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摇曳的烟火
luyued 发布于 2011-06-17 01:55 浏览 N 次
赫哲要随父亲到塔上去过年了。这消息一落地,他就变得躁动不安。赫哲的心就像一个鱼缸,一条名叫忐忑的小鱼浮上浮下,还不停地撞着缸壁。
目力所及,鸡鸣山山尖上露头的方方正正小塔此刻离他们爷俩越来越近了,四下燃着灯火的阿勒锦林场早被他们抛在了后头。赫哲跟在父亲的身后骑行了约莫一个小时,狂风也卷着雪粒见缝插针地偷袭了他和父亲赫庆魁约莫一个小时。风雪交加的大年夜,军大衣变薄了,棉帽子变得拥挤不堪,头皮滋滋地冻出了响声。他们终于来到了鸡鸣山下,山尖显赫的鸡头张着大嘴盯着他们父子俩,鸡冠形状的石头上覆盖着残缺的白雪,被风吹的裸露出两处石头的原色,隐约看得还算真切。
赫哲协助赫庆魁把自行车上的行李卸了下来。大年夜要来的当口,气温骤降了十几度,不从家里多运来一床被子,光凭塔上的那床赫庆魁几年没换棉絮的旧被,定是要受苦的。棉被裹着的保温箱里装着赫哲跟父亲今夜和明天一天的吃食:一瓶老白干,一只烧鸡,一饭盒父亲搞的酸菜汆白肉,赫哲母亲临去关里前蒸好的大枣馒头。饺子是少不了的,爷俩小年过后包的七十个酸菜馅冻饺子,赫庆魁还在其中一个饺子里塞了一枚崭新的一元钱硬币。再过几个小时零点钟响的时候,爷俩准时开始煮饺子,然后比赛看谁先吃出那枚硬币,倒也徒然有些乐趣。这样的除夕,赫哲已经很多年没经历过了。可在这之前,他们还必须得再步行一个小时到达鸡鸣山山顶。显然,天气这只拦路虎很可能会要他们花费更长的时间。
雪把整座山变得明晃晃的,手电索性不用。干嘛要用呢?开着手电就得浪费一只手,这样的鬼天气,手露在外面是要被冻掉的,棉手闷儿(手套)的作用变得微乎其微。路是崎岖的,或者说根本没有路。它们就是被赫庆魁和胡大伯踩出的一行脚印,他们的脚印绕过一棵挺拔的红松,遇到下一棵白桦就会立马改变了路线,似有若无、影影绰绰的。先前的那场风雪,泼墨似的埋掉了胡大伯下山的脚印,在随后的极短的时间里也会埋没他和父亲的脚印,搞不好都会把红松和白桦的脚踝完全埋没。
赫哲心中的忐忑有加剧的倾向。它们变成了一枚钢针,鬼使神差地在他心口扎了一下。呃——他有点痛苦。
怎么了?儿子。赫庆魁问。
没什么。
他确实没什么。他自己许是也不知道个所以然。或许有些后悔,后悔跟父亲来这么个夏天时鸟不拉屎、冬天则没鸟拉屎的鬼地方过除夕。没有鸟,倒是有山兔子。兔子的爪印花瓣似地点缀着胡大伯之前的脚印,然后横刀一砍,割断了胡大伯的脚印,横着向西延伸了去。又不大像兔子,也可能是狍子吧。
在赫哲还没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就生出了些撤退的心思。可是,不跟父亲来,他能去哪呢?自己一个人窝在家里冰冷的炕上?他经常连家里的炉子都点不着火。他想,又不仅仅是这样的,那种忐忑似乎跟随他很久了,从年前母亲的一个决定开始,母亲决定回关里娘家过年开始?又似乎不是那样。这么多年,他们一家人就没真正团圆过,他早就习惯了才对。想来想去,他发现这种忐忑似乎从他在嘎鲁市的头一遭相亲就开始埋下了,一直埋到这第五次相亲。现在,赫哲的脑子里想起了他一个月前的第五个相亲对象,那个叫黎欣的雷人女。
走在一条连呼吸都困难的山路上,冷空气和雪粒的综合作用,在赫哲包裹着两腮的棉帽沿和他双唇周围的胡茬上形成了显赫的冰凌。父子俩都宁愿不说话,其实他们原本也很少交流。那么,他理所应当地想些什么,起码能起到一个打发时间的作用。想女人就是最佳选择。
那时候,他和黎欣在肯德基初次碰面,他们坐在角落里喝东西聊天。黎欣埋着头回避任何可能触及到赫哲的目光。赫哲一向少言,可在相亲这件事情上他喜欢占得上风,抢得主动,对嘎鲁来说,外乡人的身份要求他这样做。当然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多数相亲对象都太拘谨太不苟言笑了,比如黎欣。所以他宁愿做一个打碎尴尬这片水的石子,雷厉风行地把自己抛出去。
可对黎欣,他是没法子的。他看黎欣身材不胖不瘦的,就问她,你平时喜欢什么运动呢?有晨跑的习惯吗?不料低着头咬着吸管的黎欣猛地来了一句,你看我像运动的人吗?接着,她眼皮上翘扫了他一眼说,你应该也不像会运动的人吧,看你这么胖。原本这一句要是从一个可爱、俏皮、且热衷于开玩笑的姑娘口中说出,那一点问题都没有,赫哲完全也可以自来熟似的跟她“掐”一会儿,但从一个并不热衷于开玩笑、甚至明显有些紧张的黎欣嘴里吐出,他确信这是个说话很雷人的雷人女,有点像个缺心眼的白痴。要知道她走进肯德基之前可是一直在门口又徘徊又搓手的磨蹭了很久。接下去的交流恰恰验证了赫哲的判断,这个叫黎欣的女孩土的掉渣,不做声的时候一点响声没有,一旦张嘴就总是一惊一乍,雷人的说辞一句接着一句,雷得赫哲像打不着火的拖拉机。当赫哲说起自己家在阿勒锦林场,这个满脸青春痘的女孩吃惊得几乎跳了起来:离嘎鲁这么远,你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简直啼笑皆非。四个小时的车程还叫远?一个人还就没法活了?此刻,赫哲心里琢磨着,就断定跟这个雷人女不会有任何共同语言,应该有个明确的说法、做个了断了。赫哲想着,裤兜的手机里却存着白天还和黎欣聊过的几条短信。
现在赫哲不就在离嘎鲁这么远的阿勒锦了嘛!并且就站在了距离阿勒锦十公里的鸡鸣山瞭望塔脚下。瞭望塔像一个跨立姿势的军人,腰身挺拔,身材绝妙地撑着星云密布的大伞。赫庆魁拆开行李包,掏出了保温箱跨到赫哲的肩上。接着赫庆魁扛着行李往塔顶走去,每一步都把铁皮台阶踩得叮当作响,赫哲刚刚舒缓的思维再一次紧绷起来。他跟在父亲身后,一只手攥着手电给父亲照亮,脚也缓缓地往上挪步,腿却不由自主地打起颤。薄铁皮镂空的台阶很陡,稍一不留神腿就会直接踩空伸到底下去。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害怕了。从五岁那年他第一次来塔上玩开始,他就从未踏足过塔顶,何况这次他还挎着东西,还是黑夜。
五岁那年他是领着小姑姑和赫哲人一起来的,赫哲人带着游玩的性质要来看看父亲赫庆魁的工作环境。赫哲人是他的姑父。严格来讲,那时候还不是他姑父,只是他小姑姑的对象。因这个对象住在几十公里以外的江边渔村,那是个靠打渔为生的赫哲人聚居地,他自己也是赫哲族,所以从那时候起赫庆魁就直接唤姑父为赫哲人。赫哲人初次踏足阿勒锦看未来的岳父岳母,给岳父岳母带了几瓶茅台,给父亲赫庆魁提了一条十来斤重的新鲜大马哈。那一次,父亲和赫哲人在塔顶的小木屋喝着茅台、吃着赫哲人的鱼干,豪爽地笑着、唱着,他们还跑到塔底来了两个回合的摔跤,两个回合,父亲始终都抵不过健硕的赫哲人,父亲被赫哲人水桶一样的腰身撂倒了两次。但是父亲竟然没生气,也不觉丢面子,要是放在以往是完全没可能的。父亲哈哈地大笑着,然后拍着赫哲人的肩膀说,把妹妹交给你,我放心。
从那以后,他的名字就被父亲改成赫哲了。他原本不叫赫哲,叫赫进福,土的掉渣。赫庆魁搂着儿子肩膀说,赫哲人不错,赫哲人不错,你就叫赫哲了,这名字好,谁叫咱刚好也姓赫,缘分。
山风伴着雪粒丝丝地吹过来,时而猛的一下,塔竟有些晃动的迹象。那些经年累月早已变得老旧的钢铁和螺丝跟着风合唱,哗啦呼啦响着。这时,赫庆魁早已折了几个身离赫哲有三层楼房那么高了,他冲着赫哲嚷着什么,赫哲听不清。赫哲做了两次深呼吸,觉得实在不能在年迈的父亲面前掉链子,那非得让他瞧不起。于是,他用播放器的耳塞塞住了耳朵,然后跟着耳朵里的节奏一阶一阶地往塔上走去。
在塔顶的小木屋门口,赫庆魁问赫哲,你害怕了?
赫哲否定。
铁锁打开,这是一间约莫十平米的小屋,一张较宽的单人床,床头一张巴掌大的课桌,中间立着一只煤炉。父亲让赫哲掏出桌堂里的一截蜡烛,他们的年就在烛火中开始了。
赫庆魁拿起斧头去塔周边砍些碎柴火,赫哲就立在门口发呆。鸡鸣山海拔两千多米,他现在站在两千多米鸡鸣山的瞭望塔塔尖上,附近的几个林场远远近近、尽收眼底,阿勒锦、吉多、胜利……
有人说,二十五岁就像一个坡的坡顶,一越过二十五,时间就会越来越快,衰老这个词就会提速。而今站在二十五岁当口上的赫哲清楚地知道,再过几个小时,他的人生就会开始提速了,而他却仍旧还在孤身享受着这种提速。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同样是个坡顶,赫哲已经略微感觉到他身体的机能出现了缓慢的变化,首要的一点是他的激情变淡了,明显体现在他那男人的器官上,近一年,它总是不够积极,总是叫他不甚满意。
其实说他在孤身享受着这种提速是不准确的,同样在提速的黎欣陪在他身边整一个月了。那次见面后,这个在赫哲看来简直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并且赫哲觉得她理应聪明的认识到这一现状的雷人女向他发起了猛烈的攻势,事实证明她并没认识到这一点。独处于嘎鲁的赫哲是孤独的,孤独的赫哲是没理由拒绝一个热情的生命的,所以他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现在,在距离初次见面一个月之后的现在,赫哲在阿勒锦林场的鸡鸣山塔顶开始认认真真地思考他和黎欣的关系。他真不知道该放弃还是该继续。是该放弃一个让他没有激情的女孩,还是该继续这段一步一个脚印、甚至完全有可能走向婚姻的生活,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而她,确实还算个适合做妻子的女人。
忐忑随之而来。他一旦想起今后的事情,譬如结婚,单单就这一事项的手续和步骤,他就开始躁动,心里徒生出一些空落落的感觉,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他经常想,父亲会这样吗?他有或者有过那种漏了底般的蠢蠢欲动,欲动又不知怎么动,真叫人心烦。他知道赫哲人豪爽、大气的爷们儿性格感染了父亲,而他,简直辜负了父亲给他取的这个好名字。
现在,赫哲站在距离地面大概有十几层楼高的塔顶眺望出去。他叹出一口气,眼前瞬间被白花花的雾气盖住了,眼镜片模糊了。透过模糊的眼镜片,冰冻的阿勒河沿着群山转了几个弯,像条盘踞的青蟒,在青蟒的第二个拐弯处,隐约看得见阿勒锦林场的袅袅炊烟,他们在赫哲模糊的眼镜底下,轻飘飘地摇曳着,有些虚幻。左侧,一列红色的列车驶向了阿勒锦方向,像条蚯蚓,蠕行在黑夜泛着蓝光的白茫茫当中,同样虚幻。
赫庆魁背着几块劈好的柴火和塔底的半小袋煤块上来了。他先用桦树皮做火引,点着了那些柴火,爷俩开始烘烤被雪浸湿的棉帽子和手闷儿(手套)。赫哲这才发现父亲随手给他找出来的是他初中时候戴的那顶“棉军帽”,现在应该是拙劣的劳保用品,仿得极其不像回事的军品。赫哲用手摸着帽门酱色绒毛上的国徽,暖烘烘的,稍微有了些暖意。赫哲的忐忑就像是基因遗传,早灭了他的自信之火,他甚至常常怀疑自己是否可以像多数人那样去过家庭生活。因为在他心里,自己家跟别人家完全不一样。别说过年了,连平时的生活也完全不同。不知道赫庆魁是怎么想的,在他心里从小就有的疑惑时至今日也没能解开。
从赫哲记事起,就很少见到父亲。准确地说,赫哲的两个堂弟也很少见到他的二叔和三叔。他父亲跟他二叔和三叔有个通病,那就是自己的小家有无皆可一般,哥仨成了家以后仍旧是常常往赫哲的爷爷奶奶家跑,爷爷奶奶也不管不问。经常出现的情况就是父亲跟两个叔叔围在爷爷奶奶家的饭桌吃喝,把自己的母亲和两个婶子独自扔在家。当父亲和两个叔叔黏在爷爷家的频率达到一定程度,譬如每月有二十天不见人影的时候,三家的家庭矛盾就开始升级了。演变到最后,二叔和二婶离婚了,三婶没和三叔离婚就直接跟着人跑了,留下两个堂弟。二叔的儿子早恋,领着女朋友私奔了,三叔的儿子小偷小摸了几年最终进了部队。现在唯一发展的还算正常的就是他一家。赫哲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考到了嘎鲁的一个政府部门做公务员。赫庆魁和赫哲母亲也没有离婚,可虽然没离婚,可是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夫妻俩常常睡两个屋,过年也接连几年不在一块过了。今年母亲去了关里姥爷家过年,去年除夕刚好是父亲在塔上值班,而前年,母亲是和舅舅舅妈一起过的年。那年除夕过后没多久,赫哲的爷爷去世了。
赫哲也不知家里这是怎么了,他唯一清楚的就是多年来一直如此。他也想不通,二婶那么会持家、那么孝顺、没出嫁前在阿勒锦首屈一指的姑娘怎么就嫁给了二叔?二叔又怎么就不能和他好好过日子呢?赫哲百思不得其解。
很多事情都已经名存实亡,譬如守塔。到处雪舞纷飞,哪里会有什么火灾?可是这个探望火情的瞭望塔仍旧矗立在鸡鸣山上,父亲和胡大伯仍旧得每人看守一夜一昼的轮着班。小木屋四处漏风,吱吱嘎嘎作响,赫哲裹着军大衣和父亲一起围在火炉的两侧面对着面取暖。父亲把烧得差不多的柴火上压了一小撮煤。烟气冒了一会,炉火就闷了下来。赫庆魁把一饭盒酸菜窜白肉和一直烤鸡放在炉子上的铁架上,接着把那瓶老白干也放了上去。爷俩一人一口用白酒暖着身子。
赫哲尽量让自己忘记这是除夕夜,他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跟以往任何一个夜晚没有任何区别。何况,这还是个难得的跟父亲近距离接触的夜晚。在他的印象里,除了几年前父亲送他去北京读大学的那次,他从没跟父亲有过任何单独的相处,他理所应当觉得欣喜,而没必要去想那些让自己忧虑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赫哲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父亲一句,爸,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赫庆魁点了一烟袋烟,烟气从他蓬乱的头发吹上去,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是过日子,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都是过日子,可你过得幸福吗?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赫哲有些急。
赫庆魁吧嗒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嘴在床腿上敲了敲,哲啊,人这一辈子,不长。什么叫有意义?别人说的有意义关我什么事?——是,你爸是有些癖好,我和你二叔都嗜酒、都抽烟,你三叔呢,好赌。我们都爱往你爷爷家跑,现在只剩你奶奶了,我们更得跑,可我们觉得这样挺好。我们觉得挺好就是有意义罢!
风忽地从塔外吹过,赫庆魁的情绪也起了些波澜。他掏出了压在床底下的一张旧报纸,头版头条是多年前兴安岭大火的报道。赫庆魁说,假如今晚,鸡鸣山就起火了,你的父亲,我,赫庆魁在扑火中死了。有意义吗?赫庆魁砸吧一口酒,一只手指着门外,像一架要起飞的飞机。
赫哲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不喜欢这样的家庭气氛和这样的除夕,可是他突然觉得在父亲心里可能未必如他一样的感触,或许父亲挺喜欢这样。
赫哲还是说,我觉得你和我妈妈之间出了问题。
赫庆魁说,我和你妈妈之间是有了问题,早就有了,也说不清。
赫哲给父亲又装了一袋烟,赫庆魁说,不过我希望你以后别过得像我和你妈妈一样。接着他叹了一口气。
赫哲想起了黎欣。如果他和黎欣走到了一起,他一定不会整日总黏在赫庆魁家而对黎楠欣不管不问的。因为赫庆魁家并不幸福,有什么可黏的呢?一定不会。一定不会吗?他犹豫了,很多事情都说不清。他不是也发誓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一定要在一平米上万元的嘎鲁给父亲买套房子吗?
赫哲肚子一阵痛,推开门往塔下跑去。一着急,他就忘了心里的那些不安了,跑得格外顺畅。在离塔五十米的一块平坦的雪地上,他用笤帚扫了一块,蹲了下去。
山风像子弹,贴着地皮从他身后向他猛袭,窜进他脖颈里,险些掀掉他的帽子。赫哲仰面呆呆地望着星空,北方的星空变成一张沉落的打着结的渔网,几秒钟之内猛地向他砸来,竟使他忘记今夕何夕、今处何处了。一颗流星倏然滑落,他想起了小时候听大人说的那个故事,他们说一颗星星对应一个人,滑落一颗流星就是世上有一个人要离开了。这故事再次让他变得不安起来。
在嘎鲁,夜空是看不到星星的,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世上会又少了一个人。可是,在夜晚看不到星星的嘎鲁,在根本不知道何时世上会少一个人的嘎鲁,赫哲的不安往往来得比现在还猛烈。譬如微薄的工资和趾高气昂的房价,譬如同事关系和相亲,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困惑都让赫哲变得格外脆弱和不安。他抬头望向星空,没几秒钟,那打了结的渔网再次向他扑来。他赶紧处理完,提了裤子就往塔上跑,他竟然再次变得胆战心惊,每一步都像踩在鬼门关上,虚汗在脊背上热乎乎地渗了出来。一个趔趄,他摔倒了,嘴唇差点贴在冰冷的铁板上,那样非得扯掉一块皮,他一阵后怕。他摔在了赫庆魁的脚下,赫庆魁拿着几张黄纸从塔上下来了。
赫庆魁看了看手里的那只老式手表说,我这破表,天一冷就慢,也不知现在什么时间,我估摸着差不多十一点了,该发纸了。在家里过除夕的时候,这个时间父亲都要在院子里摆张小桌子,摆上些酒肉,然后烧些黄纸祭奠赫哲死去的爷爷,祭奠赫家的列祖列宗。
而今是在距离阿勒锦近十公里的鸡鸣山瞭望塔上,仪式就简单了许多。父亲在塔底扫出一块空地,用树枝画了一个圈,然后点着了手里的几张黄纸,黄纸燃尽的黑灰雪片一样的洋洋洒洒、摇曳着落了地。父亲还扔了一张到圈的外面,嘴里振振有词:
赫家的列祖列宗,保佑……南来的北往的浪荡主儿,年来了,大家都有份……
接着,赫庆魁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赫哲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在父亲划的那个圈里磕了三个头。
赫哲站在塔顶小木屋的门口,那是个仅仅半平米向外伸出去的空地,栏杆刚齐腰。他回想起了嘎鲁的几次相亲,尤其荒唐的第一次:那个胖胖的女同事的撮合,女方的父母开着轿车来单位楼下的咖啡馆见了赫哲。他们像挑牲口一样的打量赫哲,然后无所不用其极地婉转传递给赫哲一个信息,他们家庭条件很好,在每平房价上万的嘎鲁他们有三套房子,还有两辆私家车。这些条件并没有吸引到赫哲,反倒在他们那里不恰当的做法刺伤了赫哲的心。他不想做赤裸裸的上门女婿,即便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庭不幸福。那次相亲使得赫哲很长一段时间都仇视金钱,妈的!有钱有什么了不起?那次阴影在赫哲的心理持续了很久,他一直觉得至今都在持续着。从那以后,赫哲相亲的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先见对方父母,只见本人。从那以后,赫哲开始喜欢掌握相亲的主动权。
唯一的一次是女孩没看上他,其他的几次都跟第一次一样,有着形色不同的荒唐感。赫哲面对几次相亲的失败,都坦然处之。然而这一次,几近成功,可是在他和黎欣确定了恋爱关系的那一刻,他自己却史无前例地漏了底一般,他自己知道,他并不开心,反倒满心担忧。
该放弃一个让他没有激情的女孩,还是该麻木地走进一段中规中矩的生活?一个月之后的现在,赫哲在阿勒锦林场的鸡鸣山塔顶开始认认真真地思考他和黎欣的关系。
赫哲站在塔顶的小木屋门口眺望着阿勒锦林场,隐约听见了不大的鞭炮声,像鸟穿过树林,扑棱扑棱,此起彼伏,热闹的熟悉的生活瞬间离自己很远。烟火没有以前看到的那么绚丽,以前是自己贴着烟火,在烟火的下方;现在,烟火在远处的远处,而且在他脚底。烟火变成了色彩并不鲜明的小点点,也没有高低的距离,那小点就像因寒冷而颤抖的手下画出的线条,摇曳着。他掏出了观察火情的望远镜,他看清了那烟火,同样摇曳。
腿猛地一哆嗦,赫哲脑子突然短路,险些跌了下去。赫庆魁在背后一把拽住了他,厉声斥责:不可看太久,更不能专注。
这个年,赫庆魁知道儿子有心事,他不问,他等着赫哲说。
赫哲也不知说什么,他想问父亲是否也有过那样的忐忑和担忧呢?对一些很不起眼的小事的担忧,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的担忧,他们几乎占满了生活的各个角落,甚至每时每刻都折磨着他。他想问赫庆魁,你面对生活会忐忑吗?可他问不出口,赫庆魁是个粗犷的山里人,他或许都听不懂他问的问题。最主要的是,他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把问题问明白。
他只是开口问赫庆魁,爸爸,你和妈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很麻烦吧?
对。麻烦。他想到了一个好词,就是麻烦,来形容一切都不为过,而且很通俗。
赫庆魁想了想说,我和你妈是别人介绍的。你妈在前面走,我跟在她身后两米处。后来,我觉得太别扭了,就去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没了?
没了。
这么简单?赫哲疑惑地问。
对。就这么简单。赫庆魁轻松地答,能多麻烦呢。接着他转身进了小木屋。
赫哲觉得这个年真特别。他就决定了该给黎欣发个短信,告诉她,他们该正式分手了。可他掏出手机才发现,手机早就没了信号。
这时,屋子里飘出了饺子的香味。赫庆魁喊赫哲,儿子,吃饺子啦!过年啦!看咱爷俩谁能吃到那枚钱币。
赫哲也来了兴致,挽起了袖子撅着嘴,开工!看咱谁能吃到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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