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

近世書學二歐者
近世書學二歐之彰者，有陳蘭甫、陳滄趣、梁任公、馬湛翁諸先生，皆一時人傑，且於詩有精詣。夫書學之盛在李唐，李唐之精者則在初唐，歐陽率更、通師父子爲其楷則。而書學古法之式微，則在天水一朝。自宋大家皆尚顔魯公體以降，歐虞褚薛諸家精訣頓失，流風所至，前清書灋，亦以劉石菴、翁覃谿、錢南園、何蝯叟、翁松禪爲主脉，號爲碑派者實亦多從顔書化出。其體格固寬裕端重，盤辟有容，筆力亦廉悍，然晋唐韵度，其隽靈超絕，爛曜天人者，固湮沒久矣，有志者常欲復之，以脫夫流習之樊籠。陳蘭甫經儒碩學，書學極深，最為前輩。任公跋道因法師碑有云，“陳東塾先生終身寢饋此碑，遂以名家。善學者務多乎哉。”愚觀東塾先生書，極有神味，習歐而能化，體勢亦弘，非伯潛任公所能及也。陳伯潜習小歐書，形極工秀。（李肖聃星廬筆記語。見滄趣樓詩文集附錄。）又有謂其書直追柳宗元，小楷綿密端縝，書法清腴者。（王森然記陳寶琛語。見滄趣樓詩文集附錄。）愚觀其墨迹，固非誣也。其書瘦幼纖細，而能清腴，若有芬澤，無烟塵氣，甚爲不易。綿密端縝之評，亦類乎其詩。楊鍾羲碩果亭詩序言滄趣詩典遠，其緒密，可證也。愚謂彼時耆宿中書宗唐者亦不尠。樊樊山書中宮緊縮，筆勢險拔，亦學率更者，而參以碑法。鄭海藏書險峻刻露，於歐蓋亦有取之，惟有過矣。滄趣樓詩集中有贈日本內藤虎氏詩數首，贊其淹通漢學，有乾嘉風。愚觀內藤氏墨迹，酷類唐陸柬之學王一脉，氣息平正，韵度不俗，而無峭意，亦屬唐格。迺知彼時風氣所致，非一家之私也。究其根源，觀其勢則顔體之窮，北碑之極，必歸晋唐之韵，觀其事則敦煌圖書文牘大出，曜照乾坤，唐人意度，頓成法門。康長素廣藝舟雙楫卑唐之說，專以晋魏古意相繩，深切則有之，然豈公論哉。要責以兩宋，或不虛也。梁卓如康門神驥，學問識見，則漸立異途，不爲苟同。習書亦然。康書霸悍率野，開張有草寇氣。梁書則慎守歐風，謹淑端嚴，自有靈孕。任公之書，真可寶也。蓋粵鄉大儒陳蘭甫已開學歐風氣，其於任公，當深有影響。今有飲冰室舊藏碑帖梓行，愚觀其題跋，多清貞潤潔，有若處子，歐書險瘦，亦泯焉無迹，平淡寬腴之氣，又在滄趣之上。蓋歐體之外，恐又參有隋碑而成之。雖勁硬不若前賢，其風韵則夐遠有餘，時賢能逮其境者亦罕覩矣。時儒陳寅恪書亦有古風，愚觀其墨迹，澹泊簡要，凝遠貞靜，若無楷式，略存高古，令人想魏晋風神不盡。而近世習歐之大家，則爲會稽馬湛翁。湛翁儒宗，兼精玄佛，詩文淵懿，本正始元嘉間人物。神清情曠，取徑自迥異時流。書學小歐道因法師碑、聖教序，拔秀曜靈，不惜欹側，諸體皆善，而行書獨精。榜書正字，或非特長，若論風神韵致，近世之士恐無出其右者。歐字之用，滄趣、任公猶多守矩矱，至蠲戲則靈致獨運，不爲所拘矣。蠲戲之爲小歐功臣，亦以此。愚少不喜歐，未識其精詣，破吾之蒙困者，即馬先生之書也。惜時人能悟斯理甚少。馬湛翁集語錄類編嘗云晚近海派如吳昌碩輩，氣味惡劣。馬氏之宗唐尚逸，蓋亦不以海派爲然。世奉吳爲正宗者甚多，古法陸沈，自不可免。蠲戲之習歐，即欲挽之也。缶翁固一代宗匠，蠲戲斥之，亦所謂藥不瞑眩，厥疾弗瘳也。右所言陳樊鄭梁陳馬諸氏，皆詩人，筆墨之不可無文也如是。輓世書家，如沈寐叟、清道人，亦詩之傑者，愚固知非詩人亦無以為書家也。今之習書者，豈不可為誡哉。

朽道人
陳三立、衡恪父子墓在九溪，吾嘗引諸生謁之於幽谷林邱中。其地境相弘朗，每穆然而氣鬯，有得於江嶺之偉體。嘗作詩云，大陸龍魂披髮尋，柏墳棖觸倚寒林。溪山藏穴可安穩，猛覺天風又苦吟。略可窺其氣象。衡恪，字師曾，自號朽道人，才度獨絕，一時鮮有其匹，而無壽。其生也榮，其死已哀，乃爲民國藝坫之玉麒麟是也。陳右銘寶箴之事功，散原老人之詩，師曾之藝，寅恪之史學，陳氏三代，多龍象材，欲於史册覓之，亦不能多。奇哉。師曾詩學深粹，屢爲石遺老人所稱，爲同光後勁之翹楚。又爲缶廬弟子，其畫深得其蒼健。治印亦能厚實奇遒。素喜執教校庠，講學著書，開闢風氣。其品性學養俱高，而於藝文獨有靈悟，時人既弗逮其貫通，亦輸其才思，所以師曾之卒，時號地震。梁任公目其爲第一人也。師曾之書，乃爲清道人、曾農髯之血嗣，此與謝嗇庵之於沈寐叟同也。其自號朽道人，恐亦傚玉梅庵者。觀其書聯，學李、曾之法，寫隸書北碑，體格弘茂，意度不减其師，然用顫筆能收斂，故非比清道人之盡露。又得農髯爲多，尚圓而不主剛，故姿勢甚美，頗有與陳曼生相通者。惜其不能立自家面目，僅爲李、曾傳衣鉢耳。其篆師法清卿、昌碩，略呆滯，似非其所長。其行佳者，或學清道人，或師吳缶廬，皆具其神形。朽道人作畫，每融詩畫印諸藝於一體，缶庵弟子中，無人能及。民國之能兼擅四藝者，亦惟白石、賓虹、白蕉數人而已。然二老人之詩畫，雅正皆弗逮師曾。白蕉之畫、印，亦無其功力，求之前哲，亦趙撝叔、吳缶庵一流也。

姚茫父
貴筑姚茫父華，自署蓮華盦，乃黔鄉繼鄭子尹、莫郘亭之後一巨匠。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謂其之為學，博學廣營，根柢雄厚，徒為詩畫之名所掩。蓋憾之也。其書名尤盛。茫父之齡，長王蘧常瑗仲二十四載，本屬清季之儒，惟名熾於民初，其人亦非若遺民者，故廁諸民國書家之列。蓋其書學，與梁任公、陳師曾輩同，皆碑派之後勁而絕有才度者，為一時之神駿。茫父之篆最雄，得郘亭筆法之粗健豐遒，駿奇離奇處若二爨，負黔鄉之氣甚顯。取金文之渾茫，石鼓之堅蒼，又以明季趙寒山草篆之法出之，時續時斷，扭曲誕怪，奇姿乃溢。然趙寒山之習氣，素為清人所惡，茫父雖出奇意，亦不免流於怪異。此與來楚生學谷口草隸甚相類。當其時碑派已將窮竭，其後學皆尚變法，高者如王瑗仲，渾然自得，獨闢境地，其次者，則如姚茫父、來楚生，傚趙、鄭之漓體，得失參半矣。然茫父功力，邃厚非常，不讓朽道人，篆法猶能勝之，亦足以豪。茫父行書，乃取隸法镕鑄，崛強方硬，筆勢矜重，筆法有與何子貞相近者，而氣特渾厚，可見其於魯公寢饋亦深。馬湛翁行書用筆亦有似茫父者。其楷體亦私淑莫郘亭，而甚得力於唐小歐道因法師碑，所作墓志往往遒精峭秀，肅穆異常。惜其草書，亦入於顛怪，類同於明人，為我不取。彼欲注金石氣於行草中，其志固善，而其法實過于險峭，易流於醜態。亦惟王瑗仲能為此，而能萃衆美，少流弊耳。

弘一大師
沈乙庵海日樓札叢菌閣瑣談言，“光緒中葉，學者始重張猛龍，然學者如牛毛，成無麟角。北碑惟此骨韻俱高，斂分入篆，信本晚歲瓣香，殆皆在此。醴泉韻近而度不和，化度骨近而氣不雄，信乎絕詣不可幾也。”極是。以此而論，弘一之根柢盤深，乃力學張猛龍所由致，而其晚年變法，亦必苦參率更而出之，瘦硬以圓融參之，抑亦欲矯乙庵所謂醴泉銘度不和之失者耶。率更猶能臻骨韻之別致，發之以剛勁，而未逮其高渾。弘一則度欲和而韻彌遠，骨欹縮而氣自遷，雖鶴翥於時流，視之唐賢，已感畸靡。然其法從猛龍、率更悟入，甚為上乘，所以能超軼絕塵。不似包慎伯學北碑，獨好刁惠公碑，湛翁嘗譏其不知擇也。其他自檜而已。湛翁跋弘一大師華嚴集聯墨蹟有云，“大師書法得力於張猛龍碑，晚嵗離塵，刊落鋒穎，乃一味恬靜，在書家當為逸品。嘗謂華亭於書頗得禪悅，如讀王右丞詩。今觀大師書，精嚴淨妙，乃似宣律師文字。蓋大師深究律學，於南山靈芝，撰述皆有闡明。内薰之力自然流露，非具眼者未足以知之也。”可為定評矣。

馬湛翁
夫書道之精微，在剛柔幷濟。剛中蓄柔，如直江兼續，臨戰陣著愛字盔。柔中蓄剛，如古景教聖咏，清渾挾金石之色。北齊摩崖，剛中蓄柔，南朝妙迹，柔中蓄剛，所以爲高致。清世碑學，其明睿者必蘄於剛柔之境，前有鄧、伊、趙諸氏，後有沈寐叟，乃剛中蓄柔，得意爲多，缶廬、清道人，不能及也。其後碑派愈墜。民國俊傑，不復爲其牢籠，雖盤根於篆隸，而不求北書之形迹。其出類拔萃者，爲馬湛翁。其既悟南北書之爲弗二，根柢沈著，直師唐賢二歐之格，而踵追魏晋氣韵。遂一反碑派之體，而歸於書道晋唐之正流，可稱宗師也。其篆隸之體，清蒼雅健，不能過缶廬、清道人，而略有剛中蓄柔之致。隸書得力於禮器，疏朗古澹，喜頓挫方折，微成習氣。雖功力未比晚清大家，氣體深致，亦甚醇厚，時輩中能造此境者，蓋亦鮮矣。其最高妙者爲行書。體構遠師小歐，近法寐叟，人謂從蘭臺道因法師碑悟入，筆力精切，明潔清虛，韵度出塵，誠可謂絜靜精微，晋唐之心髓，數百年後，又有斯人。柔中蓄剛，時若冷泉，實能滌人心肺，超然玄悟。湛翁爲博大真人，學術如南朝，融通三教。性情亦類魏晋，玄逸之氣爲多，而非廟堂仕宦中人。詩歌精奇沈著，亦極自負。故下筆脫落習氣，品格高逸，言之有則，爲近世文質彬彬之矜式，一時麟鳳而已。彼時其人之儔侶，爲弘一、謝無量、熊十力諸人。十力不能書。謝氏蜀人，甚有妙悟。弘一爲大師，其晚年之書，佛力加持，精嚴和澹，如脫凡胎，可與湛翁之行，幷峙雙峯，爲他人可望而不可及者。湛翁續風神高妙之宗，弘一接安道壹以來之慧命。民國之有斯人，可以睨視三百年矣。惟湛翁之不足，乃在氣體清極而寒，渾涵元陽，猶遜於寐叟。魏晋毋論，唐文皇晋祠、醴泉諸銘，氣骨風韵俱充實，得陰陽中和之致，湛翁之書尚未能至此境也。雖然，足可與董思翁、八大山人把臂入林，亦可豪矣。（湛翁幼嘗賦詠菊詩有云，我愛陶元亮，東籬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雲霞。本是仙人種，移來處士家。晨餐秋更潔，不必羨胡麻。其母嘆曰，兒長大當能詩。此詩雖有稚氣，頗似不食煙火語。汝將來或不患無文，但少福澤耳。湛翁氣體時或清極而寒，終不能如陶元亮之渾成也。東坡言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入用，亦不無補于世也。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風動氣。予於湛翁書法亦作如是觀。湛翁書格，不類魯、李，然亦不失古之遺世獨立者，對之曷能復論鄙事。湛翁雖若不入用，亦不無補于世也。格韻高絕，尤是其書之獨步天下處。惟非宜多學，終非寬平無弊之途，猶江瑤柱不能如穀粟也。雖然，魯直之詩，不失爲宋江西派第一人。湛翁書格，亦不失爲民國心儀晉唐宗派第一人也。）

謝無量
謝嗇庵為湛翁生平第一知己，精佛道詩文，郢匠運斤，適得其人。湛翁致謝之書翰，文辭淵懿，書法往往極佳，可以知矣。嗇庵蜀人，意度超曠，而血氣勝於湛翁，非甘於寂守者，此其異於馬先生處。天姿甚高，博通諸學，於書道亦喜出奇姿，求天真灑落意致。惟此趣蜀人求之，易入於澹，湘人求之，易入於野，浙西人求之，易入於奇，會稽四明人求之，易入於悍。吾於嗇庵、白石諸人窺之。其晚歲致湛翁書，乃有取法漢簡者，沈著疏率，殊有高致。今世習漢簡者多矣，未有若彼之輕靈自若者。亦可見其重變通，不欲為法縛，故生平墨蹟，甚多面目。嗇庵早歲習北碑，有得於瘞鶴、張黑女諸石，是其胎息所在。瘞鶴之弘度，黑女之靜懿，鑄其格局。用筆結體，則全從寐叟取法，神韻頗能逼近，而疏朗甚多，精魄不能如寐叟之雄強，亦可謂乙盦書之血嗣。湛翁早歲，亦學乙盦，而求其筆法，棄其形體，自較嗇庵為高。學寐叟之習氣，嗇庵幾一生未脫盡。中歲以後，漸入澹宕之格，法自然，有拙稚之趣。其小字亦參鍾元常，法朱耷，遒古怪奇。晚歲書札又參漢簡用筆，生意爛漫，乃真活潑潑者。惜所造未能粹然如湛翁，變化雖多，亦有無所歸宿之患，終非能爲大家。惟其輕空簡古之趣，亦不失爲高人矣。

王蘧常
清儒江艮庭在乾嘉之際，不為真行者數十年，惟作說文篆體。尊之者，服其入古之深，不欲以周秦後變體擾其真。哂之者，譏其泥古不化，刻意矯行，不過如王心齋服古冠，乘古車，取衆人視聽耳。然平心而論，此種奇嗜實為清世樸學淪肌浹髓之表徴也。乾嘉以降，哂之者少，而尊之者多，甚者傚之。王蘧常瑗仲早歲即嘗以篆作日記，達六年之久，不可謂非乾嘉老儒之遺教也。瑗仲亦嘉興產，受業於沈寐叟，受經於唐蔚芝，博學彊記，著述甚多，有諸子學派要詮、字林補佚、朱子著述考、顧亭林詩集注、明兩廬詩文集等。觀此即可知其學問承樸學之脈，亦受民國風氣薰染，喜諸子學、性理。詩學則續秀州之脈，早歲即與虞山錢仲聯萼孫齊名。竊謂民國之書，別為二派。一派為碑學後勁，傳沈乙盦、吳缶廬、清道人諸家之法，各有妙悟，陳師曾、謝嗇庵、黃賓虹、來楚生皆其俊傑，而以王瑗仲為第一人。一派為新興之帖學，根柢碑學，而一反其金石之習氣，希慕晉唐之風，沈伊默、白蕉皆其神駿，而以馬湛翁為第一人。瑗仲得乙盦真傳，服二爨二王渾融之訣，而從章草悟入，自創一體，鎔鑄委曲，精蒼澹宕，篆隷草正，化於其中，而渾成無鈎棘之氣，之於其師之行，幾能出藍矣。師曾墨守略多，嗇庵好為畸人，賓虹氣象稍碎，皆不能如瑗仲之渾成自得，力透紙背。同為章草作手，于右任殊有真氣，而不及其圓渾遒麗。日人至以王羲之擬之，雖為溢辭，亦可知其風神殊高，寰區之內，信為獨步。東瀛之士，自非無識也。吾細觀其隷草，暢遂處熔液流溢，有得於漢晉樓蘭簡帛書，有自然流行之致，此非習急就篇者所能有。鄧巴西、趙子昂、宋仲溫皆習史游，而少有此致，蓋未見漢晉簡帛遺蹟也。其蒼崛微澀處，有得於北魏造像題名，晚年又嘗用清道人顫筆法，生峭刻於圓渾中，亦是碑派遺風。其草勢連綿處，有得於明季倪黃王傅諸家之體，以氣主之，而不恤奇肆跌宕，蒼茫有獨行之風。其雄邁威靈處，則有得於古鼎籀文，浩然取殷周之氣。籀篆筆法，化入其隷草中，古拙自生，而雄氣未損。觀之往往生天地垂文之歎。文心雕龍開篇讚詞大義，實可於瑗仲大字窺之。其間乃有石門頌諸漢碑氣脈，使其體參揉諸法而不亂。謝嗇庵即少此主導者，所以其書風貌多而未能貫徹。瑗仲九十歲所書者，偶然之間，其精微處，吾疑已為寐叟所未到，恐鄧完白亦未嘗想見也。其於此端之妙超，頗可陵駕前哲。惟不能如前人，兼擅諸體，為通明睿聖耳。完白寐叟豈易及哉。（瑗仲四十八歲所書楊大雄烈士殉國碑記，用北碑法，氣骨遒俊，已見本色。較之日國明治時日下部鳴鶴之作大久保碑記，其格韻已超之矣。）

來楚生
王瑗仲以一蘧草貫其生涯，可謂心無旁騖。此猶懷素，草書而外，未見有他體傳世，而不失為大家。來楚生則反之，篆隷行草諸體皆精熟，而不名一家，甚與古之善書家格局相近。唐俠塵謂其書畫篆刻無不精妙，而於書，篆隷正草均熟中求生，剛健婀娜，平正憨辣，氣勢磅礴，不可名狀，允推當代傑手。（引自童衍方論楚生之文。）所評殊為精當。其書學才氣之博通，又非瑗仲、白蕉諸人所能及。時賢根柢多在碑學，而楚生異之。其早歲得力者為黃石齋，必有受寐叟啟牖者。其臨石齋榕壇問業甚深切，得其方硬圓勁，崛然有豪傑之氣。此氣即楚生受用無盡者。人動輒言初學者須模擬高古，所謂取法乎上。其理固善。然如楚生胎息石齋，入其堂奧，亦足以立，取法非為高古，而實為受用。故知習書者不必皆先以鍾王為步趨。使由石齋而溯諸元常，則愈正矣。楚生有此手段，放膽恣行，以黃體書聯，氣魄不減於鄭蘇戡一流，果然豪爽。其後又深揅漢隷，其得力者莫若曹全、石門頌、天鳳五年石刻諸種，近則師法鄭谷口草隷之法。所書亦兼漢晉簡帛之風，甚為暢通自得。然谷口習氣，王虛舟夙以斥之。楚生雖能活用，亦不免染其遺毒，所書靈動有餘，而靜懿幽深不足，較之勝朝蝯叟、雪堂諸老，失之躁矣。楚生作石鼓，頗有才分，為缶廬之後勁，其草體又參唐賢懷素聖母祠、千字文諸帖，然其所成，亦不過為黃石齋、傅青主之兒孫爾。其格不及明季清初人物為高介。雖然，民國有此高人，兼擅諸體，亦足以為清人之純嗣。既受法於明季之士，有得力於乾嘉以來之金石風，意態縱橫，絕有浙東人氣骨，不失為一家也。（蕭山雖與錢塘一水之隔，而地屬浙東，風氣迥異也。）

沈尹墨白蕉
民國以來，勝朝遺老精於書道者，凋零漸盡。其後繼者往往仰其鼻息，不復能闢新境地。高才如陳師曾，未能得壽。碑派後勁，惟王蘧常、于右任、謝無量、徐生翁諸賢有妙悟，各闢蹊徑，委曲有異致。識者早已知碑派陽九已剝，履霜堅冰至矣。故聰睿之士，多歸於晋唐帖學一路，以矯碑派末流如康長素等逞露粗獷之弊。此風以梁任公、弘一爲過渡，以馬湛翁爲大師，以沈尹默爲健將，尤以白蕉爲天才。近人語常喜誇伐，亦文人習氣之一種。或謂沈書之境界筆趣，寫到宋代。或謂數百年來，無人出其右者。此等皆如囈語。尹默之書，清隽秀潤，筆力亦沈著，早年習碑，根柢甚深也。其早歲所書鮑照飛白書勢銘八屏，乃法元顯儁墓志者，甚可見其盤結。沈書一生實依此碑骨氣支撑，而非能直取晋唐之髓者，故亦不免爲沾滯，少高華，得失參半。其格終不高，俗氣未能銷廓，晋唐淳古之味甚少，而民國新異之色甚多，氣體漓矣。較之弘一、湛翁，已落下駟，諻言數百年間。沈氏本與胡適之輩沆瀣，其學養非深厚，立心亦未必莊正近大道，其於書學不能有大境界，亦曷可怪。惟其筆力殊精猛，終不失峻峭之意，有造于唐賢之室也。白蕉晚沈二十四年，爲後輩。然舊學根柢甚厚，詩書畫印俱善，而尤工於書。性澹泊不慕榮利，有古隱君子之風，勝於尹默多矣。書取法二王率更，靈性殊高，所書書札、扇面，往往風神灑落，韵致古秀，置之元人書中，不復能辨。若與康里子山、饒介之、柯敬仲、張伯兩爲密友。信其確有天才，非尹默所能及。惟骨氣略薄，精遒處弗逮弘一，局囿於閣帖，奇異處亦遜於湛翁。以此少之。帖學之有白蕉，其與性理玄釋之有湛翁，亦同爾。惜後學天資弗逮，不能繼踵白蕉，僅傳尹默衣鉢，所以日壞。今日學帖者甚多，吾未見能到元人者。然亦有志弘眼高者，直師漢晋人，欲參其髓，吾有待夫斯人也。

潘伯鷹
吾寡聞，素不知潘伯鷹有髮其人，撰書史故，始獲觀其書，乃知其亦嗜褚登善伊闕佛龕碑者，亦以阮芸臺南北書派論為乖謬，亦素喜蘇黃，皆與予同。可謂卬須友我。其六月十三日致許伯善書有云，“沈尹翁書法極工，但不入晉唐格韻。古人小字別有章法，與大字不同，試觀樂毅論、遺教經與王書他帖皆殊科也。尹翁於此未能分別，是以終落大卷格式耳。”所論亦與予意同。伯鷹實亦為帖學之健將，筆力未必能過尹默，而格韻微能超之。其書得褚字甚深，所臨陰符經，形神逼近。間又參入篆隸之筆，亦欲效登善也。其得力者又有黃山谷，不求其結體，而取其勁拔爽健，深造於青原山石刻諸書。惜蘇黃之俊逸超軼，伯鷹又不能領受，其天分氣象終不濟，不能如白蕉徑入元賢之閫域矣。故伯鷹習褚，終與雁塔聖教序無緣，所得為佛龕、孟法師一路，不能感應於登善晚境之渾化，所書峻嚴方正有餘，虛和玄逸甚為不足。伯鷹雖欲以篆隸法濟其鄙陋，以蘇黃寬其體格，喜以中鋒圓筆出之，終不能如願。較之馬湛翁天然有此格韻意度，不啻有仙凡之異也。

張宗祥
冷僧舊學深湛，精於校勘，補抄文瀾閣四庫全書之功，尤能見吾浙學者之風範。吳宓自號雨僧，一見即知爲蔣竹山詞意，其人一生爲情縛，不能成大器。一有學文人耳。張宗祥自號冷僧，亦可會其心聲，乃棲止冷寂者，非塵熱中人。冷僧之書，專法大唐李北海，間參以碑法，體式逼近，而力道遒健，一望即知絕有膽氣精魄者。夫北海之寬博渾古，冷僧不能至，北海之騰宕方硬，則已得矣。故冷僧之書，雖格局稍隘，不能徧師諸派，亦不能取法乎上，其氣度確已不俗。晚年合作，尤足以與清初習董之士相軒輊。冷僧又善畫，胸中丘壑，蒼潤有格，甚見氣節。西泠有此種人物，方少寂寥。惜今日不復能有矣。杭州圖書館，其所題名者，疇昔常讀書於茲，每瞻其遺筆，想此地真乃文脉之所繫，勉旃之念，自發心肺間。吾曩亦好李北海。斯編奚能忘冷僧耶。

齊白石
徐青藤自謂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陶石簣言識者許之。愚意亦然。其書最有氣勢，有掀翻禪床之魄，又類乎虬髯客，其他則不及。今世盛稱其畫，而青藤往往目以游戲三昧，爲別趣。其又自負者爲詩歌，清奇穠麗，確為神明氣血所發，言爲心聲，所以自寶。其文則略低靡不稱。古人重文，不欲置諸末。竊謂以書一，詩二，畫三，文四，始爲允當。近世白石老人希慕青藤，自謂詩第一，印二，字三，畫四，實爲矯異之語。白石出於貧賤，本業匠工，而蘄求士風，欲爲金冬心一流人物，所以自貴以詩，次以印字，而末以畫。蓋畫本爲士人藝事之枝末，不若詩文之爲主業，亦不能若書法之貴重。實則其畫自爲第一，詩、印、字次之，方允稱也。其有借山吟館詩草、白石詩草二集。樊山題詞有云，“瀕生書畫皆力追冬心，今讀其詩，遠在花之寺僧之上，真壽門嫡派也。冬心自敘其詩云，所好常在玉溪、天隨之間。不玉溪不天隨，即玉溪即天隨。又曰，俊僧隱流，缽單瓢笠之往還，復饒苦硬清峭之思。今欲序瀕生之詩，亦卒無以易此言也。冬心自道云，隻字也從辛苦得，恒河沙裏覓鉤金。凡此等詩，看似平常，皆從劌心鉥肝而出，意中有意，味外有味，斷非冠進賢冠，騎金絡馬，食中書省新煮【飠念】頭者所能知。惟當與苦行頭陀在長明燈下讀，與空谷佳人在梅花下讀，與南宋、前明諸遺老在西湖靈隱、昭慶諸寺中相與尋摘而品定之，斯為雅稱耳。”文多雋致，乃效冬心先生題畫記之體，為樊山文字尤有味者。實則白石詩骨氣不堅，下語甚滑，無壽門苦硬清峭之格。蓋內養尚未充也。惟隻字辛苦得、劌心鉥肝諸語，能道其本色。其詩之美，乃在天趣自任，無所修飾處。此即其畫之所以得意者。硬峭不及前賢，而生活過之。明遺民蕭芷崖隱於工藝，為棺匠。觚賸云其以攻木為業，博學能文，尤長於詩。斤削之暇，間以吟詠。吾讀其詩清苦高潔，平易冷峭。白石詩格不逮，其人則有近之。工匠能詩，自有淵流，白石亦其典範。吾遊徽州，接遇匠人中，往往有古氣，確有非食中書省【飠念】頭者所能知者。既知白石其人其詩，可以論其書矣。其行書實非等閑物。下筆雄肆，元陽甚充，猛利爽捷，圖米顛之快意，蒼莽生澀，求八怪之渾茫，是其優長。然露鋒太過，亦同其詩，內蘊未能沈雄，而肆於外端，故有淺陋之病。較之李鱓、黃慎，亦已有不及，勿論金、鄭矣。其筆法時雜板橋、寐叟、蘇戡之筆，蓋亦著百衲衣，喫自家飯者。湘人尚天真，不喜羈束，吾於白石知之，亦於拙荆知之也。想樊山當日言白石詩，非賢冠金馬中書省中人所能知，想其心，豈能無絲毫愧怍。樊山鄂人，鄰於湘，然其天真不免為仕宦顯貴所累。一經鑿損，亦已晚矣。

黃賓虹
白石、賓虹二老人，皆擅詩書畫印，爲通才，賓虹尤有學問根柢，於畫學、印學著述甚豐，非白石所能，故近世藝坫博大之宗，首推虹老。白蕉書學天禀極高，亦善詩，自謂第一，亦如白石，通畫印，嗣宋元以來士類游藝之正統者。惟遯迹寂守，影響未深遠，曲高和寡，由來久矣。二老人皆年登大耄，知命耳順之後，尤能精進不輟，日臻異境，卓然爲宗匠。雖其根柢皆不高，弗逮朽道人、白蕉遠甚，而能老驥伏櫪，志意弘廓，故至其暮年，已多可觀，其書畫乃能於清季大家之外，別樹一幟。有明從吾道人董羅石，以名詩人，年六十有八，猶能拜服陽明門下，日進於道。二老人之能晚歲精進，亦可與之匹類矣。賓虹徽人而生於婺，亦可謂吾之鄉賢。其生平尤以畫擅名。當舉世譽之崇以山斗之際，吾嘗冷語曰，其山水不過規模四王，加以渲染，成老蒼渾厚之格，使去其層墨重采，其骨氣只是王麓臺兒孫輩耳。實非高格。且渲染之重，已近西法，不免氣略污濁，清音有虧。常人往往爲其渾厚華滋之相所惑，不復能辨別。賓虹花卉，確有真氣，承青藤白陽之法乳，又非海派之俗熟，其格超隽，乃成一家。吾所喜者乃此物也。賓虹之書功，亦不在花卉之下。其研古極深，邃通古印，於金文有深造焉。所書金文，一反吳清卿以來之摹寫滯重，亦不以羅雪堂之端淑純粹爲然，乃以稚拙之體書之，自開蹊徑，蓋從古璽甲骨悟入，欲取其天然者也。當缶廬一輩書家時，甲骨之學雖出而未大興，巨儒如章太炎，猶疑其爲贋僞，見國故論衡。當賓虹之時，甲骨已正名，其學極熾，書大篆者，多從殷契中取法，惟高者取意，卑者模形而已。虹老甚能會意者，其書求天然，而蔑整栗，自成一體，乃能於缶廬之後，別開生面。虹老行書，亦樸茂有金石氣，蒼勁老辣，近乎缶廬一路，而奇意間出。題畫之作，往往渾茂得體，尤有正士之風。惟其亦不能脫碑派末流之習氣，無鍾王之元胎，晋唐之韵度，不能如白蕉之超逸也。虹老書學，實不遜於繪事，民國以來，亦爲一家也。

徐生翁
吾嘗謂會稽四明人求天真，易入於悍。徐生翁即其人也。其自謂習隸書二十年，以隸意作真書者又十餘年，繼嫌唐爲法縛，乃習篆以窺魏晋，而魏晋古茂終遜漢人，遂沿兩漢吉金，上攀彝鼎。蓋亦碑派路徑。觀生翁行草，亦受寐叟之法乳，方折有倪黃之遺意，而古篆隸意獨多，疏朗清簡，爲其風貌。字體有矜高之氣，類乎野民有節操者。然尖峭聳側，流於異趣，不免學寐叟鈎棘之體有過，失于生澀矣。王蘧常學寐叟，從其渾厚遒古悟入，而生翁則喜以鈎棘爲用，所以不及蘧常。生翁真書，兼以行筆，參雜隸草碑楷，獨成一格，而氣貌堅深，甚有成就。吾居蜀時常見山巔之彜民，裹衣袍，喜步行，崛韌持重，面貌生澀，生翁之書，實有相似，其失之生澀處，亦終耐看也。會稽筆力雖易失之悍，而不作猶人筆。生翁亦能自立面目，一與青藤、鴻寶、撝叔、湛翁同，不愧鄉賢矣。

胡小石
胡小石光煒亦傳清道人衣鉢者，然乃龔定庵所謂病梅館中物耳。李、曾之體，顫曲已不無病。小石傚之，乃真能病者。蓋李、曾養氣尚厚，猶能持重。胡氏則無此深厚，易入於刻厲輕爽，燥意愈出。所以不及陳師曾能沈著。小石以碑法入行，亦甚支離，霸悍無韵，較之蘧常之渾古，不啻有仙凡之異。吾所不取。其人刻意出新，已失分寸，尚不及來楚生，猶能以黃、倪爲依托也。小石最佳者爲行書手札，略有簡澹之趣，而筆力勁利，疏朗有餘味。惟此種合作，未爲多耳。

于右任
髯翁氣貌偉岸，自是壯夫。傅青主以西北之文自雄，顔習齋甚鄙南方之道學。有清二百餘年，北學自有緒統，雖不能與東南爭衡，亦自備典刑矩矱焉。于右任值清季之變，用王霸材，專於治世，不以著述學問聞名，而特以書法揚聲寰區。此與東南諸師，多精於學問才藝，而近乎林壑之士者殊異也。髯翁之書，自成一格。蓋自北碑章草化出，蒼然有真氣，求以澹逸簡古之趣，而勁潔能斂，不入狂肆支離之塗，甚有君子之風。其格趣殊不俗。又能自闢門庭，不作猶人之筆，故非彼囿於師法者所能比也。惟蒼健處尚未渾化，所以章草之詣，不及王瑗仲。俊逸處猶滯形體，所以筆意之靈，不及馬湛翁。弘一亦自北碑化出，而其晚境盡抖習氣，使人忘其來路。髯翁雖亦有志，未能臻此。故覽其書，往往喜其老道遒澹，爲碑學之後勁，北人之翹楚。然於微妙處，則不免惜其塗徑略隘，未能廣師古賢，直參性源。所以老而未逸，健而未渾，不過在劉石庵境地左右徘徊耳。髯翁所推之標準草書，用心尚不失正則，較之錢玄同輩之偏激，勝矣。惟書體簡甚，略有支離野質之病，不類魏晋以來格韵，非吾所喜者。易傳曰，不可據爲典要。古賢草體，往往興意所至，天然如是，豈能盡以典要定式以繩之。髯翁所謂標準草書者，其名已微乖於大道矣。草書焉能成標準耶。其體不能大行於世，亦以此也。




【東瀛書史】

日本書道
東瀛國之書，乃函夏唐宋之嗣傳，與吾華書學，可謂和而不同。吾所尤喜者，彼邦書道，特有超靈之詣者二，可濟吾華好剛著相之弊。一曰三筆三蹟。一曰禪師書道。三筆當晚唐之際，純為晉唐風儀，迥異於顔柳剛峻之格，欲習右軍唐賢之書者，實可奉為圭臬。三蹟適五季宋初之時，而豐神俊朗，氣脈猶渾，信為晉唐之餘焰，光暉未減。吾國則亢龍有悔，窮極而衰，宋初尤鮮傑特，堅冰至矣。三蹟之書，實可濟其時王書之衰窮。鐮倉諸禪師繼南宋臨濟曹洞諸家之法乳，書傳宋元賢之法度，得黃山谷、張樗寮、中峯明本諸禪師之用筆，淵流極長，近千祀而未絕。惟其取法本不高，獨恃禪力，學者往往入於縱放駭怪之途，如明人項穆書法雅言傍流之譏。一休亦不免焉。幸復有慈雲、良寬諸師中興，氣韻遒逸，格致清奇。吾國素不重禪師書，此格早絕。明社既屋，正氣隳亡，釋道大衰，性理亦漸為時人所棄，性靈無有滋養，古人高玄之氣，漸歸於著實滯相，書道大變。而彼邦時尚有白隱、良寬諸師，灑脫自在，猶存古意，足以為清人之範式矣。劉石庵、梁山舟輩，氣卑無足以與之語。吾所特崇者即此二脈。今日寰區之內，皆值喪文之時。然流通既暢，吾儕亦時獲新知，鎔鑄萬有。今習書之士，往往各據支離，乖違大體。三筆極重王書之神韻，禪師書極須心性之修行，皆內合聖而外始妙，實可濟今荒忽局促之病。豈不可自省察之。（吾論日本書史，於今人韓天雍氏所編著之資料得力尤多。門人宮本麻美常擕彼邦書蹟來，甚爲受益，特誌感懷。）

諸代書風變遷
古倭國聖德太子之前，書蹟傳世極少，莫可論焉。（倭國原係彼國古稱，非蔑之也。下同。）傳聖德之書蹟，及法隆寺金堂釋迦造像銘，皆有六朝之遺風。奈良以後，師法大唐，底蘊愈深，遂有聖武天皇、光明皇后出焉，精神振拔。乃至平安，空海、小野道風橫空出世，三筆三迹，不讓唐賢，氣象弘達。平安之末，西行、藤原俊成二氏一反雅正，用筆大變，遂啓鎌倉尚意之風。時禪宗大興，中夏大德，如蘭溪道隆等，紛紛東渡，禪宗書風大盛，匠材輩出，皆以磅礴渾重之氣，寫性靈獨耀之偈。晋唐法度已衰，而宋賢之意趣高張。室町南北朝之際，有後醍醐天皇、尊圓親王出，能兼晋唐、禪風，尊圓遂創青蓮院派，此書道宗派之肇始者。其體固甚可觀，然書學亦以此宗派之習而漸衰。又有一休宗純禪師，性情放任，若覺範之類，而道性甚堅粹，所書爲鎌倉禪書之殿軍。其後禪書遂衰矣。及至桃山戰國之世，書學式微，茶道新出，異趣又生。德川幕府既立，一時幷無俊傑，隱元禪師入日，開黃檗宗，其弟子多擅書，以明季書風，大振書壇，兼及印學。其後日國漸有巨匠，如白隱、慈雲、良寬，既承禪書之髓，又別具異趣，筆調宕奇，醒人耳目。德川氏弘張儒術，漢學隆興，然一時名家如市河米庵、貫名海屋，底蘊尚厚，而甚無新意，故不及諸僧格高。使無禪僧及慈雲尊者，江戶之書無足稱矣。然良寬之後，不復有人。明治之時，吾國楊惺吾入日，傳碑學，門下有岩谷一六、日下部鳴鶴，習北碑甚深，各有妙悟。中林梧竹入華修學，其書尤有力，奇逸之處，別開生面。然其後傚者漸失其底蘊法度，書學大壞。逮至昭和，怪異肆出，格局隳裂。其瑣碎之狀，誠有愧於往聖前哲，無足論矣。假名之書，亦自有玄奧。吾不復覼縷爾。

聖德太子
夫子所心儀者，周公也。周公制禮作樂，憲章千祀。祭公謀父有云，“先王之於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器用，明利害之鄉，以文修之，使務利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國語周語上。）聖德太子，真日本之周公也。函夏魏晉以降，儒玄合流之風浸生，東晉南北朝，儒釋亦融，士流往往混合三教，風氣甚盛。晉孫綽云，“周孔即佛，佛即周孔，蓋外內名之耳。”北周王褒云，“吾始乎幼學，及于知命，即崇周孔之教，兼循老釋之談。”唐人李舟至謂，“釋迦生中國，設教如周孔，周孔生西方，設教如釋迦。”（參管錐篇一六九、一八六則。）觀入隋之顏之推顏氏家訓尤可知也。聖德太子當吾國隋世之時，隆興佛教，其所頒憲法十七條，純然熔鑄儒佛，其旨與中華無異。可知遣隋使渡海之前，函夏學術風教，已至彼岸。故聖德太子治國之精神，頗類於隋。傳太子有法華義疏手蹟存世。其為六朝寫經之體，無北魏經卷之雄毅爽朗，而舉止柔轉澹適，儀神清肅，誠有道之士也。佛力慈悲，親之者往往得柔輭之致。驗諸太子亦然。王荆公楞嚴經鈔氣態清靈，頗近於聖德太子此疏，然用筆偏宕，舉止有儇佻之象，吾嘗斥其不正。此疏亦骨法未堅，尚無龍象之氣，惟用筆古法尚多，點畫天真。荆公書形取天真之致，而實有刻意。且點畫之中，已露其氣稟之偏宕矣。雖然，荆公天賦確高，求宋人書氣息能近乎聖德太子此疏者，亦惟荆公而已。當日蘇黃讃荆公書有天分，亦自有識力也。

聖武天皇
奈良時代聖武天皇、光明皇后皆生於唐則天后長安元年，其書雖未逮三筆之渾圓自在，而簡古獨有高風。聖武天皇雜集結字清雅，靈骨瘦秀，乃與隋龍藏寺碑相仿佛，而力不逮。其學右軍永興一脈，薰受唐風，而別有異致。筆意清泠，如高僧少年時相，雖纖細未足為偉觀，而靈動閒已具法界之微妙，觀其氣息，更類於隋人也。雜集錄六朝隋唐人詩文中與佛教相關者百四十五首，想其崇仰所在，在華梵融一處，故書寫有寫經之端淑，亦存宮廷之逸氣，清勁瘦直，風流不盡，乃與薛少保一路有甚相近者。

光明皇后
光明皇后，私淑則天后者。其筆法挺秀，爽落有丈夫氣。其樂毅論雖摹王之作，而獨出己意，暢快在聖武雜集之上。雜集曼容蹁躚，樂毅論沈著矜貴，實與魏晉士類賢媛氣體相合。世說載見者歎嵇康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如松下風，高而徐引。雜集雖未逮，而姿儀雋美，已堪嗟詠。世說賢媛第十九所錄婦人多尚德明理，識遠辭辯，俊才女德，觀光明皇后之書，亦可想見其氣類。其杜家立成雜書要略帖行筆尤俊朗高邁，條達暢快，甚與初唐永興、太宗行書相近也。彼時倭國薰習中華未淳深，於書道亦屬草創，而已有書如此，宜其三筆三蹟，應運而生矣。

孝謙女帝
光明皇后私淑武曌，其女果為孝謙天皇。其書唐招提寺門額，細勁剛拔，真得其母之傳。其用王書聖教序之體，而愈瘦峭，頗近乎薛稷一路。日本平安三筆之前，擅書之家，以光明皇后為最高。藝文之流，則必崇紫式部為鼻祖巨匠，他氏不能及。斯皆坤屬，亦可知彼邦肇創文明之際，女子氣魄之健，才力之卓，不遜於須眉。此必為唐風激之而成。唐世自獨孤皇后、武后、上官宛兒以來，坤道甚張，往往才絕氣高，同於士類。所謂女禍者固亦有之，而其賢明之類亦衆，后世不可及。吾儕自不必以宋儒之苛議，鍥舟以求劍也。

最澄
傳教大師最澄，長空海七歲，入唐八閱月即歸，歷時甚短，而所得甚豐。空海居唐亦惟一載六月，而觀其入唐所書之三十帖策子及歸國之墨蹟，較其早歲之聾瞽指歸，甚可見其悟性有進，愈造乎晉唐閫奧矣。蓋空海所居者長安，天下藝文之淵藪，而最澄僅居天台，歷時亦短，其不能深造如空海，亦宜矣。然其書蹟別有高風，風韻澄朗處，何減空海、橘秀才。惟其意尚清和，不慾露顯，所以未列三筆之稱。此尤有古風者。最澄之書尤負嘉聲者，莫若致空海之久隔帖。其書氣體清曠，筆致疏簡，純然如南朝之書，師法晉韻。用筆不及空海之精，結體亦猶然有歐氏之習，微為纖秀斜尖，略少雄渾之氣，是其短處。然殊少著力痕跡，渾然不求高致，又其微勝於空海處。空海以書學自負，號五筆和尚，終不免有著力之痕。此唐賢虞歐薛禇猶所不免者。最澄久隔帖尤近南朝，略少此憾。亦已知聖德太子作法華義疏之前，南朝書蹟流入東瀛已多。聖德太子之後，其影響猶在，非惟以唐賢馬首是瞻，步趨其法度而已。最澄楷書，將來目錄越州錄為隋唐寫經體，非是上乘。而天台法華宗年份緣起尤近乎歐禇一路，其學生式一節，筆力沉著，而有警秀之色，墨亦深黛，如樓蘭簡帛所存者，觀之心神清明，如飲寒泉。學歐能至此境，可謂善矣。其文有云，“能行能言，為國之寶。能言不行，為國之師。能行不言，為國之用。”意甚警拔，深可回味。曩吾友林泉氏嘗與余言此語，後乃知出於此也。觀一乘寺藏最澄像，慈美如婦人，澄朗如滿月，令人思古人不盡。誠有道之相也。東坡謂張良像亦如婦人，其理自為一揆。此猶觀音入華，漸易女子相，非無故也。

空海
秘密之教，不可思議，開元三大士，皆稟異能，沙門一行，亦兼精諸藝，窮測幽微，幾吾國周漢以後絕無僅有之人。惠果而後，又有日本弘法大師空海，佛法之外，於文辭、書道，皆極有根柢，而尤以書蹟，聞於寰區。密宗之具異能，抑其教義修行特重神變使然。（韓昌黎送高閑上人序言，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於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頹墮委靡，潰敗不可收拾。則其於書，得無象之然乎。昌黎言浮屠氏不能學張旭書，所言之理殊繆。夫嗣張顛之法者，藏真以降，多為僧，人所共知。彼指桑駡槐，自別有心計焉。雖然，其送高閑上人序末亦云，“然吾聞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閑如通其術，則吾不能知也。”彼所譏之浮屠幻術多技能者，考其時事，實指密宗，尤以不空為傑特。昌黎與空海之師惠果同時，空海則晚昌黎六年。密宗之多技能，昌黎實亦承認之。惟彼以幻術蔑之，非能知密乘者也。）空海之書，置諸華夏，亦為一流。大日經入真言門住心品有曰，“佛言菩提心爲因，悲爲根本，方便爲究竟。”愚謂空海之書，佛心爲因，晋唐爲根本，東瀛鄉國之性分風尚爲究竟。聾瞽指歸，未入唐時所書，結構得歐體爲多，猶有生硬之嫌，用筆多勁峭之好，未爲善美，然亦可見其質地沈著，如玉之在岩，珠之在淵。其文辭亦可觀。三十帖册子，入唐時所書之密教經論筆記也。草字清健潤澤，筆法靈勁，與敦煌所出經論筆記相似。觀此則可知敦煌諸僧風氣與長安不異。風信帖爲致最澄書札三通，卓然高致，邃造晋唐之奧，純從集王聖教序化出，風神瀟灑，如簪花仕女，神色自若。吾華歐虞褚薛一流學右軍書，尚神遺形，骨力多剛健，不拘泥其形迹之阿娜。明人湯臨初書旨言顏柳二公見前代作者法度森然，不師其意，而泥其跡，乃創作一體，務以雄健加人，遂使晉魏蕭散溫潤之風一切委地。其說雖有過，亦頗與實跡合。日人學王，則特鍾其秀媚，求其空靈，觀風信帖可以知矣。華尚剛主，而日偏柔側，亦以此分野。假名之肇，尤可見其性質之所嗜。此愚所謂以東瀛鄉國之性分風尚爲究竟者也。風信帖第三札遒逸澹宕，尤有神助，開無數法門，非吾華習顔柳者所能及。此種書風之極致，即其崔子玉座右銘，狂逸信筆，外枯內腴，其趣亦不求旭素之圓滿雄渾，而獨尚其簡古率性，故自闢一路，堪稱鼻祖。其他如灌頂曆名，圓勁沈著近顔魯公之行，金剛般若經解題流利飛逸，本求其簡速，無意爲書，而偏於姿媚，妙能之間，非其至品。然其根柢盤深，心手相應，臨之亦可神馳矣。空海之前，倭人差免於自鄶而已。空海之出，則幾直躋周召。倭人於事皆不甘作第二流，蓋自空海始。趙子昂學王書，亦極秀逸澹宕，如再來人，然求其微妙如風信帖者，蓋亦鮮矣。畢竟子昂晚生數百年，未至長安，不若空海勝緣，縱有天才，終弗逮也。

橘逸勢
橘秀才書如其名，逸勢二字差可盡之。逸勢者，逸少之勢也。其墨蹟惟存伊都內親王願文，誠為二王血嗣。李嗣真書品後逸品五人評右軍草行雜體，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瑜瑾爛而五色，黼繡摛其七采。竊謂尤可形容橘秀才。嗣真真善言語者。又逸勢者，逸側之勢也。觀此帖亦參唐法，有太宗北海筆勢。學王法乳甚純，而斜側偏多，雖風姿倜儻，而微傷骨氣，亦不免沾染中唐人輕浮習氣。法書要錄袁昂古今書評謂王右軍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適可以形容之。橘氏願文之書，即其所謂不端正者，而軒昂有致，灑落無塵，亦同空海風信，流於美好，不似唐宋人之尚剛健。剛者易折，故華風多變，書道亦然。柔者善全，故扶桑脉完，三筆三蹟，書風一貫。此於書技窺世道國運也。正惟如是，華夏善用柔，則爲剛德之福。扶桑過用剛，則爲柔術之禍。近世彼國窮兵黷武，招致隳敗，遺患無盡，即其驗證也。

嵯峨天皇
三筆之中，嵯峨天皇氣度最弘正。空海、橘秀才筆性靈妙，然盡為唐風籠罩，取勢姿妍，未脫蘭亭習氣。彼隨遣唐使入華，薰染浹髓，亦利亦弊焉。嵯峨用筆習率更，似不若二賢徑學逸少為高，然氣度弘正，風神特異，常脫乎唐人畦町之外，雍然自重，無愧帝胄。光定戒牒有歐之骨，有王之風，如玄鶴躑躇，灑落成姿，貞凝之中，特為圓轉之筆。以用歐筆論，化剛為柔，真性由然，豈能拘以矩矱。雖姿態轉側有過，參差紛披，微傷中正，氣度終渾雅高華，有二賢所無有者。哭澄上人詩草書純為別格，為華所無，澹枯而綿遠，若覩其心肺。如煙繚阡柏，霧散叢林，中心流出，全無造作。此亦二賢所弗能者。（此格影響甚深遠，尤施諸後世之假名書。吾觀千年後長谷川等伯所繪松林圖屏風，猶仿佛其遺格所化。）愚所尤喜者為李嶠雜詠殘卷。世間習歐者多矣，而未有神通自在若斯者。其書瘦勁流逸，不宗率更之峭險，而化以天性之圓潤。觀之如對道釋壁畫，仙袂飄然，纖骨清癯，而目眄神光。然終風流太多，微遜剛健，易入於佻美之域，而不悟率更專取質硬之由。彼蓋不欲以文滅質，而毋寧險峭。世間質少文多，率更誠有心人哉。惟倭國適蒙開化，以華之文化質之野，政合天運。故嵯峨朝三筆皆趨華逸之美，不與中原同，亦彼國時勢所緣生，非私意也。

藤原敏行
小野道風推空海、敏行為二聖手，實可見其功力不俗。三筆作書皆二王派，而觀藤原氏之神護寺鐘銘，則厚重寬大如魏碑，而無其峭刻，近乎北齊之書，而與唐人北海、季海、魯公相通融。東坡楷書大字，往往亦與此銘相似，一猶楊少師之似日僧圓珍。一海之隔，書學理脈實無二致也。

圓珍
智證大師圓珍，乃最澄之法孫，台密之宗師也。當唐之季世，入華求學，歸撰入唐求法行歷抄。與圓仁之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俱傳於世，亦吾國大唐西域記、南海歸寄傳一流，文字清芬，僧志之寳也。圓珍之書法，不逮三筆高名，實亦相當。其內供奉持念禪師位記帖，頗近裴休筆法，以歐柳為其根底，遒勁爽利，又參以二王，風姿愈冶逸矣。其結體時有欹側畸行，隱然已窺楊少師韭花諸帖筆意。其傳燈大法師位記帖，書於綾本，濃枯相間，其體近乎橘秀才，而顛放之態甚有過之。其線常顫曲，幾無筆不斜。其文書目錄草書墨蹟，尤怪肆勁宕，其沉穩處，甚近于魯公祭姪稿一路，而其散逸處，則亦楊少師神仙起居注之儔。其尤負高名之書狀寄遍昭，顛怪異常，不衫不履，則純然與楊少師之風相契矣。其硬拗枯澀處，甚見其修為自有卓異。佛門本有此種人物也。故論唐季裴、柳乃至五代楊景度間書體變化，欲窺彼時作字風氣之遷變，不可不推日僧圓珍諸帖，以為階次也。智證大師將來總目錄墨蹟，用寫經之體，或不類其親筆。觀跋尾圓珍楷體，喜作稚拙之姿，取天真之趣，已啟後世禪師書矣。觀其入唐時鎮西府公驗、福州都督府公驗諸書，此體業已成形，澹然清約，惟內力尚薄。及入唐深造，書學愈邃，筆力遒能，而拙怪亦愈甚也。此圓珍所獨有，而為三筆所無者。想當日作書，豈容矯異。必圓珍本性流露有如是者。時賢於其拙趣，或有不解，而不知三百年後，禪苑中此風之將盛也。圓仁書功亦深，其三聚淨戒示帖，頗與橘秀才伊都內親王願文相近，倜儻飄逸，而脈理較細，有清泠之致，亦妙能之間，觀之怡曠。其求法巡禮行記，詳實非圓珍之作可比。其涵蓄之深，豈在圓珍之下耶。

小野道風
明教契嵩禪師鐔溪文集廣原教有云，萬物同靈之謂心。真為精闢之說。同靈之心不隔於萬物，奚有別於異域。愚覽小野道風之書，與吾性有渾契焉，信之矣。其智證大師謚號敕書得王書之髓，而渾圓潤麗，神光奕奕。唐賢習王，先煉骨氣，而以瘦勁為起用。歐褚天人之度，涵蓄湛深綿密，自為圓融。然顔趨肥碩，窮而有柳之險峭，漸乖逸少之神味。道風之世當吾國晚唐五季衰弊之時，而筆勢圓潤若此，道真味腴，非惟不讓徐季海，乃可直逼陸柬之。雖或不及其清疏有致，而精光幾有勝之。道風玉泉帖行草爽捷，章法宕逸，枯澹兼行，而備眾美。或嫻靜若處士，或飛轉若飄風，雖有乖於古人沈著玄澹之格，信為殊特之致。屏風書稿端莊溫厚，少斂其狂逸，而獨專於清真，從容不迫，有藏遊止息之致，其乃為醍醐天皇書屏風，自有收攝，不復故態。昔日愚觀而神往者，即此也。三體白氏詩楷書清纖，令人思懶瓚。行書直類子昂，草體則近鮮于伯機。元人作書學晉唐，乃不意有合於道風者。豈偶然哉。前人高古，尚有拙意，道風暢利有餘，而弗如也。此不可苛責於前人，氣數所至，亦莫可挽回之事。吾嘗夢及斯人，信緣非慳。其豐潤有澤，乃有會於圓融三昧。雖方拙之意彌寡，甚可珍也。

藤原行成
今人談錫永先生言其嘗悟寧瑪派所述如來藏為用非體，以破中觀應成派之非議，甚為殊勝。書道亦然。真空妙有，書蹟，妙有也，道，真空也。實者常執有而遺道，虛者常著空而離有，皆非中道大用。小野道風，筆墨極濃，藤原行成則極澹。道風近乎實者，行成近乎虛者。道風之蔽，圓澤有餘，玄妙澹泊弗若古人。行成之蔽，虛靈有餘，體格嚴重非所長也。是故三蹟弗逮三筆能近古道。行成本能寺切、白氏詩卷諸帖，筆澹神閒，信有別致，然風骨不遒，較之道風，已落下駟。禪家喜言國清才子貴，家富小兒驕。行成有此才子矜貴驕色，終非地道，後世假名書法，亦多此格，然非吾所尚也。行成最精者，實為書狀，為空海風信帖之純嗣，習集王聖教序之有神味者。三筆三蹟，其至行成，格漸入俗，甚難醫也。惟此消彼長，其假名書蹟，如遊絲垂空，極虛靈之致，超犖前人矣。

藤原佐理
藤原佐理後道風四十八年，而長行成二十八年，天才超逸，不讓道風，而在行成之上。道風體格甚正，草亦遒勁，佐理專務顛奇，草體恣特，有前人所未到處。其頭弁、女車、離洛諸帖，如尖錐畫沙，鋒穎甚銳，參長史、藏真之法，筆勢輕狂，而能厚勁，不衫不履，常有潦倒疏野之姿，而真氣不衰。蘇黃米蔡，未必能盡至其精微。其得力於唐書極深，而加以變態，兼有旭素之妙，頗有契於楊少師者，亦奇哉。其綾地切、絹地切二帖，一如懷素小字千字文，一如張顛食魚帖，尤見其神運所在，古意猶存，尤非行成所能至。惟略失寒儉，氣度未臻古人之境也。其行書暮春同賦隔水花光一首，體態嫻美，然論其格調，與行成無異。其假名書，則尚不及行成。奚可與其草字相比擬。空海、橘秀才、嵯峨、道風、佐理五家，得唐書之純，不異於吾華，而守成雅度，另有深造，逸少遒美，綿延甚遠，不似吾華顔柳以降，值唐季五代，變化甚鉅。藤原行成格力微弱，古意已漓，附驥尾耳。吾習王書久，無所得，觀五家之蹟，恆嘆其淵雅正直，故述而稱之。今世學者，豈可交臂而失之。

日本寫經
夫德川幕府用儒教，鎌倉用禪宗，平安用天台、密法諸教，所施各異，而皆維繫於人心。而奈良以前，佛化已深，寫經之體，業已自函夏傳入。傳聖德太子法華義疏，已顯其與南北朝寫經血脉相通。朱鳥元年之金剛場陀羅尼經，純是小歐體。書者寶林於北朝寫經之根柢，必已甚深厚，而觀大唐傳來之歐書而參其體，遂有斯作，徒摹歐書之形者，不能至此也。慶雲三年之淨名玄論，古雅寬綽，有鍾元常遺意，非同寫經嚴密之格，甚可贊嘆。其後寫經愈盛，往往同隋唐之格，惟筆力略遜耳。空海入唐歸來，其所書文筆眼心論草體，往往與敦煌唐僧經鈔相合，其金剛般若經開題，尤駿快古雅，乃爲寫經拓闢新境矣。承和十一年之金剛般若經贊述，亦爲此派中物，而拙率之意出，隋唐寫經之風漸漓矣。其後之寫經，明整爽潔，已不及前，欲傚空海之風，資又弗逮，故往往有游離之態，漸趨滯固。鎌倉禪門大興，其所書佛語禪偈，則迥然不侔於古式，蓋已不能以寫經目之矣。

西行俊成二家
當西行和尚之生時，藤原行成已歿九十一年，平安之世，以至垂暮，往而難返，亦頗與唐昭、僖、五季時相似。五季有楊少師，承唐書之神髓，而出之以己意，雄肆駭怪，不可方物。平安鎌倉之際，則有西行、藤原俊成二氏出焉，書風亦摧廓舊軌，一反風雅之常態，惟遲楊少師二百余年耳。西行傳世書狀尤有盛名。其筆渾勁力重，不飾形體，潦倒率性，枯澀處幾莫可辨，與少師夏熱、神仙諸帖同趣。其傳世多假名書，筆勢爽健者有之，華靡優雅者亦有之，大致氣調甚高，勃勃有生意，然皆不及書狀之為雄。西行以歌人擅名，有書如此，非後世俳人如松尾芭蕉者所能及也。西行、俊成之書，皆奇肆尚變，人謂乃鎌倉武家之風致之。實則二人皆平安朝臣之裔，非為武家。其書風之變，亦時代氣數使然，非武家之力所能移也。使稱其為武家大興之兆端，可也。楊景度亦當唐世門閥凋零之際，武人擅權。宋朝既肇，世人獨尚意氣，踵步於少師，以為先啟。此與西行、俊成之於鎌倉亦如出一轍。趙宋固崇文蔑武，不同于武家，然遼、西夏、金、蒙古之繼興，豈非如鎌倉、足利尊諸武家耶。天下氣數如此，趙宋之崇文，亦無以逃其籠罩也。是以宋代書法之有武家氣，即此之故。此吾論日本書史始悟者也。藤原俊成傳世皆假名書，昭和切古今集為晚年筆，側鋒斜向，尤有奇詭之狀，紀貫之高野切古今集雍和之體，至此離奇矣。清人謂鄭板橋書為亂石鋪路，竊擬俊成此帖如荒山雨後，碎葉粘徑。廣田社歌合帖，則如冰刀曳地，水氣恍惚，不免已有寒意。此俊成不及西行處。擬之唐賢，西行近乎孟郊，猶有雄氣，俊成則近乎賈島，愈見瘦峭矣。

後醍醐天皇
後醍醐天皇乃三筆三蹟後一流人物，風度弘暢，吾所特喜者。其與夢窗、宗峰、虎關諸禪師為友，濡染禪關，明慧有得，兼之帝室晉唐書學之脈，取徑端純，故其書法既存橘秀才、藤原行成之遺風，亦有禪門超宕之氣，境界甚為夐妙。其書狀筆力貞凝，風儀飄舉，簡快如夏風之入牖。其佛舍利事置文寬綽豪健，近於張從申、徐季海，行草之間，渾無安排，下筆暢利，仿佛重見嵯峨、道風。其天長印信楷行之間，厚重如魯公，而無癡肥之失，氣息肅定，亦承寫經之遺緒，內外兼修，非等閑也。所書梵文，亦饒生趣。當其時為吾國元季，吾國書家已不復能作此等書也。楊鐵崖無其貞凝，柯敬仲無其灑逸，倪雲林無其雄直。惜後醍醐天皇之後，雖有尊圓親王踵步而起，然終不復能繼其高華。日本書學遂大衰矣。此與吾國元祚既覆，明初以降，書道大壞亦同。如後醍醐者，亦唐風之回光返照也。後醍醐天皇自號建武中興，志氣高邁，乃使一百四十餘年之鎌倉幕府，至玆終結。大志雖未遂，其人不失爲人豪也。

尊圓親王
尊圓親王為書家伏見天皇之子，晚後醍醐天皇十載，亦平安朝晉唐書風之血嗣。其創青蓮院派，影響甚大，猶東國之有秋史派也。絕作大覺寺結夏衆名單，體勢騰宕，筆力粗豪，兼得北海、魯公、宋世禪僧之式，而能姿態嫻美。然觀其筋骨，尚未堅粹，肉勝於骨，未免微有虛聲。其書狀近衛基嗣宛，雖為行草，而中宮緊密，有矜重之意。筆跡有類於楊景度，變化權奇，常作枯寂守拙之狀。此帖甚有內蘊，無虛飾，未可多得。元僧溥光草書有此意度，可相印證。吾喜之甚於結夏帖。尊圓十二月往來、雲州消息諸帖，亦甚醇美。用筆爽勁，可窺其亦有得力於黃山谷者，可與俊芿上人之化緣疏相輝映。使明初宋仲珩見之，必把臂如林矣。内藤湖南文存卷九景印中村堯圓書朗詠抄跋有云，“行成之後，為世尊寺氏，倭樣書格益定，然而與彼邦書法益分歧舛馳矣。尊圓法王挺生晚季，力軼父兄，挽世尊之頹瀾，法輕兩宋，汲野跡之濫觴，劃斷衆流，而匯于一。爾來五百餘年，雖有奔逸絕塵之材，莫能出其範圍矣。”世尊寺派以藤原行成爲始祖，尊圓嘗學其派書風，而自立青蓮院派，影響空前，然日本書法亦自此大衰。蓋其與吾夏書法益分歧舛馳，不復能汲取吾夏之精華，所以疲憊少矜創。直至黃檗山吾國禪僧書派再興于彼邦，始又生色矣。湖南謂尊圓法輕兩宋，實則其學宋人甚深，觀十二月往來、雲州消息諸帖，可以知之。使無宋人筆力，而空學晉唐風度，所謂好高騖遠，此其派所以為衰也。反不若禪僧作字，看腳下路為能，取法似不高，而受用為勝也。

日蓮
日蓮奉法華經，開日蓮宗，一代大師。當彼之時，吾國禪僧倡護國之說，自宋初明教契嵩以來，淵流不絕，而尤以大慧宗杲為勇決敢為，忠直不讓士類。日蓮當鎌倉初葉，撰立正安國論，上於執政，言辭警聳激烈，欲以移世主之心，崇教念經，以立國基，救濟黎庶，亦頗與明教、大慧之所為相類也。其必有源自中國之風者。日蓮傳世立正安國論真跡三十六紙，惟第二十四紙後補，藏于法華經寺。其書遒邁飽滿，真氣沛然，其宗師氣度，甚可想見。其體頗有與清世習魏碑如趙撝叔之跡相似者，而早其六百年。究其緣由，日蓮之書蓋自六朝寫經發源而來，猶帶寫經之遺法，亦兼宋賢之新意，加以氣調卓邁，鋒穎明爽，遂卓然異於時流。其觀心本尊抄真跡，與立正安國論氣脈貫通而筆勢舒宕，運腕灑落，故愈與宋人墨蹟相近，甚覺與荆公楞嚴經旨要帖有相通處，而雄正勝之。池上本門寺又藏其十界大曼荼羅本尊真筆，全以書法作曼荼羅，頗與吾國符箓形似，而力道遒健，氣勢振怖，以佛事故，而為書法之奇作。惟符書近乎篆，曼荼羅乃為行書也。久遠寺藏其書狀九郎太郎殿御返事，以假名書之，縱逸蒼古，純為張顛一脈，觀之駭嘆。故知日蓮於書絕有天才，而為宗派祖師之名所掩。使生宋朝，亦必為巨手，可使蘇黃目矚神馳。今世之人，眼廓界弘，自不必斤斤執囿於蘇黃米蔡也。

俊芿
鐮倉既興，吾國禪門大德，待緣而起，渡海弘教於扶桑。蘭溪道隆、元學祖元、一山一寧諸僧皆傳其禪法，復演以禪師之書，心髓不離墨蹟，道體仍假妙文，薰化彼邦，淪肌浹髓。彼禪流擅書者甚眾，首推俊芿。俊芿先道隆四十七年，在宋修學十三年，融台禪律諸派，歸國建泉湧寺。其絕高之作即泉湧寺勸緣疏。其書嗣法山谷，格清勢宕，爽利若發硎之劍，明潔若秋月之影，觀之如處林間，涼風時來，亦如鶴捨空池，無欲無戀著。（用長阿含經卷一頌語。）宋人學山谷者甚多，而能詣此境者，鮮矣。明人沈石田、文衡山習山谷體甚有得，然其氣韻高逸，實不逮俊芿此疏。想涪翁九原有神，亦當自喜。惜俊芿墨蹟所傳無多，未能張大山谷門庭也。

虎關師煉
虎關師煉學養深湛，曾參謁一山一寧，為彼邦五山文派之傑。其書昌黎進學解殘本，亦學山谷體，清癯峭刻，亦有爽利之勝，微嫌寒酸，氣韻未可與俊芿比。然力道甚勁，無沾滯之習，堪稱能品。其書蘭室號聯，或在晚歲，筆勢蒼遒，不復寒酸舊習，隱有顔書之意，故頗與清世習顔諸家書聯有相類者，遙相契近。人書俱老，即此等事之謂也。

夢窓疎石
長阿含經常載人見世尊樹下，顔貌端正，諸根寂定，得上調意第一寂滅，譬如大龍，亦如澄水清淨無穢，見已歡喜善心自生。吾觀唐賢之書恒有斯感，禪師墨蹟，亦時生此心。夢窓疎石春屋號並偈一帖，得寂定之境，清淨無穢，吾尤美之。妙超、一鞏崇尚粗豪，以力勝，不如榮西、俊芿、師煉、元光意韻為高，疏石之清靈，又略在師煉、元光之上。其春屋偈草書甚具簡澹之趣，如南宋人書，未可多得。疏石為五山文派之巨擘，涵養內華，流而為采，其書雖不可與子昂、伯機比，然清淨之意，觀者自生歡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