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木兰花令 拟古绝决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理当日愿。

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便让我想起那拥有世间最美的名字的纳兰容若，让我想起他那清淡如菊的词句。如此淡淡的一语，足以勾出无数的过往，还有那没有愈合的伤。

夜阑未眠，独自捧着《饮水词》诵念，人生若只如初见，只此一句，令人哑然。恰似一股涓涓清泉，静静地流淌过你的心田，当你蓦然醒悟，一切都已回不到从前。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从班婕妤到杨玉环，经过了无数的温存与缠绵，如今，却一去难还，弹指逾千年。

纳兰词，长乎情，短乎情，成亦情，败亦情。然而，人生若只如初见，情浓情淡有似无，情短情长已恍惚，绵绵一语，在浩若烟海的词句中已成孤绝。

《木兰花令》，唐教坊曲名，又名《木兰花》，《玉楼春》。本词副题为“拟古决绝词柬友”，但是否为友人所作，还是像有人所说，此为故意躲闪其词而为女人所作，很难定夺，我想我们大可不必去计较，不妨保留其在我们心中的那份美好，最好。《决绝词》本为唐人元稹所作，“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天公隔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决绝词》由此而来。而“决绝”二字却是源出那当垆卖酒，对司马相如一往情深的卓文君。当她闻听夫君心有二意，挥笔写就《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决绝词》与《白头吟》都是由感而发之作，用以抒发对负心之人的不满与怨恨。容若本词也是对此发出的感慨。

“何事秋风悲画扇”，典用汉成帝妃班婕妤的故事。我宁愿读不懂他们这悲剧般的爱情，只愿它是一个曾经发生在千年前，如今默默沉寂在书页中的古老的爱情故事。

让我们透过业已泛黄的书页，遥遥地去感知古人的痴情与薄幸。

《怨歌行》班婕妤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班婕妤以柔美清丽的幽怨口吻，道出了抑郁心中的愤懑以及对无力扭转的命运的哀怨。南梁的钟嵘有《诗品》说：“团扇短章，词旨清捷，怨深文绮。” 实为精当。

一个天气微寒的秋天，她独倚小楼，独自哀叹。心上人已移情别恋，自己的命运就像这秋凉天寒的团扇，秋风乍起，无论怎么挣扎也免不了被弃置的命运。禁不住泪水漱漱滑落，一滴一滴，滑进了那个无情的秋天。

史书记载，班婕妤幽雅贤德，一日，汉成帝邀其出游，答曰：“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如此一答，令成帝无语。乃至王太后慨叹道：“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只可惜，即便她是樊姬，他却不是那楚庄王。

一切美好恍若梦，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随着飞燕入汉宫，恩爱成空。然而，飞燕起舞绕御帘的轻盈最终敌不过合德入浴尽妖娆的妩媚。君不见，玉环飞燕皆成土，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向谁诉？有永久的爱，却没有不变的情。

她爱他没错，只是她把一切都寄托给了爱情，却不知深深的宫墙内没有爱情。她是想把男人作为自己一生的依偎，以求天长地久，殊不知，男人的心，帝王的爱，只求一时拥有，岂在乎天长地久。当飞燕合德两个尤物入宫，他早就把她抛在脑后。人生毕竟并不总如初见般美好，红颜老，万念空，穿越千年时空，那小小的团扇留给我们的，依旧是那深宫红墙内的一声叹息。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理当日愿。”讲述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

杨玉环擅舞通音律，李隆基与杨玉环初相遇，“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已然倾了他的心，可谓知音遇知音的难以抵挡的诱惑。当然，真正的诱惑还是男人那颗躁动的心和永远无法填平的欲望。

他们想做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世间如侬有几人？

马嵬坡，一封半生恩爱，一昔缠绵已随风飘散的情书。这份尘封于昨日的爱情，生于盛年，迷失于战乱，时隔经年，风化成了陈旧而哀伤的印记，展现在我们面前。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那是情人间片刻的缠绵。“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诺言。终于，马嵬坡前，三郎转身的一瞬间，背弃了前言，与玉环天上人间，那鲜甜欲滴的荔枝也随着那满地黄花飘落成愁。后来，那是一个愁苦不堪阴雨绵绵的夜晚，唐明皇凄然入蜀，栈道之上，夜雨闻铃，百感交集，依此音而作《雨霖铃》。《雨霖铃》词牌由此而来。

唐郑处诲《明皇杂录补遗》中记载：“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属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以寄恨焉”，是的，如果明皇有恨，此刻，他是不是还想做他的唐明皇？她在死前一句“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果真无恨？还是，只是爱至深，恨化幽怨，幽怨最后还是抵不过心中的爱怜？若她有恨，此刻，她是不是仍要作那个妩媚的玉环娘？让留在记忆中的只是初见的那一回眸，自此，再没有那情意绵绵，江山美人两不干。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一切皆如初见般美好。

只可惜，他选对了对象，却选错了角色。他忘记了自己乃九五之尊，一国之君，只是到了马嵬坡，他才真正地角色回归，代价是，忘记那恩爱如丝的缠绵，放弃那比翼连理的誓言，终于从天上回到了人间。那栈道上，夜雨中，悠悠飘荡的回响，你可听得出那声中是否有哀怨与忧伤？

清音如许，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最终在幽幽山谷中随风飘散。

一个男人，左手是万里河山，右手是佳丽红颜，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今就摆在这个男人面前。但若是摆在世人面前接受审判，选择还真的很难。换了你，左手还是右手，你怎么选？

这个男人最终还是无奈地转过头，无情地松开了右手。那份曾山盟海誓的爱情，伴着周围冰冷的目光，与那女子美丽的衣裳，一同随着落叶轻轻地落在了马嵬坡。但是，我们分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破碎的何止那颗忧伤的心，还有一个帝王权利大厦的崩塌。其实，在他放开右手的一瞬间，注定他同时也失去了左手的大好河山，倒不是因为一个所谓的祸水红颜，一个欲望大厦的沦陷，岂是一朝一夕一红颜？

一个九五之尊的帝王，低首，是芸芸众生，臣子臣民；仰望，只有自己高高在上，还有自己那颗寂寞的心。当权利无休止地膨胀，便随心所欲地任自己欲望的流淌，爱情也会有别于凡夫俗子的爱情而走样。一旦沐浴佳人美眷的光芒，理智便瞬间沦丧。

一位以色列的诗人说过：当我们走得太快就要停下来，让灵魂跟上。

爱情与权势相伴而生的一定是一篇华美而残酷的乐章。只是女子无论有多么颖慧与善良，还是难以担负如此的重爱，这爱是悬挂在大唐盛世旁，那盛世的大厦一旦崩塌，爱情便随之而消亡。

多情，男人心；绝情，帝王心。从男人做到帝王难，从帝王做回男人，更难。

此时，有谁还记得那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的誓言？

爱情里，誓言最不可靠。它太虚无飘渺，还不如一个紧紧的拥抱，还能够感觉得到彼此的温度，听得到彼此的心跳。

誓言之于爱情，只是欢愉时刻的调剂，不是危机来临时那棵救命的稻草。

誓言就是压在箱底的一件衬衣，平时很少去穿，以至于在记忆中消散，等到想起来把它翻出来的瞬间，时隔经年，早已褪了新颜。

不幸的是，爱情中人却都相信那脆弱的誓言。她至死还坚守着那不曾兑现的誓言，没有一丝埋怨，最终还是时间打破了誓言，岁月褪色了红颜。

誓言，爱情的舞台上，无情的表演。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说，“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很显然，乐天是用“汉皇”喻指“唐皇”的。安史之乱，虽未撼动大唐的江山，却使之改变了容颜。最终，白白葬送了爱妃杨玉环作为祭奠。爱情永远都是纯真美好的，只是你犹豫，它就会滑落，从你的指尖。

男人的一生，权力之争，女人之争。只求一怒为红颜，哪管纷争为江山？

爱时，即便江山换一笑，奈何？不爱时，纵然千金一曲《长门赋》，还有谁人听？

世事已变，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昔日的宫殿，曾经的欢颜，还有那清池里仿佛莫奈笔触下令人迷离的睡莲，如今，只是无声地衬托着一个人的孤单。

因为有爱，是以长恨，一曲《长恨歌》，最终还是成了杨玉环幽怨的悲歌。

息夫人一女灭二国，实在不是女人的错，可最终却落得个“看花满眼泪，不与楚王言”，到底也是摆脱不了“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的命运。到头来，除了落个“桃花夫人”艳美的虚名外，剩下的只是点点滴滴丝和泪。

深深的背景下却是一个女人来依托，实在是对男人莫大的讽刺。楚息之争不正是古希腊那场因“木马计”而获胜利的战争的翻版？谁之错？红颜祸水？实际上就是男人堂而皇之的替罪，岂是一个女人就可以罪责开脱？

让爱情永恒的最好方法就是死亡，阴阳两相隔，“天上人间情一诺”，留下一个人独自慨叹，独自神伤。这样也许太残酷，但文人眼中的爱情，真的是爱情不幸诗家幸，残酷的爱情成全了多少名篇，使得那份曾经的美好得以流传。

爱情是浪漫的，爱情是虚幻的。当爱情面对现实的拷问，最终会败下阵来。当理智与情感相遇，当金钱面对爱情，当权利与爱情碰撞，我们都希望看到的是不离不弃的恩爱，然而，现实总是让理想显得那么无力而苍白。

《怨歌行》倾诉着班婕妤绵绵的幽怨，《长恨歌》诉说着杨贵妃的丝丝眷恋。然而，容若的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却包含着世间所有的恩怨情愁后的慨叹。

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否卡米尔会转身离开罗丹，又何必在疯人院惨度晚年，独自舔食着伤口，一遍又一遍。

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否陆游还会有那阕《钗头凤》题沈园，让后人伤感悔恨之时拿出来诵念。

人生若只如初见，若非三郎骊山行宫不遇杨玉环，时逾千年，我等是否还会有幸拜读那《长恨歌》的名篇。也不会再有什么七月七日长生殿，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的誓言。

人生若只如初见，梁兄不与九妹楼台相见，英台仍为马家妇，山伯安读圣贤书，如今，我们又如何欣赏得到那一曲《化蝶》的缠绵。

初遇后的分别总是让人遗憾，其实，有遗憾的人生才是圆满。我与你相遇，我与你分手，有如那曾经挥手的云彩，也似那轻轻告别的康桥，一切珍藏在心里，刚刚好。

遗憾让美更感人，惋惜是遗憾留给我们的悬念。

看得到开始，猜不出结局，何须埋怨，这原本就是世事剥落伪装后真实的一面。

若如初见，我依然要留住你心花初放那一刻的惊艳，永藏心间，用我的心去抚摸，一遍又一遍。

人生没有假如，有了开始，就会有结束，不论你看见看不见。

[原载：新浪读书《误读<纳兰词>》]http://vip.book.sina.com.cn/book/index_15776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