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对于闹洞房的细节她已不能完全记起。总之，那是对女人的残酷惩罚。也许，这是上帝安排的。所谓三天之内无大小，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叔公公老大辈都能去闹房。更有那些比自己年龄小的小叔子辈数小年龄却不小的侄子孙子，闹房闹得你上天无路钻地无门真想跳井真想上吊。当然这些人不都是姓孔的，赵钱孙李都有，鲁南这地方邻居家的人都是按祖传下来的辈数称呼你。他们敢把有刺的黏蔷子一个个扔在你头上，把你的头粘得满满的，让你不能用手摸不能用梳子梳让你变成个鬼模样；敢把那长长的曲蟮放进你的裤裆里，让它在你那细嫩的大腿根里慢慢地爬让你吓得大喊大叫出洋相；敢搂抱你敢亲吻你敢摸你的乳房敢干除了那号事以外的任何事情。但她坚持下来了，因为她一直想着的是孔昭棠，是夜晚那美妙幸福的时刻。

那美妙幸福的时刻却迟迟没有到来。

她焦急地等待着。夜深了，闹洞房的人早就走净了。原先拥挤不堪吵吵嚷嚷的新房，此时变得空落落阒然无声了。床头紫红色的樟木箱子上的那盏豆油灯，仍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无精打采似睡欲睡的样子。福棚下顶子床的立柱上，还挂着一盏罩子灯，听说这灯烧的是洋人卖的洋油，老百姓都叫它洋油灯，也只有像孔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才知道用才会用才用得起。她凝望着那罩子灯燃烧的比豆油灯的白得多的火苗，那火苗随着她身子的移动床的颤抖而摇曳，摇曳的火苗上方升腾着淡淡的缕缕黑烟，那黑烟从罩子上方钻出来，便自由自在地在屋子里飘散。她看见它飘到那块挂垂在福棚下的蒙脸红布上，慢慢地，缕缕黑烟变成了一块乌云，乌云遮住了红云。猝然间，乌云和红云各变成了一条黑龙和红凤，龙和凤纠缠在一起，似拥抱亲吻似格斗厮杀；她听见一种声音，似浪声笑语似呻吟哭泣；她产生了一种感觉，似兴奋得浑身酥软似恐惧得毛骨悚然。她茫然。她听见屋外秋风刮得树叶子哗哗响，在这哗哗的响声中，突然夹进一种人的似叫似笑声，她知道，这是夜猫子的叫声，听奶奶说，人听到这种叫或笑声是不吉利的。她不信这个邪，因为她找到了一个如意的郎君。

又过了好长时间，新郎孔昭棠仍然没有到来。这当儿，那个尖细的拖着长音唱撒帐歌的女人来过洞房两次了，一说新郎正吃饭，一说新郎正和爹说话。她每次离开时都是以一种慌乱的神情歉意的口气用尖细的嗓音连声说您嫂子新郎就来您嫂子新郎就来。每当那女人走后，她就想象着新郎到来后的情景，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夏天的有着朦胧月光的夜晚，在大水塘边见到的那个赤条条的男人两条大腿间的令她感到神秘的东西，她出嫁前，娘家的嫂子曾向她面授使她感到新鲜感到神秘感到脸发烧心快跳的新婚之夜秘诀。嫂子说，结婚就是让男人凸出来的多余的那部分补充女人凹下去缺少的那部分，补得越平越没缝隙那滋味就越好。是什么滋味？她琢磨着。她在娘家偷看过家里的对任何人都不借的任何家人都不让看爹亲自保管的《金瓶梅》。至今西门庆乘兴和仰卧在浴盆浴板之上的潘金莲搂在一起的画面仍经常在她脑海里浮现。她还能背出那双方交战按嫂子的话说叫男人给女人补缺的描述：华池荡漾波纹乱……扑扑嗵嗵皮鼓催，砰砰礴礴枪付剑等等。对于这些描述的词句，她曾多次想象过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姿态和动作，想象过男女各自的感受。她也曾多次想象那画面根据那词句来体验其中的滋味。但对于一个没有接触过男人的女人来说，这都只能是一种意像而已。她想，今晚上也许就能理解了，就能真正体验其中的滋味了。一想到这，就感到有一种即将揭开神秘面纱的激情冲动，就感到一场暴风雨来临前夕的慌乱和恐惧。

孔昭棠终于来了，他是被两个女人搀扶着走进来的。两个女人把他送进新房门内就转身而回了。她看见他像是喝多了酒，脸红红的。他站了片刻，望了她一眼，然后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直走到床头前。她故意低垂着头，不看他一眼，她想让他先给她说话。果然，他说话了。

他问：“你是新娘？”

她不吭声。

他又问：“你是齐凤环？”

她仍不吭声。她心里有气，天下哪有新郎这样问新娘话的。

他说：“我没娶新娘。”

她抬起头来，惊愕地望着他。她以为他喝多了酒，她说：“你喝醉了。”

猛然间，他一拳砸在了床的立柱上，大声吼道：“我没醉，我不愿娶媳妇，我没有娶媳妇。”随着他的吼声，挂在立柱上的罩子灯“叭”的一声掉下来，落在床面上，煤油淌出来，浇在铺床的麦穰上。麦穰被火苗点燃了，忽地着起来。

她一下子惊呆了。她下意识地爬起身来，躲避着张牙舞爪的火舌。她看见他在那着火的一刹那间也呆住了。随后，他先是从火堆里抢出那块从福棚上掉下来的蒙脸红子，继而是抖开那蒙脸红子看。蒙脸红子被烧出了一个似龙似蛇一个似凤似鸡的两个窟窿。不知是没想起来还是故意的，他只是眼瞅着蒙脸红子，呆呆地站在那里。她气极了，从床上跳下来，一把从他手中夺过蒙脸红子，双目注视着他，大声喊道：“还不快救火！”

他仍然没有救火。在烟雾和火光中，她看见他的脸色铁青，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从进新房之后，他的一双眼睛都是呆滞的，这呆滞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愁苦与哀伤、怨恨与绝望。突然间，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她不知道他这一躬是给谁鞠的。就在他鞠躬的刹那间，她发现他那含着愁苦怨恨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希冀的光芒。他鞠过躬后，一句话也没说，就向新房门外走去。

孔昭棠走出洞房走出家门走出东城门走出郭城的“清座”门，来到了城河岸边。他顺着河岸向北走。城河水缓慢地流淌着，水底现出一个蓝天。天空嵌着鱼鳞似的一片一片的白云。水面浮起一道月光，那月光在不停地流动。秋风吹来，他觉得燥热的心开始感到了凉爽。河对岸不远处有一片繁密的树林，树林中露出几点星星似的灯光，也许那是村庄。此时，他似乎听到城内有呼喊救火的声音。他转头向西望去，高大的郭墙和城墙挡住了他的视线。朦胧的月光中，他只能看见东墙那一道阴影。他觉得那阴影里，似乎藏着妖魔鬼怪，使他心悸使他惶恐。他来到一棵柳树下，树下有一块被磨得光光滑滑的青石。他在那青石上坐下来，开始想自己不幸的婚姻。一年前的一天晚饭后，爹冷冷地说：“给你找了个媳妇。”他愕然。他望着爹没有吭声。爹也没有再说第二句话，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十天前的中午，爹把他叫到了北堂楼里，突然对他宣布道：“该给你办喜事了，日子定在重阳节那天。”这一次，他反抗了，他说，他不娶媳妇，他要上学他要当兵。爹愤怒了，喝斥道，岂有此理！孟子曰，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吾祖云，子不教，父之过。尔乃欠教，父之过也。说完这句话后，便拂袖走进了他的卧室。他弄不明白，爹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这么不近人情？

夜深了，他的周围尽是一片蟋蟀的鸣声。蟋蟀好像在告诉他：你去，你去……去哪里呢？他站起身来，向城内他家的方向望去，城内已是一片寂静。滕县城沉睡了，大地沉睡了。他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这时，他突然看到了龙泉塔。朦胧的月光下，龙泉塔显得十分巍峨高大。也许是他上学时就这么仰头常看这塔的缘故，此时竟然想到了塔不远处的“文昌学馆”，那是他上学的地方。蓦地，他耳旁响起一个声音，那是学馆冯先生的吟诗声。在那个雪天的课堂上，吟诵秋瑾女士那首诗时，就是这个声音。他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声音，不能忘记这首使他刻骨铭心的诗：“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难消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他记得当时听冯先生吟这首诗时，心情是那么激动，而且出现过幻觉。那幻觉到后来又出现过多次。他觉得他面前正伫立着一个高大的女子，那女子抚摸着他的头说：“昭棠，你去当兵吧，只有当兵才能报效国家。”那女子模糊高大的身影，曾多次在他脑海里浮现过，他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庞，但她已在他心中耸立起一座偶像。此时，他觉得那女子又站在了他面前，抚摸着他的头说：“昭棠，你去当兵吧，只有当兵才能报效国家。”他的头脑清醒了，深情地望着城墙、郭墙，望着龙泉塔，然后转过身来，望着城河，望着河东岸的原野，那片露出几点星星似的灯光的树林……他向那里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来，又深深鞠了一躬，便坚定地向北走去。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蒙脸红子、蒙脸红子上那有着一个似龙似蛇一个似凤似鸡的两个窟窿……

就是这个有着一个似龙似蛇一个似凤似鸡两个窟窿的蒙脸红子，生发出一串动人的故事。

故事真正的开始，是在二十九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