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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端儿(下)

luyued 发布于 2011-01-19 13:42   浏览 N 次  

  无端儿从乱坟岗子里捡回两根死人的胫骨,每根胫骨上都有一条蛇――那是刺青,已经深深地印在骨头上了。他每天就敲着这两根胫骨在街上走,嘴里含着针――先是滴着血,后来就不滴了,再后来他看到苍蝇、蚊子、蜘蛛、蝴蝶就“噗”地把针吐出去。那两根胫骨被他敲得“叮叮”响,硬得像铁,但颜色仍然是骨头的颜色,惨白,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人的骨头;渐渐地那骨头也被他摸得发黄了,变得像玉一样晶莹,以至于连长安城里的人也渐渐忘了那两根骨头的来历,真的把它们当成是玉制的了。他嘴角始终带着莫名其妙的笑,吊梢眼儿从来都是斜着看人。窦乂希望他读书,给他请来了好几个老师,都被他吓跑了,后来索性也不请了,由着他在长安城里窜进窜出。

    那时候无端儿最渴望的就是能够找一个人,给自己刺上满身的花纹,但是自从薛元赏杖杀了许多刺青者之后,长安城里的针笔匠都不见了,他们有的成了屠夫,有的成了画师,有的成了绣匠。

    张干成了无端儿家里的一个园丁,他娶了一个厨房里的粗使丫头为妻,生下了两个又丑又脏的娃娃,幸福得连窦乂都羡慕他。有一天他突然说自己是一个解梦者,能够帮助人解开梦之谜团,使他们走上生活的正道,而他之所谓正道大约便是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园丁并娶妻生子。

    人们带着各种各样古怪的梦去请张干解释,那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花匠了,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在颔下,说话轻柔,每天晚上和老婆上床前都要拿出长箫吹一曲《高山流水》。他说梦到槐树的人即将死去,梦到蟾蜍的人要当宰相,梦到棺材的人即将娶妻……而这一切居然都应验了。

    无端儿也带着自己的梦去找他,无端儿说自己梦到了蜻蜓,无数的蜻蜓在黄昏里飞……张干说你应该出门向南走一百步向右拐再走一百步然后向左拐进你看到的那个门里,无端儿就照着他的话去做:出门向南走一百步向右拐再走一百步然后向左拐……他没有走进那个门,他只是向里面张了一下,那是一个针线铺,花思薇坐在里面,她美丽的杏眼里闪着春天的光,那时候花思薇十五岁,无端儿也是十五岁。

    无端儿回家去,他再一次出门,向北走一百步向左拐再走一百步然后向右拐进了一个门里,里面只坐着一个老头,是一个瞎子,在他枯瘦的手上,一根绣花针鱼一样地游走。无端儿就把衣服脱下来,脱得精光,把老头的手拉起来让他在自己的身上摸。老头从来没有摸过这样光滑的肌肤啊,虽然作了几十年的针笔匠,可他真的从来没有摸过这样光滑的肌肤啊!真是比绸缎还要光滑啊!他的手抖着,抖着,那根针就跳起来,跳起来,在无端儿的身上刺下去,血渗出来,无端儿抖一下,脸上扭曲着,像是痛,也像是笑。

    在无端儿另一边的脸上,老头刺上了一只蝴蝶,它有四对斑斓的翅膀;在无端儿的额头上,老头刺上了一只蝙蝠,它的白牙闪着森然的光;在无端儿光光的脑壳上,老头刺上了一条蜥蜴,从它的嘴中喷出炽热的火焰;在无端儿的脖子,老头刺上了一圈蚯蚓,它们总共有十二条,每条都有不同的颜色;在无端儿的胸口上,老头刺上了九只黄蜂,每只黄蜂的尾上都生着九根毒刺;在无端儿的肚腹上,老头刺上了七只蟋蟀,它们的巨颚比刀还锋利,它们后腿上的刺都生着倒钩;在无端儿的左臂上,老头刺上了一条四足的鲤鱼;在无端儿的右臂上,老头刺上了一条双翼的巨鳗;在无端儿的左腿上,老头刺上了一条独角的蟒蛇;在无端儿的右腿上,老头刺上了一条四头的毒蝮;在无端儿的背上,老头刺上一个独足的夔;在无端儿的臀上,老头刺上了两个凶暴的饕餮;在无端儿的手心里,老头刺上了两条四眼的蜈蚣;在无端儿的足底,老头刺上了两只黑翼的螳螂;最后,老头让无端儿闭上眼睛,在无端儿的眼睑上,老头刺上了两只翠绿的纺织娘。

    花思薇后来嫁给了一个回鹘人,那个回鹘人名叫吐迷度。那时候回鹘汗国已经不存在了,花思薇嫁给吐迷度的时候,吐迷度是一个没有国家、没有信仰也没有族人的八十岁的老人,而花思薇那时候只有十八岁,像花朵一样娇艳。

    他们住在长安城外,吐迷度把一块方圆几十里的土地圈起来,在里面种上草,他和花思薇就在这人工的草原里骑马放牧牛羊,天黑了之后就在帐篷里睡眠。偶尔会有货郎挑着担子路经这片草原,担子里有胭脂翠钿,花思薇就把他们拦下来,用牛羊的皮毛换取。她在额上的花黄里绘上春天在草原上盛放的野花,她重新把翠钿裁成狐狸和野兔的形状贴满面颊,她穿着桃红的回鹘装束,骑在小马上,乌黑的发结成回鹘髻,在草原上驰骋。

    她已经成长为一个肥胖的小美人,当有一天她以这样的装束骑着马进入长安城的时候,整个长安城都为她而疯狂了,就是公主见到了她也会觉得羞惭。女人们学着花思薇来打扮自己,重新拾起曾经被她们鄙弃的回鹘装和回鹘髻,她们每天派出婢女出城去看花思薇今天脸上画的是怎样的花黄,贴的是怎样的翠钿,第二天她们就依样画葫芦地打扮自己。

    而花思薇越来越胖,她终于不再骑马,每天就是坐在帐篷里打扮自己。每天清晨她醒来,在牛羊声里穿上回鹘的桃红织锦窄袖长裙,结上回鹘的圆锥形插满头饰的发髻,脚穿回鹘人才有的翘头小靴,她对着青铜镜,细细地在额头上绘上花黄:今天是蓝色五瓣,明天就是一簇簇的腥红;她还给自己一张张地贴上翠钿,樱桃小嘴呵过的翠钿啊,不知被多少个长安城里的男人羡慕着,左边一张,右边一张,如落花,如晚霞。她的青春在吐迷度的呵护中盛放。

    但这样的日子也并不长久,农民们开始造反了,节度使们开始打仗了,便是长安城外也有了土匪和强盗,吐迷度的牛羊越来越少,神策军们于是就来打土匪了、捉强盗了,土匪没打死几个,强盗也没捉住几个,但是吐迷度的牛羊却又被神策军牵走了不少,终于,当吐迷度九十岁的时候,草原里就没有牛也没有羊了。他们睡在帐篷里,听不到羊咩咩叫,也听不到牛哞哞叫,吐迷度就说:“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了!”

    他们就这样消失了,第二天当公主的使女们来到这片草原上的时候,帐篷里已经空无一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离去的。

    瞎眼的老头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把无端儿的身体刺满花纹,那天他一寸寸地摸下来,终于再出摸不到一块空着的肌肤了,他就哭起来。

    他瞎了五十年,也刺了五十年,他在男人和女人的身体上刺下无数美丽的花纹,自己却不能看上哪怕一眼。最初他是靠着回忆刺出植物和动物――他也并不是从一生下来就瞎的。但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那些回忆都渐渐地模糊了,在他的头脑中只剩下了对自己以前刺下的花纹的回忆,这种回忆是以触觉的形式存在的,只有形状和厚度,却没有色彩。很早以前他曾经惧怕过这个,那时候他担心一旦自己心中再也没有任何对真实存在的东西的回忆了,那么他将刺些什么呢?但当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的心中真的已经空空如也的时候,他却并没有悲伤,他心情平静,他知道新的花纹将从旧的花纹中幻化出来。当他刺了四十年的时候,他就有能力让他刺出的花纹获得生命了,花会散发出芳香,怪物们会在夜里从人的肌肤上走出来,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游弋。

    但这个瞎老头儿并不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能够让刺青获得生命的人。早在无端儿五岁之前,他就已经发现那只刺在自己脸颊上的小蜻蜓是有生命的,它会在夜里从无端儿的肌肤里挣脱出来,在黑暗的房间里飞翔。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幼小的无端儿忍受住了内心隐藏着秘密不能对别人诉说的痛苦,他细致而耐心地守着这个微小的秘密,每天夜里独自与那个小蜻蜓在黑暗中嬉戏,如果一定要说他仍然是有朋友的,那就只能是这只小蜻蜓了。

    这也正是他不愿意用他嘴里的针杀死蜻蜓的原因。但这种没有骨骼并不美丽能够飞翔却又飞得不高也不快的弱小昆虫,一直都是少年们释放他们的嗜杀本能的最佳通道。于是无端儿总是在夜里从家中偷偷地溜出来,翻越高墙,到那些以杀死蜻蜓为乐的少年的家中,将沉睡中的少年唤醒。这些少年会看到那个脸上刺着个小蜻蜓脾气怪异的少年无端儿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床头,但那只原本应该是在他脸上的小蜻蜓现在却是在他身周飞舞。无端儿露出浅浅的笑容,他把嘴里的针吐出,从少年的眼角射入,一直深深地扎进少年的脑中。少年便重新沉入梦乡,直到第二天清晨人们才会发现他已经死去,浑身没有一个伤口。无端儿总是在离去前从少年的床下找出他们所收藏的蜻蜓的头颅,他把这些小小的头颅统统埋在他家庭院里的那棵老槐下,春天的时候,窦家的婢女们会发现那棵老槐的叶子变成一只只的小蜻蜓,但谁也不敢把这个发现说出来,何况,就算说出来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在瞎老头儿为无端儿刺青的那三年中,无端儿陷入了狂喜之中。首先被刺出来的是那只蝴蝶,这样每天夜里在无端儿的卧房中,就有两只昆虫在飞舞了。有一天夜里那只蝴蝶离开了无端儿和小蜻蜓,无端儿以为它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到黎明的时候,它带着无数的蝴蝶来到了无端儿的家中,蝴蝶们拍打翅膀的声响把窦家的所有人都惊醒了,他们推开窗户,看见在黎明的微光中,蝴蝶们在庭院里飞舞,数不清的蝴蝶挤在那儿,使那宽大的庭院也显得狭小了,它们挨挤着、碰撞着、交错着,它们翼上的细粉播散在空气中仿佛彩色的雾,一看见窗户开了,它们就呼啦啦地涌入屋中,于是连屋子里面也挤满了蝴蝶。窦家的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被惊呆了,直到太阳升起,忽然之间蝴蝶就离开了,它们翩跹着飞过了窦家的院墙,散入长安城中。幸好这样的事情后来没有再发生,因此也就没有人把这件事与无端儿脸上的刺青联系在一起。蟋蟀刺出来的时候正是盛夏,它们每天夜里都歌声嘹亮,人们都觉得窦家的庭院里蟋蟀特别的多而且大,并把这归功于张干,后来甚至有以斗蟋蟀为业的人央求窦乂夜里放他们进去捉蟋蟀,但这种要求窦乂是肯定不会答应的。最后刺上去的是眼睑上那两只翠绿的纺织娘,那时已经是冬天了,但是在无端儿的房间内仍然传出了纺织娘“吱嘎”的鸣声,人们以为这必定是纺织娘的魂儿在叫,于是有人从玄元观里请来了一张纸符,趁着无端儿不在的时候拿到他的房里烧了。而纺织娘的鸣声也渐渐地弱下去了,并不是因为那张符,而是因为那两只纺织娘终于也不再对自己的生命感到喜悦和好奇。而无端儿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让那双翼的巨鳗背着自己在长安城的上空飞翔,他们的阴影在长安城高高低低的房顶上滑过,巨鳗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腥气,濡湿而粘滑,他们飞越了长安城厚实而高耸的城墙,在吐迷度的草原上盘旋,牛羊们看到这巨大的怪物会发出低低的呼唤,然后又重新沉入梦乡。无端儿让巨鳗降落在帐篷的外面,在帐篷之内,正一点一点肥胖起来的花思薇蜷缩于吐迷度的怀抱里鼾睡着,乌云一般的秀发蓬松,几个小小的花钿散落在她的枕边。

    这默默地爱着花思薇的人,成为瞎老头儿的最后一件作品,在那个纺织娘鸣叫的冬天,无端儿用针让瞎老头儿永远地沉睡了,他的生命本就是深陷于黑暗之中,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是从此处的黑暗进入到彼处的黑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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