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而得救
luyued 发布于 2011-01-13 00:06 浏览 N 次从艺术而得救
——读黑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一、两极
这是一部颇富浪漫色彩的小说,写的是发生在欧洲中世纪的故事,主角是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两人。歌尔德蒙是艺术家,是雕塑家,是母系的人;纳尔齐斯是修道士,是思想家,是父系的人。歌尔德蒙成年累月地到处流浪,纳尔齐斯却一辈子呆在修道院里。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两条完全相反的生活道路,泾渭分明,两极对立。每一部艺术作品都是艺术家心路历程蜕下的一张皮,这张皮上复写着他的心灵密码,或保存着他的精神特征。黑塞创造了歌尔德蒙与纳尔齐斯这两个形象,那是由于歌尔德蒙与纳尔齐斯象征着黑塞精神世界的两个极端:艺术与思想,文学与哲学。黑塞必也有着德里达的内心冲突:“无疑我曾在文学与哲学之间发生过犹豫,两者都不肯放弃。”黑塞似乎在书中表达了一种观念,即只有把这两个对立面统一起来,才能形成一种完善的人格,拥有一个完整的生活,同时,才能创造一件完美的作品,恰似一阴一阳,相辅相成,方成太极。
精神领域的对立统一,这是个永恒的话题。如果能把这对立面及其统一写得非常真实,那么,每一个曾经有过这种冲突、矛盾、犹豫和挣扎的人,都会喜爱这一本书的,因为它与内心的某种东西相符,它像箭一般迅速击中心灵。《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似乎特别招人喜爱,它不仅真实,而且写得非常优美。它是一部象征性小说、玄思性小说,天马行空,如梦如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文字小溪般地在这座感伤的梦幻森林中徜徉,如诗歌,如音乐。它毫不写实,它纯然虚构。它的人物故事情节并不来自外在世界,而是直接从黑塞的灵魂之中流淌而出。歌尔德蒙和纳尔齐斯就是黑塞心中的两个自我,因此黑塞曾在一封致好友的信中写道:“这部作品对我来说比其他作品加在一起还珍贵,我对它有一种特殊的爱。”没有什么东西比心灵更真实了。世上与黑塞心有灵犀的人,体内与他流淌着同样血液的人,都因这部小说而聚在一起。
第一次听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是在约十年前,读了熊秉明的《关于罗丹——日记择抄》,书中提到当年熊秉明于巴黎学雕塑,与女友共读此书的情景。熊秉明把书名译作《纳齐思和戈德蒙》。女友送了法译本给他,“我想她希望我,通过这本书,更了解她。”为什么通过这本书会更了解她?显然是因为,她从书中找到自己所属的家族。熊秉明又是何许人也?邵大箴写道:“在艺术家中,他是一位学者,是位学问博而渊的学者;在学者中,他是难得的有创造精神的艺术家。”他“常常感到哲学与雕刻的相互牵制,……”此人也是黑塞家族中的一员。熊秉明的文字使我有些钦佩,他提到并且大段大段地摘抄的书,自然也令人神往。从此不免踏破铁鞋,寻寻觅觅。终于买到了,一个通宵,一气读完,一拍即合,一见钟情。我发现,自己一直尝试着说却说得结结巴巴的话,以及那些常在心灵幽暗处徘徊却未能清晰浮现的预感,竟被黑塞轻松、流畅、完整地道出了,便有一种河流长途跋涉后汇入海洋的愉悦,乃至幸福。我想,没准我的身上,也有着黑塞家族的基因。
黑塞毕竟是一位文学家,作为艺术家的文学家,他的叙述,并不平均对待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他的天平自然而然地向艺术家一极倾斜,在歌尔德蒙身上着墨更多。在黑塞编织的梦幻森林中流浪着的游魂,仅有孤独的歌尔德蒙。据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乃小说公开初版时的命名,黑塞写作时的构思题目则是《歌尔德蒙走出慈母之路》。这条“走向慈母之路”,也就是歌尔德蒙从艺术而得救之路。
二、觉醒
存在先于本质。没有人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什么人,知道他的一生该怎么走。按照存在主义者萨特的观念,人是一种完全自由的存在,自由的人通过不断的选择塑造自己。人生始于选择,人生就是选择,不错。问题是,这个选择必须不是别人替你做好的选择,惟有自己的自由选择,才能有自我塑造和自我实现。小说一开始,十余岁的歌尔德蒙就被父亲送进修道院。父亲希望他成为一名僧侣,他也乐意接受这一决定,把这一决定视为自己的使命。他在那里刻苦学习,严以律己,希望尽快被选拔为试修士,然后成为正式的神父。事实上他也确实成了修道院中的模范学生。可是,纳尔齐斯说了:“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和使命的并不可能总是他的愿望,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前定的东西。”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他的内在必然性,而他的一切自由选择,都不过是逐一印证了他的命运前定的必然性。真正自由的选择非由外来,而是个人内在的选择;内在的选择亦非主观愿望,而是为我们的命运所决定的选择。那些我们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往往就是我们的命运所在。生活是自由,也是命运。歌尔德蒙尚未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他把父亲的安排视为自己的选择和自己的愿望,他的自我还在沉睡,尚未觉醒,他的修道院生活,就像是亚当和夏娃无知无识地活在伊甸园一般。然而,那条蛇很快就要到来。
伊甸园里的蛇鼓动夏娃违抗上帝的禁令,去吃智慧之果,而修道院里的蛇,则邀请歌尔德蒙“到村子去”。那年歌尔德蒙还不到十八岁。到村子去,也就是溜出修道院,在村子里逛上一个晚上,半夜在瞧瞧溜回,神不知鬼不觉;依惯例,免不了“偷偷寻欢作乐,干些冒险勾当”。这在修道院当然也是犯禁的行为。然而歌尔德蒙那活泼的天性,经不起可能会发生点新鲜事的诱惑,和他们一道去了。其实那天晚上,他们既没怎么“寻欢作乐”,也没干什么“冒险勾当”,无非到一个村里人家,与两名少女聊聊天,喝点果子酒,临走前,年龄较小的那位姑娘在窗前拉住歌尔德蒙,“轻轻凑到他的嘴唇,孩子气地吻了吻”。这和如今中学生的课外交往没啥区别,纵是中世纪修道院的学生,也不过是“小小的越轨行为”。可是歌尔德蒙此人十分敏感。他觉得此举严重之极,是对他的信念和誓约的一种背叛,更让他难堪的是,“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他迄今的全部生活理想,他所信仰的一切,他自以为注定要担负的所有使命,都让那窗前的一吻,都让那双黑眼睛的一瞥,从根本上给破坏了。”“我感到我一旦屈服于诱惑,哪怕只伸出手去碰一碰那少女,我就再也不能回头,罪孽就会像地狱一样张开大口把我吞掉,永远也不会再吐我出来。”于是歌尔德蒙病倒了。
柏拉图深知诗歌的魅力,因此在《理想国》里驱逐诗人;托尔斯泰深受贝多芬音乐的感染,所以严厉谴责贝多芬音乐。最让人恐惧的东西有时恰好是最令人渴望的东西。禁欲主义者往往欲望最为旺盛。《古今谭概o迂腐部》载:理学家程明道和程伊川兄弟曾共赴宴,座中有妓侑觞。伊川拂衣而去,明道却尽欢而散。次日,伊川怒不可遏,到明道斋中质问。明道语于伊川:“昨日座中有妓,吾心中却无妓;今日斋中无妓,汝心中却有妓。”伊川的回避和愤怒,正是他“心中有妓”的表现。歌尔德蒙也是如此:他的逃避和恐惧,暴露了无意识的天性所趋;他的内心挣扎、苦恼和生病,恰好说明了他对于那村子、那夜晚、那少女、那一吻、那一瞥的无限渴慕。只是,歌尔德蒙对女性的恐惧或向往,并非一位僧侣或准僧侣对女性的被压抑的欲望。他自己还不能明白这一点,需要有个高人给他指出来。
这时,早已关注歌尔德蒙的纳尔齐斯来了。如果说歌尔德蒙是一名模范生,纳尔齐斯就是一个小圣人。他是年轻的助教,比歌尔德蒙大不了几岁,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师生,不如说是朋友。他们互相倾慕。纳尔齐斯尽管年轻,却有一种独特的天赋,一种异乎寻常的知人之智,他早已看出,歌尔德蒙和自己并不是一类人,并且他能够欣赏这个与他完全不同的人,能够领会歌尔德蒙的独特价值。纳尔齐斯是高明的鉴赏家,也是杰出的教育家。他对歌尔德蒙说:“我们的友谊除了向你表明,你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人以外,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和别的意义!”这位小圣人毫无道学面孔,全不像程伊川那么迂腐,他认为偶尔“到村子去”并不是了不得的过失,更不算“罪孽”,因为上帝并不仅仅存在于戒律里面,严守戒律的人,也可能远离上帝;就像佛教和尚,光是持“戒”,而无“定”与“慧”,必不能见如来。他天才地猜出了歌尔德蒙内心的秘密,“纳尔齐斯对歌尔德蒙的天性之谜已不再怀疑。在背后起作用的是夏娃,是人类之母。”他断定歌尔德蒙是个富于情感和灵性的人,要么成为伟大的情人、愿为爱情而献身的人,要么成为非凡的艺术家、从艺术而得救的人。
歌尔德蒙并非没有勇气面对自己,他只是尚未认识自己。真正的自我在他的内心深处沉睡着。为什么沉睡着?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一个没有童年记忆的人,他既不能察见自己生命的来路,自然也不能知晓自己生命的去处,他不能了解自己生命的意义。丧失童年记忆的人,是生命不完整、生命有缺陷的人。“凭着自己洞悉人心的经验,纳尔齐斯看出他的朋友原来属于那种生命有缺陷的人。这种人出于无奈,或者受到某种蛊惑,不得不学会忘记自己的过去的一部分。”他看出歌尔德蒙“因忘记了自己的一部分而苦恼着。”然而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忘记自己的童年呢?这是一个难解的谜。就说我吧,我也遗忘了童年,因此我也是个充满了困惑的人、生命有缺陷的人,可是我不如歌尔德蒙走运,我似乎尚未遇到我的纳尔齐斯,因此我尚未了悟何以遗失童年的奥秘,我还在追问,还在求索,还在苦恼。在小说中,洞察人性的纳尔齐斯找到了仅属于歌尔德蒙的答案,那就是母亲。歌尔德蒙的母亲出身于异教徒家庭,美貌非凡,放荡不羁,老早就离家出走,一度有女巫之名,让歌尔德蒙父子引以为耻。记忆是选择性的,歌尔德蒙宁愿遗忘自己的母亲,掩盖自己的童年。如今纳尔齐斯向他指出:“你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它却在你心灵的深处召唤着你。你将一直为它所苦恼,直至听从它的召唤。”那是童年的召唤,也是母亲的召唤。
“到村子去”和少女之吻,无意中触及了歌尔德蒙的真正自我。纳尔齐斯的棒喝,则解放了他的真正自我。在这个紧要关头,敏感的歌尔德蒙晕倒了。当他醒来,他已觉悟。过去束缚他的那层硬壳,已经松弛、裂开、分崩离析。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来源于母亲,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属于母亲。
三、性爱
觉醒之后的歌尔德蒙,对修道院生活顿时失去了兴趣。他看出了过去数年生活及其信念的虚假性,譬如说,他曾经苦学修道院传授的各种学科,数学,逻辑学,希腊文,拉丁文,……而现在他发现,“在内心深处,他并不爱那些科学,并不爱语法学和逻辑学,虽然它们也自有其魅力,而是更爱礼拜仪式时的形象和音响的世界。”语法学和逻辑学太抽象了,歌尔德蒙渴望感性,渴望形象,渴望生活。他明白了自己不属于这里,他必须出走。犹如人类的历史从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开始,歌尔德蒙的人生,将从走出修道院开始。同时,正如人类的历史是堕落的历史,歌尔德蒙的人生也将是沉沦的人生。
歌尔德蒙出走的契机是一个吉普赛女郎。他偶然出门帮院里的一个神父办事,却遇到吉普赛女郎莉赛,他告诉纳尔齐斯:“经她一吻后我觉得自己已经融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痛快之感。我曾经感到过的一切渴慕,一切梦想,一切甜蜜的恐惧,一切沉睡在我心中的秘密,蓦然间统统苏醒了,统统起了变化,统统显得神奇起来,统统有了意义。她教我了解到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有怎样的秘密。在半个钟头以内,她使我长大了许多岁。如今我懂得了许多事情,我还突然明白过来,我已不能再在这所房子里呆下去,一天也不能再呆下去。”那村子里的小姑娘,给歌尔德蒙带来的只是对女性的朦朦胧胧的憧憬,而吉普赛女郎莉赛,却使他真实确切地了解了女性,了解了性爱。前者让他的自我现身,后者让他的世界显现。是性爱,是女人,放大来说,是夏娃,是“人类之母”,为歌尔德蒙打开了通向世界的大门。歌尔德蒙在这个吉普赛女郎身上嗅出了母亲的气息,听到了母亲的召唤,他感到莉赛是母亲派来的信使,好像一只小小的燕子,向他宣告春天的到来。他告别纳尔齐斯,独自踏上流浪之途,他要在流浪中寻觅母亲的踪迹。
黑塞笔下的“母亲”,是歌尔德蒙的生身之母,同时也是一个内涵丰富的象征,象征着一切女人和全部爱情,象征着感官享乐,象征着形象世界,象征着无比丰富和无限广阔的生活,象征着生命本身,因而也象征着死亡,更重要的是,“母亲”还象征着歌尔德蒙的艺术自我,它将引领歌尔德蒙走向艺术之路,为歌尔德蒙树立艺术理想。不过此时,歌尔德蒙还不能领悟母亲的真正意义,他只是不得不听从母亲的呼唤而踏上征途,他只是出走,但他还不明白他究竟要走向何处。现在他成了一个毫无目的的流浪汉。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女人走向另一个女人,从一开始的吉普赛女郎莉赛到最后的伯爵夫人阿格妮丝,他马不停蹄地奔向女人,从不为一个女人停留。就像贝多芬,一生恋爱无数,然而连贝多芬自己都说,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的爱情持续七个月以上。歌尔德蒙的一生,是流浪的一生,也是放荡的一生;是追寻理想的一生,也是沉溺肉欲的一生。
然而歌尔德蒙毕竟是个富于灵性的人,纯粹的感官肉欲未能令他满足。甚至他对性爱的饕餮,也不只是源于单纯的动物性情欲,而更是他那强大的生命力和冒险精神的体现。“让这样一个女人看一看他,向她进行挑战,是很美妙的。为这个美人儿牺牲自己的自由,也很美妙。为了她而将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那种感觉更美妙而富于刺激。”他是阅尽人间美色的唐璜,也是历尽人间一切生活的浮士德。他充分地享受性爱的愉悦和生命的欢欣,却也时时感到空虚、无聊和无意义。他享乐却不颓废。他的灵魂一度沉沦,却没有最终堕落。他常常感到非常厌恶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产生“清算过去,从此过另一种生活的愿望”。这个未来的雕塑家歌尔德蒙,和“现代舞之母”邓肯一样,都是生命之美酒的陶醉者,生活之圣杯的啜饮者,然而他们在沉溺肉欲的同时,并没有被埋没了灵性。他们心中有光。就说他的第一个女人莉赛吧,便是他们第一次在林中野合,他们也不曾沦为黑暗中的野兽。“他看着那银白色的月华倾泻到莉赛的额头上,脸颊上,圆圆的粉颈上,完全入了迷,忍不住发出轻声的赞叹:‘你真美啊!’”“你真美啊!”这句话可不是花言巧语,它具有一种神圣性,将歌尔德蒙、也将莉赛提升到动物之上,“莉赛本人也像着了迷一般一动不动,眼睑低垂,神色庄重,好像即使对于她自己,她的美也是此刻才第一次被发现和展示出来似的。”而黑塞又把这一切写得多美啊!月光下的莉赛,难道不正是一尊雕像么?
熊秉明曾经发问:“戈德蒙真是需要接触那么多女人才能做好他的雕刻么?”这确实是个问题。女人,性爱,对于艺术家从来有不解之缘,可这是为什么呢?或许可以说,艺术需要情感,而爱情可视为情感之源、情感的集中体现,爱情是人类最辉煌的情感,艺术家需要表现情感,他必须精通情感的一切表现方式,必须从一次次的恋爱经历中学习情感的种种表达方式;艺术是生命的展示,而爱情是生命的凝聚,是生命的爆发和生命的种子,艺术家需要表现生命力,他必须在性爱中体验生命;艺术是生活的展示,而爱情是生活的巅峰、生活的精髓;艺术美的形象的创造,而世上又有什么形象,能够比恋爱的对象更美?总之,艺术家需要性爱,那首先是由于他需要学习。女人是歌尔德蒙终其一生所读的唯一的书,恰似纳尔齐斯案头和静室中的《圣经》。“每个妇女总留给他点儿什么,一种姿态,一种接吻的方式,一种别致的玩法,一种依从或拒绝的特殊表现。”“他不只在短时间内学到了许多爱的方式和艺术,从他众多的情人们身上吸收了经验。他还学会用视觉、感觉、触觉、嗅觉辨识形形色色的妇女。……他很早就已经开始察觉到,他如此漂泊流浪,如此从一个妇女的怀抱换到另一个妇女的怀抱,其意义也许就仅仅在于能学会这种识别和分辨的本领,并通过联系不断精益求精吧。也许他的使命就在于充分认识和分辨这千差万别的女性和爱情,正如某些音乐家不只会演奏一种乐器,而是三种、四种、许多种一样。”
据说,唐璜之所以从一个女人走向另一个女人,是因为他希望最终能够找到一个完美的女人,他终究没能找到。而歌尔德蒙之异于唐璜者,在于他不必外求,他心中已经有了这个形象。他一生中的所有女人,都是这一女人的幻影,都是这一形象的碎片,都是“母亲”的化身。无数的女人和无数性爱经历,并不能使歌尔德蒙与众不同,使歌尔德蒙的人生拥有意义,更不能将他从沉沦中拯救。好色之徒多如牛毛,而歌尔德蒙可谓独一无二。使他与众不同的是他居然能够发现多中之一,从无数的女性追溯到母亲。邓晓芒在《知青·人生》的演讲中说:“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一个整体,它的每一部分都不是多余的,都应该有用,都应该对于他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什么人,能够起作用。你说那一段时间我浪费了,一点用都没有,那这个人的一生就非常的破碎了。当然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没办法。但是我呢,尽量地还是想要把它重新结构起来,赋予它意义。……我自己觉得只有哲学才能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把我的这个破碎的人生重新构成一个整体。我在农村不管是干什么,修理地球、挑担子、插秧等这些农活,在后来都是有用的,都对形成我的哲学思想起了作用。因为哲学跟生活体验是不可分的。”而今,黑塞的这部小说证明了,除了哲学,还有艺术,可以将人生重新构成一个整体。由于心中存有母亲的形象,歌尔德蒙的一切性爱经历,都有了意义,都将在他的艺术作品中拥有一席之地。
四、死亡
然而,艺术的根源,除了性爱,还有死亡。甚至,艺术最深刻的根源还是死亡。泰戈尔说道:“我们雕刻塑像,绘制图画,抒写诗篇,建造石庙,以及为此而长期以来在世界上作着不间断的努力,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人心向人类乞求不朽。”黑塞也说:“所有艺术的根源,或者甚至所有精神劳动的根源,都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如果艺术家创造了形象,或者思想家探索出法则,创立起思想,那么,他们的所作所为,就都能从这巨大的死之舞中救出一些什么,留下一些比我们自己的生命延续得更久的东西。”
歌尔德蒙的流浪生涯,经历最多的是性爱,经历最深的却是死亡。这个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流浪汉,曾经至少两次产生杀人的念头,曾经亲手杀死两个人;他曾经差点死掉、不得不与死神搏斗,靠了强烈的求生的意志和韧性,总算得以幸免;他曾经亲历欧洲中世纪历史上闻名的黑死病,曾经在一个个瘟疫过后的死亡之城中游走、观看、接受、体验。他感到死亡无处不在。死亡不可避免。纵然是最欢愉的性爱中,死亡也是一道依稀浮现的背景。据说古埃及人在做爱和宴饮时也要戴上刻着骷髅的戒指,提醒自己死亡逼迫而至。歌尔德蒙最深刻的感受就是,一切都要消逝,掌中的美女,极乐的时光,风中的花儿,甚至他自己,他的经历,他的记忆,他的体验,都要走向死亡。“他常常喜欢悲观感伤,根源就是他已体验到了欢娱的须臾即逝。情欲一触即发,熊熊燃烧,但转瞬间却已烟消火灭——这对于他似乎是一切体验的核心内容。”
艺术家为何要不断体验爱情,特别是,要不断体验性爱?说到底,那是因为,真正的艺术家拥有异乎寻常的感受力,深切体验到性爱的转瞬即逝,体验美如朝露的本性,在生的巅峰体验到死,在最幸福的当儿洞见生命的无常。雕塑家罗丹说过,真正的少女之美,在一个人身上顶多存在几个月。这是惟有真正的艺术家才具有的洞察。而歌尔德蒙也看到了。死亡是母亲的另一幅面孔,甚至,死亡才是母亲的本来面目。“死与欢娱是一回事。你可以称生活之母为爱情或欢娱,也可以叫她是坟墓和腐朽。母亲夏娃啊,她既是幸福之源,也是死亡之源,她永远地在生,永远地在杀;在她身上,慈爱与残忍合而为一。”敏感的艺术家不能不领悟这一点,这领悟犹如切肤之痛,这痛楚永不消退,使他永远不得安宁。他为这痛楚和不安所迫,需要不断重温那短暂的瞬间、幸福的时刻;他需要不断唤起生命,以对抗死亡,对抗逝去,对抗腐朽。因此他要不断地产生新的恋爱,要不,他便不断地创作艺术作品。恋爱和创作,这两件艺术家生活中至关重要的大事,都源于对死亡的恐惧,对不死的期盼。恋爱一次次地腐蚀着死亡的铁板,艺术作品则一次次地冲破死亡的铁网。假如世上真有一个永生的国度,那么在那个国度里,艺术家必是不谈恋爱的。对于艺术家,性爱是经验,女性是材料,而克服死亡或超越死亡,则是艺术创作的最深动力。
歌尔德蒙正是这样走向艺术创作并把自己塑造为雕塑家的。这里又有一次觉悟,一次转向。歌尔德蒙在为自保而杀死另一个流浪汉之后,被异常沉重的罪孽感所压倒,便找到一个神父办告解,正打算离开教堂,“突然,透过穹顶窗户射进来的一束阳光吸引了他,他循着光线望去,看见侧堂中有一尊雕像。”那是一尊木雕圣母像。“他觉得,这尊雕像就是他在梦中和预感中已经多次见过的形象,就是他经常渴望着要见的形象。他几次转身准备离去,几次又都恋恋不舍地退了回来。”就在见到这尊雕像之时,他的艺术自我终于从灵魂中冲了出来。他终于知道了,原来有这么一种方式,可以把他的全部体验都凝聚成形,可以使之挣脱死亡的统治,可以将它们从时间之流中一一挽救出来。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使命。歌尔德蒙找到这尊木刻雕塑的主人,跟他学艺。有了母亲的形象,有了丰富的体验,他所学的不过是一些必要的雕刻技艺而已,好比心中原本有话要说的人,只要稍事训练,习得一定的写作技巧,便能写出相当出色的作品来。仅用三年,歌尔德蒙便成为货真价实的雕塑家。他随后的一生,便是流浪和创作的双重变奏。他用他的雕塑,表现他在流浪生涯中的收获;一旦体验告罄,他便再度出去流浪,去寻觅爱情。唉!爱情在他看来比自由更重要,自由仅次于爱情,一旦再也寻觅不到爱情,那便意味着他的生命活力,已然耗尽。
死亡的对立面不朽。雕塑家歌尔德蒙掌握了通往不朽的途径。他创造的是“永恒的偶像”,借了这些永恒之物,他也得以居于永恒之地。当他用他的雕塑从死神手下、从时间洪流中抢回一个个形象时,同时也拯救了他自己。他留住了他的体验,他化瞬间为永恒,他通过自己的作品,使自己获得了不朽。终其一生,他都希望能够塑出心中的母亲的形象,然而直到生命的尽头,始终未能如愿。他所创造的雕塑形象,终究也只是母亲形象的一些碎片罢了。然而他的一生,毕竟走在通向母亲的途径之上,因此他含笑而逝。而死亡,其实已经对他无可奈何了。
歌尔德蒙是艺术家,并不是圣人。黑塞在小说中借一个神父之口说:“大凡艺术家都不是圣者。”说起圣者,那是纳尔齐斯的目标,歌尔德蒙似乎与圣者全然无缘。圣者原是个道德概念,道德完美、人品高尚的人就是圣者,或者接近圣者。歌尔德蒙的道德和人品非但不完美,而且极糟糕。在一生的流浪生涯里他大概做了不少坏事,这是不难想见的。他甚至曾经亲手杀了两个人。第一次被迫杀人,心惊胆战,如坠深渊,第二次杀人,则好似踩死一只蚂蚁般心安理得。当然,他所杀的两个人都是坏蛋,但以现代眼光看来,歌尔德蒙是个杀人犯,这却是毋庸置疑的。杀人似乎不是不可原谅的,相传大诗人李白也曾“手刃数人”,这并未损害他的光辉,反倒增添了他的魅力。最令人不齿的是,歌尔德蒙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浪荡子、典型的好色之徒、勾引良家妇女的邪恶之辈,这等角色,李白想必不屑为?然而,奇妙的是,读完《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我们竟不得不承认,歌尔德蒙的一生可歌可泣,歌尔德蒙的人格极其伟大。也许,我们应当放宽“圣者”或“圣徒”的概念,纳尔齐斯早就说过:“一个放荡者的生活恰恰能够成为通往圣徒生活的捷径之一。”得救之道,决非仅有一条。 (2009-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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