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 》

这篇是进了《第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小说精选》，和发表《散了的乌鸫已飞远》的那个出版社不是同一家。不过我也只是猜测，选进这本小说选的，很有可能是另外一篇，《普罗旺斯的小人物们》，尽管稿费收到了，但是还没见到样书，谁知道呢。——特此说明

阿西尼的父亲算是个德高望重的医生。在萨林托尼，还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却在去往雅典的旅途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一些多嘴多舌的村妇猜测他遇到了劫匪，并且在掠夺了他的财物之后残忍地杀害了他。阿西尼对这种类似于诅咒的猜测憎恶至极。他联合他的母亲，把那些村妇家中的鸽子毒死了。歇斯底里的做法同样遭到了报复：家中的花园被人破坏得面目全非，如同被人洗劫过的菜市场一般不堪入目。从此悲愤交加的阿西尼和他的母亲不得不从萨林托尼岛北部的伊阿搬迁到中部的费拉，试图过上相对平静的生活。

刚开始的确是这样：父亲的积蓄足以购买一栋设施齐全的房子。阿西尼，从无知的孩童变成了少年，在离码头最近的酒馆进行提琴表演。他的母亲仍旧是个园丁，在远离城镇的地方种植花草。井井有条的生活使人产生了某种错觉。比如阿西尼，他认为这样的生活将会平静地持续下去，不会受到任何打搅。

但是这样的生活立刻就受到了打搅。那是希腊一年当中最潮湿的十二月。房子外面总是在下雨，仿佛没有了尽头。他在家里等待母亲的归来。很快，他听到仓促的敲门声。他兴奋地打开了门。当他还认为是母亲在敲门的时候，他迎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阿西尼在夜暮中惊奇地打量这个女人。蓝色的衣服。乌黑的头发，散发出某种植物的气味。没有眉毛，戴着硕大的耳环。容颜苍老，仿佛年久失修的墙壁。这一切让阿西尼感到困惑。那个女人，她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告诉他，阿西尼，我带你的父亲来看你。

她和阿西尼的父亲进入厅堂。在这之前，她幸运地观赏到了费拉镇的景色。高耸陡峭的褐色悬崖顶部是密密麻麻的白色建筑，如同覆盖于高山顶上的积雪。土壤异常肥沃，有大片的葡萄园地和西红柿田。从海岸抵达费拉镇需要攀爬漫长的台阶。街道曲折仿若迷宫。瑰丽的景色并没有止住她的步伐。她迅速地赶路，找到了阿西尼和他的母亲居住的房屋。

阿西尼的父亲就坐在他的面前。那是一个肥胖而秃头的男人，高明的医术常常让人忽略了他那无法挽救的相貌。说话的声音向来很小。是个相当诚实的男人。可是现在的他竟然失去了言语，并且一动不动。阿西尼担心地看着父亲，他觉得现在的情况有些糟糕。

如果可以的话，他说，尊敬的夫人，我希望您能向我解释眼前的事情。

你可以叫我赫拉，阿西尼。对于眼前的事情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如果非要我开口说，那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对你的父亲发脾气，因为他现在简直就是个傻子，彻底的傻子。你可能对我的说法抱有怨言，但你不得不相信，你的父亲曾经遭遇了海难，幸好他在蒙那姆瓦西亚得救了。是我挽救了他的生命，你应当感谢我。当然了，谁会相信你的父亲居然漂到了蒙那姆瓦西亚呢！如果换是你告诉我，我根本不能相信。不过事情并不是很顺利，因为他生病了。正如你看到的那样，尽管保住了性命，他却变成了傻子。我询问了各式各样的人，才知道他的亲人住在费拉。

是呀，我要感谢您。阿西尼真诚地说。他补充道，尽管您带回来的是个傻子。我的母亲就要回来了，她将带给您最真诚的谢意。赫拉高兴地点点头，并且像个医生一样，抚摩着阿西尼父亲的头。实际上，她说，我并不需要你母亲的谢意。我把你的父亲送到这个地方，只是想得到应有的回报。我要告诉你，无知的孩子，我可不是什么彻头彻尾的好人。尽管我把你的父亲平安地送回了家，但你必须娶走我的女儿，以此回报我的恩德。

在那个瞬间，阿西尼想到了海边的乱石滩。那是费拉最北的地方。悬崖的最下面。美丽的礁石在那个地方堆砌，仿佛无数交缠的男女。他喜欢到那个地方去，因为那里有美丽的七。阿西尼的母亲见过七，和所有见过她的人一样，阿西尼的母亲十分慷慨地赞扬她的美丽和善良。在那个时候，阿西尼高兴地想到了婚姻。他设想过他们的婚礼，那是古典的希腊式婚礼，姑娘和小伙子们穿上耀眼的民族服装，在朴素的教堂中获得众人的认可。

然而赫拉的话阻断了一切。她提出的条件显然是十分无理的，阿西尼坚定地想。因为他连赫拉的女儿都没有见过。所以他拒绝了赫拉的条件。

内心的愤怒并没有呈现在赫拉的面部。她尽量保持幽雅而高傲的坐姿。但是失去了眉毛的面部总是另人感到诡异。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阿西尼认为赫拉的出现对于他和他母亲的生活来说是个不好的兆头，他认为自己必须小心。他停止了说话，怜惜地看着他的父亲。直到他的母亲在夜色中归来。

是个瘦削而矮小的女人。金色的头发，有很深的眼窝。有一双属于园丁的粗糙的手。突然见到自己的丈夫，她全然控制不住情绪，于是疯狂地哭嚎起来。啊！我的上帝！

赫拉骄傲地站了起来，蓝色的衣袍覆盖住地毯上的花纹。她说，夫人，我要你的儿子娶走我的女儿，因为我救了你的丈夫。关于这件事情，我们并不需要长久的交谈。你必须当即作出决定。她还对自己的事迹进行了额外的渲染，试图让阿西尼的母亲对儿子进行怂恿。阿西尼的母亲是个不苟言笑的妇女，但她往往比任何人都擅长谈判。她面向赫拉，仿佛面向一个刚刚做了好事的抢劫犯。夫人，她对赫拉说，你的语气使我和阿西尼都没有了退路。可是他必须在另一位姑娘和你的女儿间作出选择。

我的女儿比任何姑娘都要美丽！赫拉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

可他必须作出选择。阿西尼的母亲坚决地说。为什么不进行一场公平的竞赛呢：哪个姑娘能够找到最美丽的花朵，她就将获得阿西尼的婚约。

这个奇妙的主意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赫拉高傲地离开了费拉，返回蒙那姆瓦西亚。我发誓，她说，我要把我的女儿带到这个美丽的小镇。当她嫁给了阿西尼，我就用不着将她带回了。

赫拉离开的时候，阿西尼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背影。雨水和有气无力的路灯包裹着她的身躯，她的每一个步伐都像是一次诅咒。恶毒的。暗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西尼到达七的门前，听到屋舍内传来一阵柔软的钢琴声。那是七的姨父从土耳其买回的乌木钢琴。他和她一样熟悉这架钢琴的声音。在这座屋子背后，荒废的橄榄树林边有一片长满各种花草的平台，只是在这个季节里，大多数花朵都停止了开放。阿西尼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匆忙闯入了七的房间。因为这样，琴声很快就被阿西尼的来访终断了，钢琴的回声无止无境地走向了死亡。

七，为了我，你要找到最美丽的花朵。

啊，阿西尼，我听说了你的事。你的父亲能够平安返回，我们应当感谢上帝的恩德。大街上充满了流言飞语，他们认为你和那个陌生的女人达成了某种肮脏的协议。可你必须记得你说过的话：让整个费拉镇因为我们的婚礼而沸腾。可是阿西尼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我相信了那些流言飞语！如果我对你失去了信任，请你不要感到难过。

那样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你要找到最美丽的花朵，这样就能变成我的新娘。你要像帮助一个孩子一样帮助我。

七抚摸着阿西尼的头。阿西尼我答应你，我要让你看见最美丽的花朵。即使要离开萨林托尼去寻找，我也要用尽全力。那证明我是爱着你的，阿西尼。我是那么的爱你。然后她无比神圣地吻了阿西尼，那让阿西尼陷入了广阔的幸福当中。

不久，那个叫做赫拉的女人，再一次给费拉带来了黑色的雨季。跟随着她的姑娘和她一样穿着松垮的蓝得像爱琴海的衣袍。姑娘手持用欧石楠制作的扫帚，不断挥舞，像某种舞蹈的道具。但是她并没有跳舞。她在用她的方式步行。

阿西尼清楚地了解到，赫拉的女儿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是个令人心痛的傻子。那个可怜的姑娘，成天拿着扫帚没有目的地穿行，以为自己是个巫术超群的女巫。她是个疯子，有时候会像动物一样吼叫，撕扯她母亲的服装。她甚至在她的母亲睡着时，烧掉了她的眉毛。

可是阿西尼最初见到这个姑娘的时候，就像个没有良心的傻瓜一样拿她和阿佛洛狄忒相提并论。但他想到了七，他无比爱慕的七，于是他对赫拉的女儿产生了反感。他面向赫拉说，也许你的女儿十分美丽，但美丽的容颜并不能代表一切：那甚至会能够带来灾难。正如美丽的海伦引发了特洛伊战争。

我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的女儿！如果你认为她是个傻子，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她能够找到最美丽的花朵，你将遵守诺言去迎娶她！来来来，亚，我的宝贝，我带你去找花朵。

那个叫做亚的姑娘跟随着赫拉，朝人烟最稀少的地方走去。

雨季尚未结束，乌黑的天空笼罩着萨林托尼岛，费拉湿滑的路面上倒映着赫拉和亚的影子。这样的景象让阿西尼产生了怜悯。

可我怎么能在七为我寻找花朵的时候去同情那样的人呢。阿西尼惭愧地想。他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她说，阿西尼，如果你尚未开始酒吧的工作，你就应当回去照顾你的父亲。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等待。让我告诉你，没有人能够找到最美丽的花朵，除非她付出生命。我的宝贝你要记得，能够为你付出生命的人，才能够成为你的新娘。

长久的寻找并没有使亚找到最美丽的花朵。赫拉陪着亚。沿途的孩子们用一种恶毒的语言去形容赫拉。他们说她像一只守在女儿身边的不列塔尼亚猎犬，她的猎物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孩子们不坏好意地指责她：你这个痴心妄想的老巫婆。阿西尼是不会娶走那个傻子的。啦啦啦。

可是赫拉根本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她专心地寻找花朵，甚至到过最陡峭的悬崖。亚，她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自己的女儿说，我最美丽的女儿，我要让你嫁给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

七去了法国的普罗旺斯和荷兰最大的花草市场。她去过摩洛哥，以及秘鲁。那些都是神奇的地方，长满高尚而繁盛的花朵。但是她一无所获。某个早晨，她返回了费拉。这是她的故乡，拼命热爱的土地：整个城镇都建设在陡峭的悬崖上，成片的白色的建筑使费拉看似悬崖上的积雪。

她见到了赫拉。那个时候赫拉背着她的女儿往七的方向走来。但七丝毫认不出赫拉，因为赫拉和她女儿的面颊蒙上了黑色的薄纱。然而赫拉认出了七。她放下亚，朝七挥了挥手。她用女巫的口气对七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七。多么美丽的姑娘呀，你的名字和你的容貌一般动人。可你究竟在干些什么呢？你看上去是那么的疲惫。

我在找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七兴奋地说。它将成就我和阿西尼的婚礼。

啊，这是件极其简单的事情。赫拉神气地说。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善良的夫人，如果您能帮助我，或者为我指明寻找的办法，我将会邀请你参加我的婚礼。七真诚地说。赫拉说，很好，我帮助你找到最美丽的花朵。最重要的是，我不计酬劳。现在请你凑到我的面前，我要悄悄地告诉你……

似乎到了春天，草原及山花遍开。在这之前，费拉经历了漫长而潮湿的冬季。

开始出现大量的游客，费拉的旅馆和酒吧变成聚会的场所。那些享乐的游客总是停留在某屋顶个屋顶上眺望远处的火山。这些都是喜欢热闹的人，往往因为一个人的口哨声而沸腾起来。只是这些人对费拉居民的家事并不感兴趣。

阿西尼他巧妙地避开了汹涌的人潮，在那个乱石滩上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究竟是谁找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呢？他急切地询问。在这个时候，赫拉的女儿挥舞着她的扫帚，在扫帚的顶部，插着一朵最普通的野花。

是我呀，亚说，我找到了最美丽的花朵！她把花交给阿西尼，兴奋地拍着手。这就是我找到的花朵，真是太美丽了。

阿西尼异常沮丧。他扔下了野花。七！他疯狂地喊，你为什么连那样的野花都没有找到呢！你为什么什么都没有找到呢，我亲爱的七。你想让我迎娶这个傻子吗？！这是在海岸边的乱石滩，周围是陡峭的悬崖。阿西尼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海岸上产生了回音。这些绝望的声音，撞向了高耸的悬崖。

不是的阿西尼，七打断了阿西尼的叫喊。她开始抚摸阿西尼的脸。我怎么能让你迎娶一个傻子呢。我是多么的爱你呀。可是阿西尼你必须等一等，我将让你看到最美丽的花朵。七离开了乱石滩，迅速地奔跑。一路奔跑，白色的裙子在风中飞扬，仿若羽毛。

沿着冗长的阶梯，一直攀爬。七在路上见到阿西尼的父亲和母亲。阿西尼的母亲祝福她。然后她站到了悬崖的顶端。阿西尼就在下面，疑惑地望着她。是的是的，七兴奋地想，就是这个地方！那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要站在阿西尼看得到的地方。她回忆着那个女人的指示，对自己将要做的事情充满了期待。

亲爱的阿西尼，我将让你看到最美丽的花朵。

阿西尼惊恐地看着七。她轻盈地往下跳，白色的裙子在半空飞舞。赫拉兴奋地喊，快看快看，她真是个傻子！哈哈，她听信了我的话！她会死的！啦啦啦！她牵着亚的手，快乐地舞蹈着。可是亚疯狂地甩开了赫拉的手，她凶猛地叫喊着，像个名正言顺的疯子。她举起了海滩上的石头，朝赫拉的头上砸去，伴随着最凄惨的呻吟。

七缓慢地下坠。阿西尼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逃离。在那个瞬间，飞翔在海面上的水鸟都开始了歌唱。

阿西尼看见七的躯体终于落到了尽头。他忧伤地靠近七。在那个地方，血液布满了裙子，覆盖着七的身体。那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花朵。殷红的，簇拥着，如同火焰的花朵，在雪白的裙摆上，辉煌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