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冒险上云嵝 春雨霏霏，远山朦胧。盘龙庵被雾障掩饰得稀里糊涂。 庵子前坪的土坡下，是由江西进湘后，过高陇镇往茶陵州往的官道。在这僻远荒漠之地，说是官道，也就五六尺宽，仅容得两辆独轮车相对而过。泛泛这路上交往的行人并不多，这一阵恰是正月里，还未到元宵节，路上多了走亲戚贺年的人，时有一拨拨黄油布红油纸的伞盖飘动在雨幕中，草编套鞋、铁钉木屐便把路面踩践得十分泥泞了。 泥泞的路口站着一瘦一壮、一高一矮两个撑伞的汉子。瘦高者是个半老之人，是个主人的模样；矮壮之人是个青年，一看便知是个随从。但有路人经由，白叟即上前劝止，用一种外乡话跟人家搭讪。 这处所本与江西搭界，一条路上交往的外乡客十有***是“老表”，当地人对江西话是很熟的，年夜年夜都还能说得七八分象。但此人讲的话却从未听过，也不太好懂。路人只能猜出个粗略：这老头出十文钱，请一小我带路往云嵝山。 云嵝山上只有一个三五人家的小村、一个三五僧人的小寺。这两个外村夫莫非是趁这一个过年时节，往那山村里寻亲访友，或是上那云嵝寺往还愿烧喷喷香？ 其实，这老头都不为这些，只是要到云嵝山上往看看而已。 过年过节的，年夜年夜冷天，年夜年夜雨天，不知道从多远跑来的，就是到这湘东僻地、往那莽荒漠山看一看？真是一件稀疏得很荒唐乖张乖张的事，荒唐乖张乖张得很稀疏的事。 只有盘龙庵的尼姑对这一件事不感受怪。适才，这两人在庵子里借火烤衣、歇脚品茗，围着一盆好炭火，白叟向那些好奇的尼姑们细说了自己的来历。 这位半老之人是江苏省江阴县人，姓徐名弘祖，号霞客，年岁五十有二。死后那人是他的家仆姓顾名行，年在二十出头。 霞客师长教师自己世于敷裕之家，自小即聪慧过人，饱读诗书，博闻强记，做得斑斓文章，写得一手好字。可惜的是，因饱受家风陶冶，竟然鄙夷科举、远避仕途，全不理会念书人“学而优则仕”的前途。 十六岁时受宗老族人的放置，到江阴城插手县试，他不在意中不中个秀才之名，却到城北之崖往看长江。这一看不得了，面临浩淼飞跃的江水，为自己的终生立下一个宏图伟志：游遍年夜年夜江长河、走遍三山五岳。这事也不算突发奇思，他自小即出格地喜爱地舆方志一类的书籍，看得多了、想得多了，只是碰着了这么一个使人打动的情景，一时里激发了他的激情。也就是“聊发少年狂”的意思。 二十二岁授室后，与岳父首游太湖诸地，之后，为自己取了一个“霞客”的别号，竟致着魔或怪癖一般，只把心力资财岁月一齐用在出外游玩不美观参不美观探险猎奇。三十年间东南西北的走，登名山、涉年夜年夜川、探幽洞、攀奇崖、不美不美观寺院、访老僧……把那年夜年夜明国的江南江北、南京北京、齐鲁华夏、三晋八闽走了个遍，有那胜景之地更是不惜三番五次。至于三山五岳，已登了七顶。 这霞客师长教师怪异的行为风行一时，使他成了江阴的一个名人。褒奖的，说他是个奇人：以他的宏壮空阔，寄情山水、试探地舆，也适得其用、适得其才，不比做个一官半职减色。贬抑的，讲他是个怪人：如斯聪明的一小我，可惜了一身才调、生平心血、一家资财，都付予这些毫无意义的游山玩水。 此次出游，是他经营多年的“西方年夜年夜愿”。 徐霞客此前的三十年里，多是“有方之游”，老母在时不失踪踪孝道，儿女幼时不失踪踪教育，每次游历年夜年夜多只用几个月时刻，所游处所至多两省三省，所经之处也多为繁荣发家之地。走的处所越多，他加倍感应感染到自己的游历未达境界，他感受应该用更长的时刻、更远的行程，做一个前无前人后无来者的万里远游、恢宏长征，方能了却毕生的自愿。 依他的设想，用两至三年的时刻，由江苏、江西进湖南往登南岳，以成就游遍三山五岳的豪举。再后，进广西而贵州到云南，直至丽江的鸡公山。再进四川经湖北、安徽返江苏。只有这样的行程，才不愧为宏图弘愿。 但他考虑到，两至三年的时刻，一路十余省份，多为化外之地、蛮荒之境，有太多无法预料的危难险阻，难以保证全身而返，故不敢轻率行事，一向等候着机缘。 直到老母、岳父均已仙逝，四子一女中，二子一女已经婚嫁，并有了两个孙子，于家事，似乎无牵无挂了；自己又年过半百、老病将至，更有时不再来的孔殷，刚刚下定决心，于往年、即丙子年（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九月十九日正式启程，往实现他的“西方年夜年夜愿”。 徐霞客知道，此行之后，只怕难有机缘重游了。便于沿途之上，凡志书上有着记实的山岳峰崖、河川洞岩、寺院名寺……不愿错过一处，务必手摩足抉、死力踏寻探访。 今天进了茶陵，要登云嵝山即是这个意思。 主仆两阻问了好几拨人，人家风闻要上云嵝山，都显出惊恐的神采，连声的“往不得，往不得”，慌忙地别过。即是有热心好客之人，也只是说要往茶陵才可以带路。 徐霞客行游多年，得一经验：“惟指示之功，胜于追逐”，欲游一地一山一洞，必先礼聘率领。他一个走南闯北穿州过府那么多处所的人，请不到率领仍是第一次。他想：莫非上这个云嵝山有什么禁戒或隐讳不成？ 他忙拖住人家问道：“我请率领是有酬劳的呀，为何都是这般的推阻，一点筹商也没有呢？” 路人说：“唉呀，你老是不知，那山上有山君呀，花斑年夜年夜虫，凶残得很哟。两年前，把云嵝寺里一个僧人活活地捉了往，拖到它洞里分食了。寺里的僧人都走得一个不剩了，你说，有哪个还敢上山往呢。” 又劝这外村夫：“你老万万不要往了。冷冬腊月的，山君正饿呢，你往，不是送死么。你老年岁这么年夜年夜了，死在山君口里太不值咧。” 顾行听人家这么一说，已尽心生惊慌，也劝道：“老爷，这么年夜年夜的雨，上山的路必定泥滑难行，山上又有山君，仍是不往了吧。” 这位顾行算得一个义仆、忠仆。徐霞客往年从江阴启程西游之时，是带着两个家仆的，除顾行，另一个叫王二。顾行参谋糊口，王二负责行李。刚走了半个月，王二就受不了艰辛，在浙江富阳偷偷跑了。留下顾行忠心伴主，两小我的事由他一小我做了。 “谈虎色变”，还只是谈谈，要上山往，只怕真的碰上呢。为老爷想、为自己想，他确实是不愿冒这个险。 徐霞客却暗忖：刚进楚湘之境便受阻止步么，云嵝山看都没看一眼，这辈子哪还有机缘呢。他对顾行说：“无论若何，总要往试试吧，上不了山，能到山麓察看一番，也算身到心到、不虚此行呀。没人带路，我们自己往找吧。” 他请路人指了年夜年夜致方位，和顾行逆着盘龙庵下的小溪往山里走。数里路，便到了山脚下，看近旁，是壁立的石崖，溪水不急不慢地流着，将水中年夜年夜石冲刷成如岛的石矶，崖壁上方是参差不齐的杂树灌木；再看远处，是盘曲的山峡，峰峦岭脊暗淡难辩，一层层绸似的白雾裹住了山顶山顶颠峰。 正不美傍不美观着，从那小径折弯处走来一位披着簔衣戴着竹笠的中年迈乡。徐霞客忙拦住，连比带划地探询这山上的气象形象。 那村夫听出或者是猜出他是个要上云嵝山的意思，说：“你们外埠人不识得路，没有人带怎么上山呀？” 徐霞客说：“我们不上山，只要到山下。” “到山下做什么哟？” 徐霞客想，这很难说得清呀，便从行李里掏出一本志书，翻到有云嵝山记实那页，又比划着：“我要往看看山形地势、水脉门户……” 老乡头一回看到云嵝山被写在书上，有点好奇也有点孤高，便说：“在山下也看不到这些呀，山上还有云嵝寺呢。我也不出门了，带你们上山吧。” 徐霞客说：“我们在山外请人率领，没有一小我愿意的。都怕山君。你为何自愿为我们带路呢？” 那村夫笑了，说：“山外人怕呀，是不知虎性。你老看，这么年夜年夜个雨，这么冷个天，山君也不愿出洞呀。只要你不往惊动它们，自然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面临这朴质而热心的山里人，敬意象一股热流，从徐霞客心里油然而生。忙着抱拳作揖：“有劳你了。” 村夫说：“不外，就我们三小我不行，再多几小我一路才好，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对于。” 徐霞客和顾仆即仆从着村夫先到了他的家里。村夫说，你们撑着伞穿戴鞋是爬不了山的，即为徐霞客主仆披上簔衣、戴上竹笠、套上芒鞋；又从村子里找来三个青年，各持着砍刀或木棍，并带上几支火炬出了门。 仍逆着小溪走，约摸三四里后，领路的村夫站住了，指着前方轻声说：“看到么，那就是山君洞咧。” 徐霞客隔着半里多远，看到这小溪是从峡隙间流过来的，那儿那儿那里所从密挤的年夜年夜树间耸起两片陡崖，象两扇门一样坚持着。往“石门”里看往，枝曼诺比菲女装官网掩藤挂，暗无星光，似乎深不成测。 村夫说：“进这山里来烧炭、打柴、采草药的人，都不敢从这里走，即是我们也不敢挨近往。你看，原本那条路都荒了，这条路是我们这两年踩出来的。” 徐霞客村夫问：“你们，看到过山君吗？” 村夫说：“看到过，我们都看到过，年夜年夜的，小的，一窝呢。” 村夫由身边树上折两截小枝，要徐霞客主仆含在嘴里，示意不要作声。徐霞客知道这是个“马裹蹄、人衔梅”的意思，也就照办了。一行人便息声屏气、缩手蹑足地往山上走。一边却拿眼睛看着岩洞的标的目的，随时借鉴着山君从洞里钻出来。徐霞客也顾不上往不雅察看看山岳溪流了。 直到翻过一座山岭到了叫做“僧人园”的处所，村夫才要徐霞客把嘴里的树枝吐了。领路的村夫对徐霞客说：“山君的鼻子出格灵，假如闻到人的气息，它就会出洞来寻找。好在此刻是下雨，当然有风，人的气息也飘不多远。晴和我们上山，是要先看风向的，风往虎洞标的目的刮，就不上山。” 徐霞客往抹脸上的水，也搞不清是冷汗仍是雨水。 登顶时山陡路滑，徐霞客是由村夫半扶半拖地爬上山顶的。又盘旋盘曲二三里，终于达到云嵝寺。 山风凛凛、雨密霾沉、雾黑天暗，一行人点燃火炬走进寺中。寺里自是空无一人，也空无陈列；石座上的神像却是仍立在那，却是尘埃厚覆黯然失踪踪色，屋宇遍地挂满蛛网；住持室里只留下一张空床和两张靠背椅，几只硕鼠见有人进来，吱吱地叫着四处乱窜；厨房里的灶台上没有铁锅，架着一只瓦罐，边上有两只破碗，村夫说，这是他们上山来这里烧点水喝。 徐霞客走遍每一个角后进回到殿堂里，他久久土地桓着，总把想象中的云嵝寺与面前破败气象形象做些联想，禁不住感喟连声。 目睹雨越下越年夜年夜，风也越刮越烈，经村夫们几番催促，徐霞客才离去了云嵝寺。下主峰时，他几乎是一路滑到僧人园的。村夫又要给徐霞客含上树枝，徐霞客坚持不愿，说含着那工具嘴里口水直流，太难熬可贵，并保证自己不会措辞，村夫也就算了。绕过虎洞时，自然又出了一身冷汗。好在那些山君事实终局没有出洞子。 回到小山村，徐霞客以二十文铜钱酬谢了带路的老乡，各十文酬谢了三位青年。乡亲们兴奋得不得了，要留他们吃了晚饭再走，徐霞客只好再三谢辞。 出山后在年夜年夜溪边正恰有往茶陵往的划子，登船后，霞客才察觉到全身里外皆已湿透了，外面是淋了雨水，里面是浸了汗水。之前因走路爬山、身体发烧没在意，此刻歇下来，当即感应凉气如针锥一样刺骨啮肌。他仓猝拥着船舱里的炭火盘烤火烘衣。溪流两旁的峭壁石壁当然十分奇异，已经没有神采和兴致不美傍不美观了。 这是丁丑年（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正月十一日，立春。 这是徐霞客进湘第一天，进湘第一探。 他万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开首，拉开了他楚湘苦旅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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