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朱国飞长篇小说《浴火记》

那是十多年前一个无聊的下午，读《史记·赵世家》，把“赵氏孤儿”这部分反复读了几遍，读完了，不但没有为公孙臼和程婴构筑的所谓道德大厦感动，相反感到无限的无奈和迷惘：赵氏孤儿身上无论背负多大的仇恨，他的存活承载多大的意义，从人性的角度考察，二位大人老爷都没有权利让另一个与那件事情毫无瓜葛的无辜孩子（京剧《赵氏孤儿》把那孩子变成了程婴的骨肉）作出牺牲。因为那是不道德的，非人性的，残忍冷酷的。当时我感到自己就是那所谓忠臣良将程婴的孩子，在刽子手冰冷的刀锋即将划出美丽的弧线时，我所能感知的世界即将结束了，我发出一声谁也听不见的叹息：在历史的胯下，谁能由得自己。

今天，在读 朱国飞先生长篇小说《浴火记》的时候，我再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小说写什么，关乎题材和内容；小说怎样写，关乎作者的技能技巧，也就是作者的写作本事；而小说所要反映的思想，才是小说的灵魂，它折射出作者的思想素养和艺术素养。朱国飞的《浴火记》是一本既好看，又有思想的长篇小说。

这部小说的题材是严肃的，写抗日战争，写抗日战争的汇龙镇，写汇龙镇这个相对比较特殊的环境下各个阶层在面对国难和家仇时的生存状态和不同命运。小说以陶秀为主要线索人物，串起若干人物：有作恶多端的日本鬼子，有暗中帮助中国人的善良的日本青年，有助纣为虐的镇龙，有逼良为娼的隐娘，有市侩圆滑的肉陀螺，有亦侠亦盗的常大，有苦命的阿芹、英勇的财根……各种各样的人物都汇聚到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环境里尽情表演。作者生长在东疆这片土地上，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各种人物的性格把握得非常准确。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一个地方的人有一个地方人特有的性格，东疆这片土地的人也不例外。这片土地上，有光明磊落、崇尚正义，在小说中长期处于暗线情节中的陶镇长；有隐忍而坚强、倔强而机敏的姨娘；有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抗日义士常大等；有见财起意、无恶不作的镇龙。为数不少的，则像肉陀螺那样，心中自有乾坤在，只要与自身利益不发生冲突，则“老好”到底，隔岸观火，作壁上观。这部小说涉及的人物有三十多个，各有各的性格特点：有的靠语言反映性格，有的靠动作，有的靠神态，有的靠事件，在事件的矛盾中表现出来。一部小说成功与否，人物性格的塑造是关键。这方面，《浴火记》是让人满意的。

写抗日战争的小说很多，一个作家如果对这一题材没有独到的发现和感悟，再重复这一题材，往往会吃力不讨好。这部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一、《浴火记》弥补了成陆时间不长、文化底蕴不厚而后期发展势头强劲的东疆小城抗日题材小说的空白，历史上，日本侵略者曾经占领过这片土地，曾经两次火烧汇龙镇，作者曾经说，他这部小说是献给他的父辈和东疆这片土地上的爱国者的；二、这部小说不仅写了故事，作者有一个很明显的倾向，即努力深入到人物的内心去深刻地揭示一个时代的艰难和无奈，让读者去端摸悲惨的人生，去阐释人生的意义；三、对主要线索人物陶秀的处理，给人以陌生的阅读体验，也即是：小说的主要线索人物陶秀的性格和命运，很难用一个或者几个词语词汇来概括，她是个复杂而简单的人。

这就不得不谈一谈这部小说独特的思想了。因为这是这部抗日题材小说得以存在的价值所在。

在陶秀的学生时代，她跟天下所有的花季少女一样，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和稀奇古怪的丰富多彩的幻想。日本鬼子的入侵在打破中国民众的和平与安宁的同时，也打破了她的少女梦，她跟千百万中国民众一样痛恨侵略者。善良单纯的陶秀有了爱情。然而爱情是没有国界的，爱情只关注爱情本身，只有值不值得爱，没有可不可以爱。陶秀的爱情没有丝毫的政治的、民族的色彩，几乎是原生态的，她与日本商人的后代、善良的青年小山暗中的爱情，就像刺刀丛林中开出的姣妍的鲜花，美得动人，美得令人心颤，美得让人忧心忡忡。陶秀稚嫩的肩膀同时担负着民族仇恨和人性的柔情。当日本人破门作恶的时候，陶秀表现出少有的英勇，让作恶的日本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在逃难荒村的时候，陶秀以其聪明伶俐克服重重困难……她爱了她应该爱的，她恨了她应该恨的，在陶秀身上，爱与恨之间，无时无刻不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于是，很自然地，陶秀人性的光辉就像鲁迅小说《药》里坟头上的花环，在强大的现实面前，被湮没到现实的悖论中：在民族矛盾激化的特殊年代，与她相爱的，是敌国的青年。如果从“敌”与“我”的角度去考察，这多少有些荒唐；从人生的角度去关照，却是人性化的真实。很多悲剧注定要由此发生。

事实上，《浴火记》中的人物，其命运几乎都充满悖论：圆滑市侩的肉陀螺本身是个让人讨厌的角色，可是他为了保护一个并不爱自己的女人，违心地去做伪保长、伪镇长，又依靠伪保长、伪镇长的身份，关键时候保护乡里乡亲逃脱灭顶之灾。生活并没有因为他做过好事而放他一马，他在“肃反”中被枪毙。善良的陶秀姨娘虽然被镇龙、肉陀螺等人夺了羊肉馆，可她清楚真正的元凶是日本鬼子和镇龙，肉陀螺是在受威胁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在丈夫陶镇长决定枪毙肉陀螺的时候，主动替肉陀螺求情。干了一辈子革命的陶镇长，却在“文革”中受到迫害……“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关系的总和。”（马克思）。在时间的长河里，生活在“一切关系的总和”中的人，不过是铺在河水底部的石子，随水前行、滚动、或者前行，似乎每一步都在支配着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支配过。

这就是这部小说深刻的思想内涵：在历史的胯下，谁能由得自己！

客观地说，《浴火记》几乎没有运用大多数小说家常用的叙事技巧，这使得故事少了许多出奇制胜的情节，从其开篇和结尾的结构方式看，多少带有传记色彩。我想这是作者的“别有用心”，作家想达到“现实纪录”的效果。当小说在“超现实主义”的路上走得精疲力竭的时候，适当地回归现实，是生活对作家的要求，更是作家生存和发展必须保持的必要操守。现实感是一种能力。是现实感帮助作家与生活保持血肉联系，向人性化发展，并努力以作品的形式进入问题的核心。

这部小说，作家是花了心血的，前后用了近三年时间，代表作家目前的最高创作水平。这一点，仅仅从语言上就能看出，精致中透出书卷气，沉稳中不乏才情。因此也显得比较特别的。如果在叙述的过程中再适当采用叙事策略，给人的感觉会更好。

《浴火记》是朱国飞继中短篇小说集《舅舅和他的五朵金花》、《半个月亮爬上来》之后，创作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目前稍作调整，他将实施新的长篇创作计划。他是一个实际的踏实的没有停歇过艺术追求步伐的作家。

MSN空间完美搬家到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