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

一 53块学费

山子13岁，上初一，有两个姐姐,家在沂蒙山区。

名字叫山子，好像是真吸收了山的灵气。人瘦瘦的，两只眼睛不大，却像山里孩子常去喝的山泉，灵动，还有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平和。

最让家里人自豪的，是山子的成绩。全校一年级两个班，150多个学生，山子很少拿第一，却也从来不会在5名之外。

这天是周六，中午放了学，山子在家做了一会儿作业，看看天也不早了，得有两点多了，爷、娘和两个姐姐干活还没回来。他进屋拿出一把浑身黑的透亮的铝壶，装上水，座在柴火炉子上，边看课本边烧了起来。

橘红的火苗贪婪的舔着壶底，水壶发出吱吱的声音。放下手中的书，山子对着家南面的山出神。

山不高，是这里特有的崮，离家也很近。如果背对着山，起个猛子，腚可能就会把山扛个趔趄。山上很平，像一个大场子，杂草从生。山下，是密密的松树、柞树、槐树。眼下，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暗绿的松，绿的扎眼的槐叶，树上挂着一串串洁白的槐花，而柞树上除了新叶，还有一些去年的没有掉落的黄叶，这一切加起来，把整座山坡绘成了一副斑驳的油画。

山子关心的却不是这些。今天中午放学时，班主任下了通知，学校收资料费，除去上学期课本费多退少补退回30块钱外，还得交53块钱。

可是，这怎么跟爷开口要呢。

家里实在没钱。山子不自觉的四下打量这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院子，好像是想从里面剜出一点值钱的东西来。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其实严格来讲，也不算院子，因为连个院墙也没有。堂屋是两间草房子，上面的苫草也因长时间不换，有些发黑了。一盘老石磨，上面坑坑洼洼的比月球表面还不平。一条狗倒是怪年轻，只是黄色的毛特别长，两只不大的耳朵成三角形直竖着，像只狐狸一样，正懒洋洋的在那里打盹。西面是一个猪圈，里面一只半大的猪，有几只鸡在到处刨东西吃。

怎么跟爷说呢。

抬头看看山，山子忽然有了主意。

就在沂蒙山区的山上，有一种特别的生物，叫蒙山全蝎。其它地方的蝎子都只有8条腿，唯独这里的蝎子是十条，所以称为十足全蝎。而它不仅是我国传统的中药材，同时又能加工烹调成上百种美味佳肴，《本草纲目》中已释名“今入药有全用者，谓之全蝎”，据《蜀本草》记载，全蝎入药已有1100多年的历史。

如黄金，“十足”表明了品味。这当然不是虚名：沂蒙全蝎所含蝎毒素、蝎酥等十余种成分，含量是八足蝎的八倍，是治疗惊痫、中风、半身不遂等多种疾病的重要药材之一。

这么好的东西，又因为不好捉，当然就宝贵，价格从开始的一公斤几十元涨到了两百多元。

山子打算星期天跟小伙伴们去掀蝎子换钱。

二 掀蝎子

主意拿定，山子就开始动手收拾工具。先找到家里的火钩，长长的柄，可以用来翻开小的石块。然后，把一只大口大肚子的装土霉素的药瓶子清洗干净，装上点湿土，用来放蝎子。从家里坏了的竹筢子上抽一下根竹条，取比较直的部分约20厘米，从一头一剖两半到约三分之二的地方，中间夹上点布，把另外一头用绳子缠紧，一只捉蝎子用的镊子就制作成功。

这蝎子可不是好掀的。

第二天一大早，山子就跟约好的伙伴们踏着朝阳的光辉向山上进发。上山的小路两旁，长满了绿茵茵的小草，草尖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抬头向山上望去，山上山下到处是生机勃勃的景象，一层薄薄的雾在山上山下轻轻的飘移，还时不时传来小鸟儿轻快的叫声。而就在山上，或是山坡上，有一些地方草比较稀疏，可以看到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裸露着。这些地方，就是山子和伙伴们掀蝎子的主要场所了：蝎子不喜欢呆在山草过于茂盛的地方。山子和伙伴们都从很小就开始掀蝎子，什么地方有蝎子都知道。一到山脚下，大家就分散开来，跟一块块的石头较上了劲。不长时间，就传来三大爷家二哥惊喜的叫声：快来快来啊，我掀着了一只大老母！（对大母蝎子的称呼）山子和其它几个伙伴一听，一窝蜂的窜过去，果然，一只硕大的老母，就安静的趴在那里，因为早上比较凉快，蝎子老实，大家看着二哥轻松的用镊子夹住大母蝎子的毒尾，把蝎子捉进了瓶子里。看着二哥的恣劲，大家羡慕得眼都绿了。

二哥的收获像给伙伴们打了强心针，几个人更加起劲的掀了起来，不大一会儿，大家都有所收获:有的捉到了大青岗（大的公蝎），有的捉到了半大（如名，半大的蝎子，还未长成的）。而如果掀到了小火蝎（就是小蝎子），就放生。

很快，升起的太阳显现了他的威力。山子跟伙伴们的汗，流出，干了，又流出，又干了，路上，遇到山泉，大家奔过去像山羊一样喝上一肚子水，然后在旁边休息一会儿，顺便交流下每个人的战果。休息够了，继续前进，走路时可以听到肚子里“咣当咣当”直响，也不管它，继续掀。

眼前是一块大的平平的石板，凭直觉，山子觉得里面肯定会有蝎子，而且不止一只。可是一个人显然没办法把这石头掀起来。山子就把二哥和另一个伙伴叫了过来，山子和二哥掀石板，另外一人负责在掀起到一半时看看有没有蝎子，免得掀起来后白费气力。二哥就是二哥，人长的又壮实，两人稍一用劲，就把石板掀起了一些。刚掀起，就听到伙伴喊了起来“有蝎子有蝎子，两只大老母！”山子和二哥一听来劲了，问清了蝎子没在石板上面附着后，两个人一使劲，一下把石板全掀了过去。

最恐怖的一幕出现在山子和两个伙伴面前。

就在蝎子的旁边，一条浑身红红的蛇，一动不动的盘在那里，脑袋高昂，两眼灼灼的盯着这三个鲁莽的少年，好像在质问为什么打扰它的清静，蛇身子比山子的小胳膊细不了多少！

短暂的沉寂之后。娘哎！一声惊叫响起，也不知道是谁先带头，三个人掉头就跑，连蝎子瓶子、火钩子和镊子也不要了，在乱石遍布的山野里，三个人的脚像长了翅膀一样，也顾不上看脚下，也顾不上回头看蛇追来了没有，一口气狂奔出数十米。山子从一个两米多高的地堰上跳了下去，摔倒，爬起来继续跑。等三人惊魂未定的聚到一起时，山子才发现，腿也磕破了，手也挂彩了，裤子被酸枣棵扯坏了。

蛇并没有没追来。也许，蛇也被他们的疯狂举动吓了一跳吧，反正，没见到蛇过来。心神稍定，看着彼此的狼狈样，三个人坐在地上狂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在向“目标区”投掷了数十块石头和坷垃，确认蛇不在那个地方了之后，三个人才小心翼翼的过去，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而那两只（也许是三只或更多，但是当时谁还有时间看到底有几只呢）肥大的蝎子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一天，山子捉了30多只蝎子，爷把这些和原来捉的一些放在一起，卖了20元钱，又东借西凑，周三，把53元送到了学校里，顺便又带来了一瓶山子最爱吃的辣椒炒咸菜。

三 狗皮草种子

入秋了。沂蒙山区的秋天，到处是丰收的景象。绿绿的核桃，红红的柿子，还有那酸里带甜的酸枣、、、、、、丰收的果实挂满枝头；花生收了收地瓜，爷和娘忙的不可开交。

这天，又是星期六。

“爷”山子蔫蔫的回到家，几次欲言又止，“学校…又要学费…35元”

爷刚收工回家，正坐在桌前喝浓浓的茶叶。爷好像没听到儿子说什么，拿起他的长杆旱烟袋，使劲的抽了口，然后在鞋帮上用力磕了几下，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又低下了，“噢”。

星期天下午，山子要上学走了，可是，爷并没有给他拿钱出来。山子知道，钱还没有凑齐。

第一节晚自习的时候，宋老师来到了教室。班长刚子把收的学费款跟宋老师仔细的清点了一遍。看看名单，还有10多位同学没交上，宋老师对着名单，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当看到山子时，山子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赶紧低下了头。“还没交上的同学，跟家里说说快点凑下，下星期天必须得交上来。”

星期四上午。“爷！”山子急冲冲的回到家。见儿子中间不上课回家，爷吓了一跳，“山子，怎么了，你们学校要钱怪急吗？”“嗯。爷，今天我听俺班里同学说，有人下乡来收狗皮草种子，说是造林用的，十多块钱一斤，咱们这儿山上不是有很多吗，我专门跟俺班主任请了假，咱们去撸一些吧？”

“真的！？”爷双眼像放光，什么也顾不上做，爷俩拿上两只编织袋就出了门。

这天太阳真毒。

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一会儿在山坡，一会儿在山顶，慢慢的蠕动着。爷和山子都穿着白色的上衣，白白的，猫在那里像两只羊。山上的狗皮草种子还真不少！山子手麻利的撸着，不多长时间，右手就撸出了血。看到儿子的手，爷心疼的说，山子，别弄了，你手弄破了，回学校就不敢写字了，你替我拿着袋子，跟着我就行。没事，山子说，就换左手继续撸。太阳西斜时，父子俩回家了。

爷饭也没顾得上吃，把种子里的杂物让娘筛干净――弄了足有五六斤呢！就背上种子，急急的向乡里收狗皮草种子的点赶去。虽然累，可山子心里说不出的轻松，他帮着娘把白天从地里带回来的杂草给兔子喂上，娘把饭做好了，白菜炖花生面的味道早就飘到了鼻子里，好香啊！

天已黑透了，爷才回来。听见熟悉的声音，山子赶紧跑出门口，殷勤的迎上前去，“爷，回来了？”

嗯。

可是，山子很快发现爷的神色不对。

“怎么了，爷？”

“人家早就收足，走了。”

什么？！……

于是就倒在地上喂了鸡。

三 变故

转眼，山子已16岁，是初三学生了，马上就要毕业，而他的成绩，还是那么好。老师们私下说起他，都说，这是个好学生，无论是考中专，还是考高中上大学，都没问题啊。

这天，正聚精会神学习的山子，忽然觉得心里烦燥不安，抬头看看，同学们都在安心的学习，班主任宋老师坐在讲台上，正写教案。

这是怎么了。山子问自己，莫非是学习累了？他抬起头，长舒了一口气，又埋头开始用功。

山子！教室门口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家族里最小的七叔。山子忽的一下站了起来，这时，班主任说话了：“你是谁，怎么不打招呼就进来了？！我们正在上课呢，有事过会儿说吧。”说着就向外推七叔。“老师，是这么回事，山子他爷出事了，我来叫他上医院。”

当时，山子就懵了。也没听清老师说什么，假也没请，跟着七叔就向外跑。路上，山子断断续续听七叔说，在帮人打麦子转场时，没有固定好的脱粒机从拖拉机上掉了下来，正好撞上了跟在后面的山子爷。

山子爷最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当山子再次出现在同学们面前时，已是十天后。身披重孝的他，明显更削瘦，眼神中充满哀伤。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山子跟班主任说，老师，我不能上学了，然后，就一直哭，一直哭，同学们早就知道山子爷的事，看到山子哭，眼里也都噙着泪水。

大家知道，他们帮不了山子。因为事故是意外，都是乡里乡亲的，开车的那家也不富，只赔了500块钱。眼下山子家里为山子爷办丧事已花光了钱，还欠下了外债。再说，就算是考上了，谁来给山子出上学的学费呢。大姐刚结婚生了孩子，小日子过的紧巴巴的，也没钱。而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升学了，光这两次的考试费，就要几百块钱。

山子回家了。

回到家的山子很快就担负起了自己应负的责任，他天天跟着二姐到地里干活，人更黑了，更瘦了，傍晚，村里人常常听到山脚下传来断断续续的《希望》的笛声，大家都知道，那是山子。

四 重回学校

这天下午，刚从地里干活回到家的山子，发现家里多了两位客人：班主任宋老师和班长刚子，娘正陪着他们喝茶。刚看到宋老师，山子眼圈就红了，他忍了好几忍，可是，泪水还是流了下来，宋老师站起来，一把攥住山子的手。

宋老师为山子送来了学校部分老师和班里同学捐的200多元钱。山子，回去吧！先去考试，我们都考虑了，你一定要考试，考师范，这样花钱少，其它的咱们慢慢想办法！

山子终于又回到了学校，没过多少日子，传来一个好消息，山子考上了，而且还是当地很有名的一所中专师范！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小村庄，要知道，这可是村里出的第一个中专生！有了这个，就意味着可以吃“皇粮”，吃工资，吃雪白的馒头和大米饭。

第一学期，学费2400元。当山子看着通知书上这近于天文数字的学费时，山子心里觉得，很凉，手也沉甸甸的，仿佛手里拿的不是入学通知书，而是宣判一个犯人刑期的判决书。

就在全家一筹莫展时，村里的邻居和家里的亲戚，自发的送来了“喜钱”，有的10块，有的5块，有的20、、、、、在外面打工的二哥送来了300块钱，说，这些，是我借给我兄弟的，将来有了再还我。

还差700多！

山子想起了回来送钱明天就要回工地打工的二哥。

二哥在一家建筑工地打工，是木工，技术活，一天工钱9元。二哥说，没技术的小工一天是5元，但是很累。

第二天，山子就跟着二哥走了。

山子来到工地，因为工地并不缺人，二哥找了工地负责人老杨，听说了山子的情况，老杨二话没说，把他留下了。

山子来到宿舍，二哥帮他也用木板搭了个临时的“床”。晚上，蚊子多的吓死人，山子一次次起来打蚊子，手掌上血迹斑斑。

工地上正在拆一条旧公路，山子的任务就是跟着大伙用镐和锨等把这条路的路面揭掉。

早上6点钟，还没有从昨天晚上的困顿中回过神来的山子，匆匆的吃了4个馒头，就跟着大伙进入工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还没到中午，山子就饿了，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干过这么长时间活，而且，基本不休息。

现在正是7月份，是一年太阳最毒的时候。路面黑黑的沥青，把太阳的热量毫不吝啬的吸收，再放出来，整个路面好像要向外流油。踩在上面有种沾粘的感觉。山子觉得自己好像是放进了蒸锅的馒头，人整个气也喘不上来了，脸上的汗流到眼里，感觉火辣辣的，汗在脸上结成了一层白白的盐，很不舒服，手一碰沙沙直响。他真想找个有阴凉的地方歇一会儿，可是，大家都在干！更要命的是，两个手掌上很快就起了泡，先是右手中间两个手指，然后一个接一个，倒怪均匀，不偏不厚，一个手指分一个。手一动，就痛的钻心，可山子也不好意思停下来，就这么咬着牙坚持着，等到下午收工的时候，十个泡已全部成了血泡。

山子觉得，他呆的根本不是工地，而是炼狱。晚上，迷迷糊糊中，山子觉得自己鼻子里向外流东西，他下意识的用手一抹，可他太累了，一转眼就又睡着了。第二天，发现枕头、蚊帐、手上到处是血，才知道昨天晚上流鼻血了、、、、、

干了三天，山子就感觉自己真的受不了了，可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二哥不断安慰山子，兄弟，坚持下，过了这一坎就好了！

还是二哥好。他找到工地负责人老杨，为山子调换了一个看管仓库分发工具的活。而山子倒也勤快，把仓库里东西分门别类收拾的井井有条，而且，还利用发放工具的空闲时间，给车补胎，修理断了把的锨、、、、、，把很多工具都修理好了，俨然就是一个合格的“管家”，这让老杨很满意。

9月份，要开学了。临走时，老杨给山子多开了100元的工钱，二哥又塞给山子20元钱，山子这个高兴啊！这下，学费有着落了！拿到工钱的这天晚上，下了暴雨，空气格外的新鲜而凉爽，而城市好像也不再那么喧闹，山子跑到工地空旷的地方，“啊、、、、欧、、、、，”狂吼了几声，然后，就一个人坐在工地上，看着天上的月牙和星星发呆。天上有丝丝云在慢慢飘动，云和云之间的天空，那么干净而又深邃。

五 不是尾声

靠着在学校勤工俭学，还有大家的帮助，山子顺利的完成了学业。成绩优秀的他，被安排到家乡一所村小教学。由于他教学认真，知识丰富，方法多，加上在师范时又学会了弹琴，练了一手好字，成了很受学生欢迎的“孩子王”。他所教的班，成绩突出，在全乡名列前茅，没过几年，山子就调到了乡中心小学任教。

山，还是那么绿，水，也还是那么的清，山子的家乡，这个似乎远离外面世界的小村庄，表面并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变化的是，在党的富民政策下，这些年，这里已成为花果山，乡亲们开始富裕了。而且，国家已经开始施行真正的免费义务教育，今天的孩子们，从小学到初中已不用再交学费，甚至书费都不用再交了。每当看到孩子们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开心的读书，山子就会想起自己当年的求学生涯。是啊，成长的过程，有痛苦，也有欢乐，但是，只要有一颗坚强、感恩的心，路就不会永远不平，美好的生活，始终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