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电影之前，想先说说“子曰”。

《论语》在最近几年很风行。从小到大，读过的遍数应该不算少了。大多数的人，也许和我一样，对这种语录断简式的风格不那么能适应。一遍下来，除了格言式的几句话，或者几个仁义礼智信之类的词，对论语的认识还是很浅薄。最近，因为相对懒散些，好奇心却上来了，打算重新读读诸子原文。读的方法，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是穷究其义，有点古董味。这次轻松点，来个囫囵吞枣，不看那些集解、疏证之类，就它的字义，贴着人的本性，想想有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这样的方法来读，在“学而第一”的第一句，就有了问题。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以前老师教的时候，是讲读书经常温习，有远方的朋友来，不是很快乐的事情吗？别人不了解你，自己也并不以为生气，不就是君子吗？这样说起来，好像按孔子的教导来做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如果扪心自问，事情也许并不是这样。读书，一遍遍地温习，我觉得很闷，应该说是很不喜欢。不仅读书，做事情也是这样，一遍遍重来，只会觉得没有新鲜感，无趣。即使是一首歌，听个好几遍，耳朵也就疲劳了。有远方的朋友来，如果是谈得来的还好，如果是既远且疏的，来了相对无言，也快乐不起来吧；再如果自己正想安处一隅的时候，来了一位朋友，说我们见见面吧，有时候也难免有点勉强。再来说“人不知而不愠”，低调是种美德，但能做到的人也并不多；类似的话，还有如“不患人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但有时候难免还是会忍不住要assert一下自己的人格存在吧。这样来讲，孔子讲的，并不合自然本性，而是要大家修身自好的意思了。

无论东西文化，很多经典，都有点教义式的味道，告诉大家什么是好的，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这样的教导，有它的好处，可以提供一些标准，建设一个团结协作的社会。但也有它的弊端，就是不太容易注意到个人的自然本性，甚至有时候也扭曲了本性。昆汀的反传统意义，大致就在于此。他的《低俗小说》、《落水狗》、《杀死比尔》，以及最近的《无耻混蛋》，不仅内容上有点离经叛道，比如对暴力、复仇、信义的反传统解读，在形式上也自觉地和传统电影结构拉开了距离。

从《无耻混蛋》的标题，转到前面论语里的几句印象，是因为另一句话。还是在“学而第一”里，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孔子说，一个国家，能够有贤明的政治，良好的法律，老百姓就不会因为没有羞耻感，去做出无耻的事情；如果这个国家进一步能够提倡道德，讲求礼仪，那老百姓不仅会有羞耻感，还会有高尚的品格，有生活的格调了。这是二千多年前，孔夫子的理想国家。

inglorious bastard的主题恰好相反，是一个谁比谁无耻或者谁比谁残忍的故事。故事里，没有所谓的道德的底线，背叛、媾和都是现实的选择。德国上校汉斯说，别人不喜欢“Jews hunter”这个名号，他却欣然接受，因为这证明了他的技艺。他狡黠冷峻，用压迫式地谈话，使法国农民不由自主地出卖了藏在自己家地窖里的犹太邻居，杀戮的枪声响起时，道德也同样被消散于无形。反法西斯的战争，也并不能免于无耻。暗杀小组是一群罪犯，领头人Aldo的目标就是杀更多的德国士兵，杀的方式怎么血腥怎么来，最后还要仿着印第安人割头皮。昆汀把这个小组就叫做inglorious bastard，用意不浅。最后结局，汉斯背叛，Aldo假媾和，然后给汉斯的额头刻下法西斯的标志。他们都没有感觉到什么道德的约束，有的只是冷酷的现实和情绪的放纵。这里面，只有犹太姑娘索莎娜还闪着一点人性的光，在向追求自己的德国士兵开枪之后，心怀怜惜地想安抚他，却被假死的士兵开枪打死。昆汀反传统，但并不反道德。据说，他花了很多的时间来写这个剧本。现在剧本里故事的安排，大概就是他所认为的，在战争或者其他绝境里，无耻是人性的本能，除此之外只有死亡。同样，昆汀对人性的怀疑，也一以贯之在其他的几部电影里。

这种怀疑，昆汀是用荒诞和暴力的形式表示出来的。在《落水狗》里，荒诞的结果是大家都在互相的猜疑和拼斗里，一一死去。在《无耻混蛋》里，荒诞的结果是一位德国英雄阻击手的爱情，却帮助了犹太姑娘完成了自己的复仇。昆汀也喜欢将暴力以冷峻的形式呈现在面前：机枪扫射地板下的犹太人、木棍猛击被俘的德国士兵、酒吧里乱战后横藉的尸体。如果说昆汀不相信，却又不完全如此。有的时候，也许他还是会忍不住要保留一点优美的事物，即便这优美到了最后，也逃不过毁灭的结局。整部电影，最美的时候，是索莎娜被假死的德国士兵开枪击倒后的镜头。昆汀安排了最动人的音乐，配合着缓慢倒下的犹太姑娘。那一刻，观者心里无可莫名的感伤，其实也消解了那些暴力和荒诞。怀疑人性，或者仍抱着对人性的信念，其实都不过是因为人性根本地存在着。

昆汀讲故事的方式，也很有意思。他刻意地安排了对称的结构，但故事却很有随意涂抹的味道。《无耻混蛋》有五章，就像一个屋架子，两面墙各有两章，一面讲一组故事，一组是索莎娜的逃离和偶遇，一组是暗杀小组的行动和任务；然后两组线索在屋顶会合，复仇和行动都落实在索莎娜的电影院里。虽然有对称的结构，但昆汀却宁愿用有一搭、没一搭的涂抹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大概，一是他不愿意让别人容易地看到故事的尾巴，另一则是在这样的涂抹中，就如一个画者，在随心如意地挥洒自己的笔墨时，可以感觉到创造的自由，以及内心情绪的释放。

“小山重叠金明灭”描摹了一种捉摸不定、明灭不已的恍惚感。读书和观影，也常常是这样。释卷之后，或者电影终了，幻灭或者恍惚的怀疑也会偶尔升起。也许，它只是应和了创作者的问答，或者刚好踩上了故事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