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早上，陈运德只吃了两碗稀粥和几片笋干，就被几个本家兄弟叫了去。原来，每年到了春分秋分时节，陈氏兄弟都要祭祖，那些在外做买卖或者经商的兄弟们也会亲自或者派儿子回来参加这一年两次的祭祖仪式。这样的祭祖仪式盈天是不允许参加的，因为她是女孩儿。 盈天知道，陈家的祠堂里没有她的位置。尽管几个本家兄弟连《百家姓》都认不全，他们却能堂而皇之地站在祖先的牌位前，装模做样地听叔公念所谓的《陈氏祖训》。因为这样，盈天从小就对那幽暗如同地窖一样的地方心存怀疑——那昏黄飘摇的长明灯里，真的飘着祖先的魂灵么？那头顶悬的一方方匾额，真的记载了什么丰功伟绩吗？ 盈天还是很小的时候走进过祠堂，她记得祠堂二进供奉着一张朱子画像。这朱子在武夷山住了几十年的光景，把个“天理”、“人欲”说的头头是道，好象还被皇上尊为圣人。可是，盈天曾听人说，朱子在山间住的时候，也曾对口腹之欲十分感兴趣，武夷山名吃“八卦宴”和“文公菜”就是他老人家琢磨出来的。这么个人，为何还要“存天理”、“灭人欲”呢？连自己的口腹之欲都灭不了啊。 父亲风风火火走了出去，新宅的大门在秋风里咣当一声关上了。 盈天索性将书本一丢，对楼下喊道：“紫秀，前几天叫你去陈妃娘娘庙里还愿，你去了吗？” “初十 那天太太要做米塔，错过了，今儿是十五，正好去。”紫秀说着，用刚洗了菜的湿手撩了撩额前的头发。盈天走下楼，懒懒地站在天井里，一束阳光夹带着几声燕雀的叫声，在幽暗的天井里投下空旷的回声。 “咦，你什么时候扎了耳朵眼儿？”盈天朝紫秀跟前凑了凑，用手摸了摸紫秀有些红肿的耳朵说。那耳朵眼儿上没有耳环，只用两柄茶梗塞了，黑黑的两个小点，看上去十分灵巧。

   “刚扎的。” 

   原来，武夷山的女孩子到了十三四岁都要扎耳朵眼儿，因为暂时买不起耳环，先用茶梗塞了，等到定亲之后由婆家买了金银首饰再戴上。可以说，女孩子将来能有一副什么样的耳环，全得看她将来能嫁什么人家儿。 

   “我才不扎呢。”盈天想。“要戴耳环我自己买。” 

   这一天正是墟日。 

  “走，我们去给陈妃娘娘烧香去，顺便到墟上逛逛。”盈天说着，拉了紫秀出了门。 

  因为是中秋，下梅的墟场比平日更热闹了许多。秋季枯水，当溪在阳光下缓缓地流着，照着四下里晃动的人群格外分明。盈天袅袅娜娜地走上一处石桥，抬眼望去，当溪两侧全是人，卖猪卖羊的，卖菜卖粮的，卖衣卖鞋的，好不热闹。 

  忽然，人群中一个少年分外惹人注意。只见他穿着一件乌黑的短褂，下面穿着一条及膝的短裤，虽已是中秋天气，他还赤着双脚，那双脚上沾满泥土，似是走了很远的路。再看他的脸上，黑得象庙里的包公似的。盈天看了，心里难受，扭过脸不去看他。可少年的叫卖声却越发响亮起来，撕心裂肺一般，声声入耳。 

  “卖碳了，卖碳了。”少年蹲在地上，旁若无人。 

  “这碳多少钱一担。”仿佛为了止住那叫声似的，盈天走了过去。 

  “六文。”茂章正低头系担子上的一根麻绳，头也不抬。忽然，面前的石板上，一双玲珑翠绿的绣花小鞋，他怔住，停下手，抬头看了看。也许是他刚才弯腰太用力了，等看到盈天的时候，那脸已经憋成了酱紫色。 

   “紫秀，柴房可还有碳？”盈天拉了拉身边的紫秀，问。 

  “有的。” 

  “秋天了，天凉了，也该叫我爹多预备点。你回去跟四爷说，就说是我说的，以后每天都叫这个人送几担碳来。”盈天说着，扭身上了石桥。赶墟的人越来越多，一会儿的工夫，盈天就如一片白色的羽毛，飘飘摇摇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茂章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几只燕子从不远处的天空飞来，落在那石桥的栏杆上。他想，为什么今日见到这么多燕子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这样想着，茂章便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那些燕子掷去。石子敲在了栏上，啪的一声，群燕唧唧叫着，飞上天去。 

  茂章被燕子叫声惊醒，忽而哈哈大笑起来。不管怎样，邹家兄弟这个冬天的生计就有了着落。要不是全墟的人都看着他，他差点将手上的担子耍将起来。 

  这一天，茂章满心欢喜地沿着村后的土路走回家去。水田里还生长着秋稻，一片黄绿的颜色，在太阳下铺张开来，耀得茂章睁不开眼。一处溪流边开着一片火红火红的花朵，等走近了之后，才发现是石蒜丛。茂章知道这石蒜虽然美丽，却是有毒的，从前在南丰时，母亲尽管爱花如命，却从不去招惹这火红的石蒜。 

  “这么美丽的花，怎么会有毒呢？”茂章蹲下身来，仔细端详那伞一样的盛开的花朵和那龙爪一样伸展的花瓣，心里生满爱意。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知道这石蒜花还有一个名字，叫彼岸花。开在春天的叫春彼岸，开在秋天的，叫秋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