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素仰海宁兔床山人吴骞博学好古,曾购得民国版《拜经楼诗话》、《拜经楼诗话》及《拜经楼藏书题跋记》等著。今人尽知吴骞乃清乾嘉间藏书大家、学者、文献学家，收集古籍善本不遗余力，校抄订讹、批注题跋更为其平生心力所注。他曾在《<愚谷文存>桐阴日省编》中记述道：“吾家先世颇乏藏书，余生平酷嗜典籍，几寝馈以之。自束发迄乎衰老，置得书万本，性复喜厚帙，计不下四五万卷。分归大、二两房者，不在此数。……竭平生之精力而致之者也。”后人称颂吴氏拜经楼藏书代不乏人，如晚清著名藏书家、金石学家叶昌炽在其《藏书纪事诗》卷五中有诗曰：“为慕一廛藏百宋，更移十驾庋千元。生儿即以周官字，俾守楹书比孝辕。”可见其对藏书之用情，几乎到了痴迷的境界。因而，世人谓吴兔床“千元十驾”可匹敌吴县黄荛圃（丕烈）之“百宋一廛”，一时传为美谈。

兔床山人收访考校古籍之外，亦喜搜罗金石字画、砂壶及古物彝器。陈鳣《〈愚谷文存〉序》中说：“……聚书数十万卷。丹黄甲乙，排列几筵，又有图绘、碑铭、鼎彝、剑戟、币布、圭璧、印章之属，丹漆、象犀、竹木之器充牣其中，皆辨其名物制度，稽其时代款识，著作谱录。” 且看吴兔床收藏书画、文物彝器之登记簿冊《兔床清玩录》，计有古帖十冊、法书八轴又五冊、画八十四轴又二十卷又十七冊、写照九冊、砚二十方、铜章九方、牙章二方、石章七十四方、銅器二十七件……其余竹木牙雕不计其数，又多为銘心绝品。而且他于收藏一道也颇多著作，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撰有《论印绝句》一卷，对印史、印材及印人作了精辟的个人阐述，其论印泥时写到：“血染洋红久不消，芒泥方法费深调。君看太史丁香印，绝胜郎官麝酒烧。” 于篆刻及印章文化颇具研究价值和史料价值。他的《阳羡名陶录》则是一部记述紫砂起源、原料、工艺及记载明清制砂壶名家的珍贵典藉，可见他在这方面的修养也是既高且博的。

据《兔床清玩录》，书画为其藏品中一大宗。如明代“吴门四家”之首沈周的名作《吴中揽胜图》就曾庋藏于拜经楼中，并自题识于拖尾：“予少日酷嗜吴中山水之笴，岁必数至，要（腰）脚既倦，或数岁一至，今且并此而不能矣！往年次儿寿穤偶穚（购）是卷，去秋予复得徐俟斋先生邓尉十景册，予每几净窗明，更审披对，聊当卧笴，亦乃翁自遣一良法哉……是卷气运及笔墨变化，视吾家旧藏启翁连山夹图，虽稍不逮，然古人名迹，日少一日，正不妨兼收并畜（蓄），以资评品，方诸声色货利之是逐者，不远过之邪？卷后文待昭书七律三首，其一、其三并载《甫田集》，惟次首未见，盖佚诗也……嘉庆己巳夏六月，菟床漫叟书于后富春轩。”嘉庆己巳即1809年，吴兔床时年已74岁高龄，腰脚既乏，每窗明净几，披图展卷，聊当卧游，这是何等的闲逸。人生快慰，于此足矣！

后人谈到吴骞，多以“千元十驾”称其藏书，而少有论及他的金石书画癖者。《广印人传》、《清画家诗史》等载：吴骞（1733--1813）字槎客，号揆礼、葵里，一号愚谷、兔床山人等。仁和贡生，世居海宁。尤喜搜罗金石及宋元椠本。工诗词，少有印癖，间亦治印，山水仿倪瓒。亦不过寥寥数语。“少有印癖，间亦治印”，兔床山人虽有不少藏书印及书画用印存世，但已难辨是否为他本人所治，因此无从查考他的刻印风格了。至于他“善画山水”，不少记载称他山水学倪高士，当是有原因的。历来文人论画学所宗，非搬出“元四家”不足以显示其画之高妙，而倪云林在文人画中是公认被推为第一的，因此，挂上个“画宗云林子”，是大多数文人们所乐意的。但据目前所能见到的兔床山人书画作品，如海宁博物馆收藏的《水墨山水轴》（1）及浙江博物馆收藏的《四景山水卷》（2）（1795年作）、《山水册》（3）（1802年作）及《溪桥策杖图》（4）等作品上看，画面意境略得云林清旷高远之致，至于笔墨，自然不似。文人画是宗法气息为上的，所以吴兔床学云林是“舍其迹而得其意”，故他的作品有其个人面貌也在情理之中。嘉兴书画家金尔珍在论吴骞书法、山水用笔时提到：“兔床先生经学名家，书法亦古致磊落，旁及山水，用笔如铁线，意境在方奚上也”（5）云云，近人张宗祥先生评其作：“无复硁硁六法中，盎然书气笔端融。后来管氏追遗躅，逸兴闲情不及公。兔床先生画，不求形似，所以可贵。”（6）这种“不求形似”的高旷笔调，正是文人画“画外求画”的宗旨所在。

晚清海盐朱彭寿跋兔床山水曰“先生潜心著述，于绘事初非专长，然兴之所至，往往纵笔山斋，随意挥写，神妙超逸，卓然成家，一时墨迹流传，靡不珍如球璧。”（7） “于绘事初非专长”，此语似另有所指，想来朱彭寿知道吴兔床忱心于书画的时间相对较晚吧。余姚人朱文治（1760—1845）也曾在《吴槎客明经以手画山水见赠作诗志谢》中赋云：“诗曾索写屏幛新，画忽摹成林壑密。早年工诗晚工画，画意都从诗意出”，这里的“早年工诗晚工画”，也是一证。朱文治是吴氏同时代人，时任海宁州学正，与兔床当有交往。吴兔床还有一方朱文圆印“耄而学画”，古人七十称“耄”，据此印文可知他当在晚年学画的。

书画一道，历来文人只当作读书著述之余事，聊以自遣而已。吴骞作画仿倪高士，也合乎他的文人审美情怀，偶尔戏笔为之，故其作品当时流传就很少，时至今日更是凤毛麟角了。目前所能见到的作品大多为小品、册页一类，很少落款题字，多数只钤朱文“吴氏兔床书画印”、白文“拜经楼”等印。或款字印章两者皆无，经后人鉴定确认者亦有。清末金兆蕃就说：“（吴骞）余事作山水，清远高简，翛然意出物表。顾流传甚尠，伯迂尝言见长卷二：一为《富春山图》，一为《荆溪载石图》。大轴二：一写《黄冈太平寺》，一图《桃花源》”，伯迂是吴兔床的四世孙，所能见到的先祖遗迹也不过仅此几件，可见他的墨迹存世数目之少。吴兔床工山水之外，人物画亦精善，如浙江博物馆所藏《乾初先生竹节冠像》（8），线条波磔有致，敷色典丽，人物态度极为传神。

张燕昌，字芑堂，号文鱼，浙江海盐人。丁酉以优贡举于乡，平生深致雅量，与俗殊趣。性好金石，自周彝汉鼎、禹碣宣鼓以及近代高人韵士之遗刻，殚心搜罗，不遗余力。篆刻为丁龙泓徵君高弟，工飞白书，古致磊落。著《金石契》、《续鸳鸯湖棹歌》、《芑堂印存》。张燕昌能诗善画，他在庚午（1810年）冬日所作《晚崧图》上自题：“晚崧肥美摘盈筐，昨夜西风饱著霜，何事朱门夸大嚼，十年书味菜根香。”由题画白菜而咀嚼人生世态百味，当作自勉，其平淡天真之心性由此可见。

张芑堂于篆刻一道非一般印人可比，实得力于他深厚的学识涵养。刀法涩拙，布局萧疏稳逸，印风朴茂，古意盎然。新编《武原镇志》人物小传称：“燕昌得到高师指点，篆刻艺术大进，终于成为浙派篆刻中的名手……并开创了海盐文人治印之风”，这里的“高师”就是“西泠八家”之首的龙泓山人丁敬。入龙泓门下，得其亲授，对历代金石篆刻心摹手追，遂成为继承浙派篆刻艺术的一个重要人物。张氏书道曾问学于书法大家梁同书（山舟），山舟有《答张芑堂书》，实为言学书之文。同里李修易《小蓬莱阁画鉴》又评其画“淡远有神”，寥寥四字，却能窥见其文人画气质。

张芑堂刻印之外，对于古籍、吉金贞石亦醉心搜罗。据嘉兴张廷济《〈桂馨堂集〉篁里纪事诗 ·蒲褐山房诗话》记：“芑堂屏居村落，孤介为怀，夙嗜金石，尤爱小品，搜奇采癖，凡经缺零星，都为一集，名《金石契》，余所藏西汉应足灯亦并著焉。又撰《古来飞白书考》。尝往宁波，入范氏天一阁，在藏书中获北宋石鼓文榻本，摹勒以归，重刻之，因撰《石鼓文释存》证以篆籀，考其偏旁点画，较薛、扬、潘、董诸家更为精审。”其痴迷于搜剔、考订金石文字于此可见一斑。张燕昌甚得乾嘉学派主将阮元器重，并得其提拔荐章，曾赠燕昌诗云：“铭铸鼎彝款象牺，每看一字百摩挲，恰因好古生偏晚，不见苏韩猎碣多。” 鼓励和赞赏张氏这位考据门中的后起之秀。除了痴迷金石文字，他的字画收藏也是颇为丰富的，据沈津《翁方纲年谱》记：“乾隆四十三年戊戌（1778年）中秋前一日，陆费墀、张燕昌、陳崇本、陈以纲同集先生诗境小轩。张燕昌出薛素素画像並陈老莲画同观，先生为赋诗。”（10）薛素素就是明末“飞马挟弹”且才貌双全的嘉兴名妓，工诗，善作墨兰。另据石门方薰《山静居画论》载：“……张君芑堂氏所藏纸本小幅（指米芾山水），展卷首便见大行书‘芾岷江还，舟次海应寺，国详老友过谈，舟间无事，且索其画，遂率尔草笔为之，不在工拙论也’三十六字，墨气奕奕。”（11）一件宋人米元章山水小品，就能让我们对张氏书画藏品浮想联翩了。

海宁与海盐毗邻，地处杭嘉湖平原，河网密布，交通便利。吴兔床与张芑堂从何时交往已无考，但两人性情相近，又有共同嗜好，因此时相往还宴游，交谊匪浅。他们探讨考释古籍之外，把玩书画，鉴赏金石，终日不倦。吴兔床所藏宋元精抄本往往经张芑堂等好友赏鉴题跋，张芑堂所珍藏宋刻本《汤注陶诗》八卷亦曾借抄于吴兔床。

这里还有一件关于他们二人交往的雅事，以资谈助。吴骞的《桃溪客话》中说“自芙蓉逶迤东山，多奇石，佳者玲珑秀峭，不减韶音、洞庭诸产。余尝得数枚，载归小桐溪，置竹下书堂前，张君芑堂一见大赏之，以为龚氏之玉玲珑、查氏之绉云无以过也。予遂割数峰为赠，是岁暮风雪中，欣然载之以去。盖芑堂之癖，更有甚于予者。”张芑堂把吴兔床所得的奇石和著名的“江南三大名石”之“玉玲珑”、“ 绉云峰”相媲美，除了对吴骞眼光独到的肯定之外，其对此石的喜爱之情也溢于言表，因而吴氏便慨然“割数峰为赠”。张芑堂为谢兔床赠石，于 1785年7月作《载石图》寄赠，此画我曾在北京某拍卖会见之，尺寸甚小，作水墨山水，攸然越俗，别有意趣。题曰：“新仓吴兔床先生自荆溪归舟，载石数枚，余过而赏之，举以为赠。时甲辰嘉平月十又一日也。访古扪碑快胜游，采将山石助清幽。篷窗载得烟岚色，定是沧江虹月舟。小桐溪畔读书堂，赠我嶙峋石一筐。君是拜经我拜石，研山寒翠落绳床。乙巳秋七月海盐张燕昌写并题。”

对兔床馈以佳石的感谢之情见于纸楮。甲辰嘉平月十又一日即乾隆五十年，以此确知赠石时间即是在前一年的1784年农历12月11日。兔床是何等雅士，收到好友寄赠的佳构，当即作《赠石图》报芑堂，且系以诗云：“老我唯知学卧游，收罗谁肯顾岩幽。祗饶墨岭穿云色，可上山阴载雪舟。无边岁月去堂堂，疾似江流出饭筐。多谢新诗兼画读，不容尘梦到匡床。”二人一唱一和，交谊是相当深的。收藏赏玩奇石本就是士大夫之间怡情悦性的生活方式之一，吴兔床与张芑堂把赠石酬唱演绎得如此雅致，怎不叫我辈艳羡。

己丑十月草成于杭州滨江寓所

注释：

（1）见《海宁典藏—书画卷》第58页，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

（2）见《钱江流韵—钱镜塘捐献元明清钱塘名家书画作品展特集》第84、85页

（3）见《钱江流韵—钱镜塘捐献元明清钱塘名家书画作品展特集》第80、81、82、83页

（4）见《钱江流韵—钱镜塘捐献元明清钱塘名家书画作品展特集》第78、79页

（5）见《海宁典藏—书画卷》第58页，西泠印射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

（6）见《钱江流韵—钱镜塘捐献元明清钱塘名家书画作品展特集》第85页

（7）见《钱江流韵—钱镜塘捐献元明清钱塘名家书画作品展特集》第81页

（8）见《钱江流韵—钱镜塘捐献元明清钱塘名家书画作品展特集》第86页

（10）见沈津著《翁方纲年谱》，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2002年8月1日出版

（11）见方薰《山静居画论》第148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1月第一版

吴骞像



张燕昌画赠吴兔床的<载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