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里八点半上班，徐德章七点四十就到了计划处。

　　以往，能提前五分钟进办公室就已经是不错了。韩志国让他参加局下属企业的负责人会议，他感到十分兴奋。六点钟不到就醒了。若是平时，他睡到七点半还起不了床。

　　打开办公室的门，处里的同事都还没来上班，办公室空空的倒也十分安静。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转身去了会议室。

　　徐德章看见会议室马蹄形桌边坐着一个穿蓝布工作服的汉子。满以为自己是头一个，没想到冯庆超到得更早。

　　冯庆超是红旗橡胶厂的厂长，山东泰安人，古铜色的肤色，眼睛下面长着松驰的眼袋。他每个季度都要到计划处了解生产调配，徐德章跟他很熟。

　　计划处每年给下属厂安排生产任务，事先都要征求厂里的意见。冯庆超基本上是局里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在领取生产任务时，他从不像一些厂长那样眼睛盯着指标刨根问底，斤斤计较。他很少派人到局里来联系工作，即使到计划处拿统计资料，他都事必躬亲。每当看到冯庆超精神抖擞地走进计划处办公室，徐德章总不免心生敬意，已经是五十七岁的人了，可精力看上去比计划的小伙子还充沛。

　　“冯厂长早哇!”

　　“哦，徐科长啊。”冯庆超抬头望着徐德章，笑道：“我们厂七点半上班，都习惯了。”

　　“红旗橡胶厂今年效益如何？”

　　“不太景气。”

　　“谁都知道‘红旗’在市里橡胶行业中数这个，”徐德章翘起大姆指。“老大终归是老大吧。”

　　“都什么年代了，还提老大这门子事啊！”

　　“咦，我们的老大哥，怎么变得如此温良恭俭让了！”说这话的是孙墨臣。他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夹克衫，双手握着一个雀巢玻璃瓶。他说话时，眉毛就像两条多脚虫，跟着一动一动的。圆润的下巴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根黑里透黄的胡子，就像他那雀巢玻璃瓶里没有泡开的黄山毛尖。

　　长江橡胶厂的副厂长孙墨臣也是局里的常客。他为人谦和，喜欢开玩笑。每次到计划处，总是东西南北，一通神侃。进入会议室，他跟徐德章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先走的赶不上后爬的，这一点也不稀奇。”冯庆超客客气气地回敬道。

　　“听说‘红旗’今年一季度生产销售不错？”孙墨臣说着将手提包往桌上一放，提起桌上的热水瓶将开水倒入他的那个雀巢玻璃瓶。

　　“蛇大洞粗，加上设备陈旧，资金不足，不好搞啊！”冯庆超摇着头说。

　　“不是听说你们厂正在从德国引进了一套生产汽车橡胶制品的设备么？”徐德章问。

　　“这儿报告，那儿审批，上个月我还在跑经贸委的外资处，说是美元兑马克的价变了，又要多盖两个章。”

　　孙墨臣笑道：“好事多磨嘛。”

　　徐德章说：“我来的路上，看到‘红旗’厂的宿舍楼都已经盖得差不多了，快竣工了吧？”

　　“说句不好听的话，我是借钱盖房哩。”冯庆超摆出一副父母官的模样心有愧疚地说：“厂里二十多年没盖房了，欠职工的情太多，算是补偿吧。”

　　“厂子就是一个小社会，大几千号人，什么都得管。”孙墨臣一边拧着玻璃瓶的盖子一边深有所感地说，“现在的企业，特别是老企业，包袱重啊！过去计划经济，反正都是国家兜着，现在搞市场经济了，企业不再是政府行政机构下的生产单位，经济上是放开了，其它方面还是老样……”

　　“现在开始搞房改，你们那边怎么弄？”徐德章有意把话题往房子上引。房改是要职工拿钱出来的。正好借此了解一下企业是怎么个搞法。

　　“将现有的宿舍卖给职工，改变过去的低薪福利制度①，一些单位早就动作了。”孙墨臣说着，找了把椅子坐下。

　　“住房改革，房子卖给个人，你要职工一下子拿一两万出来，有难度咧！”

　　“老冯啊，不能这么说嘛。先交个几千块钱，买个居住权②也是可以的嘛。”

　　“看来，孙厂长是手里有积蓄，说话不腰疼啊！”冯庆超讥讽道。“你让职工交少量的钱买个居住权，那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每个月从工资里扣几块钱。”

　　“我的工资没你的高，哪来的什么积蓄？”孙墨臣立即反驳道。“房改是中央的政策，迟早都是要搞的。”他扭过头问徐德章，“听说局里这次在惠园公寓买的商品房也将参加房改？局里的房改又是怎么个搞法？”

　　“说是按九十块钱一个平方吧，居住者五年之内不许卖出，住满了五年，房产归已。”徐德章回答。

　　孙墨臣把雀巢咖啡瓶往桌上一放。“这样看来，新分到商品房的和原来住宿舍的人，房改上没有多少差别嘛。”

　　“孙厂长对房改如此关心，看样子买房子的钱是已经备齐了。”冯庆超摆摆手说。 “嗳，说去说来还是企业没钱，企业有钱，什么都好办。”

　　说话的功夫，会议室里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人，有塑料、涂料、染料、农药、合成树脂、合成纤维以及石油化工等各个厂的负责人都到了。他们有的坐在桌边交头接耳，有的站在窗前高谈阔论，室内七嘴八舌，仿佛开锅的沸水，一片“嗡嗡”之声。

　　穿着长袖T恤外面罩着深灰色西服的刘泉根进了会议室。一进门，他就和站在门口的人打起了招呼，他那一张一合的厚嘴唇使得宽敞的会议室更加热闹。

　　八点三十分。

　　手里捏着眼镜盒的韩志国匆匆步入会场，他开会一贯准时，既不早来一分，也不迟到一秒。

　　会议室随着韩志国的到来，嘈杂之声瞬间消失，与会者开始陆续入座。

　　孙墨臣望了望徐德章，开始他还以为徐德章是因为办公室的门没开到会议室来聊天的，可到了八点钟也没见他走，这才意识到今天他也是会议的参加者。

　　奇怪了，孙墨臣心想，以往局里开下属企业负责人会议，计划处都是处长参加。今天会议室除了计划处的处长之外，多了一个徐德章，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事情。难道是徐德章高升了？没听说啊！

　　韩志国入座，朝刘泉根点点头。他这是向主持会议的刘泉根示意，会议可以开始了。

　　刘泉根手里拿着计划处的统计数据，开始通报一季度各个厂家的生产情况。

　　徐德章听说长江橡胶厂的水相溪对局里安排指令性生产任务的做法提出过反对意见。搞市场经济，各厂有权根据实际情况安排生产，指标也只能是以利润为中心，局里给企业下达生产指标水相溪认为是典型的计划经济时期的做法，没有任何意义。水相溪的言论传到处室，立刻导致了局里各部门的反感。处室里的人议论纷纷，倘若局里下达生产的权力都没有了，那还要这个化工局做什么？毕竟是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怎么能跟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接轨？水相溪想让局里不发号施令，想把长江橡胶厂搞成独立王国，这怎么可能？然而，一年下来，凡认真执行局里生产任务的厂家无一例外都以牺牲利润为代价，产品大量积压，从而造成亏损。面对这种状况，局里最终不得不作出妥协，在刘泉根的提议下，原来要求下属厂强制执行的生产指标改为各厂自行制定，然后由企业将数字报上来，由局计划处统一审批后在调度会上公布。做法改变后，下属各厂将局里公布的生产计划指标只作为参考，唯有红旗橡胶厂的冯庆超仍不折不扣地执行。

　　刘泉根通报完情况，戴着老花镜的韩志国环顾四周，他像是在找什么人。

　　“长江橡胶厂的水相溪来了没有？”

　　“本来是准备来的，不巧今天上午银行叫他去谈贷款，所以会议委托我来参加。”

　　听了孙墨臣的解释，徐德章发现韩志国皱了皱眉头。

　　完全可以让孙墨臣去谈贷款嘛。徐德章心想，水相溪不来参加会议，只能说明他对局里的计划生产调度会不重视，谈贷款不过是随便找的一个逃避的借口。

　　韩志国摘下眼镜，开始了演讲。

　　平时，徐德章最怕听的就是韩志国在开会时的长篇大论。然而今天他却听得格外认真。他心里很清楚，若不是韩志国派自己去橡胶厂调研，自己也就不可能有机会与屋子里这些自命不凡的所谓企业家坐在一起。

　　韩志国大谈改革给企业带来的机遇和挑战，接着又谈各厂面临的问题以及怎样适应市场经济。就在韩志国高谈阔论之时，徐德章看到冯庆超圆睁双眼，双手搁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那神情就像课堂上的小学生；他又瞟了一眼孙墨臣，见孙墨臣背靠椅子低垂着头，时不时地喝着泡在雀巢玻璃瓶里的浓茶。

　　此时，一个身穿华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