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值得置诸案头枕边的《希腊神话》现代读本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顾銮斋

金秋时节，收到曲厚芳、于凤湘两位先生的大著《西方文化艺术之源——希腊神话》（山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下称曲于读本）。捧在手中，直觉厚重而沉实。忽然意识到，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对于两位著者而言，可谓实至名归了。

一页页翻来，顿觉墨香扑面，心旷神怡，美轮美奂的图片，畅晓可读的释文，一步步展开了那个玄黄渺远而又美不胜收的神话世界。不由觉得，这是一套值得置诸案头枕边、既适于研究检索、又适于休闲阅读、雅俗共赏、老少皆宜的《希腊神话》现代读本。近年来，国内推出的神话著述、译作已难计其数，但像曲于读本这样全面系统而又特色鲜明的著述却绝无仅有。说其全面系统特色鲜明而又值得置诸案头枕边主要基于以下理由：

1．“全书”气象。笔者喜读希腊神话，也有一些收藏积累，但由于这些资料大多围绕某一方面辑录解说，或有文无图，有图无文，或编选芜杂，散乱无章，常常在查寻资料时捉襟见肘，因此深感读书界、学术界急需一个收集全面、雅俗共赏的现代读本，一则以满足希腊神话爱好者的扩展阅读，一则以满足科研工作者的查阅之用。曲于所著《希腊神话》无疑是一个比较理想的读本。作者通过现代检索手段，利用一切可用资源，全面收集图文资料，精心设计、分类编制，甄别、鉴定、考索、确认、解述，探究，最终形成著述达四卷之多。这样的规模，不必说普通阅读，即使用以查阅生僻稀见的希腊神话资料，也一般不致劳而无功。这正是“全书”蕴含的意义所在。

2．扩展阅读。曲于读本，规模不可谓不大，但容量终属有限。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每则或数则故事后设“相关链接”一栏，以助进一步阅读。如链接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和他的《神谱》、三大悲剧作家及其悲剧作品、阿波罗多洛斯及其《希腊神话》、荷马与《荷马史诗》、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和他的《变形记》、19世纪神话作家古·斯威布与托·布尔芬奇及其作品。而通过链接“混沌世界与人本主义”、“光明来自东方”、“米诺斯与米诺斯美女”、“迈锡尼与迈锡尼文明”、民主派政治家伯里克利等，探讨了希腊文明人本主义的起源、希腊文明与东方文明的互动、希腊文明的“极盛时期”等等。读者手执此书，犹如坐拥书城，可以尽情尽性地索取信息资料，享受现代读书方法的便利与快意。

3．增色求新。由于希腊神话各种汉语文本，包括国内流行的几种译本如德国斯威布、美国布尔芬奇、俄国库恩、古希腊阿波罗多洛斯等人的希腊神话，在叙述或行文中对古希腊神话传说材料常有未及或语焉不详之处，特别是对所录图片的解读或说明多有阙如或未尽其意，曲于读本基于严谨的治学态度，便不能不予以补缺补全，这便如序言所说，包含了许多“唯一性”。所谓“唯一性”，是指某些情节或细节描述为曲于读本所仅有。因此所谓“增”，是指相关内容不见于包括译本在内的其他文本。所谓“色”，是指对形象、情感和景色、氛围等情景的陈述、描绘、形容或渲染。如《弥达斯的金手指》中描绘西勒诺斯老人醉酒后的形象：“肉丸儿似的……卧倒在地上，还在呼呼大睡，酒糟鼻子像长在草丛中的草莓。”经这样的描绘，一位失态放浪、不能自持的醉汉形象便跃然纸上。所谓“新”，是指故事情节的扩展或追加。如希腊神话中有瓶画称《百眼怪看守伊娥》，斯威布等神话作家对此都没有作出说明。但曲于读本作了多处描述，如“无奈的赫拉接过百眼怪的头，端详了一番，……脸上浮现笑容。她命赫尔墨斯把阿尔戈斯的一百只眼睛全剜出来，安放在她的圣物孔雀的尾巴上。从此，全世界的孔雀尾巴上都有了像眼睛一样美丽的花纹。”这就较流行文本增加了故事情节，读来意趣盎然，“增新”的意义由此可见一斑。

4．唯美原则。从图片收集到文字说明，曲于读本始终坚持唯美原则，以美释美，不仅尽力吻合希腊神话的美质，也力求满足读者对希腊神话之美的追求。《怀春》的选图和释文即为珠联璧合的典型例子。图为19世纪法国唯美主义美术大师威廉·布格罗所作，传神达意，精美绝伦，处处表现出人体绘画的美学意义；释文解说了作品的内涵，文字表述之美不逊作品本身：“在这个花如锦、草如茵的仲春时节里，尼奥柏走在河边小路上。放眼望去，远方黛青的连山将天地隔开，伊那科斯河像一条长龙蜿蜒南去……”，世外圣境，如诗如画，读后不由沉醉忘我，遐思无限。

5．史学探研。《希腊神话》并非只是一个叙述或解说的读本。同“相关链接”一样，为使读者在更深层次上理解希腊神话，作者又特设“简释”一栏，对相关问题进行解析。“简”，指文字简约，但“释”，却不是一般图片说明，而是就某一问题展开学术探讨，这就进入了研究层面。如说“宙斯猎美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风花雪月，而是一组关于母系氏族时代几个著名的古老氏族起源的故事。这组故事中的少女，都源出于大西洋神奥克阿诺斯一族，这是否寓意着古希腊人与海洋的密切关系呢？赫拉的嫉妒，也是对一夫一妻制的追求，是妇女对专一爱情本身的追求……”。这里通过“宙斯猎美”引出母系氏族、海洋文明、一夫一妻制家庭等历史学专业概念。对希腊神话普通爱好者来说，读后不免惊异看似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竟还蕴藏着这么多有趣的历史信息！稍有好奇心理，便可以激起探究的冲动或欲望。

6．考辨正误。希腊神话多姿多彩，却也纷乱芜杂。例如诸神职责和谱系，虽有赫西俄德的《神谱》试图正本清源，似也未达目的。所以，撰写过程中常遇类似问题。而稽考诸神源流，与史实考辨类同，本身便属于研究工作。虽不可以素常的逻辑思维看待神话，但总该大体明了诸神世系、子女数目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否则，神话书写必然影响神话本身的文化品位和美学价值，而神话本身，也就必然因书写的粗劣和讹误而最终丧失读者的喜好和拥戴，更不必说痴迷了。这不仅与逻辑思维无关，且正是神话书写的起码要求。斯威布、布尔芬奇、库恩等人的著述虽然风靡世界各国，但此类错讹却并不少见，不能不予以梳理正误。例如，斯威布在《坦塔罗斯家的最后一代》说，珀罗普斯有两个儿子，即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在《忒修斯的故事》中又说， 珀罗普斯有几个极有作为的儿子，因此使他成为伯罗奔尼撒最有权势的国王。在《忒修斯的故事》中庇透斯出场，在《俄狄浦斯的故事》中又出现了另一个儿子，加上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已计有四个儿子。但这还不是全部，理清谱系后方知，珀罗普斯与希波达弥亚共有七个儿子——特洛曾、皮特修斯（庇透斯）、科林斯、阿特柔斯、狄埃斯特斯（堤厄斯忒斯）、科普柔斯、克律西波斯。而由于斯威布在《坦塔罗斯家的最后一代》说珀罗普斯有两个儿子，结果以讹传讹，我国许多编译或编著读本便将两子依次称为大儿子、二儿子。作为世界名著，斯威布、布尔芬奇、库恩的作品尚且如此，屡经辗转编译传抄之后，国内的一些读本也就可想而知了。尤其是儿童神话读物，出版目的本为帮助孩子积累知识，辨别善恶，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但在经济利益驱使下，编者和出版多不负责任，以致粗俗错乱，令人咋舌，名为读物，实为垃圾。情况如此，也就更需要类似曲于读本的著述进行清理了。

7．“全景”著录。凡具生命活力的神话，都经历了漫长的形成、演变过程。但在形成和演变之间，似乎很难找出一个学术界认同或服膺的界分。比如，我们可以将某一神话的第一个写本作为这个神话形成或确立的标志。但是，在写本甚至文字形成之前，这个神话已经为先辈所口耳相传了。难道口耳相传的神话不可以作为它形成或确立的标志吗？或者，无论在形式还是在内容上都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后来的写本，为什么不可以视为确立的形式？《荷马史诗》或《吉尔伽美什史诗》不过是行吟诗人口述史诗的记录，为什么只有写成文字才可以视为史诗的形成？诸如此类的认识显然缺乏历史主义精神，反映了今人对古人的漠视或无视，更隐含着现代学术话语霸权的横暴无理！事实上，神话从它的起源到现代，一直处在形成演变过程中。一个区域或一个民族的神话，在它的初期往往已经吸收了邻近地区或族群的神话素材，后来的演变过程还必定进一步吸收外来因素。而每个时代又常常依据自己的价值尺度予以润色加工增删剪裁，从而使神话永远处于形成演变过程中。正因为如此，我们认为，希腊神话从起源直到今天，从来没有停止过创作的脚步，相反，创作形式日趋丰富多样，参与创作的文学家艺术家也不再局限于巴尔干而分布于世界各地。而相关写本、画作、雕塑、影视、动画等等，无疑都为希腊神话增加了新的内容。作者显然注意了这一特点，所以从最早的雕塑、瓶画，经古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浪漫主义时代，直到现代的希腊神话艺术作品，无不予以等量齐观，精心收录。而按我们上面的分析，正是经过了这样的处理，《希腊神话》方能体现出全面或完备的特点。曲于读本，从上古希腊直至20世纪前期，收图达千五百幅，著文凡数十万字，的确为华文希腊神话著述所仅见。这是一套纵横兼具、宏微并臻的“全景”式著录，它以图片的精美富足和文字的典雅流畅，动态地展现了希腊神话万古流芳的不朽画卷。

我曾写文章讨论顾颉刚先生的“层累理论”，并旁及德国学者的“神话批评”和日本学者的“加上原则”，认为“层累”理论是对上古神话史学形成轨迹和发展规律的描述与揭示。而“神话批评”和“加上原则”则从不同角度以不同材料印证了这一理论的科学意义。神话的层累如同树木的年轮，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历史的推演而增进。这是神话的特征，也是神话的常态。愿两位作者的解读收集能够在希腊神话的层累演进中留下自己的印记，形成新的层累。

2010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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