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浩天这回到小院里来的主要原因就是给孙红梅送药，药是极为特殊的，特殊到一定会跟普通的药物有着天大的不同。普通的药物是带着说明书的，而浩天拿来的药是连一个文字都没有的白瓶子。他告诉孙红梅，这是一种从国外进口来的营养药，包装极为简单，但里边的药物可一点都不简单，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营养师根据东方人的身体特质专门研发出来的，能有效地提高老年人的身体素质，治疗高血压。孙红梅笑了，接过去看了看，只问了一句，怎么个吃法，然后就悬开瓶盖子，按照于浩天的指导痛快地把药吃了。孙红梅就是这么个脾气，从不多话，更不罗嗦，要么不吃，一旦决定吃，就会连一句废话都没有。浩天极为欣赏她的品性，从她的身上，他学到了太多太多。
此刻的孙红梅正坐在屋子里，和周小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让周小好帮她整理一下衣物，周小好却在抽屉里发现了几块特别的手帕，一米见方，每一块手帕的上面都织着一颗红五角星，看工艺就应该是孙红梅的杰作。周小好觉得这东西挺奇怪，用来当手帕使似乎大了点，用来做毛巾面料又不对，她忍不住问孙红梅这东西是干吗用的，孙红梅只给了她一句话：送行用的。
送行用的？
这四个字令周小好愈加费解了，她正想着要刨根问底的时候，于浩天敲门进来了。
于浩天先是跟孙红梅打了招呼，然后就在孙红梅的简单介绍下客气地跟周小好点了点头，算做是见面认识了吧。于浩天把药放到了桌子上，只说了几句关于吃药和很快就要安排体检的事情后，就离开了。加一起也就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周小好觉得这人真是奇怪极了，难道多说一句话会很了不起吗？
周小好见他出去，忍不住问孙红梅他是谁，孙红梅一边悬着药瓶盖子，一边说道：我儿子。
“什么？您儿子？”周小好惊讶极了，她立即去看外面于浩天的背影，然后又夸张地转过头来看孙红梅，她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可能，因为这两人长得实在一点都不象，而且从年龄跨度来讲，于浩天那么年轻，如果两个人有血缘关系，充其量也就是祖孙俩。但她不能说，一说恐怕就太不礼貌了。
“怎么？不象？”孙红梅似乎猜到了周小好的心思，打开了药瓶盖子后，抓了几粒药放到手心里数了数之后，道。
“嗯……真是，还真是……”周小好不是个善于说谎的孩子，她想了想，从嗓子里咕噜出了这么几句，然后乖巧地走了过来，给孙红梅倒了水，让她吃药。
“他是个遗孤，从小在院里长大的……是所有人的儿子！是个好孩子！”孙红梅说完这句话，就着周小好倒的水咕噜一声把药片咽了下去。
遗孤？
这答案挺令周小好意外的，她没有想到如此内敛的男人竟然是个孤儿，她对他的好奇里不免又加了几分意外的同情。
（二）
雷声大从外面回来了，他一回来院子里就算是炸开了锅了，他的大嗓门让院子中央的老槐树都被迫从沉睡中惊醒，扑棱扑棱地掉下三五片树叶算是对雷声大的无奈欢迎。
“奶奶个熊，可热死老子了！大山子，冲壶茶！”
“哎！”大山子应了声，快步跑进雷声大的房间里，麻利地干了起来。
院子里的雷声大掐着个腰，满头满脸的汗珠子，他大手一抹，手上还沾着泥，就和着汗水胡撸了自己满脸。
“嘿，他奶奶的！”雷声大意识到了，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院角，拧开水龙头，把脑袋一伸，哗啦哗啦地就着水龙头就洗开了，只洗得满头满身的水。也不管冲起来的水溅得满地，只顾自己开心地嘎嘎大叫，“哎呀，我的那个奶奶个熊，忒好啦！大山子，给老子把毛巾拿来！”
“哎！”大山子一手托着壶茶，一手抓起个毛巾，忙忙叨叨地从雷声大的房间里跑了出来。
“首长，给！”大山子急切地把毛巾递给雷声大，雷声大脑袋还探在水龙头下，伸出左手胡拉了一圈，却一巴掌拍掉了大山子端着的茶壶，啪的一声，茶壶就摔碎了，热水迸了大山子一腿，把大山子烫得直蹦高。
“奶奶个熊，你爪子长天上了？连这么个东西都拿不住？”雷声大一见茶壶碎了，气得大骂了起来，大山子一声也不敢吭，腿上烫的直疼，也不敢动了。
“你那个手，我给你讲过多少次？笨，咋就那么笨？这要在战争年代，那是要出大问题的！一个兵，手握着枪，啪，没拿住，枪掉地上了。枪转个圈，走火了，一歪把子，啪，打中你自己了，你说你还活个屁？你说你是不是笨？敌人没要你的命，你自己把自己给解决了，死了倒是省心了……给我！”雷声大骂骂咧咧的一伸手。
“哎！”大山子立马就把手上的毛巾递了过去。
雷声大接过毛巾在脑袋上胡撸了一把，气哼哼地道：“你给老子写检查！明天交！”
“是！”大山子应了声，心里懊悔极了，他觉得雷声大说自己说的对，他就是笨，都多少次了，不是吃饭一不留神把碗碎了，就是喝水的时候一转头把杯子打了，总之大山子这辈子是没少摔东西，甭管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经他手碎的东西不说有十件也得有七八件，当然每一次碎东西的时候雷声大都在他旁边。可大山子从来就没想过，碎东西这事跟雷声大有没有关系，他就觉得自己笨，他真担心有一天自己真象雷声大说的，别自己把自己给撂倒了。
雷声大这边正训着大山子，那边周小好听到了可不乐意，她刚好就站在窗边，看了个全过程。她嘴上嘟哝着：倒打一耙！
“你说什么？”孙红梅听了个依稀大概，问道。
“那个雷大爷，我都看到了，明明是他给弄碎的，他却说是别人干的，根本就是倒打一耙！”
“哦！”孙红梅抬头看看外面，笑了一下，见怪不怪地，没吭声。
“他怎么那么霸道啊？”周小好把自己的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他倒不是霸道，就那么个人！别看平时咋咋忽忽，其实心不坏！真有什么事儿，他比谁都热心肠。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一面，得看透了！看不透的话不能说！你在这儿呆的时间久了，你就会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孙红梅说了这话，就又坐到织布机前了，她哒哒地上着线，心思可就全都转到布上了。
周小好慢慢跺了过去，她在屋子里散漫地转着，无聊中瞧到了桌子上的那些药。
“咦，怎么没有商标和说明书啊？”周小好抓起一瓶，看，问道。
“嗯，不知道。”孙红梅踩着织布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声。
“不知道？奶奶，你不知道就敢吃？那，那你儿子，就那个什么浩天，他也不管就给你拿来了？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市场上有多少假药？那万一吃坏了怎么办？奶奶，你怎么这么不上心啊，身体是你自己的，你不在乎还有人在乎了吗？”周小好觉得这事可了不得，她大呼小叫地喊了起来，就差拿着药出去找于浩天理论了。
孙红梅瞧见周小好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道：“没事！放那儿吧！就是一瓶营养药，没事！”
“什么就没事啊？你可真是……”周小好悬开了药瓶盖，倒出一粒药，放在手心里闻了闻，又仔细地看了看，那样子就象个半家子鉴定员。
孙红梅瞧见周小好这模样，心说这孩子，还真当了真了。她没再言语，但心里的温暖却真真地荡漾开了，毕竟，有一个这样单纯的孩子在以一种简单的情怀关心着自己，这本身就足够让孙红梅感动的了。她是那样一个人，虽然外表看起来很硬冷，但内心深处其实非常绵软，绵软到象小院外的江河水。
“不行，我得给你查查看！”周小好说着话就把手机掏了出来，“我同学是医科大毕业的，她对药物检测相当有研究，我让她给你查！”
“哎！别！”孙红梅一听这话，立即就站了起来，一把将药拿了过去，行动迅速得令周小好都大感意外。
“不用，真的不用！”孙红梅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常了，急忙掩饰地说道，“浩天的药没什么可查的，我吃了多少天了都，没事！”
周小好愣了，她想不通孙红梅这是怎么了，难道这药真的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让人知道的吗？
周小好彻底迷糊了。
（三）
雷声大回到屋里的时候，大山子已经担上扁担扛着菜出发了。他一路要走近一个小时，途中会经过一条河，河水湍急，有很多很大的石头，有时候那座小桥不好走，毕竟年久失修了，大山子就会踩着石头过河。这条路他太熟了，自打小院建成，他就天天往这边跑，一早一晚，已经几十年了。
河水最初是浅的，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刚过膝盖。谁知有一年下大雨，河水翻着番地长，又冲开了一些地段，有的地方竟也过腰了。大山子从来不把过河当回事，也从来不把河水涨了还是浅了当回事，他就知道早上天不亮一定要过河，因为会有一大家子的人在等着他给吹响晨练号；两个小时后他就担上担子，担子里是大家的劳动成果，夏天是自家种的蔬菜，秋天是地里长出的包谷，有时还是老人们自己手工做的工艺品，比如孙红梅织的布，老米刻的小玩意。他担着这些东西去市场里，交给他们长期的关系户，每次都是很便宜的价钱，他和院里的老人们一个想法：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一种乐趣。当然，如果这种乐趣可以换来一点物质上的报酬的话，那么则是对他们精神上的最高奖励。
大山子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从不问为什么，从不问这样做值得不值得，他就是一根筋的牛，拉上了犁就会一直耕地，直到天黑，直至夜睡。几十年了，始终如一。
此时的大山子满头的汗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些老了。早几年的时候还不觉得，只是最近，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歇歇，喘口气就要喘上一分钟。这在过去是断然不会有的事情。老伴埋怨他，说他心里根本没有家，这么多年，他几乎就长在了小院里，雷声大的话就象圣旨，老伴的话却可有可无，别说让他干点活，就是让他给她拿杯水，他都执执拗拗的。他觉得，男人在外面做什么怎么做，那是男人的事情，回到家，他就是爷们，娘们就得听他的。
为这，雷声大没少批评大山子，也没少让大山子写检查。有一回大山子和老伴闹脾气，大山子一气之下住到了小院里，也没跟老伴说，老伴急得和儿女们找了一宿，最后天不亮找到了这里，见到大山子，老伴的眼泪劈里啪啦地就往下掉，说你个大山子，你心脏不好你知道不知道？你把我急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再气也得告诉我去了哪里，我要是见不到你，不知道你到底是活着还是咋了，我急得都快疯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人太自私，太不把我当回事了你知道不知道？说完这一串知道不知道，老伴转头就走了，那背影抽抽搭搭，看样子是真的伤透了心了，见这样子，连他的儿女都跟着掉眼泪。大山子站在院子里半天没出声，也半天没回过神来。雷声大瞧见他那德性，气得又骂了他，一脚踢到他屁股上，喝道：还不给老子滚回去！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王八羔子！老子要是有老婆，这辈子都不让她哭一回，让老婆哭的男人算啥男人？俅！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