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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三国志》之“天崩地坼(

luyued 发布于 2011-03-10 05:33   浏览 N 次  

  作者按:

  《甲申三国志》的创作已进入扫尾阶段,由于尚未正式出版,原不打算在博客中继续发表。近日接到网友留言,希望能再读到一些片段。思虑之后,决定从全部作品的五十个章节中再挑选两、三个章节以飨网友。今天发出第二十章,题为“天崩地坼”,事件发生在甲申三月十八日,次日李自成进入北京。本章文字较长,拟分四次发完。

  天崩地坼(一)

  从居庸关到京城,有两处必经之地,一是沙河,一是沙河之南的清河。清河在德胜门外十八里,由此往南,在清河与德胜门之间,有个著名的去处,是古蓟丘,民间谓之“土城关”,相传是战国时代的蓟门关遗址,一年之中的春夏秋三季,树木蓊然,苍翠如染,燕京八景之一的“蓟门烟树”据说即是此处。胜朝名地,如今却是一片狼藉,京师三大营在这里训练了一个多月,战车火炮,蒺藜铁索,还有称为“鹿角”的绊马桩,这类战守器具绵延摆放了三四里。李国桢不求有功,只想着能多拖它几天,挡一挡闯贼,好为皇帝争得些时间。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堂堂天子亲军,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也不过远远地刚看到了闯贼的先头人马从北边刚过来,尚未照面,军中便有人狂呼乱喊“快跑吧!贼兵从卢沟桥过来抄后路啦!”一犬吠影,百犬吠声,顿时三军炸锅,再也没有人能制止得住了。未放一炮,未发一矢,所有的战守器具,等于白白送给了闯贼,两万多人争相往南奔窜,其实贼兵什么样子,没有一个人真正看见过。

  土城关距德胜门仅六里地,溃兵狂奔,一刻钟的样子就涌进了城里,一路跑,一路把这种失败的情绪迅速传布到大街小巷,一时间满城慌恐,街上的人往家里跑,家里的人往街上跑,店铺关门,游贩收摊,都知道西路的闯贼已经兵临城下了。――这是昨天早饭后不久的事。

  李国桢随着溃兵进了德胜门,直奔大内。穿过午门,闯进皇极殿的时候,皇帝还没散朝,李国桢进殿就趋跄倒地:“皇上,皇上!闯贼打过土城了!”

  “嗡”的一下,朝堂上立刻乱成了一锅浑粥。今天是常朝,公侯勋戚,文武百官,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满满的从御前一直排到大殿门口。大明朝的常朝制度极其严格,班次失序,低声私语之类的举动都被视为“失仪”,有专门的“纠仪御史”记录在案,散朝之后,奏呈皇帝,轻则罚俸,重则降级,而今天这一制度却不管用了,因为连纠仪御史们也惊慌失措地随同众人乱成一团。谁都知道,土城一失,便意味着闯贼已经打到了天子脚下,以京城之空虚,而外援却不至,则闯贼破城,就在须臾。

  乱了好大一阵子,满朝公卿把目光都聚向皇帝,但见皇帝脸色苍白,嘴角抽搐,顿顿脚,喟然长叹:“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说完簌簌泪下,低着头不出一语,只忿忿地以指蘸茶,在御案上不知画些什么。画完之后,皇帝向侍立在侧的王承恩招了招手,王承恩会意,躬身俯首,看到是十二个大字:文武官个个可杀,百姓不可杀。

  王承恩看后不知该做何表示。皇帝顺手拈了一张便笺纸,将茶水字迹缓缓拭去,然后站起身来,掩面抽泣,趑趄趔赽的离殿而去。

  到了昨天午时,刘宗敏的标营、李过的后营、刘希尧的右营和刘芳亮的左营,四营大军,近二十万人马,将京师九门团团围定。

  所谓“京师九门”,其实是个模糊的说法。成祖文皇帝在永乐年间营建北京,当时的外城周长四十里,共设九门,均以元大都的旧门名字为称:南边三门,俗称“前三门”,正南为“丽正”,南之东为“文明”,南之西为“顺承”;北边二门,北之东称“安定”,北之西称“德胜”;东边二门,东之南“齐化”,东之北“东直”;西边二门,西之南“平则”,西之北“彰仪”。到了英宗正统初年,诏改六门之名:丽正改为“正阳”,文明改为“崇文”,顺承改为“宣武”,齐化改为“朝阳”,平则改为“阜城”,彰仪改为“西直”,其余“东直”、“安定”和“德胜”三门仍用旧称――此为本朝前期的“京师九门”。但这个筑城格局,并不符合古制,古来帝王之居,“内城外廓”,而此时的北京则有城无廓。迄于嘉靖年间,前三门外新增人口已达二十多万,其时蒙古部落经常南下窜扰京师,这些城外居民无所屏障,每遇战事,纷纷入城避难。为护子民,嘉靖三十二年费时十个月,在前三门外向南扩展十里,构筑了一个“廓”,周长二十八里,共设五门:南面三门,正南为“永定”,南之东为“左安”,南之西为“右安”;东西两面各一门,东门称“广渠”,西门称“广安”。不久由于东西出入拥挤不便,又在东西两面各开一门,称为“东便门”和“西便门”。这样的建制,成了“后城前廓”,仍与古制不符,因此干脆就把“廓”称为“外罗城”,简称“外城”,原来的外城反而被称作了“内城”。如此一来,内城和外城总共是十六个门,则本朝后期的所谓“京师九门”,实际上指的是外城的永定、广渠、广安三门和内城的安定、德胜、东直、西直、朝阳、阜城六门。但这是就治安管辖而言的,民间却分不大清楚,习惯上仍把内城的九道门称为“京师九门”。大致而言,外城的多是些外来游民,日久不去,定居下来;内城则北城世居的平民较多,东城商贾豪宅,鳞次栉比,西城多是些高官府第和名流遗迹。因此京师有个说法:东富西贵,北贫南贱。

  从十六日封城,皇帝已经诏令京郊守军和城里的五城兵马司逻卒、厂卫役员、宫内宦官以及民间青壮等等所有的军兵士民,总共凑了五万多人,全部登城値守,日夜罔替,不许下城。然而,京师内外城的城墙呈“凸”字形,外延周长六十八里,共有城堞十五万四千八百余个。五万多人分散在城上,平均一个人要守三个城堞,不仅毫无天家雄阙的慑人气派,远远望去,稀稀拉拉,简直就像游客观览,闹着玩一样。凡上城人员,每人发给一百文黄铜制钱,还不够买五个烧饼,而城上又不设炊灶,全靠有些胆大的小吃贩子肩担手提,一日三餐,趁机做点小买卖。如此一天一夜,兵饥卒疲,一个个懒懒散散地躺在城墙的角落里指天骂地,大发牢骚,谁还有心思去替皇帝守城?因此待闯贼的大兵将九门围住,负责各个城段的值守官叱咤吆喝,甚至连皮鞭都用上了,想把手下的士卒调动起来,结果却是打起来这几个,另外几个刚刚被打起来的又复卧如故。

  唯一的抵抗发生在西直门,负责西直门守御的是吏科给事中吴麟征。吴麟征字来玉,浙江海盐人,与倪元璐、陈演同榜,都是天启二年的进士。上月十二日廷议,吴麟征力主放弃宁远、檄调吴三桂入卫而不被皇帝采纳,自那时起,他便已知大事不可为了。本月十五日居庸关失守,皇帝气急攻心,口吐鲜血,午后仍力疾视朝,将京师九门的防御重新做了调配,总督城守的仍然是皇帝最宠信的宦官曹化淳,其余各门,除本兵张缙彦可以登城视察外,所有官员均不许上城,一律改由公侯勋戚和内监的宦官坐城值守。吴麟征当廷力争,坚决要求担任城守事务,皇帝看他语气激烈,只好同意他值守西直门。受命以后,吴麟征抱定必死之志,当天脱去官袍,披盔甲,穿短衣,日夜住在城上。从前天开始,号召西直门一带居民搬石运土,是想把西直门从里面封死。工程刚刚展开,昨天中午闯贼人马便已蜂拥而来。吴麟征是做好了准备的,命令士兵发炮轰击,当场毙敌二十余骑。但这立刻招来了十倍于此的报复,城外闯贼的军兵很快也架设好了大炮,朝着西直门上乱炮齐轰,不仅城楼被轰塌一角,城上的士兵死了几十个,而且有几发炮弹射到城里,炸毁了不少民居,闹得城中愈加慌乱,浓烟烈火,直到傍晚才被扑灭。

  好在有惊无险,一夜安然。贼兵似乎并没打算立刻攻城,只在各个城门外安扎下来。今天早饭过后,天色灰暗,雾蒙蒙地下了一阵子小雨。其它几门都无动静,唯有西边的阜成门外出现了异常。

  先是两队骑兵,共有五百人的样子,由北向南疾驰而来,到了阜成门外,隔着护城河朝城上纷纷射箭,飞矢如蝗,比天上下的小雨还要密集。但距离太远,箭矢落到城上已成强弩之末,明显看得出其意不在杀伤敌人,倒像是在提醒城上注意,接着还要有大的举动似的。

  果然,两队骑兵放完箭后,整齐有序地在城下驰突了几个来回,仿佛对城上的不予还击表示满意,前队变作后队,朝北疾驰而去。城上的守卒受好奇心驱使,不少人大着胆子把头探出城堞,纷纷向北张望。好大一会工夫,但见黑压压足有两千多精壮骑士,彩旗画旆,好不威风,簇拥着一张黄罗盖伞,弛缰缓辔,尘头不起,极其雄壮而优雅地朝这边款段而行。

  这不用问了,城上的人都明白,是李自成来了!说不上是惊奇还是欣喜,总之没有人感到恐惧,大家争相传告,连懒洋洋躺在地下休息的军兵士民也都跃身而起,全趴伏到城堞上,要一瞻这位“贼酋”的风采。

  面目是看不真切的,从城上到隔着护城河西边的大道,足有一里地之遥,但举动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先头的几百人首先下马,不一会儿就搭起了一个黄幄大帐。然后变戏法似的,黄幄大帐左右各出现了五门红衣大炮,十管炮口,黑黢黢地全都对着城上。接着就看到两千多骑士,迅速分作两队,侍立在黄幄大帐两则,弯弓贯矢,引而不发。李自成在十几个军将的引导下,缓缓下马,步入大帐。奇怪的是,李自成进帐之后,另有几名军汉引导着两个人,分别坐在大帐前面的两侧,这两个人青衣小帽,都是认罪的服饰。于是城上的人大感好奇,纷纷议论猜测,但谁也说不清楚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好在这个谜团很快就被揭开:但见两名军汉各持一块木牌,在那两个人身旁亮了出来,白底黑字,有那眼睛好使的,隐隐绰绰辨得清楚,一块写着“旧明秦王朱存枢”,一块写的是“旧明晋王朱求桂”。

  原来是秦、晋二王!城上立刻一片唏嘘,龙子龙孙,落魄至此,真正要改朝换代了。有的人则比较聪明,窃窃私语:唉,可怜!当今皇帝,只怕也要像秦晋二王一样,青衣小帽,阙下待罪,才能保住一条性命。

  就在众人感慨不已的时候,城外的马队后面突然涌出上万步兵,人人肩扛沙袋,井然不乱地依次将沙袋投入城壕,不消片刻,壅流成功,护城河拦腰出现了一条可容十人并行的通道。这一切都使人大开眼界,看得城上士民无不啧啧称奇,王者之师,果然不凡,用兵部署,一如戏台变换道具,天子亲军的那些京营大爷与之相比,真正让人汗颜无地!

  也不过错愕之间,一千多骑兵疾驰过壕,到护城河内侧立定下来,依然盘马弯弓,逼视城上。众骑之中,一个人跳下马来,绯衣纱帽,趾高气昂,扯着条公鸭嗓子,仰面高喊:“我是杜勋!奉了大顺朝万岁爷爷的谕旨,要见你们家皇帝。快放下箩筐,拉我上城!”

  杜勋就是在宣府和总兵王承胤一块投降了闯贼的监军太监。今天突然出现在这里,城上的人都很惊愕:此人好大的胆子,变节投敌,居然还敢堂而皇之的来见旧主!城上不少人认识他,其中有一个听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跑进城楼的値舍里报告:“启禀曹总监,宣府镇监军杜公公请求上城。”

  曹化淳头都不抬,正在伏案振笔,不知在写什么。听了禀报后,对身边一个武士装束的人说:“黄标领,你去把他弄上来。”

  箩筐绳索,都是守城的必备物品。黄标领出了値舍,招招手唤过来几个人,找准了角度,把个空箩筐缒了下去,不一会儿,如扯肥猪般地把杜勋拉了上来。众人好奇,围拢过来,是想从杜勋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或从他的嘴里听出些什么。然而杜勋一脸得色,却一言不发,只跟着黄标领排闼直入値舍,而値舍是密勿之地,众人只好止步。

  “督主……”刚要说话,杜勋想到屋里还有个黄标领,立刻打住,神色狐疑不定。

  曹化淳放下笔,把写好的东西折了起来,塞入袖笼,抬头看着杜勋,脸上不露喜怒:“这里没有外人,有话快说!”

  杜勋放心了:“督主,你我富贵依旧!”

  “带书信了吗?”

  “书信没带,大顺皇爷要我给皇帝捎个口信儿。还有这个。”说着拍了拍斜挎在肩上的一个黄色布包。

  “好,你跟我来。――黄标领,这里先交给你了,约束守卒,不许惹事。”

  下城墙,上轿车,过西四,越西单,从西单牌楼顺着长安大街一路往东飞奔,不一会儿来到了南池子,迎面碰上奉旨巡视朝阳门刚刚回来的王承恩。王承恩一见杜勋,吓了一跳:“你,你,是人还是鬼?”

  杜勋嘻嘻一笑:“枢爷,几天不见,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秉笔太监执掌枢笔,有权代皇帝批示公文,因而宫内称为“枢爷”。

  王承恩揉揉眼睛,仔细确认了就是杜勋,摇摇头,叹口气:“唉,万岁爷以为你在宣府殉国了,谕令我代为追悼,赠司礼监太监,供奉锦衣卫指挥佥事牌位,还要给你立祠祭祀。你,你怎么还活着?”

  曹化淳听的不耐烦了,对王承恩说:“这会儿没工夫闲扯。你快去奏报万岁爷,闯贼李自成派杜勋进宫议和。”

  王承恩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以为杜勋是受闯贼的胁迫而来,与人为善地说:“这、这……,为保杜勋的安全,我到城外去做人质吧。”

  杜勋哈哈大笑:“枢爷,谢谢您老人家啰!我家皇爷就在城外,陈兵百万,破城不费吹灰之力,连秦晋二王都在他的手里,我杜勋何用人质?”

  这一说王承恩才清醒过来,几日不见,已成敌体,杜勋现在的身份是大顺朝的使者了,因而受了阴损,不以为忤:“好、好,二位在此稍等,我这就去面奏万岁爷。”说话间已经来到东华门,曹化淳陪着杜勋密密私语,王承恩疾步直趋宫内。

  好大一会,去而复回:“二位请跟我来,万岁爷谕令便殿召见。”

  “便殿”就是皇极殿东侧的中左门。进得殿来,杜勋既无愧色,也无惧色,很从容地俯下身子,行了常礼:“奴才杜勋叩见万岁爷!”

  皇帝脸上青白不定,看得出是刚刚生了极大的气,这会儿勉强平复了情绪的样子:“说吧,贼酋派你来有什么话要转奏?”

  “是。贼酋说,万岁爷只要答应三个条件,就立刻罢兵。”

  “说!哪三个条件?”

  “第一,割据西北,长安称尊。”说到这里,抬头看看皇帝,而皇帝面无表情。

  “第二,不奉大明正朔,不按敌体之例入觐――两龙永不相见。”

  “第三呢?”

  “赔偿军费一百万两。”

  皇帝仍然面无表情。杜勋接着说:“贼酋说,万岁爷要是许了这三个条件,就请诏告天下,他便立刻退兵河南,并且愿为朝廷内遏群寇,外制东虏。”

  皇帝顿了顿,又显得负气了:“朕若不许,他待如何?”

  “请万岁爷禅国逊位,比照宋太祖优待柴宗训故事,赐丹书铁券,世世为王,以延续朱氏宗嗣。”

  “哼!朕若不逊位呢?”

  杜勋以额触地,并不回话,只把挎在肩上的黄布软包解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王承恩接过布包,呈送御览。皇帝打开一看,顿失颜色――是两样东西,一条白练,一根弓弦。白练称为“组”,用以囚系俘虏,宋朝的徽、钦二帝即被金兵“系组北辕”而囚死异域。弓弦则是勒毙之具,自然是喻以皇帝自裁。出示这两样东西,就等于回答了皇帝的问话:若不逊位,非死即囚,二者必居其一。

  皇帝离开座椅,在御案后面逡巡徘徊,显然是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此时已经负气之意全消,生死祸福,别无余地,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他不能不做认真的考虑了。

  天崩地坼(二)

  殿内没有别的臣僚,只有首辅魏藻德侍立在御前,自始至终,不出一语。

  “魏藻德!”皇帝主动发问了,“此议如何?”――“此议”当然指的是贼酋的三个条件。

  魏藻德立刻俯伏在地,只连连叩头,仍然不出一语。 “魏藻德!”皇帝再次发问,而这次所谓“发问”,毋宁说是“求援”和“授权”兼而有之:“此议可行与否?如今事急,你可一言而决!”

  魏藻德再次以额抢地,还是不出一语。

  同意三个条件,毕竟还有一条生路。然而,城下之盟,千古所耻,要同意也必得由阁臣说话,遗羞史册之事,岂能出自朕口?皇帝愤愤然地脸色发青了:辅臣不力,关键时刻竟然如此不体圣意!

  “哗啦”一声,皇帝气得推翻了座椅,戟指欲骂,但终于还是隐忍了下来。

  “杜勋!”皇帝换了个口气,虽不柔和,却也并不生硬:“你先下去,待朕计决,另有旨!”

  “是!奴才一定遵照万岁爷的旨意行事。不过,贼酋还有句话,奴才不敢壅于上闻。”

  “还有什么话?说!”

  “贼酋说,以今日申时为限,一过申时,即视为和款不谐,立刻攻城。”――申时就是下午太阳在西半空中的那一个时辰,照西洋的计时法为下午的三点到五点。

  如此仓促,仅剩下不到四个时辰!这样苛刻的条件显然刺激了皇帝的情绪,负手低头,踽踽独行,在御案后面来回走了十几趟,终于发下话来:“好,知道了。你到宫外候旨吧。”

  杜勋又磕了个头:“是!时机促迫,请万岁爷早自为计!”说完起身,在一个名叫张殷的御前宦官陪同下出殿而去。

  杜勋一走,王承恩赶紧把横倒在地的皇帝座椅扶正,搀扶着皇帝坐了下来。皇帝呷了口茶,情绪好了些:“曹化淳!”

  “奴才在!”

  “照你看,城上能守得几日?”

  “倾全城之力,拼死固守,则两日之内,可保无虞。过了两日,奴才就不好说了。”

  “两日?”皇帝摇了摇头:“三日,或者五日如何?”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当此之际,两日和三、五日还有什么区别?曹化淳以头顿地:“奴才愚钝,求万岁爷明白开示。”

  皇帝双目呆滞,眼望虚空,像似喃喃自语,又像似在为曹化淳解惑:“山海关距此五日路程,王永吉一定是在勤王的路上……”说到这里,皇帝顿住,脸上一丝若苦若黠的笑意一闪即逝:“曹化淳,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原来如此!争取时间,是为了等待外援。京城万雉,坚固称天下第一,除了前三门包裹在城内,余下的十三座城门全都布设了红衣大炮,倘若真的倾力固守,别说三、五日,就算撑持月把时间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岂能容皇帝遂如所愿?

  “万岁爷,”曹化淳一脸诚恳地说:“奴才职司总督城守,深知敌我双方兵力虚实。期以两日,奴才尚可勉为撑持,两日之外,万难措手。祈万岁爷明察!”

  “你说的这些,朕岂能不知?来、来,朕给你一道密旨,你只需照旨行事就行了。”说着抽出一张“六行”笺纸,提起朱笔,一挥而就,递给王承恩。

  王承恩接过密旨,转递给曹化淳。曹化淳碰了个头,接旨在手,细细一看,写的是:

  字谕曹化淳

  与他再谈。密之密之!

  御笔

  曹化淳何等机敏,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图,原来是要利用谈判,拖延时间!不想事已至此,皇帝还要耍这类小聪明。曹化淳暗暗为皇帝悲哀,但嘴上说的却不一样:“是!奴才一定遵旨办理!”

  “去吧,拖住杜勋,让他在城上露面。闯贼能看见杜勋,就不至于遽然攻城。无关宏旨之事,即着你便宜处置,倘事关大局,须速速进宫奏报!”

  “是!”曹化淳只是答应,并不起身。

  “怎么?”皇帝很奇怪:“你还有话要说?”

  “不祥之言,奴才不敢贸然渎奏。”

  亲信家奴,皇帝并不计较:“有话尽说无妨,不必顾忌。”

  “闯贼狡黠无信,如果不顾杜勋死活,随时都可下令攻城。奴才担心,万一突发重大变故,奴才督守有责,分身无术,不能回宫奏报……”

  “你是说,闯贼就这一两日之内,真的就会动兵?”

  “兵机无常,不能不虑之在先。”

  “嗯、嗯,说得有理。须得有个能内外沟通的约定才好。”

  要的就是这句话!曹化淳不慌不忙地说:“万岁爷天纵英明。奴才的想法,为防不测之变,从今晚开始,在正阳门城楼设三盏白色信灯,万岁爷在宫内可以灯号为识,点亮一盏白灯表示闯贼开始攻城,两盏表示外城失守,三盏齐亮,即是内城已破――这都是为防万一的做法,但愿备而不用……”

  “很好,很好!”皇帝并不以为不祥:“有此约定,朕可随时知道宫外动向。曹化淳,就照你说的去做吧。与贼再谈的事亦须认真进行,拖得一天是一天。”

  “是!奴才绝不敢疏忽大意,一定为万岁爷多争得些时日。”说完叩头退身,匆匆出殿。

  名为遵旨谈判,实际上是要把城上的部署全部向杜勋交代清楚,整个一上午,曹化淳陪着杜勋,一人一匹上驷龙驹,从阜成门城楼开始,顺着城墙,把外圈的十三道门全部看了一遍。日近正午,从西便门的马道下城,溜着宣武门外的城墙根,悠然进入正阳门。刚要上城,迎面碰见巡视城守的张缙彦正在下城。“巧了,正要找你。”曹化淳说,“来、来,请借一步说话。”说着把张缙彦拉到马道一侧。

  张缙彦摈退护兵,四下无人,曹化淳把皇帝的密旨出示给张缙彦,两人开始低声密语。曹化淳要言不烦,张缙彦频频点头,一刻钟的样子,二人会心一笑,互相拱拱手,张缙彦策马而去。

  辞别张缙彦,曹化淳带着杜勋打马上城,值守正阳门的是王德化。王德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论地位是内官二十四衙门的宦官之首,所以一见面,杜勋立刻下马,首先拱手寒暄:“多日不见,老前辈又显清癯了。”

  “彼此彼此,”王德化平日根本就没把杜勋放在眼里,但此时见面,分外客气,“忧劳王事,敢不尽心?”说着吩咐随从速去备食备酒,然后肃身让曹化淳在前,自己拉着杜勋的手,一块进入城楼西廨。

  西廨是密室,一进屋,王德化就问:“我辈富贵如何?能保住么?”

  杜勋拍拍胸脯:“一切都在杜勋身上。”

  “照你看,大顺皇爷是何如样人?”

  “嗐,老前辈何必去想那么多?管他什么样的人,谁做皇帝,都少不了要用宦官,这是打上古就传下来的规矩。放心、放心,大顺皇爷坐上金銮殿,保你吃穿不愁,富贵依旧。”

  王德化敲敲自己的脑壳,不无赧然地说:“哦、哦,老弟台的话,倒使我开窍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日头偏西,曹化淳把打着酒嗝的杜勋送到阜成门城楼,从袖笼里抽出写好的密信:“这个你要当面交给大顺皇爷,一切约定都在这里面了。”说完吩咐黄标领用箩筐把杜勋缒下城外。做完此事,看看时间已经不多,曹化淳带上黄标领和几个随从,打马到各个城门去做秘密布置。

  食前方丈,皇帝却无心下箸,喝了一口莲羹粥就算吃了午饭,吩咐御膳房的宦官撤膳,然后到乾清宫外独自徘徊。

  “当……当……”从交泰殿传来十三声钟响,是西洋时间下午一点,也就是未正时刻,距申时还有一个时辰。皇后的生日称为“千秋节”,交泰殿就是千秋节皇后接受朝贺的地方,但平时则是宫中的报时之所。东面设“刻漏”,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储水之“斛”,须由宫内宦官每天运水注斛,时时观察斛中之水滴漏的多寡来判定时刻,是一种古老的“铜壶滴漏”的计时工具。本朝万历二十八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献给神宗皇帝一座西洋自鸣钟,以发条为动力,只需每月旋紧发条一次,即可自动鸣音报时,既准且宏,脆爽之音直达乾清门外。万历皇帝龙颜大悦,遂废“刻漏”而不用,把这座西洋钟置于交泰殿的西间,钦定为宫中的报时之具。

  皇帝独自在乾清宫前的丹陛上往复游走。内备空虚,外援不至,与贼拖延时间亦不足深恃,交泰殿的十三响无异催命丧钟,这一切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想想自己御宇十七年来,宵衣旰食,独运乾坤,一心一意要中兴二祖遗业,没想到今日落得个如囚在笼的下场,祖宗二百七十六年的天下真的要断送在自己手里!皇帝怎么也想不明白,历来亡国之君,无非“荒淫残暴”四字,而自己勤于政务,事必躬亲,则“荒”之一字,天下共闻,是无论如何也加不到自己头上的。至于“淫”,自己一后两妃,都是在信王府时的原配,登极以后,再也没有征逐美女以充后宫,况且前年田妃死后,如今仅余一后一妃,如此不贪女色的君王,籍诸往代,能有几人?“残暴”二字就更谈不上了,御极以来,时时以子民为念,天下臣民,谁能说自己不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然则既不荒淫,也不残暴,何以非要我来承担亡国之君的恶名?尤为令人不解的是,日日亲理国事,而国事败坏得一塌糊涂;年年整刷朝纲,而朝纲紊乱,贪渎横行;时时以民生为念,而民生凋敝,百姓流离;抵御外侮,结果却是东虏坐大,夺去了关外的全部疆土;爱民如子,招来的却是子民的反叛,如今这些反叛的子民竟敢兵临城下,公然要来索取君父的性命!唉,死生亦大矣!人生艰难唯一死,悔不该当初拒纳李明睿南迁之议,满朝公卿,误我不浅!

  然而,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王承恩!”皇帝高喊。

  侍立在宫门口的王承恩快步趋来:“奴才听候万岁爷吩咐!”

  “宣刘文炳和巩永固速速进宫!”

  “是!”

  刘文炳和皇帝是姨表兄弟。刘文炳的祖母是皇帝的外祖母。皇帝的外祖母诞育一子一女,一女即是皇帝的生母,一子叫刘效祖,是刘文炳的生父。就是说,皇帝的生母与刘文炳的生父是同胞兄妹。皇帝四岁失母,登基之后,母以子贵,追封为皇太后。但这位刘姓皇太后长得什么样子,皇帝根本就没有一点印象。宫廷画师曾画了一幅遗像,无奈见过的人都说不像。皇帝为之不怡,乃敕谕外祖母徐老太夫人口授画像。以生母而口述亲女容貌,自然纤细无误,所以这幅遗像画成之后,凡见过皇太后的人都说酷肖本人。皇帝大为满意,将这幅画像供奉在奉先殿,晨昏定省,一如生时。以此推荫,皇帝的母家恩渥优隆,追赠已故的外祖父刘应元为“瀛国公”,外祖母徐氏自然也就成了“瀛国太夫人”,然而荫不至此,又特封舅舅刘效祖为“新乐伯”。崇祯八年新乐伯卒,以其子刘文炳袭爵。崇祯十三年又晋刘文炳为“新乐侯”,身份贵重,为异姓的最高封爵,仅下王爵一等。巩永固则是皇帝的姐夫,称为“姊丈”,他的夫人是先帝――天启皇帝的胞妹,也就是光宗泰昌皇帝的女婿,因而是“驸马”,驸马例赐中军都督府都尉之职,所以巩永固的正式职衔是“驸马都尉”。二人都不是朝臣,类归勋戚班次。

  本朝制度,王公百官散朝后并不散値,须到大明门内“千步廊”两侧的値房里坐班,称为“守値”。守値要守到申时末刻,才能“散値”。所以不过片刻,在王承恩的引领下,刘文炳和巩永固从午门进入内廷,匆匆来到乾清宫。

  “巩永固。” “臣在!”

  “上月二十六日廷议南迁,你说愿单骑游说京畿八府,招募数万敢死之士护朕南下,可是此话?”

  “是。那一天臣确是这样说的。”

  “好!朕立刻给你五百内官,你带他们杀出城去,两日之内招来万名死士。”

  巩永固大吃一惊,此时何时?皇帝还做此奢想!“臣不敢奉诏!”巩永固率直回答:“臣的献议,可行之于昨日,不可行之于今日。”。

  “是何道理?”

  “上月二十六日,闯贼人马尚在山西途中,京畿人心危疑,意存观望,其时如能晓以大义,激以忠勇,必有不忘我朝三百年深仁厚泽的乡野豪杰之士奋袂而起,护驾南行。如今……”

  “如今怎么样?难道京畿子民如今就忘了我朝的深仁厚泽?”

  这一问,巩永固心内跼蹐,皇帝平日爱民如子不离口,如说民心已变,肯定会极大地刺激皇帝;如说不是,则皇帝将疑心自己贪生怕死,不敢承担募兵护驾的重任。万难措辞之际,王承恩帮了个忙。

  “万岁爷,”王承恩说:“城外贼兵如蚁,各个城门都被封死。巩永固就是有一万人马也难杀出都门。请万岁爷收回成命。”

  “嗯、嗯,”皇帝好像明白了:“巩永固,你是担心这个么?”

  巩永固伏地重重磕头:“皇上圣明!”

  君臣默然,皇帝愣怔了好半天才缓缓开口:“朕死社稷,此志已明。招募死士,不是要护朕南逃。国脉存续,系于太子。即着你们两人速速回去召集家丁,设法护太子南行!”

  巩永固愈发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刘文炳叩头回复:“我朝家法极严,豢养护卒,悬为厉禁,臣等岂敢私蓄家丁?”

  “莫非连平日使役之人都没有?”

  “使役杂佐,如何能当贼锋?”

  语气竟是在质问皇帝了。不过皇帝并不责怪,只在心中懊悔,拒绝南迁,已经铸成大错,如今连太子南下亦不可得,太祖高皇帝手创的天下,真正要毁到自己手里了!

  默叹有顷,皇帝犹有所系地问:“事到如今,你们再替朕筹划筹划看,还有何良策,可解眼前之厄?”

  思虑片刻,刘文炳慨然答道:“圣天子百神呵护,皇上安危,自当无虞。万一闯贼破城,臣等拼死护驾,誓与贼兵巷战周旋,继之以死!”

  这算什么良策!皇帝内心只有苦笑,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下去吧。待朕另想办法。”

  天崩地坼(三)

  两位勋戚走后,皇帝有点累了,想歇息一会儿,转身进入昭仁殿,正待跨上卧榻,一眼看到殿壁南墙上悬挂的两口宝剑。皇帝去年春天盘查大内库藏时,在专储兵仗甲械的戊字库里,发现一具赤砂漆匣,积年尘土,有一尺多厚。皇帝好奇,命人打开,乃是两口古剑。询之宫中老年宦官,说宫内相传,是成祖文皇帝北征朔漠时常佩的利器,出自江南的良匠之手,一雌一雄,名贵非凡,皇帝爱不释手,命宦官打理干净,挂在寝宫的墙上,闲来把玩。

  “王承恩!”皇帝一看宝剑,倦意顿消,高声向外呼唤。

  时时不离左右的王承恩立刻趋进殿中:“万岁爷有何吩咐?”

  “取剑来看!”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把两口宝剑取了下来,捧到条几之上,顺手用掸子拂去了剑鞘上的浮灰。皇帝褪去朝服,露出一身窄袖湖蓝袷袢,左手拿起雄剑,右手握柄,拔剑出鞘。铮然一声脆响,光澈秋水,寒气逼人,吓得王承恩倒退了两步:“万岁爷!不可……”

  “去!伺候笔墨,朕要下诏亲征!”说着舞动剑花,昭仁殿内,一片寒光乱闪。

  待到王承恩预备好了笔墨,皇帝收剑在手,凝神细看,霜刃如镜,亮可鉴人,一边连称“好剑!好剑!”,一边来到御案前面,左手提剑,右手悬笔,悲愤而不失豪气地写道:

  朕以渺躬,上承祖宗之丕业,下抚亿兆之子民,十有七年于兹。政不加修,祸乱日

  至。民心积怨,赤子化为盗贼。陵寝震惊,亲王惨遭凌辱。国家之耻莫大于此,朕今亲

  率六师以往。告尔臣民,有能奋发忠勇,或助粮草骡马者,悉诣军前听用,以歼丑逆。

  分茅胙土之赏,决不食言。钦此!

  写完之后,把朱笔一掷:“备辇!”

  王承恩躬身问道:“万岁爷要去哪儿?”

  “文华殿!速召阁臣来见!”

  王承恩出宫招来几个御前宦官,迅速做了吩咐。皇帝持剑登辇,王承恩捧着墨迹未干的亲征诏书,随同来到文华殿。

  刚刚坐下,魏藻德带领全部阁臣进殿,一看皇帝,手提利刃,面凝杀气,个个吓得噤若寒蝉。待到见过常礼,皇帝把头一摆:“王承恩,替朕宣读谕旨!”

  王承恩走到御前正中,把亲征诏书读了一遍,然后递给魏藻德。魏藻德接过谕旨,匆匆看了一遍,转身向宫外招招手,过来一个内阁役员。这是例行的手续,役员奉诏后要立刻回到内阁値房分人抄写,然后钤盖御宝,张贴到承天门外,以昭示天下。

  这道手续做完,皇帝气力十足地说话了:“朕要率师亲征,你们看,如何调配城中兵力?”

  话音刚落,听得城外四周隆隆炮响,有几发炮弹似乎就落在紫金城附近,震得文华殿微微颤动。坏了!皇帝心中明白,申时已到,闯贼开始攻城了!

  条件反射的作用下,皇帝忘却仪制,手里提着宝剑,疾步出殿,向四周张望。但见四周天空,火光闪耀,硝烟弥漫,宫内的宦官宫女,呼啸乱窜,往日天家宫阙的雍容肃穆,被这一阵乱炮轰的荡然无存,真正“国家之耻莫大于此”!

  看了有两刻钟的样子,炮声渐稀,但西面的西直门、阜成门和广安门一侧隐隐传来了杀伐之声。皇帝气馁沮丧,以剑驻地,刚刚鼓起来的那一股血气之勇,此时一泄无余。

  诸阁臣一直陪侍在皇帝的身后,以目相戒,暗暗叹气,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就这时候,听得南边不远处一阵喧哗吵闹之声。循声而索,看到是几个宫内宦官正在和李国桢扯扯拽拽,似乎是要阻挡李国桢不让他过来。渐扯渐近,听见李国桢怒声呵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君臣相见,还能再有几次?”

  踉踉跄跄,李国桢终于摆脱了纠缠,一路脚不点地的奔到殿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殿陛之下:“皇上、皇上!外城陷落了!”

  皇帝木然兀立,毫无表情。魏藻德走前两步,大声喝问:“怎么回事?详细向皇上奏报!”

  李国桢大口大口地喘气:“曹化淳……曹化淳……”

  “曹化淳怎么啦?”魏藻德再次喝问。

  “曹化淳打开了彰义门!”

  “曹化淳打开彰义门?他要干什么?”魏藻德迷惑不解地问。彰义门就是外城西侧的广安门,金朝建都,在本朝广安门的地方曾设彰义门,所以后人有此沿称。

  李国桢喘息稍定,才能把话说得比较清楚:“曹化淳打开彰义门投降了闯贼。现在贼兵已经涌进外城,正在攻打前三门!”

  皇帝趔趔蹶蹶,眼看着站立不稳了。诸阁臣急忙把皇帝扶到殿内,走到御案前,齐齐止步,再往前走,就是“僭越”,掉脑袋的罪名,没人敢犯,只好把皇帝交给王承恩。王承恩指挥几个御前宦官,把颤巍巍的皇帝扶上龙椅。

  “曹化淳投贼了?”缓过神来,皇帝幽幽发问。

  李国桢刚跟进殿来,一身戎装,几天都没脱换过,土头灰脸,汗透重衣,听得皇帝发问,立刻跪伏在地:“是,曹化淳打开广安门,向闯贼投降了!”

  皇帝突然站起,仍然手提宝剑,绕殿环走,一边走,一边仰面呼号:“天乎!天乎!”

  诸阁臣全都匍匐下来,魏藻德嘴里不断地说:“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皇帝停下脚步,剑指群臣:“事已至此,你们说,该出何策?”

  诸臣都不说话,魏藻德只好回答:“皇上之福,自当无虑。如其不利,臣等巷战,誓不负国。” 这简直和刘文炳说的一摸一样!皇帝失望地摇了摇头,极其厌恶地说:“这有何用!”

  突然有人跪倒在皇帝面前,双手搂着皇帝的大腿,是御前宦官张殷。众人一看,暗暗吃惊,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然而欲阻已迟,只好冷眼旁观。

  张殷抬起头,极为诚恳地说:“万岁爷不必忧虑,奴才有一良策在此。”

  “嗯?”皇帝愕然,没想到群臣束手之际,倒是家奴能拿主意:“快说,是何良策?”

  “闯贼打进宫来,只要投降就没事了!”

  皇帝气的血脉贲张,对准张殷的胸口,一剑穿心。张殷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扑通倒地,立时气绝。

  殿堂杀人,说来死于天子剑下,此诚千古未闻之事!群臣瑟瑟,伏地发抖,没有人敢大声出气。皇帝撇开众人,提剑出殿,头也不回地往后宫疾走。

  皇帝一走,诸臣退殿,一路上只是摇头叹气,刚走出午门,看到吴麟征单骑驰来。魏藻德迎了上去:“来玉,如此仓促,所为何事?”

  吴麟征跳下马来:“贼兵攻打甚急,西直门快要守不住了。我要进宫面奏皇上。”

  魏藻德双臂一张,挡住了吴麟征:“各处城守俱已调度妥当,不必如此慌张。”

  吴麟征莫名其妙:“阁老,我要面圣,为何阻拦?”

  “皇上刚刚歇下,连我都退值了。现在不是面圣的时候。去吧、去吧,快去守城要紧!”说着连拉带耸,把吴麟征重新弄上马背,狠狠地朝马屁股上踹了一脚,骏马负疼,狂奔而去。

  回到乾清宫,皇帝把宝剑朝御案上一扔:“备酒!”

  皇帝平时不喝酒,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叫王坤,字“之俊”,闻命一愣,但随即高声应诺:“是!”亲自跑到御膳房去作安排。

  天家御厨,日夜灶火不断。不过片刻,十几个宦官各捧亮漆食盒,整整齐齐排成两队,随着王之俊依次进入乾清宫,六盘八碗,摆放到昭仁殿前临时安置好的食案上,另有两壶宫酿的“秋露”和一只纯金雕花、称为“爵”的大酒杯。

  “王承恩,”皇帝吩咐:“去把三个哥儿都叫过来!”

  “哥儿”是宫中长辈对皇子的昵称,下人则应称之为“小爷”。“三个哥儿”指的是太子慈烺、定王慈炯和永王慈炤。太子住在钟粹宫,王承恩去的时候,正好定、永二王在陪着太子玩耍。钟悴宫的管事太监叫栗宗周,王承恩把皇帝宣召的事做了传述,栗宗周很快地把太子的装束穿戴整齐,顺手也把二王的衣饰整理了一下。三个少年,童心尚炽,听说父皇召见,蹦蹦跳跳地跟着两个“伴伴”来到乾清宫――皇子皇女称照顾起居的宦官为伴伴。

  皇帝正在自斟自饮,一看三个儿子进来,放下酒杯,双眉一皱:“栗宗周,快给三个哥儿更衣!”

  “更衣?”

  “更换成平民装束!”

  栗宗周才明白,皇子扮平民,这是要逃难了!鼻子一酸,退出宫来,盲无目的地踉跄乱走。三位龙子,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上哪里去找合适的平民装束?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宫中年少小宦官的衣服都是在“浣衣局”洗晒,何不去弄它几件回来复命?浣衣局在大内之外、皇城西北的浆房胡同。栗宗周大步流星,穿过月华门,到御膳房的南库套了一辆采买骡车,连连加鞭,出玄武门,直奔浣衣局,顾不上尺寸合适不合适,凭着感觉,专拣破旧土布的往车上扔。

  一车拉回来一大捆,在王承恩和王之俊的帮助下,脱的脱,穿的穿,不大一会儿,龙子变虾孙,黄锦袜换成了白布袜,贡缎履换成了青布鞋,下身靛蓝絮棉裤,上身紫花布袷褡,脖子上再配以皂色土布巾,完全是市井之中半桩顽童的打扮。

  皇帝把太子搂在怀中,左手牵着定王,右手拉着永王,悲从中来,恸哭失声。一边哭,一边泣不成声地交代:“你们现在是太子,是亲王,一旦破城,就是小民。各自逃生去吧,不必恋我。我没有脸去地下见祖宗,只有以死殉社稷!出宫以后,你们千万要谨慎小心,碰见当官的,年龄大的要呼为老爷,年龄小的要呼为相公;对文人要称先生,对军士要叫军爷……”谆谆叮咛,不惮琐细。说完之后,立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细细打量着三个骨肉,目光里慈爱、悔恨,歉疚、疼怜,种种为人之父的复杂情感交织涌现。三个儿子仿佛也感到了立刻要有极不幸的大事发生,一起拥了上来,抱定皇帝,呜呜哀泣。宫里的所有宦官和宫女,受此情绪感染,也顾不上平日的规矩了,跟着皇帝、太子和二王,索性和声悲鸣,一时间嚎哭之声,响彻掖庭。

  此时生离,转瞬即成死别,万难割舍,而又不得不忍痛割舍!皇帝突然仰面高呼:“你们为何不幸生在我家?”说完泪如雨下,呜咽的站都站不稳了。

  王承恩擦擦泪,赶紧把皇帝扶到食案前坐下。“万岁爷,”他说:“奴才以为,三位小爷此刻该到坤宁宫去一趟。”

  这个建议很有道理,坤宁宫是皇后的寝宫,皇子逃难,理应去辞别母后。皇帝点点头,挥了挥手:“去吧!栗宗周,你带他们去看看皇后。”

  三个儿子走后,皇帝吩咐王之俊再去取来一只金杯。

  “王承恩!”

  “奴才在!”

  “陪朕饮酒!”

  “是!奴才量浅。万岁爷平日也不喝酒,少喝一点,千万别伤了龙体。”

  “什么话!今宵一醉,朕明日就要弃天下!”

  王承恩不敢多说,连连给皇帝斟酒,主仆二人,酒到杯干。一口气喝了几大觥,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快,伺候笔墨!”

  王承恩赶紧走到御案前,按照皇帝平日书写的习惯,笔墨纸砚,铺摆整齐。

  皇帝端着大金爵过来,呷了一口酒,也不坐下,提笔疾书:

  命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夹辅东宫。

  钦此!

  朱纯臣是远支宗室,按辈分是皇帝的叔叔,爵封“成国公”,眼下正在督守朝阳门。写完这道谕旨,皇帝略作思索,振笔再写:

  谕内阁:百官俱赴东宫行在。

  钦此!

  “王坤!”皇帝高喊。

  王之俊和另外几个小宦官都在乾清宫外候命,听得呼唤,应声而入:“万岁爷有何吩咐?”

  “你派个人到内阁直房,把这两道谕旨传喻全部阁臣知道!”

  “是!”王之俊拿了谕旨,出门唤了个机灵的小宦官,把皇帝的意思如实做了转述。小宦官捧了谕旨,匆匆跑到内阁。内阁房门洞开,空空荡荡,阒无一人,小宦官犹豫了一下,胡乱把谕旨朝一张桌子上一丢,转身就走,也不回乾清宫复命了,径直出东华门,溜之大吉。

  申时已过,进入酉时,是西洋计时傍晚五点多了,皇帝又喝了几口酒,对外高喊:“来人!”

  王之俊进门。皇帝吩咐:“备马!要两乘!”

  过了一会,王之俊回来复命:“万岁爷,御马备齐,不知要多少人护驾?”

  皇帝不理王之俊,从御案上拿起宝剑,插入剑鞘,往腰间一佩,对王承恩说:“走,到后面看看。”

  出宫门,下丹陛,跨上神俊非凡的白龙驹,主仆二人往北径出玄武门。玄武门是大内后门,再往北走是北苑,宫中称为“内苑”。内苑有一座人工垒起的土山,叫作“万岁山”,但以此山是元朝宫内的储煤之地,所以俗称“煤山”。

  山前驻马,王承恩搀扶着皇帝拾阶而上,登到煤山极顶的寿皇亭前,皇帝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身边有一株歪枝斜杈的海棠树,皇帝身倚树干,一边喘气,一边四下张望。煤山是京城的最高处,登临纵目,寥廓城厢,一览无余。天色已经擦黑,内城之内,路断人稀,空荡荡的,而内城之外却是火烛冲天,环城九门,延绵几十里,密密匝匝地全是贼兵营帐。此时虽无炮火和杀伐之声,但贼兵之众,加以战马的嘶鸣之声此起彼伏,其势足以慑人心魄。皇帝知道,现在贼兵正在造饭歇息,一旦发起攻击,必是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以城中之空虚,要想挽既倒之狂澜,不啻痴人说梦!

  晚了!皇帝在心中说,现在即使王永吉的援兵赶到,也难杀透闯贼重围以解京师之危了!皇帝很后悔,上月十二日议撤宁远,王永吉主动陈请,吴麟征力赞此议,都为陈演“一寸山河一寸金”的谰言阻挠,使自己裁断失误。如果当时果断放弃宁远,召吴三桂西拒闯贼于居庸关,则关宁铁骑,所向无敌,必能阻贼兵于京师之外。只要吴三桂与贼相持半月,史可法勤王之师赶来,敌我易势,大局何致糜烂至此?

  思绪翻涌之际,很奇怪地,皇帝想起了袁崇焕。崇祯二年,虏酋皇太极亲率十万清兵打到阜成门外,京师戒严,危在旦夕。那一次皇帝也曾登上此处了望。其时督师辽东的袁崇焕一闻敌警,不待皇帝诏命,立刻带领锦州总兵祖大寿,率骑五万,从关外宁远,三天疾驰至都门,人不离马,马不饲食,枵腹血战一昼夜,京师危亡,为之立解。然而半年之后,皇帝却听信谗言,以“袁崇焕咐托不效,专恃欺隐,纵敌长驱,顿兵不战”的莫名其妙罪名,磔杀名臣于西市。“莫非当年错杀了袁崇焕?”皇帝在心里自己问自己。国难思良将,如今哪里再去找袁崇焕这样的国之干城?

  观望逾时,有点发冷。“万岁爷请回宫吧。”王承恩劝驾了。

  “唉,苦我百姓了!”皇帝长叹一声,扶着王承恩的肩臂,颓唐下山。

  林奎成博客:http://blog.sina.com.cn/linkui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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