愈合伤口，也许是梦碎了，便再难重新开始。于是梦中便没有了娇滴滴的新娘，更没有了惊天动地的喧天锣鼓和闹花房的善男信女，梦中只是永远洒落着清冷的月光，霜一般地铺满每一个平静而孤寂的夜晚。

　　小翠已成了八岁孩子的母亲，说起男女间的事情自自然然，一点都没有羞怯。

　　我的大学同学也能让他们的爱情结晶口齿清楚的叫我一声叔叔；

　　而我深爱过的R，也许正在亚热带气候的异国他乡，生儿育女，忙得不亦乐。而此时，我的脚步，犹如印章，从京城到花城，一路印满疲惫和沧桑。

　　在拔树毁城的台风里，在歌唱的棕树叶中，在来来往往寻找梦想的人群中，我象一只苍白的符号悬在生活半空，当城市的云脚低垂，我翻开诗简写下一句久违的情诗时，这时我娇美的梦中新娘，你躲在哪里？

　　8/

　　一度纯洁的爱情圣地渐渐地被铜臭冲天的物质世界所染。在全部被污染以前，我曾担心自己会不会找到另一半：超凡脱俗的一半，善解人意的一半，吃苦耐劳的一半，爱憎分明的一半。我要的爱情，细碎到柴米油盐，细致到锅碗瓢盆，细密到鸡零狗碎；我要的生活，平静而没有浮躁，安静而没有虚伪，宁静而没有灰尘；我要的新娘，不要求她书香门第，不要求她倾国倾城，不要求她莺歌燕舞，不要求她低眉顺眼；我要的家，不要求它风水宝地，年要求它宽敞明亮，不要求它舞榭亭台，不要求它富丽堂皇。哪怕它只小到一只容器的大小，只能装得下两颗相知相识的心，我仍然愿意把我的身体放在风雨中，只感受到心与心沟通的维妙和富足，爱与爱交融的激情与动荡，情与情粘合的真挚与永恒。

　　梦想的衣裳褪去，剩下的是现实的光华，当浮想联翩变成脚踏实地，当空中楼阁变成田园诗画，当梦中新娘变成日记里一则最感人的心灵原稿，面对渐行渐远的往事，我潇洒的挥一挥手。

　　我的新娘，也许再也坐不上摇晃的花轿，颠箔的花车和富丽的轿车。我的新娘，也许远离金银首饰，远离子孙嫡亲的顶礼膜拜，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大红喜字褪色，当新娘成为人母，还有一点可以永远珍藏，那就是我源源不断的淡淡情爱，我点点滴滴的的琐碎疼爱，我不折不扣的寻常幸福。……

　　9/

　　是南部秋季一个清爽的下午，我在家写着我新生活后的第一部长篇散文。楼下的池塘里泊着铁青色的木船，一群洁白的鸽子从一个楼顶飞掠到另片楼层。隔壁的电视越来越响时，剧中的男女主角的对白显得矫情而脱离生活。真实的仅是不足50平方米的房子里留下的幸福的味道：没有张扬的大红喜字，没有热情的贺喜的人们，没有笑逐颜开的高堂和花花绿绿的糖果，甚至没有嫁妆，没有婚被，没有繁琐的让人头昏脑胀的程序，只有这默默相爱的一对恋人，搬进这租住的房子里，再简单，一旦有了爱情，家便适应而生。

　　我喜欢这简陋的家什，喜欢青菜和土豆的清香，喜欢看着油盐酱醋和锅碗瓢盆静静入神，更喜欢看她的微笑她的睡姿，她夸张的搞笑动作和吵架时不依不饶却渴望早点化解的矛盾眼神。因为爱，所以爱。这是一个颠扑不灭的真理。当时我对苍白的情感世界几乎失去信心时，一个人却适时地来到了我的身边，在落雨的每一个日子，在香甜的每一个黄昏，我们无忧地做着恋爱中的主人，享受着这平淡的甜蜜和幸福，我深深地爱着一切，也爱着这个家，我知道，2003年的某月某日，是我和她新婚的日子，当我们静静地躺在同一张木床上时，她已经是我永远的新娘了。

　　世界上许多事情是说不清的：你梦想幸福，幸福遁去；你厌倦恋爱，却收获真情；你的梦里再没有喜庆的红色，而你的新娘，却会逼真地跑在你面前，让你亲切幸福得喘不过气来。

　　10/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我的新娘同返故乡，我也不知道在北方的冬天，我的新娘会不会习惯那里的寒冷。但是只要有冬天就有火，有火就有温暖，在如坐春风的关怀中，我的新娘一定会感到莫名的亲切和感动，我的故乡一定会以水墨画的形态长留她温馨的记忆。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名正言顺地和我的新娘一起去看我未来的岳父岳母，在她山清水秀的故乡，我会不会一样地感到亲切和心动。在炒辣子的芳香里，我会不会氤氲在热情好客的土家族亲情中，让燃烧的米酒和我燃烧的激情一起交汇，让另一片热土成为我生命的第二故乡。

　　我也不知道我和新娘真正的家在哪里静静地等待着我们入住，也许在乡情淳朴的小村，也许是在街市攘攘的小城，也许是在繁华如梦的都市，无论如何我会终生去努力，用男人的血汗为水泥，用男人的傲骨为钢筋，用男人的体贴为装潢，为她筑起一个盛满幸福的温暖的家。

　　如果真的有那么幸福的一天，我会告诉我的外婆，我已拥有了自己的薇薇新娘，她聪慧而识大体，淳朴而贤惠，兰质蕙心，素面朝天，却能给我一生一世的牵挂和惦念，而我却也心甘情愿、坚强陪她走过每一个下雨和下雪的日子。

　　泡一杯清茶，煮一锅细粥，茶不算名贵，粥不够清香，但因为有真情溶解于里，便是生命的营养。净面洗手，等我的新娘，哪怕等成一块石头，也会发出灼热的爱的火花。

　　现在是黄昏，黄昏就会闪现幸福的霞光！

　　11/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