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义2010年度诗歌修订版（一）

一字无禅，一字有谶（8首）

殇

这杯咖啡的名字叫殇。我只见过她的背影

见过她隐匿于曲线里的味道

我设想与她的邂逅应是午后，或者凌晨

这段时间是慵懒的，有点伤感

也有点深刻。就像她曲线流畅的背影

是婀娜的，也是凸凹的

就像杰奎琳·杜普蕾的大提琴曲

哀婉的旋律可以咳出一捧血来

也可以咳出一颗心来

我闻到了葡萄的酸涩，闻到了白葡萄酒的香气

闻到了咖啡的苦。我莫名地喜欢

这样的味道，就像喜欢殇这个汉字

喜欢这个汉字曲径通幽的韵律

她仿佛女子高挑的背影，清晰的线条上

挂满葡萄，也挂满露珠

我知道，她的味道远比音符饱满

也远比光影摇曳。我想

她如果可以筑成一个鸟窝

我愿意在这里住一辈子，做一只小鸟

可我只见过她的背影

至今仍未尝到她介于午后和凌晨之间

黄昏一样弥漫的味道

门

无论是否告别，每个身体都会是一把大提琴

入殓师抱琴入怀，擦拭每根琴弦

优雅的姿势宛如调酒师，手指洁白而高贵

让每一条弧线都发出光泽吧

让目光和空气凝为一生最静谧的谢幕吧

那是尊严，是体面，是荣光

是留给爱他的人和恨他的人最后一块光滑的卵石

你坐在门槛上，仰望云流动的天边

这道门槛可以被阳光照耀，可以被雨水叩打

也可以被皑皑的大雪覆盖

你坐在门槛上，弹拨一把大提琴

你把大提琴的音色抚到最低最沉的区域

河流缓缓，安详的人们无须倚靠大山

你把那首曲子献给歇下的河流：花和草是湿漉的

头顶上的发丝是干净的

风像梦一样静止下来，大提琴是水做的

入殓师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行

太阳一样红色的光芒里，有一群白鹤飞起

入殓师知道，那个时刻只属于门

只属于敬畏和最后的记忆

只属于大提琴的河流

禅

奇瘦的霍金是宇宙的一条根，他

坐在一把特制的轮椅里，就像

坐在一艘飞船上。霍金

飞得很高，他

看不到苹果落地，也没有

听到苹果落地的声音

可他嗅到一种味道，一种时间一样

熟透的腐败味道

一种时间一样朝着三个方向发散的味道

霍金为这种味道沉醉，他从这种味道里

剥离出世上最深最暗的物质

世上的东西一旦进入它的呼吸道

就再也无法逃逸

霍金把这种物质叫做黑洞

我曾试着寻找它与无底洞的差异

没有找到答案

但我知道，处于黑洞边缘的思想很危险

这些瞬间产生的灵感叫禅

就像庄子的骷髅，就像庄子的蝴蝶

就像庄子巨大的鹏鸟

这些奇怪的东西和短命的想法

都是禅孵出来的蛋

静

我跟在一只蝉的身后，走进森林

这是我多年梦想的场景

阳光像月光一样，月光像雾岚一样

树枝上碎碎的蝉鸣像浆果一样

如果有可能，我想沿着森林一直走下去

草越来越密，溪水越来越高

被鸟鸣拆分的单音节一粒一粒滴落

我不懂音乐，但我把握了它的抑扬

在这样的地方，我不会遇到一个人

我不是孤单的，我要变成植物的一部分

在这样的地方，我会遇到一个人

我们忘记了说话，目光像两条汇合的溪水

我不会爬到山顶去，那儿离太阳太近

我不会钻进深沟去，那儿离月亮太远

我在半山腰的石头上歇下来

我睡在山腰低处，这儿接近森林最丰满的部分

空

站在镜子里的，不一定是过去

那个人很悠闲，有时间想很多的事物

有时间把心脏和头颅填充得满满的

秋天的鹞子，时间的稻草

那个人在暗处写诗，写时光里的

孤独，寂寞，还有影子或血

站在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休闲的

镜子外面的日子蚂蚁一样匆匆爬过

日子忙忙碌碌，抽空了心思

日子像一台跑步机：一个人填饱肚子

一个人耗空肚子，粮食终归

都被下蛋的鸡啄去

忙碌的日子是空的，虽无关诗歌

但有关粮食。做一个空着的人很好

过一天空着的日子很好

守着一只空空的酒杯写一首诗很好

一只酒杯装满粮食：如果秋天不发酵

雨水就会发酵；如果雨水不发酵

诗歌就会发酵；把自己当成一面镜子

既看不到正面，也看不到反面

遮光的水银总有一天，也会发酵

虚

当着外人的面，你不要喊我的职务

我会脸红。我是一个贼

偷窃了邻居渴望已久的宝贝

当着外人的面，你不要说我是一个诗人

我的心跳会停止跳动三秒钟

我坦承自己为文字着迷，但羞于以诗人自居

我只是一个靠文字谋生的人

像农民种下一粒谷子，像工人敲打一块生铁

我还是一个暗恋文字的人，像不可告人的偷窥

经常看到一些人批发一顶著名的帽子

经常遇到行走江湖的郎中

我不想揣度白痴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热

我抬起头，看见天空爬着很多蚂蚁

穹窿像一只倒扣下来的锅

锅沿的蚂蚁密密麻麻

铁向外渗着水

该下雨了，我这样说着

水便从我的体内珍珠般滚出来

我水淋淋的。我问自己，如果我奔跑

这些水会像雨一样在天空飞吗？

我无法奔跑，我的双腿陷入

看不见的泥泞里。泥泞像空气一样

我没有被捆绑

但我失去了翅膀

我想冲着天空大喊三声

嗓子好像堵塞了蜜一样的东西

我被甜蜜的棉花扼杀

我失声，在这个隐瞒温度的夏季

慢

我试图让性格慢下来，试图把说话的语气

变得像乡村民谣；我试图

让语气慢下来，试图把心跳的节奏

变成季节的更迭；我试图

让心跳慢下来，试图把嘶哑的良心

掰成一粒一粒的玉米……

金黄的风吹皱故乡的山坡

我无论走得多么慢

我出生的那座房子都在离我远去

我试图让道路慢下来，试图让纸鸢的翅膀

一直挂在树梢；我试图

让流浪慢下来，试图让磨破的鞋子

不沾染一丝黄土；我试图

让风景慢下来，让音乐慢下来

让杰奎琳·杜普蕾和久石让

住在一把大提琴里，变成一生的邻居……

生与死像对恋人忧郁了生活的背影

我的脚步无论多么沉重

时光都不肯像耗尽的钟表那样随时停摆

我试图让诗歌慢下来，试图让文字慢下来

善良却一直无法慢下来

我的天性像一座钟表，时针和分针

交替行进，我被扎碾得通体透明

（除《慢》外，其余7首被《潮》诗刊选用）

2010年8月初稿/2011年1月略作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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