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209

慈祥的老船長

-記小學畢業之旅

游子

本期《三人行》周永傑兄率先出題寫兒女的大學畢業，永傑兄說：「我不知遊子兄與立言是那樣的感受,我自己則一如面對絕大部份人事般,心境平常,難起漣漪」。立言為此寫了一篇非常感性動人的文章，表現了一位母親的對兒女的偉大的愛與期待，令人感動。我則如永傑兄所言，對於兒女從小學、中學到大學的每一次畢業，都看成是他們人生歷程中的一個里程碑，沒有太多的感歎和感受。這大概是做父親與做母親的不同之處吧。

然而各次畢業典禮，也不是沒有留下美好的記憶。回想起來，從我自己的第一次畢業典禮（小學畢業），到最近的小女奧克蘭大學畢業典禮，一幕幕美好的圖像仍然清晰。

然而，我記憶特別清晰的畢業典禮圖像有兩幅，一副是數年前女兒在奧克蘭大學的畢業典禮，另一副，竟是幾十年前我自己的小學畢業。

那是在熱帶赤道邊上的一座石油城市。我們小學畢業。

那是一所海外華人子弟就讀的中華學校。二十來間簡陋的木搭課室，每週集會升旗的運動場，和寬大而樸實的禮堂，留給我許多的記憶：禮堂中高掛著孫中山的肖像；校門口那面五星紅旗，在我記憶中，彩色依舊鮮明。還清楚記得教員辦公室的一面牆上，掛著我畫的一副朱德總司令的鉛筆畫。已經記不起將我的習作圖畫掛到教員室的是哪位老師了，然而那是令人自豪的一件事，而那張畫的顏色與神態，在記憶中依然鮮明。

畢業典禮當然是在禮堂進行。典禮中並沒有家長的身影，只有至今已經記憶模糊的校董事們，老師們，同學們。

按照當時慣例，畢業班同學有出門參觀、旅遊的機會。參觀和旅遊，在那個年代可是非常難得的機會。記憶最深的一次參觀，是參觀荷蘭皇家航空公司經營的飛機場。最激動的是，一向對華人不太友好的荷蘭人長官，那次竟然特別熱情地接待我們這批畢業生，還獲准每人進入飛機的駕駛室去坐一坐。

然後是去旅遊。我們乘坐一艘華人經營的航輪，到所在省的省會去參觀旅行。

參觀當地另一所華人學校時，好像發生了一些不愉快時間。事緣當地華校為我們舉辦歡迎晚會。應該是一場聯歡會的。然而一開始，雙方校長致詞時，氣氛就有點緊張。我那時還小，聽不懂他們演說的內容，只聽懂甚麼「畢業即失業」「帝國主義」，好像正在辯論。主持人一臉不高興地宣佈開始聯歡。我校的一位年輕教員馬上自告奮勇起來唱了一首歌。只聽歌詞是甚麼：「。。。做夢做的USA,飛機大炮坦克車，。。。」，唱的主持人一臉怒氣，沒等該老師唱完，就宣佈聯歡會結束。那個時代，中國大陸解放不久，旅居海外的華人分裂成用擁護共產黨與擁護國民黨兩派，我在讀的學校大概屬於「親共產黨」一派，對方屬於另一派，因此會中產生了爭執與對立。我們這些小學生，其實對這些政治對立，只是一知半解。所以聯歡會的緊張氣氛，讓我感到很不自在。

那天夜裡，我就發生了夢遊。睡夢中竟然獨自走出教室（我們在友校的教室裡休息），還到了校門口廣場，自己走了一圈，還做了體操甚麼的，然後又自己回來睡覺。帶領我們的班主任老師第二天清早就去向校長彙報了我的夢遊。聽說我半夜裡夢遊，老師和同學們都很緊張，紛紛問我為什麼會這樣？可是我自己對夢遊的事一點也不知道，只感到非常尷尬。

第二天傍晚，我們要搭船回去了。班主任想到我昨晚的夢遊，感到非常擔心：萬一我在航船上夢遊，走出船舷掉到海裡，可怎麼得了！慌張中，一位隨行的年輕女教師想出了一個辦法：她拿出一根繩帶：

「我睡覺比較驚醒。你將這根帶子栓在孩子的腳上吧，」她對我的班主任說，「夜裡萬一他夢遊起來了，我就會立刻醒來的。」

她是當時我們學校最年輕美麗的教師。讓我綁在她身上並睡在她身邊，年幼的我也不感覺尷尬，反而覺得她這樣愛護我，就像我大姐一樣，心裡有點感動和溫暖，乖乖地讓她綁上了。

困擾中，只見該輪船的華人船長從船艙上層走下舷梯，替我揭開繩帶，像父親般將我領走了。他對我的班主任說：「放心吧，讓孩子跟我睡吧，我關起門睡。船長室最安全。」

那晚，我就安睡在該航輪最豪華的客房：船長室。老船長睡左邊一張床，我睡右邊另一張床。年幼的我安安穩穩地睡著，在南洋的大海中航行了一整晚，第二天清早到岸。

至今，我還記得那位慈祥的老船長，和那次難忘的航行。

2009-12-18寫於奧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