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场雪，会下得很美。

　　有一场雪，会一直下到春天。

　　1

　　山熊是大山中最笨的一头熊，霸气的大王虎每次看见它，都会嘲弄地说：

　　“你瞧这位仁兄，简直是我们肉食动物的耻辱。长得高大威猛，却没有一点捕食的本领，整天就知道呵呵傻笑。”

　　狡猾的花狐狸赶紧附和：

　　“是啊，多笨的一头熊啊，我小施技俩，就能从它手上骗来一罐蜜。”

　　花狐狸边说着，边流着口水盯着大王虎吃剩的，爪子下的那一小块肉。这是大王虎刚从山脚下农户中偷来的一头猪仔。此刻，我们还能听到，从山脚下骚动的村庄中传来的，那夹杂着诅骂的人声，还有一些家畜们的哀嚎。

　　这是一个冬天，山林中，村庄里，都会披上一层很美很美的雪。

　　山林中的动物，在冬天，将很难找到食物。而村庄的人们，也早已擦亮了猎枪。自入冬，村中就不时有家畜失踪，大家都说这是山中的野物干的。

　　但我们的山熊既使在这样的寒冬，它饿得只能靠啃树皮填肚子，它也会像往常一样的无忧无虑。在冬天，嫩草被埋在厚雪下，树叶也掉光了，蜜蜂也再也找不到花粉酿蜜，它们举家向南迁移时，给山熊留下了最后一罐它爱吃的蜜说：

　　“明年见，山熊！几乎所有的熊都会为一罐蜜成为一个小偷，只有你不是，你是一头正直的熊。”

　　妈妈猴在树上看见了，对它的三只小猴说：

　　“记住！三个小机灵鬼，我不允许你们取笑它，叫它笨熊。它是笨，但它笨得善良，它从不会伤害或欺负咱们小动物。”

　　所有的小动物都喜欢山熊，都不害怕它。它们喜欢与山熊玩，甚至拿它取笑作乐。山熊总是这样，笨头笨脑的，慢笃笃地生活着，心中似乎不会有一点忧愁。

　　可妈妈猴一看见它，就会忍不住为它发愁，它说：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头熊，看它都瘦成这样了，该怎样去熬过这个冬天呢？”

　　大部分熊在这时候，都会捕杀很多小动物，把自己喂得饱饱，再钻进洞里去冬眠。

　　这个冬天，真的是很冷。

　　可最冷的冬天，山熊一想起妈妈，就不觉得冷。它的妈妈在一个冬天失踪了，山熊笨笨地觉得，只有在冬天去四处找，才能找回在冬天里失散的妈妈。

　　2

　　那年冬天，山熊还是妈妈熊怀中的一头小熊。那天，妈妈熊冒着危险，驮着小山熊来到山脚下一条冒着热气的河水中抓鱼吃。

　　妈妈熊需要抓很多的鱼来补充体力，带小山熊真是太辛苦了。特别在这样的冬天，它需要很多的鱼来补充与储藏营养，这样小山熊才有充足的奶水吃。

　　妈妈熊放下小山熊说：

　　“乖，妈妈现在要抓鱼，你在一边自己玩，可不要走远啊。”

　　这是小山熊第一次从山中的洞里被妈妈带到山下。对这里的一切，特别是人类留下的陌生的气息，它都会很好奇。偶尔找到一个破玩具，一个小纸盒，甚至是一小纸片，都会引起它很大的兴趣。就这样，小山熊离开它的妈妈，越走越远……

　　小山熊看见在远处的雪地上，有一团奇怪的东西。小山熊兴奋的跑了过去。那是一个被遗弃的女婴，不知为什么被丢在这里，全身虽裹着一条厚厚小棉被，但还是快被冻僵了，一动也不动，连哭也哭不出来。小山熊从雪上捡起女婴，贴在心口紧紧抱着，像抱一个玩具娃娃。小婴孩在山熊温暖的怀里，小手小脚开始动弹起来。我们的小山熊自从出生后，还是第一次与一个人类挨得这么近，近得可以很清楚地嗅到婴孩身上那种奇妙的气味。小婴儿还伸出了她的小手，在山熊毛绒绒的胸口摸来摸去，身子像条蚕虫蠕动着，这是饿了，她在找奶吃。

　　山熊紧紧抱着小女婴，生怕一滑手就把她弄摔在地上。它兴奋得鼻吼“扑哧，扑哧”冒着热气，嗷嗷叫着，告诉远处的妈妈，它捡到了一个人类的小孩。这时一个危险却正向它逼近。在不远的一处灌木丛中，一个猎人正埋伏着，注视着落单的小山熊的一举一动。他已悄悄调整好枪口对准山熊，他因为即将到手的一个猎物，而紧张得在轻轻喘气，手心里微微沁着汗。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扣响板机的一刻了。

　　然而-----

　　就在这要命的关口，小山熊怀中的婴儿，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这个猝不及防的变故，惊得猎人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赶快把手中的枪一抬，“怦”的一声枪响在了半空，一股火药的味道弥漫开来。小山熊在枪响中惊恐地回过头，它看到一个壮硕的猎人，正站在面前也惊恐地看着它。一刹间他们就这样呆呆对峙着，像被凝固住了一样。

　　那声枪响惊醒了在抓鱼的妈妈熊，它这才发现小山熊，从身边走开了。它急得拼命嗅空气中的气味，辩识方向。它顾不得危险，嗷嗷叫着发狂向小山熊奔去。猎人面对着又一只意外出现的大熊，慌得赶紧拿枪指向母熊，下意识的一下下拼命扣板机，却忘了没装填火药。妈妈熊很快跑到小山熊身边，从小山熊怀中夺下婴儿丢在地上，一把抓过小山熊抱在怀里，飞快逃进了密林深处。

　　从此，妈妈熊再也不敢带小熊去河边抓鱼了。它告诫小山熊说：

　　“孩子，记住千万不要靠近人类！”

　　“为什么呀？妈妈。”

　　“因为人类最危险。你要记住，以后你要相信你的鼻子，如果闻到人类的气味，就要赶紧跑。”

　　“可是，我喜欢人类的气味，微甜的，还有那软软的小手……”

　　妈妈熊生气地给了小山熊一掌说：

　　“在你长大得懂事前，再也不允许你下山了！”

　　3

　　小山熊很快就长大了，它不得不长得足够大，好应付在山林中的生活。它的妈妈有次去河边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大王虎告诉山熊，妈妈熊是被人类杀害的，它恶狠狠地说：

　　“如果你还是一头熊的话，你应该去猎杀人类，去报仇！”

　　但山熊怎么也不会相信人类会杀害它的妈妈，它说：

　　“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一个人类，虽然他手中拿着枪，可他也没有伤害我，这是我亲眼所见的。”

　　“你可真幼稚啊，我听说熊都很笨，但还真没见过一头熊能笨成这样。”大王虎嘲讽地说，“如果真有一个这样的人类，我就发誓不再吃肉，和你一样只吃草，烂叶，去啃树皮。”

　　花狐狸在一边挤眉弄眼地说：

　　“大王啊，山林中有一头笨熊，对您可不是坏事啊。”

　　大王虎哈哈大笑着走了。

　　4

　　又是一个冬天，天空飘着很美很美的雪。

　　山熊坐在小山岗上，看着山脚下的小河与村庄。当这山林中的熊大得都忘了它们的妈妈时，只有山熊还会记得它的妈妈，还有一个人类的小婴孩。

　　现在，小婴孩已经长大了，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美雪。

　　此刻，美雪坐在木屋内的炕上，她的爸爸坐在小木登上，拨弄着火炉在喝一碗热腾腾的肉汤。美雪将耳朵贴在窗玻璃上，她说：

　　“爸爸，我能听到雪在说话呢。”

　　“哦，说什么呢？”

　　“它们在谈论着一头熊，很善良的熊，它只吃嫩草，树叶和蜂蜜……”

　　“可熊也会猎杀动物，叼走猪仔，伤人的。”

　　“我是被一头熊把我从雪地上捡起来的，是吗？”

　　“是一头小熊。”

　　“爸爸，因为一头熊，我就从没恨过我的妈妈。我想一头熊都会在雪地上捡起我，把我放在怀抱里，我妈妈也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把我遗弃的。”

　　“那是小熊，它还不懂猎杀，小熊对一切都很好奇。也许，”爸爸想说，“也许你亲妈妈就是被一头大熊叼走了。”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觉得这样说太残忍了。

　　爸爸告诫美雪说：

　　“熊都会很快长大的，它必定会捕杀。美雪，熊都有很好的记忆力，它闻见你的气息，就会找到你。特别在冬天山上食物少，熊就会常常下到河边找食。天冷时，你千万别去熊常出没的河边。” 美雪的爸爸是这村中最有经验的猎手。

　　“啊，真的吗？那头熊真的会来河边找我吗？我真想有一头熊的朋友。”

　　美雪使劲睁开眼睑，那一双白得发亮的眼珠子，似乎能透出光。她是个瞎子，她一点都看不见。但在她的脑中，始终存着一幅记忆的景像：

　　那是一条冒着腾腾热气的河边，天空下着很美很美的雪，雪在空中冷冷燃烧着，闪烁着色彩缤纷的火光。有一头漂亮的熊，全身披着黄金一样发亮的毛的熊，它正温柔地抱着一个小婴孩，鼻孔冒着热气，舌头轻轻舔着婴孩的小脸蛋……

　　这里的小孩都不喜欢与眼瞎的美雪一起玩，美雪没有一个朋友。可她从不会感到孤单，她心中有个很爱她的养父，还有有一头熊。

　　爸爸喝光了肉汤，他站了起来说：

　　“美雪，爸爸出去一下。村子里近来常有山上来的野物，它们已叼走了不少家畜。爸爸要和几位叔叔商量，怎么对付它们。你好好呆在家，锁好门等我回来。”

　　爸爸打开门，在一阵呼呼叫着扑进来的冷风中走远。

　　5

　　爸爸走了，美雪锁好门，屋内似一下子变得有些冷起来，美雪想窗外还在下着雪吧。在冬天，爸爸就很少允许美雪走出去。一整天都被关在屋内的美雪，会觉得外面的雪从不会停息，它们在没日没夜地下着，很美很美的雪。

　　爸爸说，雪就像她一样美，它们就是从天上撒下的花朵，其中的一朵成了人。她就是美雪，她就是上天送给她爸爸的一朵小雪花啊。

　　这时，一阵很细小的声音从窗缝中钻进来。美雪将耳朵紧紧贴在窗子上，窗玻璃在微微颤动，振响着她的耳膜：嗷，嗷---嗷---。这是从河边传来的，一头熊的叫声。它就像美雪心中的一声呼唤，一个约定，让美雪不由自主地出了门，寻着声摸索走去。

　　山熊也不知自己怎么的就来到这河边的，自妈妈失踪后，它还从没离开过大山。今天，心里就仿佛有一种声音在召唤它，在远方这沉寂的雪野，有缓缓流过的叮咚水声……河边，依旧像记忆里的那样，天空与大地都纯白的，那是雪的颜色，很美很美。

　　山熊在河边蹲下身子，它看见河水中有很多闪光的鱼在流走。它尝试着向温热的河水中伸出手掌，它突然如此渴望能抓住那些鱼。但那些鱼总一下就又从手中逃脱，滑溜地游向深水，在漾动的水纹中，仿似有一头大熊走动的背影……

　　“妈妈。”

　　山熊轻声呼唤着，它的鼻子微微抽动，似向在周围的空气中，索取它记忆中的那些怀念的气味。突然它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它寻着味道，它看见了一个女孩，也站在河边，全身笼罩着白茫茫的水雾，像个幻觉。

　　他们就这样一起站在一条河边，天空下着很美很美的雪。

　　他们彼此没有说话，只有天空还一如既往地下着很美很美的雪，只有在头顶上不断落下的一朵朵雪花，在不断说话：

　　“你是一头熊吗？”

　　“嗯。”

　　“你的那头熊吗？”

　　“是的。”

　　“你是一个人类吗？”

　　“嗯。”

　　“你是那个小婴孩吗？

　　“是的。”

　　“都还记得？”

　　“是啊，都记得。”

　　一切就像那雪花，一朵一朵很美地下着，一朵一朵都还记得。

　　6

　　那些都还记得的，一朵一朵地下着，一朵一朵落进手掌中，一朵一朵在手温中融化。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清清凉凉地淌入了心里，又从一双眼眶中溢了出来。 “我好像能看见了，”美雪说，“那是妈妈，是一头熊的样子。”

　　“妈妈。”

　　山熊抽动着鼻子，山熊也流下了熊的眼泪。

　　雪越下越大了，越大越美地下着，渐渐掩盖了这世界的一切，就像造出了一个纯白的梦境。可谁又能说它不就是一个梦境呢？山熊怔怔地站在茫茫雪野中，这一切就像是一头熊做的梦。那个女孩已如一朵雪花般消失了，只有空中，还有一些熟悉的气息，在渐渐散去……

　　这时，远处的村子里响起了一片犬吠。接着，整个村庄都骚动起来，人们举着火把，诅骂着从村口冲出来。有一大一小的黑影，飞一样从山熊身边蹿过，很快地消失在幽暗的山林深处。这是大王虎与花狐狸，它们刚从村里又叼走了一只猪仔。

　　那些奔过来的猎犬狂吠着把山熊团团围住。很快一个猎人赶了过来，端起了黑洞洞的枪口。“怦”的一声，山林与雪野都被震动了，一颗铁弹洞穿了山熊的胸口，它甚至来不及叫唤一声，就重重倒在了雪地上。

　　雪就这样停了，这是一个春节的前夜，人们都在为辞旧迎新的年节忙碌。美雪的父亲扛着猎枪，带着一群猎犬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因为兴奋涨红了脸。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平生第一次猎获了一头熊，那头巨大的熊足够让他做一条暖暖的熊皮褥子，还有女儿的一件熊皮小夹袄。

　　美雪已经听到爸爸回家的脚步声，她早早开了门在等候。她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爸爸：刚才她遇见了一头熊，他们说了话，这是真的，它不是梦……

　　而雪只停了一小会儿，就又下了起来，这场雪会一直下到春天的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