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 > 服装鞋帽 > 衬衫 > 【北宋/仁宗赵祯中心】闲咏平生 by 云裳

【北宋/仁宗赵祯中心】闲咏平生 by 云裳

luyued 发布于 2011-01-05 20:06   浏览 N 次  
闲咏平生
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宋o蒋捷
(一)刘娥
那是大中祥符三年的四月十四。那时我正端坐在寝殿之内,一名宫女正在为我试梳新妆。那个女孩子十分手巧,灵活的手指将我的长发挽成高高的发髻,再插上金钗。我对着菱花镜,打量着镜中人的容颜打扮。那一年我已经四十二岁,因保养妥当,看起来仍如二三十岁的女子一般,依旧称得上美肤花貌。我左看右看,自觉十分满意。
一名亲信内臣急急的跑了进来,跪在我面前道:“禀……禀娘娘……”
那时我刚插好了最后一枝宫花,正揽镜自照,斜睨那太监一眼,道:“可是生了么?”
“是,是……”那太监大约跑的很急,还在气喘吁吁,他说:“生了一位皇子。”
我心里一喜,但面容上早已习惯了不动声色,道:“抱过来吧。”
那太监领命而去。我起身,在寝殿里踱了几步,又坐回软榻,等待着我的儿子。
是的,这是我的儿子。他的生母并不是我,但是从今日起,他便是我的儿子。
那时我跟随着真宗皇帝已有二十七年,一直圣眷丰厚,荣宠有加。后宫里不乏年轻美貌的女子,他却始终专宠于我一人。他本想册封我为皇后,但遭到众多大臣的反对,因我出身卑贱,只是蜀中一户清贫人家的女儿,被生活所迫才背井离乡来到京城,比起身世显赫的杜贵妃、沈才人,判若云泥。另外,我深受专宠,二十余年却毫无所出,没能生下一个皇子或公主,也成了大臣反对封我为后的理由。真宗皇帝即便再偏爱于我,也只能姑且封我为美人。
那时真宗皇帝已是不惑之年,膝下仍无子嗣,之前的五位皇子全部病夭,他时常长吁短叹,深以为恨。我更是盼望能够诞下龙儿,日后即使红颜易老圣眷已衰,仍然可母以子贵,永葆荣华。可是,天却不从人愿。我年岁渐渐大了,看来是很难留下子嗣了,我也慢慢心灰意冷。而就在这时,我的侍女李氏怀了龙种。
李氏,杭州人,灵秀婉约的江南女子,沉默寡言,稳重端庄,蒙真宗皇帝召为侍寝,很快身怀有孕。我便定下这李代桃僵之计,拨了宫女太监好生照顾李氏,务必让她顺利诞下龙种,而这个孩子却会归在我的名下。真宗皇帝向来宠我,对我的要求莫有不应,如今更是对外宣称刘美人身怀龙种,并晋为修仪。
如今,这个孩子终于平安降生,而且是个皇子,上天终究眷顾我刘娥。
我正想着,已有宫女将小皇子抱来。这孩子有些瘦弱,但真是眉清目秀,好看得很。他很是文静,连哭声都只是抽抽噎噎的,并不大声。我从未做过母亲,不知道做母亲的感受,但是今天见了这个小东西心里竟然也有了一丝异样的柔软,我从宫女手中接过他,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晃着。
我本与杨氏婕妤说好共同抚养这孩子,此时该是将他送到杨婕妤的寝殿里,让乳娘给他喂奶。但我想了想,最终决定把他留在我的宫中。我叫人去把奶娘叫来,身边的太监应了一声,随即低声请示道:“如何处置李氏?”
我看他的神情大约是在暗示我永绝后患,但我摇了摇头。我只是抢了她的孩子,却并没有打算要杀她。我说:“找个僻静的院子给她住,别亏待了她。但是,不要让她见到皇子,也别让她跟人乱说。”那太监便领旨去了。
这时真宗皇帝也赶着过来了。对于这个迟来的儿子,他喜不自禁,笑得合不拢嘴。他给这孩子取名叫做受益,一直抱在怀里,不肯放下。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哭累了,到了他父亲怀里便不再哭,只是好奇的睁着漆黑的大眼睛,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不久之后,真宗皇帝终于册封我为皇后,杨婕妤晋为淑妃,而受益就一直养在我的宫里。他是个乖巧可人的孩子,性格安静,很少哭闹,又十分善良仁慈,宫里有做错事受罚的太监宫女,他也会为他们求情,后宫之内所有人都很喜欢他。真宗皇帝对这个唯一的孩子自是极好,吃穿用度都挑最好的,等他大了几岁,就开始不断给他封赏王爵之位,又找最富才学的饱学之士做他的先生,教他读书。
受益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一直以为我便是他的亲生母亲。那时真宗皇帝龙体欠安,我常常代为打理政事,大多数时候都是杨淑妃照顾他。而我又太过望子成龙,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很多时候对他很是严苛,甚至很少对他笑。但是他一直都非常的乖巧孝顺,从没有半分埋怨,更无半分忤逆于我。他真的是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以致于我都分不清楚,我到底只是在利用他,借他而上位,还是真的对他起了母子之情。我也曾想要对他温柔慈爱一些,但是大约是我自幼流落,早已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淡漠的心中已经很难再匀出什么温情蜜意,而且我常常会想,如果他有朝一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将如何对我?
受益九岁那年,真宗皇帝立他为皇太子,又为他改名为祯。从那时起,我不再叫他受益,而是叫他祯儿。
祯儿十一岁的时候,真宗皇帝病重,命祯儿以太子身份监国,由我辅政。一年多以后,真宗皇帝驾崩,遗诏祯儿即位,尊我为皇太后。那时祯儿只有十三岁,年纪尚幼,由我暂代国政。当时我固然伤心,却来不及悲痛。皇位,权利,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这江山还并不安稳。于是我先借权臣丁谓之手,将向来与我为难的寇准、李迪贬到更远的地方,然后又以擅移先帝山陵的罪名扳倒了丁谓。至此,我与祯儿的江山总算太平了。
当年十月,先帝真宗皇帝入葬永定陵。棺椁出汴京城的时候,出了些意外。因为棺椁过大,竟然无法运出城门。有官员请求拆除城门以及临近的民居。我点头应允,一贯寡言的祯儿却突然开口道:“城门可拆,民居不可动。”他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周围随侍的人员悲戚的容颜之上分明都显出了尊崇与感动,我也为之震惊。在如此情形之下,他也坚持不能扰民,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父皇宽厚仁慈的特性,但他比他的父皇更为仁慈。
那一日祯儿失声痛哭,从汴京皇城到巩县皇陵,一路之上洒满了他的泪水,沿途官员、百姓无不潸然泪下。棺椁入葬的时候,一直很平静的我突然悲从中来,泪落如雨。这个男人,把我从三餐不继、沿路卖唱的困顿生活中搭救出来,给了我一个女人最为尊荣的一切,荣华富贵,万千宠爱,皇后与皇太后的地位,还给了我一个儿子。虽然并不是我亲生,但确实是一个至仁至孝的好孩子。
至于祯儿的生母,她到此时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我将她晋升为顺容,让她去巩义永定陵为先帝守陵,离开汴京,离开皇城,远远离开祯儿的身边。
据传旨的太监说,李氏接旨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是戚戚哀哀的流泪。对于我施加给她的一切,她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这真是个很苦命的女人,当初先帝觉得愧对了她,又宠幸了她几次,她又为先帝诞下一个女儿,但很快就夭折了。她曾有过两个孩子,却连其中的任何一个都留不住。我不是不同情她,但是对于我所做过的,我并不后悔。我听说她上有一个弟弟,流落在外,生活拮据,便派人暗中寻访到,接他来京,委以官职。这是我能为她作出的所有补偿。
祯儿一直是个宽容慈孝的孩子,即便做了天子,也丝毫未改他的纯良。对于我的任何要求,他都全盘接受,没有一丝反驳,朝政之事全都由我做主,甚至我提出要他在元日大朝之前先率百官为我祝寿再上朝接受百官朝贺,以及将我生日的庆典提升到与天子生日相同规格等等要求,他也一一遵从。我的所作所为在大臣们眼中是大逆不道得寸进尺,但是祯儿从未忤逆我。只因为我是他的“母亲”。
祯儿一天天长大,聪慧,俊秀,依旧安静而寡言。天圣二年的时候祯儿十五岁,该是大婚的时候了。有一天晚上,我去延庆殿里看他,因为想看看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就没有叫人通传。到了殿门口,我看见他正坐在桌前,执着笔写字。烛光下他侧脸的轮廓俊挺而秀美,既有他父亲一般的英气俊朗,又有他母亲那种温润柔和的江南气韵。
他见我走近,忙起身行礼,道:“母后。”
我尽量温柔的问:“在写什么?”
“今日在天章阁看见父皇御笔所写的飞白书,很喜欢,试着学写一下。”他恭恭敬敬的回答。
我走近看了看,他书法一向很好,此时初写飞白书,已经娴熟流畅,气势天成。他终究是龙,天生便有这种气势,早晚会凌空而起腾云驾雾,我还能压制得了他多久?
我大约是走了神,随即看见他澄明清澈的眼睛略带疑惑的看着我,马上收敛心思,道:“祯儿,你长大了,该大婚了。”
祯儿脸色一红,躬身向我一拜,道:“母后,我想娶王蒙正的女儿。”
王家的女孩我见过,姿容卓越,性格活泼,但不是我所喜欢的。我当下不动声色道:“王氏妖艳而轻佻,不宜留在皇上身边,还是郭氏比较好。”郭氏,前丞相郭崇的孙女,我为他选定的皇后,但祯儿并不喜欢。他望着我,恳求道:“母后,孩儿喜欢王氏……”
我脸色一寒,拂袖而起,道:“祯儿,你长大了,就连母后的话都不听了么?”
祯儿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过了许久,他轻轻低下了头:“一切听凭母后做主。”
我觉得满意,温言道:“母后是为你好。”
“祯儿明白。”他低低的说,我知道他心有不甘,但他并不与我争辩。大约是觉得辩也无用,或者他终究是不愿失了与我的母子情。若他知道我并非他的生母……我不愿再想下去。
祯儿终于娶了我为他挑的皇后郭氏,而他所喜欢的王氏被我嫁给了别人。郭氏骄纵而善妒,她与祯儿的感情并不好。我想他也许会怪我毁了他的幸福,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流露什么,依旧顺从于我,只是独自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
祯儿既然已经大婚,就意味着他已经长大成人,朝中很多大臣都认为我不该再垂帘听政,而是应该将朝政大权归还给祯儿。范仲淹和宋绶率先上书,都被我贬官出京,但是要求太后归政的呼声仍然不绝于耳,我无法将所有臣子罢免,最终只能选择置之不理。
其实我并不是没想过将朝政还给祯儿。那时我已经年近耳顺之年,本该回归后宫安享晚年。但是权利这东西,会让人上瘾,直至欲罢不能。那些生杀予夺的大权,以及这些权利所带来的快感,一朝拥有,便再也放不掉,只想把它们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更何况,若是祯儿一旦知道他的身世,他是否会迁怒于我?如若我手中无权,将如何自保?如此想来,我更是不愿放权。还好祯儿还是一贯仁孝,并无相逼。
人总是有贪念的。得到的越多,欲望便更多。从前我只是蜀川一名贫家女,最大的愿望便是满足温饱,而如今我已是大宋堂堂的皇太后,江山社稷都在掌握在我手中,距离君临天下只有一步之遥。那么,我可不可以跨过这一步,成为武则天一般的女皇?这愿望在我心中萌了芽,便再也无法安生,日日夜夜,搅得我寝食不宁。
我试探着向朝中几位重臣将这个意思透露一二,借以试探他们的想法,结果遭到了他们的一致反对。我并未死心,但最终参知政事鲁宗道的一句话却让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说:“太后意欲如何安置天子?”面对他的质问,我幡然醒悟。是啊,我若称帝,将如何处置祯儿?以废帝身份囚禁,还是干脆如武曌一般,杀了自己的孩子?
我的眼前闪过祯儿文静俊秀的容颜,以及那水晶一般澄澈纯净的双眸。不,我不能伤害他。即便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但我与他,十余年的朝夕相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尤其是先帝去后,祯儿何尝不是我的依靠,我的慰藉?即便我一直压制着他,不肯将皇权交还于他手中,但是,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他。
从此后,尽管我依然把持朝政,却从未再想过称帝。
天圣十年二月,从巩义皇陵传来消息,李氏顺容病危。我突然忆起了当年的她,此时她大概再也不是当年温婉娴静的俊俏模样,多年来的寂寞孤苦想必已经让她鬓染秋霜未老先衰。她比我年轻近二十岁,竟会死在我之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命人赶到巩义,在她死前将她晋升为宸妃,随后宣布用妃嫔之礼入葬。
丞相吕夷简坚决反对。他再三与我说,要以皇太后之礼安葬李氏,我不肯听从。后来他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说:“太后日后还想保全刘氏一族么?”我恍然大悟,随即下旨以皇太后之礼厚葬李氏,我与祯儿亲自成服祭拜。对此安排,祯儿似乎有些疑惑,但他什么都没问,我自然什么也没解释。我知道,总有一日他会明了这一切,我不可能永久的掩埋真相。
李氏死后不久,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好不容易捱过了第二年的新年,便似乎再也捱不下去了。我毕竟已经是六十余岁的老妪,看来真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祯儿依旧仁孝,日日到我的寝宫侍奉,他的面容消瘦了很多,我知道他是真心为我牵挂。
那年二月,我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身着天子衮冕祭祀太庙。祯儿一向遵从于我,此时更是不忍拒绝病重的我,大臣却觉得于理不合,最后两方各退一步。我终于身穿衮服、头戴冕冠走进了太庙,祭祀赵家的列祖列祖。那衮冕是经过改良的,并不与天子衮冕完全相同,但我已经心满意足,这总算是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坐上那把龙椅了,但是这样也好,让我还对得起祯儿,对得起先帝,对得起赵家。
我在太庙行祭祀初献之礼,随后完全归政于祯儿,祯儿终于得以亲政,辉煌的前景正在等待着他,那将是属于他的时代,但我已经看不到了。我已经行至末路。弥留的时候,祯儿在我面前哀哀痛哭,清秀的面目上泪痕纵横,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声声唤我“母后”。我突然很想问他:若你知我并非你的生母,是否还会对我如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非我此时已经无力开口,我甚至很想将他的身世告诉他,请求他不要恨我,虽然我确实有愧对他之处,但我从未存过害他之心。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二)李迪
天禧二年,真宗皇帝封皇子受益为皇太子,赐名为祯。而因我状元出身,薄有才名,蒙吾皇厚爱,被封为太子太傅,教授太子读书。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宋皇室唯一的皇位继承人、真宗皇帝唯一的皇子,时年九岁的太子。
一个这样的孩子,得天独厚,万千宠爱,我本以为他必是顽皮而骄纵,怕是连我这先生都不放在眼里。然而,见到他的时候,我大吃一惊。他安静而守礼,恭恭敬敬的对我行师徒之礼,恭恭敬敬的称呼我:“李太傅。”
我连忙回礼,道:“殿下堂堂太子,万勿如此,微臣担当不起。”
他抬起眼睛认真的看着我,澄明的双眸晶莹闪亮。他清脆的童音琅琅道:“学生闻:‘古之圣王未有不尊师者也,尊师则不论其贵贱贫富矣。’故,有师道之尊,无北面之礼,祯儿又岂敢不敬太傅?”
这句话出自《吕氏春秋》,由一个孩子口中娓娓道来,我再次感到惊讶。原来这小太子不但恭谨有礼,还博闻强识。
从那日起我便每日到东宫教他读书,他安静而寡言,却勤勉聪慧,好学善思,我更是恨不得倾囊相授。他与我的感情也在朗朗书声中渐渐深厚。
有一次皇宫摆宴,请了杂耍艺人表演,纷繁绕目很是好看,在座众人纷纷大声喝彩,更有人凑近观看,唯独太子仍然是端正坐着,如平常一般不动声色。我见了很是惊奇,便向真宗皇帝询问。真宗皇帝面有得色,道:“祯儿自幼便如此端庄稳重。”我突然觉得心酸。同样是十岁左右的年纪,我家柬之恨不得日日上房揭瓦,搞得家里鸡犬不宁,而我眼前的小太子,只因生在帝王家,从小便被调教成如此,在他成长的路上,到底错失了多少快乐?
那时真宗皇帝龙体不豫,朝政之事很少亲自过问,于是内有皇后刘娥预政,外有权相丁谓揽权。我与寇准、王曾等人日日殚精竭虑,既怕丁谓专权,又怕皇后乱政——我等都知道,太子并非刘皇后亲生,倘若她要对太子不利,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该如何自保?
天禧四年四月,寇准入见圣上,密请让太子监国,圣上恩准。寇准大喜,只待明日宣了诏书便可还朝政于清平,罢权臣,肃后宫。不料却走漏了风声,丁谓与刘后便先行下手,诬寇准意图扶植太子架空皇上。真宗大怒,将寇准罢相,远贬出京。宦臣周怀政与寇准交好,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他惟恐被牵连获罪,遂孤注一掷铤而走险,意欲发动政变,逼真宗禅位于太子,并罢丁谓,废刘后。结果事败伏诛。
此时,有人进言道此事恐怕与太子有牵连,真宗皇帝正盛怒未消,加之重病,几乎失了理智,竟然怀疑年仅十一岁的太子谋反,要将太子问罪。满朝文武俱知太子无辜,但无从辩驳。我情急生智,上前拜道:“陛下有几子,欲为此计?”
真宗皇帝一怔,随即冷静下来,他终于记起太子是他唯一的子嗣。若治罪于太子,日后江山托付何人,社稷交予何人?他沉思良久,终于不再追究。
那日我回到东宫,意外的发现太子不在书斋,而这个时候,他明明应该在这里读书写字的。我的心提了起来,也顾不得是否失礼,在东宫之内到处寻他,终于在他的寝宫里找到了他。偌大的宫殿,有一种静谧死寂的味道,他正躲在角落里,小声啜泣。
“太子……”我走过去,他抬头看着我,清秀的脸上全是泪痕,眼圈已然红肿,但双眸依旧纯净清澈,里面水汽氤氲,如同江南烟雨的湿润与空濛,却让人心碎断肠。“太子。”我又唤他,同时伸开手臂,揽住他的肩。他伏到我怀里,掩抑的哭泣,泪水沾湿了我的朝服。我拍着他瘦弱的肩背,轻声安慰他:“没事了,没事了。”他终于慢慢的平静下来。
这件事情很快翻过,此后,再也没有被提及,但是我知道伤害还在,那是来自亲生父亲的怀疑与戒备,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童来说,太过冰冷和残酷。但是他一如既往的宽容仁孝,对于他的父皇,以及“母后”,从未有过一丝埋怨,只是变得更加的沉默与寡言,让人心疼。那个时候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得这个孩子的周全。
真宗皇帝终究还是下旨让太子监国,并封我为丞相。我固辞不受,而太子突然出现,向真宗皇帝拜道:“感谢父皇拜太傅为相。”真宗皇帝笑着对我道:“如此,李卿还能推辞么?”太子言至于此,我果然不能再推辞。然而,不久以后,我就因弹劾丁谓而被罢相,并贬至郓州。两年后,乾兴元年二月,真宗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刘后罢丁谓,大权独揽。我此时已被贬至更远的衡州,却对朝廷之事日日惦念放心不下。那时,很多人说刘后打算效仿唐之武后,篡位自立。我深恐她对太子不利,又深恨自己在千里之外,无力相护,愁思百结,寝食难安。
这样过了好多年,一直到天圣八年,我奉诏回京觐见,再次见到了当今圣上。至此,我与他,已经十年未见,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他长身玉立,俊朗不群,但是那双眼眸,仍然一如从前般的纯净明澈。见他健康安好,我悬了十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然而,我与他之间,终究是相隔了十年未见的光阴。我心里一阵酸楚,从他少年到青年的这十年,我不曾介入他的生活,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些年里他是否快乐,是否仍然如多年前那般孤单而落寞,当他惶恐而无助的时候,又是谁在安慰他,谁陪着他落泪。
我正要俯身跪倒对他行君臣之礼,他却赶在之前扶住了我。“李太傅。”他一如从前一般叫我,他清朗的声音微微的颤抖,双眸里有泪意盈盈,“太傅不必多礼。”
我惶恐道:“官家岂可如此,老臣担当不起。”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学生闻:‘古之圣王未有不尊师者也,尊师则不论其贵贱贫富矣。’故,有师道之尊,无北面之礼,祯儿又岂敢不敬太傅?”
那是他初见我之时所说的话,清清楚楚,一字不差。我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的落下来,我知道,即便如今做了高高在上的天子,他仍然是我当日所见的温良纯厚的孩子。
那日见过皇上之后,刘太后又宣我见驾。昔日花容月貌,如今徐娘半老。大概真是老了吧,很多事情看得开了,对于我这个昔日政敌,她也肯平心静气的坐下来与我谈话,而不是像之前一样,一贬再贬。
她闲闲道:“当日先帝欲立哀家为后,李大人数次干预,说哀家出身卑贱,不可母仪天下。日后,又处处提防哀家,生怕哀家加害于当今皇上。如今,李大人又觉得如何呢?”
我长揖道:“当日不知太后盛德至此,微臣惭愧。”我所说的并不是假话。这些年,她毕竟护得了当今圣上的周全,仅此一点,便是深恩一件。
那之后不久,我又回到了衡州,继续从前的日子,唯一的不同就是,见他安好,也知刘后并无害他之心,我便安心得多了,其余的酸楚与思念,不足所道。又过了三年,明道二年,刘太后薨。圣上召我回朝,封我为丞相。他感恩而念旧,一直都顾念着与我的师徒之情,从未相忘。
那时他正在为刘太后置办丧礼,日日伤怀,夜夜落泪。忽有一日,八千岁元俨进言道:皇上的生母并非刘太后,而是先帝的李宸妃。
他闻言大惊,茫然的看向我:“太傅,此话当真?”我叹口气,向他点点头。
他再问:“那朕生母何在?”
我道:“李宸妃于去年病薨。”八千岁补充道:“有人说,是被刘太后害死的。”
他颓然坐倒在地。我亲眼看见他的泪水溢满了双眸,随即汩汩滚落,我突然失了语言,不知如何来安慰,只沉默着陪着他落泪。
良久,他下旨道,要去洪福院拜祭生母,开棺验尸,并让禁军将刘氏府邸团团包围。那日天寒风冷,他冒着寒风赶往洪福院。跪地,叩拜,开棺。他看见从未谋面的母亲躺在水银之中,神情安详,身上穿的是皇太后的礼服,棺木、陪葬,也全部依皇太后之礼。他在母亲面前痛哭失声,闻者落泪,听者心酸。他哭了很久很久,我甚至怀疑他要在这一日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干。
离开洪福院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了。他已然知道自己的生母并非死于非命,而且是依皇太后之礼厚葬,对刘太后便再无怨怼。他撤了包围刘府的禁军,依旧用皇太后的礼节葬了刘太后,并亲自行孝子之礼。有人上书弹劾刘太后从前的所作所为,他也并不追究,只让说刘太后对自己有恩,请臣子们勿要再议太后昔日之是非。
至此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他因自己的理智与冷静赢得了仁德的美名。但我知道,他心里的伤口是无法弥合的,那恐怕会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与伤痛。有一日我进宫觐见,他正在御花园的赏心亭里独独静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孩子一般无助的迷茫,随即却黯淡了双眸,叹息一般对我说:“太傅,我从没见过我的生母啊……”
那一刻,我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当日躲在墙角哭泣的无辜孩童,但是如今他再也不会伏在我的怀里哭泣。
之后又是数年。康定元年,西夏李元昊自立为帝,率十五万大军犯我边境。先攻破金明十八砦,俘虏守将李士彬,随后又于三川口全歼刘平所率的一万步兵,接着率军东进,挥师延州。
延州告急,满朝皆惊,天子担心忧虑,寝食难安。我上表,请求前往延州戍边,抗击西夏。然而,官家不准。我颇有不快,他聪明玲珑,自然知晓。下朝之后,便请我留下,赐座于我,与我细说。我那年已经七十岁,我以为他嫌我老迈,不愿用我,愤然道:“官家是嫌臣老了么?臣虽老,然,老当益壮!”他惊讶的望着我:“太傅何出此言。李元昊阴险狡诈,我只是不愿你以身涉险。”我怔怔的望着他,原来我错怪了他,他只是在担心我。他见我不语,又道:“太傅,你护了我这些年,如今,我又怎能眼看着你去冒险?我只愿你,在朕身边安享晚年。”
我注视着他,他始终清明纯净的眼睛也正望着我,那里面映出我的影子,两鬓斑白,皱纹深刻。我真的已经老了,不是当年以状元身份荣赴琼林宴打马御街前,也不是初入官场,年轻气盛,意气飞扬。而他正值而立之年,春秋鼎盛,英姿勃发。他再也不是昔日那个无依无助的小小孩童,早已长成一个仁德又聪慧的帝王,我大宋的堂堂天子。如今的他,已经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他已经足够保护自己,甚至,保护我。
我终于释然了。即便他的路上注定还有风沙雪雾,乃至暴雨惊雷,但是我知道,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面对。于是我终于可以再无牵挂。
不久后,我以年老体弱为由请求辞官,告老还乡。他不准,执意要我留下,但我心意已决,再三上表。他屡次挽留无果,无奈之下,终于准奏。他给了我丰厚的赏赐,让我以太子太傅的身份荣归故里。我离京的那一日,他亲自出城相送。我的马车已经走出了很远,我回头仍然看见他那略显单薄的身影伫立在汴梁的风中,向着我走的方向张望。
我已经老迈,我知道我的时日已经所剩无多,此番离京,怕是再无相见之期了。但我并不遗憾。即使我很快就要迎接永恒的死亡,即使我的身体不久将会腐烂,但是他,以及他的时代,注定不朽。
(三)宋祁
天圣二年,我进士及第,名列一甲第十名。第一名是我的哥哥。据说,礼部拟的名册本是以我为第一的,但刘太后觉得弟弟不该排在兄长之前,遂以我哥为第一,将我排在第十。
这事情流传了出去,我兄弟二人名声大噪,众人称我俩为“双状元”,并以“大宋”“小宋”呼之。我哥因这事对我心怀愧疚,觉得是他抢了我的状元名头,对不起我。我便笑他多心。我二人自幼贫寒,家徒四壁,自安州入京赶考之时身无长物,惟一身才学。若是此次不中,怕是连回程的盘缠也无处筹措。此时我二人同时及第,从此扬名京城,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前程似锦。这已然十分完满,至于第一或是第十的浮名,又有何妨?更何况,对于我哥的才学,我也是十分服气的。
我哥与我,文风颇有不同,他古雅朴实,而我则华贵瑰丽。时值太平盛世,世人多爱华美旖旎,因此偏爱我多些。加之,我常常谱些新词巧韵,教给歌姬吟唱,于是青楼画栋之所柳陌花衢之间,多有我的新曲传唱,我的名头便越来越响,甚至超过我哥,后来又因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博得“红杏尚书”的美名,更是名噪一时。世人因此觉得我的才学胜过我哥,其实并不尽然。我哥从乡试、会试到殿试,连中解元、会元、状元,才学自是胜过我的,但若单论诗文,大约是我略胜一筹。
自我俩为官出仕,官家赏赐丰厚,很快我们便不必再过从前那种清寒困顿的生活。加之汴京风物繁盛让人迷醉,我很快便入了绮罗乡。我夜夜设宴摆酒,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花烛璀璨帷幔轻扬,在座的多为名士风流,伺候陪伴的均是最美的歌姬舞娘。丝竹悠扬,笙歌吹唱,金樽醉月,舞袖飘香,而我与友人赋诗行酒,听曲赏美,纵情欢乐,通宵达旦。
我哥从来不喜这些。他只比我大两岁,性格却清约稳重得多,不喜交际,不爱奢华,只是酷爱读书,若是得了一卷好书便比我得了一位绝代佳人还要喜不自禁。他闲暇时候多是守在他的书斋中读书,并不与我厮混。
那年上元之夜,京城里处处是蜃楼海市落星雨,火树银花不夜天,无比繁华热闹。我在家里摆了酒宴,呼朋唤友共度佳节。彩袖捧玉钟,歌舞醉春风,又是一夜尽欢,直至天明。我本是要我哥与我一起过这上元节的,但他不肯。如此佳期如此夜,他却不懂得及时行乐,竟然独自在书斋里对着一盏青灯研读《周易》,还真是无趣的很哪。
而他自然也看不过我的纵情声色奢靡无度。第二天,他责我不该太过奢侈,他说:“子京,勿忘昔年上元之夜吃齑饭的清苦时日。”我宿醉未醒,只歪在榻上看着他,故作讶然道:“昔年吃齑饭守清贫,不就是为了今日尽情享乐么?”他闻言气结,我则哈哈大笑。
他与我,性情真是相差甚远,但感情一直深笃得很。
官家对我二人很是欣赏。因我诗文流丽,被封为翰林学士,主持修订礼乐,后又命我编撰《新唐书》。而我哥正直稳重,则被委以政事。当时,刘太后不喜欢我哥的名字,不愿官家重用我哥。我哥本名宋郊,太后认为宋乃国号,而郊,交也,不吉利。官家却不以为意,只笑道,这有何难?随即取过纸笔,题了一个“庠”字,赐予我哥,于是我哥从此改名为宋庠。庠,祥也,很好的彩头,太后便也不反对了。
后来我哥对我说,官家未及弱冠之龄,便有如此聪慧,日后必是一代明君。而我则更惊艳于官家的御笔。那个“庠”字乃是飞白体写成,龙飞凤舞,气韵天成,这般功力与气度,很难想象是出自一名十余岁少年的手笔,让我为之叹服。
几年之后,又是一度上元节。汴京城内车水马龙热闹熙攘,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我正悠闲漫步于繁台街,这时,数辆装饰华贵的车子迎面驶将过来,我侧身让在一旁,耳旁忽听得一声娇俏的呼唤:“小宋!”我定睛一瞧,这马车中的某一辆里,有一女子正掀起绣帘注视着我。这女子当真称得上花容月貌,秀丽无双,纵使我见过美女无数,竟无一人能比得上她这般美貌。我一时惊为天人,看得呆住了。
而马车并未停留,很快驶了过去,此时我才发觉,那些车子装饰典雅,华贵端丽,分明是皇室之物,原来是宫车出游。那秀丽无双的丽人,也必是后宫之人。我想到自己文采出众,声名竟已传至后宫,连后宫佳丽都识得我,不禁有些得意,转念又想到如此丽人,却因宫门似海而无缘相识相知,又觉得惆怅得很。
那日回府之后,我忆起方才的情景,辗转不定,心动难抑,便提笔做了一阙《鹧鸪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我下笔如神,一气呵成,将所有情愫诉诸笔端。意外相逢,意惹情牵,而伊人远去,宫门深锁,蓬山万里,何日能见?绵绵相思,何时能已?
正巧我哥来看我,见了这词,赞道:“词句倒是清丽婉转,引用义山的句子也不着痕迹。不过——”他略蹙眉头,看向我:“你又看上了谁家的姑娘?”我从不对他隐瞒,便将一番缘由说与他听。他惊道:“子京,你怎敢对后宫女子存下这等心思!万勿再与他人说起,免得惹祸上身!”他再三叮嘱,我自然晓得。
那夜我照旧设宴。宴席之间,我将这阙新词交给歌姬吟唱。那些女子早已与我相熟,见我又有新作,争相传唱,又见了这词中所写,便纷纷掩嘴笑道:“小宋公子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竟也有求之不得的意中人么?”那时温香软玉在侧,莺啼燕语在耳,我却念着日间那丽人,相逢不相识,可望不可及,真让人黯然神伤。加之酒酣脑热,便把我哥的叮嘱都忘了,将长街相逢那一幕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于是,这阙词,以及这个故事,便这样在坊间传唱开来,没几日竟然传遍了汴京城,甚至传入了皇宫大内,而我却还蒙在鼓里。
数日后官家召我入宫面圣。他设座赐茶于我,却只是与我闲话家常。我那时犹不知我那阙新词已经上达圣听,正暗自揣测圣意,忽听他道:“听闻小宋公子做了一阕新词?”我顿时一惊,而官家竟然开口,将我那阙《鹧鸪天》一字不差背了出来。他的声音本就温润好听,此时更是不同于平时朝堂之上的庄重语气,轻缓宛转,竟将这阙词念得说不出的委婉缠绵,甚至让我也有瞬间的失神。可我随即头皮发麻,惶恐不敢开言。而他又品评道:“上阕述及相逢,下阕写尽相思。化用李义山的诗句,竟至浑然天成,天衣无缝。端的是柔情丽语,风流旖旎,情深意浓,动人心扉。子京果然才华横溢,才名不虚。”
他夸奖于我,我却更加惶恐无依,冷汗汩汩而下。觊觎后宫女子,这罪名怕是不轻,我慌忙跪地道:“臣罪该万死,请圣上恕罪。”他让我平身,我起身的时候,分明看见他带着些许孩子气的笑容,却不知他在笑什么。他轻轻击掌,我想这大约是讯号,是要侍卫把我押入大牢吧。可我万万没想到,并没有什么侍卫冲进来,只有轻悠悦耳的环佩叮当声自我背后响起。我惊讶,忍不住回头,只觉得一阵馨香扑面,而眼前是一位盛装美女,婷婷袅袅的站在我面前,一双翦水秋瞳正脉脉凝望着我,竟然正是当日唤我小宋的那名佳丽。我正惊愕,听到官家笑道:“蓬山不远矣。”
我这才明白官家的用意,原来他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替我寻出那名女子成全于我。乍惊乍喜之间,我连谢恩都险些忘记,而他却只是笑着,拉起我的手放在那女子手上,让我俩的手交握在一起。
得君如此,蓬山果然不远矣。
(四)李元昊
赵祯继承大宋皇位的那一年,我刚好二十岁,第一次作为统帅带兵出征,扫平了几个不听话的小部落,正是少年得意,意气风发,对这个小我七岁的小皇帝,很是不屑一顾。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日日纵横奔驰于辽阔的草场和沙漠之上,稍长便跟着父亲东征西讨,为党项族开疆拓土,哪像他赵祯,藏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只会跟在他母亲身后,唯唯诺诺亦步亦趋,哪里有个皇上的样子?大宋有如此皇帝,必是国运日差,那么便是我们党项人的机遇到了。
那时我党项族还未立国,我父亲李德明只是一个小小的藩王,既依附于辽人,又向宋室称臣,在两国的夹缝中求得一席之地。我自幼便看不惯父亲对宋辽两国的态度,那样的谦恭有礼,一点都没有我爷爷的恣意跋扈快意恩仇。
我的爷爷李继迁,是党项人的英雄。他从宋人的手里夺回了定难五州,那是我们党项族三百余年生存与繁衍的根基。我不曾见过我的爷爷,他死于我出生之前四个月,他的故事是我党项人口口相传的传奇。多年以后,当我扫平周边部落,征战回鹘与吐蕃,并将大夏军队的铁蹄踏入大宋的疆域,有人说,我是一个更毒辣、更凶残、更狡诈的李继迁。
但那是后来,在当时,我还只是一个少年。我视父亲的恭顺为耻辱,对他说道,我们不该再臣服于大宋,而是应该招兵买马,揭竿自立,封疆拓土,王霸天下。父亲以为我只是一时年少气盛,对我道:“我们党项族三十年来所穿的绫罗绸缎都是宋室所赐,这是宋室的大恩,我等岂能相负?”我甚是不屑:“衣皮毛,事牧蓄,才是我们蕃人的习俗。英雄在世,应当逐鹿天下,成就霸业,与绫罗绸缎何干?”父亲没有再说话,他深深的看着年仅十几岁的我,目光中有惊讶、惶恐、震撼,以及其他复杂的情绪。
后来,我渐渐的发现,父亲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谦恭顺从不思进取,他只是将他的野心收敛起来,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他扫平了临近的蕃族部落,又命我为帅,从回鹘人和吐蕃人手中夺下甘州、瓜州和西凉等地,并在兴州城广修宫城,营造殿宇。但是,终他一生,他始终都是夏王,并未称帝。也许他觉得时机尚未成熟,又或者他如当年的曹操一样,把称帝的机会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我的父亲死于大宋明道二年的十月。大概是我生性凉薄无情,对于他的死,我并未感到十分悲伤,反而觉得我的机会终于来临了。
就在那年的早几个月,大宋刘太后也死了,赵祯终于得以亲政,那时他已经二十四岁了。想来我都替他觉得悲哀,从十三岁登基,到二十四岁亲政,他已经被他的母亲压制了整整十一年,百依百顺从无忤逆,这是何等的懦弱无能。更何况那根本不是他真正的母亲,堂堂天子就如此被一个妇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二十余年从不知晓自己的生母究竟是谁,简直是全天下的笑柄,而他却在知晓身世之后仍然厚葬养母,并说是她对自己有恩。这又是何等的妇人之仁,简直不像个男人,我便从来不会像他这般。我的亲生母亲就是被我亲手所杀,那时有卫慕氏的一个族人欲行刺我,我便灭了卫慕氏全族,包括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也许我真是铁石心肠,在杀他们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手软,只想着要斩草除根。如果不能做到这样的心狠手辣,又何谈南征北战,成就不世之功,成就王图霸业?像赵祯那种人,根本就不是做皇帝的料。
那时我继承了我父亲的夏王之位,本打算立时脱宋而自立,但我的谋臣张元进言道,我党项族根基未稳,还不到立国的时候。我想了想,便依他所言,暂缓立国,但是,我想试探一下宋室对我党项族的态度。于是我写了一封书信,派专人送到汴京呈给赵祯,指责他不该以“明道”为年号,犯了我父亲李德明的讳。
虽然我出身蕃族,也自幼熟读汉家经典,但我只是借此探知他们汉人的思想,了解他们的思维,却从来不会用那些迂腐繁琐的礼义廉耻来束缚自己。我自然知道,历来都只有臣子避天子之讳,哪有天子为藩王避讳的道理。我只是故意在挑衅,看赵祯会拿出什么态度对我,指责我不知礼仪,还是向我低头认错。
自书信送出去之后,我想了很多的可能性,但是他给与我的,却是我没有想到的那一种。他并未给我任何回音,那封信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不见踪影。我又惊又怒。怒的是他竟如此漠然,难道他对我这般不屑一顾?惊的是,我已经摸不清他的底蕴。就如同我像一面平静的湖水投下一颗石子,不但没有测出它的深度,反而连一波水花都不曾激起。那么在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之下,会是怎样的深不见底,或者暗流汹涌?我猜不透。
我以为父避讳为由,自立年号为“显道”,随即下令党项全族剃发、换衣,又创立了文字“蕃字”,并按照契丹与宋两国的制度规范党项的官制,同时厉兵秣马,加强战备。
而对于赵祯这个人,这个多年来一直隐藏在刘太后身后的小皇帝,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始终摸不透。我得知大宋皇宫经常遣放宫女出宫嫁人,我便派人潜入汴京,用重金聘了一两位刚刚被遣出宫的宫女来到大夏,向她们打探赵祯的事情。
她们所知道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生性节俭,缩减宫中奢侈品的供应,甚至自己平日里也会穿浆洗数次的旧衣服。比如夜里饥饿,想吃羊肉羹,最终却没有叫御厨去准备,而是自己忍饥挨饿了整个晚上,只因怕会形成惯例,此后御厨夜夜宰羊预备,太过浪费。再比如,出游的时候口渴,却无人及时奉茶,他担心自己若主动提出必会有人因此受到责罚,索性渴了一路,直到回到内宫。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我一边听着一边冷笑,身为皇帝,竟然还不能随心所欲纵情享受,反而要苦苦委屈自己,这样的皇帝有何乐趣?还不如做个贩夫走卒罢了!如此妇人之仁,让人鄙夷。
大庆三年,宋宝元元年的时候,我们党项人的疆域已经绵延数千里,东尽黄河,西至玉门,南界萧关,北控大漠,并有铁甲骑兵数十万人,我自觉时机已到,便在那年十月称帝建国,国号大夏,改年号为天授礼法延祚元年,并改庆州为兴庆府,作为都城。
随后我上表于赵祯,要他承认我大夏国,以及我的帝位。他自然不允,但是也并未出兵征讨。这早在我预料之中,我早就听说,之前高丽的国王进贡得比以前少了,有人说高丽王不敬天子,建议他出兵征讨。他却说,贡品欠缺乃是国王之过,而出兵征讨,伤亡的却是百姓,百姓又有何辜?真是笑话,百姓历来只是王侯将相的垫脚石,命如草芥,不值一提,他如此顾念百姓,婆婆妈妈,真不是做大事的人。
但是,他也并非我之前想象中那般无能与懦弱,他下诏剥了之前宋室赐予我的一切官衔、王爵,悬赏捉拿于我。最令我震惊的是,他关闭了边境上所有榷场,完全禁止宋人与我党项人的贸易。我大夏国土地贫瘠,资源匮乏,历来都是在边境榷场之上向宋人购买粮食、丝帛、茶叶、药材等等。他此番封锁边境,关闭榷场,对于我大夏国,不啻是当头一击。可我也不会任他所为,天授礼法延祚二年十二月,我于兴庆府誓师,起兵十五万,突入宋境,意指延州。他虽然厌战、避战,但大敌当前,国土沦丧,他仍然有他的血性和骨气,立时调兵遣将,支援延州,与我抗衡。
那时宋辽之间订立檀渊之盟已经四十余年,一直太平相安并无战事,那些宋军兵卒几乎从未打过仗。我对他们很是不屑,这等安逸清闲只知享乐的老爷兵,怎比得上我大夏国能征善战的铁甲军!我踌躇满志,挥师东进,首先攻向延州边界的保安军。这是起兵攻宋的第一仗,我本以为会干净利落的赢得开门红,不料保安军倾巢而出气贯长虹,每人俱是争先恐后视死如归。我军竟然很快阵脚大乱,溃不成军。而保安军中为首那一人,黑衣黑甲,长发披散,面上罩着一面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入我军中竟如入无人之境,锐不可当杀敌无数。后来,他又与我交锋数十次,我从没在他手下讨到半点便宜。他的名字叫做狄青。
我退出保安军地界,重新集结兵马,派前锋营攻向承平砦,不料我三万骑兵竟不敌承平砦一千守军,再次大败而回。随后,我围攻六天,仍然拿不下这小小的兵砦。我大怒,斩了几个督战不利的将官,同时也开始反省,也许宋人并非我想象之中那么不堪一击。于是我改变策略,终于在奸细的里应外合之下击破了金明十八砦,赢得入宋以来第一场胜利,军心大振,杀意沸腾。
金明砦被攻破之后,我并未屠杀殆尽,而是特意放出一小队溃兵前往延州报讯。我算准延州城得知消息之后,必会向周边兵马求援,于是我将全军驻扎在前往延州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天罗地网,等待援军到来,一网打尽。
那个地方叫做三川口,乃是延川、宜川、经川三江汇合处。当天天降大雪,积雪数寸,傍晚的时候,一队宋军果然如我预料一般踏雪而来,那是环庆副都部署刘平的兵马。看着这路援军,我嘴角泛起冷笑,他们一共只有一万人左右,尚不及我军的十分之一,而且在此之前他们为赴延州之急,已经行军数日,此时必定已是强弩之末。就让我用他们的鲜血与头颅为我嗜血好战的党项人祭旗!
我命人擂起战鼓,列队而出,宋军骤然遇伏,却临危不乱,刘平以他的一万宋军列偃月阵与我隔水相峙,大雪纷飞中他坚毅的面容无悲无喜,只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冷静与肃穆。
我下令渡河进攻,他半渡而击,亲自冲锋陷阵,锐不可当,手下兵士更是骁勇无畏,忘死拼杀,一时之间我军阵脚大乱,死伤过千,又溺毙无数。然而兵力太过悬殊,刘平等人即便再勇猛,追究架不住我十余万兵马源源不断蜂拥而上,尤其是当我派出骑兵纵横冲杀,他们的阵型立时被冲散,溃散数十步,死伤众多。
此时,一名宋将孤身冲入我军方阵之内,据说那是延州西路都巡检使郭遵,他手中长枪如虹,所向披靡,所到之处惨呼不绝断肢横飞,连我设下的绊马索都拦不住他,反而被他一一绞断。确实是一名猛将,但是,他无疑是在找死。即便他如同昔日赵子龙一般英勇,我却并没有像当年曹操一般下令不许伤他性命。他最终死于乱箭之下。
随即我马上就明白了他为何要孤身闯阵,他心知必死,只是想用自己的性命为身后的刘平赢得喘息的时间。果然,在他倒地而亡的那一刻,刘平已经将仅剩的千余人重新列阵,继续挡在我党项大军的面前。他已是伤痕累累,血满征衣,甚至染红了他脚下的积雪,但是他与他的部下,竟誓死不退。我明白他们的想法,他们的身后便是延州城,他们就如同那郭遵一般,即便是以卵击石,即便是必死无疑,仍然要死死的拖住我的大军,为延州城以及赶来的援军赢得宝贵的布防时间。
疯子,真是一群疯子!我从没见过这样打仗的人,蝼蚁尚且偷生,而他们竟然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我党项士兵固然勇猛,但是,即便我用严酷的军令驱使,即便我用丰厚的战利品激励,他们仍然会在战局不利的时候立时转身溃逃,只求保命。而这些宋军,他们竟当真为了他们身后的国土与同胞舍生忘死,义无反顾,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天渐渐黑了,我下令休兵,刘平率部众连夜结了七个营寨,继续与我相峙,宁死不退,宁死不降。他竟以千人与我十余万大军周旋了三天,最终全军覆没。
这一仗我胜了,惨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宋军的铁血与不屈不仅震撼了我,更让我的部下心惊胆寒,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宋军的兵力。虽然此地离延州只有区区数十里,但我竟已不敢轻易进犯,传令三军退回西夏。
我养精蓄锐,厉兵秣马,九个月之后,再度起兵十五万,攻向延州。此时,赵祯在西北路上提拔起范仲淹与韩琦,由他二人领兵继续与我相抗。我暗自嘲笑道,赵祯啊,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范仲淹,韩琦,不过就是两个文人而已,就算熟读兵书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你当真让他们来分兵部署、指挥作战?真是笑话啊!不过,这又能怪得了谁呢,谁叫你家太祖就定下了重文轻武的国策,以致于只能让文官上战场来送死呢!
但是后来,这两个以文人身份拜将的家伙差点成了我们党项人的噩梦。韩琦年轻虽轻,却素有谋略,无惧无畏,永不言退。当我进犯延州边陲镇戎军之时,他的泾原路军竟然悄无声息的潜入我大夏境内,连夜毁掉了我大夏国的边陲重镇白豹城,并抢走粮草辎重无数。这一招围魏救赵真是让我措手不及,我立时弃了镇戎军回师自救,又于中途中了他的埋伏,大败而归。好在日后我于好水川设伏,全歼了他麾下任福所领的二万兵马,总算是互有胜负。而范仲淹老成持重,稳妥谨慎,自他领鄜延路之后,我惯用的佯败、诱敌、设伏等等计策全盘失效,他从不主动出战,却又善于防守,他在延州以西增修兵砦堡垒,一点一点推进到我大夏国土之内,如同在我大夏境内插入了数把尖刀,而我竟奈何他不得!我曾派使臣用诈降之计诱他,他一眼识破,却并不说破,反而亲笔写了书信给我,劝我臣服,他对我说,立国,应当是以仁获之,治国,应当是以仁守之,不该依仗刀兵之力胡作非为。
仁?笑话!那不过是孔子孟子之流异想天开的无聊产物,什么以德服人,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完全都是不可能的。王朝霸业的开创历来都是以尸骨如山为根基,以血流成河来浇灌。如果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刀枪剑戟,只用仁德,就可以立国、守国?大概只有他们那些迂腐的文人才这么想!想让我像赵祯那样,所谓“克己复礼”,所谓“仁德天下”,简直就是做梦!
延州方向固若金汤,我便依谋臣张元之言,避开范韩二人,率军转向河北路,希望能从这一路挺进中原。不料河北三镇同样久攻不下,野战竟也连连受挫,仅在定川砦全歼葛怀敏部一万余人,其余战事竟几乎全部失利。
那时我起兵攻宋已经四年有余,与宋军交战数十次,本以为以我西夏铁甲军必能所向披靡,不日必会入主中原,没想到结果竟是胜少负多,算来只有金明砦、三川口、好水川、姚家川、定川砦等几场大胜,而这几次都是以十数倍于对方的兵力设伏突袭,虽然取胜,却也死伤无数,实力大损。
此时国内的百姓已经怨声载道,连年征战国库虚耗,他们的日子过得反倒不如大夏立国之前,而我的部下因屡战屡败,抢不到战利品,也渐渐厌战。我终于知道,在他们宋人用血肉之躯铸就的防线面前,我党项人永远都不可能入主中原。于是,在天授礼法延祚六年,大宋的庆历三年的三月,我终于遣使入宋,请求议和。
如果之前的所有争斗都是我与大宋军队、将士的战争,那么此时便是我与赵祯的直接较量。我虽求和,却不愿我大夏国臣服于宋室,我提出向他称子而不称臣。他坚持不允,执意要我称臣,斩钉截铁,毫不退让。加之岁币等问题上的争执,一直拖了一年有余仍未达成协议。而此时,辽国的十余万铁蹄已经踏入我大夏国境,直逼贺兰山。
辽主耶律宗真,是我的妻舅。当年我父亲为了获得大辽的支持,带我前往辽国,为我求得宗真的姐姐兴平公主下嫁,但是我与她感情一直不好。她数年前病死,宗真便归罪在我头上,使人至兴庆府责问,我俩的间隙从那时便埋下了。然而,他此次起兵却并不是为了他姐姐兴平,而是因为赵祯。自辽宋缔结檀渊之盟后,两国结为友邦,历代国君也约为兄弟。因我大夏名义上是辽国的属国,赵祯便要求宗真节制于我。我不服,宗真竟率大军御驾亲征,亲自讨伐于我。
我集结兵力,与辽军战于贺兰山下。契丹铁骑数十年纵横无敌,骁勇善战,我军不敌,溃败而逃,辽军穷追不舍,我走投无路,只得投降。宗真要求,我必须亲自前往他的营帐请降。那日我硬着头皮脱了皇袍摘了王冠,只一身布衣,亲自前往,心中惴惴不安,不知他是否会杀了我。到了他的御帐,我尽量恭顺而谦卑,对他行君臣之礼。他正坐在案前喝酒,看了看我,什么都没说。
“只骨。”我改唤他的乳名,很多年前我初初见他的时候曾经这么称呼他。那时他十五岁,还不是大辽国的皇帝,而今他二十九岁,他的儿子洪基都快到他当日的年纪了。我并非刻意对他无礼,我只是希望他能想起些许旧日点滴,一时心软,那么我大概还有一条生路。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漆黑的眸子里光华流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我继续道:“你我毕竟是姻亲,如今竟因那赵祯反目成仇兵戈相向,值得么?”他纤长的手指把玩着面前的酒杯,淡淡的对我说:“你不懂。”
呵,我不懂!我心里很想嘲笑他,脸上却没露出一丝异样。是啊,是我不懂。我不懂你们的什么盟约,什么礼义,什么诚信,我从来不会让这些迂腐飘渺的东西束缚我的行为,我只懂得什么叫做利益。我也不懂你们这些年来互致书画、鸿雁传信的所谓“兄弟之情”,即便父母妻子的亲情对我来说都只是累赘,又何谈什么兄弟。我只懂得只要今日宗真稍有心软放过了我,那么我日后必会东山再起,以报今日之耻。
宗真确实是心慈手软之人,数年之前他母亲意欲发动政变,废了他的皇帝之位而改立他的弟弟,他知悉之后都未对母亲施以责罚,仍然好生奉养着,如此的妇人之仁,与他的所谓“皇兄”赵祯如出一辙,让我鄙夷。不过,他的妇人之仁在今日却成了我的幸运,他没有杀我,而是放我平平安安的离开。
对这个决定,他不久以后便会后悔。因为我立时调动军队,集结兵马,并利用沙漠特有的尘暴天气向辽军反扑。辽军不能敌,很快溃退,直至退回辽境。我也并未追击,因为我大夏军同样伤亡惨重。我与宗真两败俱伤,各自收兵。
在与辽军作战的同时,我一直都在担心赵祯的举措,我怕他会联合大辽剿灭我大夏,但是他自始至终未动一兵一卒。他究竟是太过迂腐,不愿趁人之危,还是太过仁慈,舍不得用子民的血肉开拓自己的疆土?又或者,如今我两国两败俱伤的现状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从此我大夏无力东进,大辽也无力南侵,而我们两国依旧彼此制约牵制,这便是对他大宋最有利的局面。我想不通,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猜透他的想法。
然而,当我刚刚从贺兰山战场回归兴庆府,他的使臣便带着国书到了。那是赵祯开出的条件,他答允每年赐予我夏国岁币五万两,绢帛十万匹,开放边境贸易,但他仍然坚持要我称臣。这岁币的数字实在与我当初所求相差甚远,我又不愿称臣,想继续向他讨价。而使臣告诉我,赵祯已经下了旨意,此份国书不再更改,若我实在不肯,和议之事便就此作罢。
我攥紧了拳头,赵祯啊赵祯,你知我与辽国一战大伤元气,再也无力犯你大宋,你也知我国库空虚入不敷出,急需你这笔岁币,所以你便挑了这个时机逼我就范!我真是低估了你啊!罢了罢了,此时你已算准我的底细,我还有何筹码再争?我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只得签了这份国书,从此称子称臣。
此时自我立国已经有六年。六年间,我大夏民生凋敝,百姓困顿。而大宋,却仍旧是盛世繁华,四民安乐。赵祯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我想,我大概一直低估了他,他从来都是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君主,却从来不愿用帝王权术或者手中的权利压制压迫他的臣子与黎民,而是仁德天下,广施仁政,以至万民敬仰,四海归心。莫非“仁”,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
但是我已经不管这么多了,我征战半生,建功立业,如今该是享受的时候了。我扩建宫殿,广选美女,纵情声色,欢畅不已。太子宁令哥的未婚妻子没移氏貌美,被我纳为妃子,后来更是册为皇后。有大臣进言,以唐明皇霸占儿媳杨玉环终至安史之乱的故事来劝喻我,被我斩首于宫门外。之后又有人劝诫我不该沉迷声色,荒废朝政,我又将他们一一处死。从此再也没人敢说什么,我更加纵情享乐,夜夜不休。
天授礼法延祚十年元月初一的夜里,我揽美姬宴饮于大殿之内,很快便有了醉意。就在此时,常年征战的灵敏反应让我突然感觉到危险的临近,马上侧身避让,但终究是迟了一步。一道刀光从我面前划过,随即便是一阵剧痛。我伸手一摸,我的鼻子竟然已经被削掉!我血流满面,急怒攻心,立时抽刀自卫,却发现这刺客竟然是我的亲生儿子宁令哥!
他没有耽搁,立即退走,我还沉浸在巨大的惊愕之中,竟然都忘记了叫人拦住他。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多年前我就立他为太子,为何他到头来还想杀我?是因为我抢了他的女人而对我心存怨恨,还是怕我会废了他的太子之位改立没移氏所生的小儿子谅祚,索性先下手为强?剧痛一阵阵袭来,我却突然很想大笑,果真是我的儿子啊,与我如出一辙的冷血无情大逆不道。我杀了我的母亲,最终死在儿子的手里,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天理报应吧。
鲜血从伤口止不住的涌出,我的生命随着鲜血一起流逝。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范仲淹对我所说的话:“以仁获之,以仁守之。”莫非真的是我错了么?因我杀戮成性素无仁德,所以最后才落得这般众叛亲离父子成仇的下场。而赵祯,却因为他的仁德仁政,享有着我注定只能仰望的盛世繁华。看来真的是我错了,只可惜此时的我,已经来不及走上另外一条路了……

(五)耶律宗真
我七岁那一年的三月间,我看见我的父皇忧伤而烦恼。我向他询问出了什么事情,他看看幼小的我,告诉我大宋的皇帝驾崩了。那时距离檀渊之盟的订立已近二十年,我们大辽与宋结为盟国,交好已久。而今,南朝皇帝归天,继位的新君只有十三岁,我的父亲担心小皇帝年少气盛,未必会恪守昔日盟约。然而不久以后,他的顾虑便随着大宋使节的到来而消失了,他告诉我南朝的小皇帝赵祯虽然年纪轻轻,却仁德明理,辽宋两国必会延续旧好。父亲对我说:“只骨,他是你的皇兄呢。”“皇兄?”我有些疑惑。父皇解释说,当初他与大宋先皇签订檀渊之盟的时候便已约定,宋辽两国国君以兄弟相称,以后历代国君也以此论之。而赵祯比我略长,自然便算是我的皇兄了。
我的并无血缘之亲、素未谋面的皇兄,他大我六岁,居住在遥远的汴京城,风物繁盛繁花似锦的南朝。我没见过他,却总是以一个孩子的心智暗自揣想,他是否与我一般的喜欢骑射、狩猎或者马球。后来我零零星星的听说他的消息,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些,他性子文静,爱好读书,写得一手飞白妙笔,喜欢书法如同我喜好丹青。
多年以后,有很多人说我与他的身世太过相似,一样的养于深宫,一样的少年天子,一样的不明身世——我与他,都是养母养大的孩子。然而,即便再相似,终究也是不尽相同的。
我在父皇过世的时候得知自己的身世。那时母后揽着我在父亲灵柩前哀哀痛哭,元妃冲进灵堂对我的母后叫嚣:“现在还有谁能护着你?!”这个跋扈的女人随即告诉我,她才是我的生母,而我身边的所谓“母后”,只是我的养母而已。我尚在震惊之中手足无措,元妃已经下旨自立为皇太后,并将我的养母囚禁,不久又以谋逆之罪将她处死。我是堂堂的契丹新君,竟然连一向视我如己出的养母都保不住。十六岁的我君临天下,却失去了父爱与母爱,而生母的爱,我从来都不曾得到过。
她毫不爱我。她只热衷于争权夺势,把持朝政,重用外戚,我再三忍让,只愿我的让步能够弥补这十余年来亏欠她的孝道,让她平息心中所有的不满与愤怒。而她却变本加厉,打算
广告赞助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