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莫邪的一生所求只是想再去见到一位女子罢了，然而就连这样的希望也已渺若辰星。在绿光森林的掩护下，任侠们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他们不慕功名，不图刺激，不纵欲望，只想清清静静地为人。魏晋风流时代的竹林七贤是他们的榜样，只不过任侠们不再舞文弄墨，而是刀光剑影，杀气淋漓。任侠和文人说到底又有什么区别呢？在绿光森林中，每一个任侠皆独辟一隅，怡养天年，似乎生命就是应当如此平平淡淡，无欲无求。

越莫邪想见的那位女子叫袁碧可，她是一个神秘的女人，连凶悍的战马也甘愿为她做守护神。袁碧可趴在马背上，她的那双光滑见水的裸脚点触微漾的湖心。在悠暗的绿光森林中，这里是唯一的一个泊水处。湖叫绿光湖，水清澈见底，常有白天鹅在旁憩息。湖的四周大树参天，阳光渗透下来，仿佛是一幕华丽的咏叹剧。袁碧可的独自嬉戏被岸上的越莫邪所目见，这就是当年他们相识的第一副溪山行雨图。

越莫邪长发披肩，身着一袭青袍长衫，既有登徒子的浪漫，又有朝圣者的谦卑。那一日闲散时光，他腰佩宝剑，仗马而行，不遂意来到了湖边。袁碧可的美、悠愁和孤独让他惊艳，他驻马而立，目视良久，仍然如痴如醉。当袁碧可在独自的漫想中发现到那位陌生的男子，她对越莫邪投去了冷淡的一瞥。无须言语，一切都已是命中注定，越莫邪和袁碧可之间必将有某种事发生。

什么事？关于爱的隐秘的私事，这是人类史上从无断裂过的销魂传奇。爱情无非就是一种务虚生活的极端呈现，盲目在这里疯长，情绪在这里漫涎，幻想在这里游荡，死去活来之后，仍旧是一无所有。爱情无非就是死的代名词，它甚至比死还要更冷。当恐惧吞噬灵魂，一切的罪魁祸首，只能是那个射箭的爱神。

多年以后，越莫邪唯愿能再次见到袁碧可，然而冷漠的现实往往是不遂人意的。在绿光森林的新一个世纪里，任侠们的生活已然不能固守旧日的传统。以往的田园诗意、平淡无奇早已被如今的刀光剑影、斗殴相残所取代，越莫邪在绿光森林中已经成为一位过气的遗老。

西边群雄蜂起，新一代的任侠已不再独自思索，一个个年轻气盛的青年意态风发，他们建功立业的霸愿膨胀得无处安身，但在偏僻、贫穷且单调的绿光森林中，他们又能有何种作为呢？ 一年以后，这群新晋的任侠们全都相继走出了绿光森林，或者到人口繁密的京城闯荡，或者到荒凉无限的沙漠掠抢，总之，个个皆英才盖世，自得天地。

在这帮迁徙的年轻任侠中，唯有一个叫李少陵的青年回到了绿光森林。李少陵固然有一翻建功立业的雄心，但他发现为此付出的代价将无可估量。他选择回归，难道只是一个失败者的无路可走吗？不，不是的，一个人选择怎样的路走，当由他自己决定。李少陵回到绿光森林，虽不是衣锦还乡，但他却证明了自己的彻悟。

李少陵是新一代任侠中第一个开通的人，他回到绿光森林是佛一般的洞见。试问还有哪一个无知者要诽谤这一切？绿光森林是隐士的一方天地，里面除了刀手、剑客、名门正派、邪魔歪道、枪手、武士等主派力量，它甚至还允许少数的诗人、小说家、画家、作曲家、传教徒、朝圣者在此觅一块穴居安身。偌大的一个世界，难道还容不下一个绿光森林的存在？

李少陵在最后的一个冬日拜访了越莫邪，这是绿光森林中的一件大事。他们进行了一场神秘的对话，据说两个人的辩论有如电光火石，激越无限。关于神的，关于佛的，关于侠的，关于艺术家的，关于女人的，等等，等等，真是自由驰骋，无所不谈。

李少陵是以一个朝拜者的身份去到越莫邪那里的，这一点在绿光森林的传说中已被故意地隐藏。至于是何人隐藏，为何如此，概莫能解。世人只知道，李少陵是以一个挑战者的姿势去会见越莫邪的，何况他们的一场公开比武，已有各种史家做下了详细记录。

那场比武是在绿光湖上进行的，两个人的剑俱不出鞘，两个人的眼落没得杀气无限，两个人都是一肩散发，一袭长衫。太阳出现了日全蚀，刺眼的阳光顿时隐没，天地一片昏暗。淋淋的水面随风而荡，千百只雀鸟一振而飞，阵阵聒噪与惊叫。两个人踏水而袭，双剑相碰的刹那，天地也为之震慑，万物似乎陷入到凝顿之中。这一幕关于决斗的史诗传奇可能再无人能越，这一切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所有人的心为之颤动。

越莫邪和袁碧可的爱情已是陈年往事，何况它现在也只是越莫邪一个人的回忆。关于从绿光湖上发迹的那一场热恋，无人知其梗概，更莫谈枝纹细节。据越莫邪自己说，两个人的爱情往事充满了残酷，你争我夺，时生时死，要么拒绝，要么被拒绝，总之一切皆伤痕累累，残迹斑斑。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相恋，无非就是一场彼此之间的豪夺，一方从不考虑到自己，一方又拼命去谅解他人。这场豪夺丧失尽了豪夺的原则，简直完全就是一场献祭，抽干自己的血，然后一切听天由命。两个人的爱情，什么都没有得到，结果却丧失了一生，这便是千古以来爱的真谛。

越莫邪老死在绿光森林中，李少陵为其手书“一代任侠”之墓铭。袁碧可不知所踪，到越莫邪临死的那一天，她仍旧没有出现。绿光森林是开天辟地中的一个断代，如今它被叫做“记忆的即是永恒”。

2009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