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峡谷 【四】

午后，关山阳和江丽燕身背着行囊从容不迫地来到云山森林检查站，当班的一位警察走上前来，没等他开口，江丽燕学着河南方言一本正经地说：“大哥，你行行好吧，我要回家，这位是我从城里捡来的流浪儿，俺把他带回家喂猪……”

警察羞答答地笑着：“你老是学俺说话，其实在俺听来倒好像河南人学广东话。敢问，这么晚了，你们这是什么？”

江丽燕这才用普通话：“这位是南方日报社的记者，我陪他随便走走。”

“可是，不要走得太远了，有野猪的。”

“我知道的……谢谢。”

云山原始森林方圆六百里。当然，这是一个有争议面积。六百里的数字是地图上标注的，附近的城里人认为，最少也有八百里。而周边山里人却反对，哪有那么大，最多超不过四百里。

两位探险者说着话顺着一条时隐时现的小路向深林中走去，大约有两公里，江丽燕忽然惊呼：“啊！这才几点，天色怎么暗了。”

关山阳看了一下手表：“还不到下午三点，是不是要下雨了？”当他太起头来，在原地打着转，看着空中叠翠千丈，浓荫蔽日：“这里没有了天空，连一丝也看不到。”

在他们身边合围着拔地而起的遒劲粗大树，粗壮的树干托起从横交错的枝干，每一支树干，又伸展出数不清的枝杈。有的枝杈虽然很粗壮，却缠绕在一起，乍一看，很像一根横在树枝间的雕塑。

“啊！我们已经进入森林吧？”关山阳惊叹地喊了一声。

江丽燕放平了视线，看见每一棵树干根底部都被葛藤缠绕，藤蔓的根部没有想象中的衰草花卉，奇葩硕果，有的只是一尺来厚的枯叶。于是颇感好奇地蹲下来，用手拨开厚厚的枯黄树叶，手指触摸到最下面腐烂了朽枝和树叶，有一股浓烈的酵香和混合着霉变的气息扑面而至。

“我的天啊！这味道真好！山阳，快过啊，你闻一下，这里怎么会有酒的味道。”

关山阳刚移动脚步，一堆稍厚些的树叶下突然窜出两只灰兔，其中有一只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江丽燕腿上。

江丽燕正捧起一团枯叶放在鼻子下专情的嗅着，眼角的余光里有一道急速的物影，还没来及反应，小腿肚外侧被物影撞击。

巨大的恐慌瞬间在感觉中扩撒，心底顿时凝聚无法遏制的惊恐，本能地躲闪，反而使身体倒在厚厚的枯叶上，身下软硬不均的感觉更加重了恐惧，一边连续滚动，一边惊叫着。

关山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纵身跃过来抱起江丽燕，单腿跪在她面前骇声地问：“怎么啦？你摸到什么了？”

江丽燕被吓哭了：“我刚才被什么咬了一下，没看清，可能是蛇吧……”

关山阳一把抓过江丽燕的双手：“我看看，伤在哪里？”

江丽燕抽回手，摸着小腿肚：“在这里。”

关山阳见了，身体一软，坐在枯叶上：“你可把我吓死了，什么蛇？一只兔子！”

“啊！怎么可能呢？那兔子干嘛要袭击我？”

“哎，看你！一只兔子都让你如此狼狈，要是见了野猪和老虎，用不着袭击，你自己就躺在地上等它们享用了。”

“有你嘛，我怕啥呀。起来啦，赶路。”江丽燕刚站起，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两只胳膊撑着地，仰望空中：“这里的天是绿的，好像从天上垂吊的一片无边的绿海。以前，绿对我来说就是单一的，要说有什么区别，只不过色泽有轻重之分罢了。可此刻，我觉得绿色简直就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宏观的绿是那么博大，在一片寂静中孕育着生命，孕育着风孕育雨，孕育着春夏秋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片森林就是南国的肺啊！微观上，一个浅白色的幼芽，在晨雾的滋润中，在雨水的洗涤下，生命中的绿昼夜潜滋暗长。由浅绿到翠色，由翠绿到碧绿，由碧绿到深绿，最后由深绿到苍绿，直到走到了绿的尽头，把绿的精灵散尽，才飘然而落，从此成了一世的蓬勃和充盈的奉献。过去，我们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看见了头顶的这片绿，我越发对杜甫的‘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有一番感慨。山阳，你看，远处的绿波与近处的绿色在不停地置换，变幻着浓淡，这是一种涌动的绿波啊。好宁静而又充实的颜色，终身眷恋着太阳，每天在挚爱中不停地吸收热量，转换成生命的气息，释放给所有的生灵。她一生高贵，纤尘不染，活着长在天上，落下葬与后土。然而，她一生无比坚强，即便是被风撕去了半边，依然会在空中迎风招展。”说着，不见回应，侧目正好与关山阳目光相对，她觉得，这是一种无比柔美的目光，犹如一轮弯月在潭水中的倒影，顿感羞涩：“你怎么不说话？”

“你说得那么好，我怎么能忍心打断？你真的不该学法律……”

江丽燕转过脸轻吐一句：“还不是被你气的！”

“谁气谁？说不清。起来吧……”

江丽燕撒娇：“我的腿都软了，怎么走啊？”

“那我在这里搭个帐篷，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了。”

“你……这有谋杀嫌疑？把我留在这里喂野猪啊？”说完，一下从地上跳起来。

两人背起行囊继续前行，不一会，眼前树木越显稀疏，不时发现千年的古木倒卧在荒草丛中。有的树干倒下后，还被几根枝杈撑起半截，远远望去像一架巨型的高炮，对天怒射。

这里又是一番景象，每一寸空间都各种植物抢占。在腐烂了的树干上，不时有各种不知名的昆虫惊飞和爬动。在树干贴地处是一道深凹水沟，让人看上去会联想到在巨树轰然倒下的瞬间砸出的痕迹。也许是常年从树干上淋落的雨水的冲击而成的，由于水的流动，慢慢形成了一条浅浅的水沟。在水沟的一边枯树干上长满了密密麻麻苔藓，另一边生长着茂盛的地衣植物。

江丽燕忍不住惊呼：“哇……这里有蝌蚪啊！太神奇了！噢，还有体型怪异的鱼，什么鱼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两位探险者被绿色的海洋中沉醉了，枯木周围弥漫着原始森林特有的湿润，为各类植被创造了得天独厚的生存环境。它们以魔幻般的姿态无拘无束繁衍，争相为自然界创造独一无二的价值，让失去生命的枯树转化出千姿百态的生机，再造生命的神奇。

两个人蹲在水沟边，从一片被食草动物经常光顾的水面上相互看着对方，仿佛欣赏前世遗失在这里的容颜，透过浅水，扑捉彼此的心境。

江丽燕终于忍不住说：“这里到处都是被转换了的生命！自然界尚且有物质循环，那么我相信，人的生死轮回一定是存在的！否则，我怎么会这样恨你呢……”

关山阳折断手里的枯枝丢在水面上，把两个人的倒影打碎：“说什么呢！”随即，慢慢站起来，下意识地拍了几下江丽燕的头：“看那边。”

江丽燕站起来，顺着关山阳的手指，看见不远处几根倒下的枯树间有一只麋鹿在警觉地朝他们眺望，旁边还有许多鹿在喝水。

江丽燕欣喜地爬上了树干，刚要呼喊，低头发现几只刺猬从树干下逃窜，心里一慌，身子顿失平衡，幸亏被关山阳上前抱住，才没摔在地上。

这是两人从小到大第一次肢体上的接触。关山阳的手臂刚收回来，脸蓦地红了，转过身望着树林上空飞翔的鸟儿。

江丽燕故意把话题引开：“我真是的，刺猬有什么好怕的……没想到树是这样伟大，活着的时候是各种鸟儿的天堂，死后腐朽的树干，竟然养育着这么多生命。这是怎样的无私与顽强啊！活着终生立地不移，死后卧底成泥。如此坚贞与达观的生命态度怎不叫人敬慕呢！”

关山阳很快调整了异样的感觉：“我们走吧，别惊扰这些可爱的麋鹿。”

黄昏，两位探险者走进一片山毛榉生长的地带，林中到藤蔓曳地，灌木丛生，密麻麻一望无际。

关山阳发现蔓藤里隐藏着许多树根，不解地问：“难怪这里都是弯曲的小树，愿来大树都被砍了。你看，有的树快蜕变成可怜的灌木了。”

说话间，几只山鸡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惊飞，在高空留下几声凄迷的鸣叫。江丽燕嗅了嗅：“你闻到了吗，有一种奇特的芳香。”说着，弯腰用手触摸一簇百里香：“就是种植物，脚一踩上去就会发出香气。”刚要直起身子，蓦然愣着了。

关山阳看见江丽燕两眼直愣愣看着灌木丛：“怎么啦？”

“我的天啊！它在窥视我们！山阳，我们快走……”

关山阳警觉地蹲下，顺着江丽燕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头野猪在与他们对视：“不能跑的，那样它会追过来的。”

“那怎么办呢？我该把雪狼带来的。”江丽燕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还以为你会带它来呢。”

“本来想着的，可是，我已辞职了，有什么理由带所里的在编警力呢。”

关山阳见野猪丝毫没有退却的样子，伸手折断了一棵山毛榉，冷不防突然大叫一声冲向野猪。江丽燕精神为之一震，跟着冲上去，只见野猪“吼吼”怪叫着掉头逃窜，这才不住合掌大笑：“我的天啊！刚才你那样子真的很恐怖……简直就是一个千年野人啊！你怎么会在一瞬间变成了这个样子？真让人难以置信……”

“有什么好笑的？与野猪打斗要什么好姿势，能赶跑就行了呗。还笑！待会遇见野猪你上吧。”

江丽燕笑得语不成句：“我……宁愿让它……也不会把自己变得比它更可怕。”

当夕阳醉染丛林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片伸展的山坡下，抬头仰望，斜坡的尽头是笔直峭立的崖壁，高耸云天的山峰在夕阳下显得苍莽挺拔，气势雄伟。

山坡上生长各种草卉，连绵不断的花草编制成的地毯，不经意地流露出鬼使神差的痕迹。等两位探险是开始上坡才明白其中的奥秘，愿来脚下全是嶙峋密布的碎石，所有的花草都长在碎石脱落出的薄薄石灰层上。脚踩上去，有着明显的塌陷，发出金属般咔嚓的声音。

关山阳感叹：“这么多的碎石流是这么形成的？真的难以想象，当初山峰崩裂的瞬间，岩石从高峰滚落，相互碰撞碾压，该是一种多么惊心动魄的景象。我们今晚就住在山坡上，一来视野开阔，二来有了不速之客，碎石会发出声音。”

“好啊……搭帐篷。”

关山阳向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中有着淡淡的忧虑：“也不知道家里人会急成什么样？”

江丽燕撇嘴笑道：“后悔了吧。”

“这么会呢。今天的感受颇丰，不到森林怎么都感受不到她真实的魅力。看似一草一木，一石一水，还有一只飞鸟，一头野兽，都和整个森林气韵相息，血脉相通。在这里，生死之间没有界沟。无论是走动的生灵还是千年不移的古树，都是那样的和谐无间，浑然天成。这里才是孕育生命的摇篮，所有的物种历经千万年，不需要面临灭绝的演变、适应，便可以在这里多层次，高密度繁衍。当然，这里也有竞争，物竞天择是大自然的法则，但这里的竞争对手不是来自森林内部，而是来自人类。因为人类的强大，地球上灭绝了数以万计的物种。忽然之间我觉得，假如生活偏爱了你，人生就失去了要义。假如上帝偏爱了一个物种，就会让他肆意发展，直至彻底灭绝。生命之间存在着差异，只有保持互补，才能长久共存。失去相互制约、转换的生态是十分危险的，而我们人类正沿着这条可怕的路越走越远。”话音未落，不远处的藤蔓中传来一声狗叫。江丽燕浑身一颤，站起来：“是雪狼！”

雪狼在草丛中欢快地跑来，江丽燕迎上前，蹲下来抱住雪狼的脖子流着泪说：“亲爱的！你怎么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