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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续) 【法国】小仲马

luyued 发布于 2011-02-28 22:06   浏览 N 次  

茶花女 【法国】小仲马


十五

我和约瑟夫为我动身做准备,忙了将近一个小时,突然有人猛拉我家的门铃。
“要不要开门?”约瑟夫问我。
“开吧,”我对他说,心里在嘀咕谁会在这种时候上我家来,因为我不敢相信这会是玛格丽特。
“先生,”约瑟夫回来对我说,“是两位太太。”
“是我们,阿尔芒,”一个嗓子嚷道,我听出这是普律当丝的声音。
我走出卧室。
普律当丝站着观赏我会客室里的几件摆设,玛格丽特坐在沙发椅里沉思。
我进去以后径直向她走去,跪下去握住她的双手,激动万分地对她说:“原谅我吧。”
她吻了吻我的前额对我说: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原谅您了。”
“否则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的来访凭什么要改变您的决定呢?我不是来阻止您离开巴黎的。我来,是因为我白天没有时间给您写回信,又不愿意让您以为我在生您的气。普律当丝还不让我来呢,她说我也许会打扰您的。”
“您,打扰我?您,玛格丽特!怎么会呢?”
“当然罗!您家里可能有一个女人,”普律当丝回答说。
“她看到又来了两个可不是好玩的。”
在普律当丝发表她的高论时,玛格丽特注意地打量着我。
“我亲爱的普律当丝,”我回答说,“您简直是在胡扯。”
“您这套房间布置得很漂亮,”普律当丝抢着说,“我们可以看看您的卧室吗?”
“可以。”
普律当丝走进我的卧室,她倒并非真要参观我的卧室,而是要赎补她刚才的蠢话,这样就留下玛格丽特和我两个人了。
于是我问她:“您为什么要带普律当丝来?”
“因为看戏时她陪着我,再说离开这里时也要有人陪我。”
“我不是在这儿吗?”
“是的,但是一方面我不愿意麻烦您,另一方面我敢肯定您到了我家门口就会要求上楼到我家,而我却不能同意,我不愿意因我的拒绝而使您在离开我时又有了一个埋怨我的权利。”
“那么您为什么不能接待我呢?”
“因为我受到严密的监视,稍不注意就会铸成大错。”
“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如果有别的原因,我会对您说的,我们之间不再有什么秘密了。”
“嗳,玛格丽特,我不想拐弯抹角地跟您说话,老实说吧,您究竟有些爱我吗?”
“爱极了。”
“那么,您为什么欺骗我?”
“我的朋友,倘若我是一位什么公爵夫人,倘若我有二十万利弗尔年金,那么我在做了您的情妇以后又有了另外一个情人的话,您也许就有权利来问我为什么欺骗您;但是我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我有的是四万法郎的债务,没有一个铜子的财产,而且每年还要花掉十万法郎,因此您的问题提得毫无意义,我回答您也是白费精神。”
“真是这样,”我的头垂在玛格丽特的膝盖上说,“但是我发疯似地爱着您。”
“那么,我的朋友,您就少爱我一些,多了解我一些。您的信使我很伤心,如果我的身子是自由的,首先我前天就不会接待伯爵,即使接待了他,我也会来求您原谅,就像您刚才求我原谅一样,而且以后除了您我也不会再有其他情人了。有一阵子我以为我也许能享受到六个月的清福,您又不愿意,您非要知道用的是什么方法,啊,天哪!用什么方法还用问吗?我采用这些方法时所作的牺牲比您想象的还要大,我本来可以对您说:我需要两万法郎;您眼下正在爱我,兴许会筹划到的,等过后可能就要埋怨我了。我情愿什么都不麻烦您,您不懂得我对您的体贴,因为这是我的一番苦心。我们这些女人,在我们还有一点良心的时候,我们说的话和做的事都有深刻的含义,这是别的女人所不能理解的;因此我再对您说一遍,对玛格丽特·戈蒂埃来说,她所找到的不向您要钱又能还清债务的方法是对您的体贴,您应该默不作声地受用的。如果您今天才认识我,那么您会对我答应您的事感到非常幸福,您也就不会盘问我前天干了些什么事。有时候我们被迫牺牲肉体以换得精神上的满足,但当精神上的满足也失去了以后,我们就更加觉得痛苦不堪了。”
我带着赞赏的心情听着和望着玛格丽特。当我想到这个人间尤物,过去我曾渴望吻她的脚,现在她却让我看到了她的思想深处,并让我成为她生活中的一员,而我现在对此却还不满意,我不禁自问,人类的欲望究竟还有没有个尽头。我这样快地实现了我的梦想,可我又在得寸进尺了。
“这是真的,”她接着说,“我们这些受命运摆布的女人,我们有一些古怪的愿望和不可思议的爱情。我们有时为了某一件事,有时候又为了另一件事而委身于人。有些人为我们倾家荡产,却一无所得,也有些人只用一束鲜花就换得了我们。我们凭一时高兴而随心所欲,这是我们仅有的消遣和唯一的借口。我委身于你①比谁都快,这我可以向你起誓,为什么呢?因为你看到我吐血就握住我的手,还流了眼泪,因为你是唯一真正同情我的人。我要告诉你一个笑话:从前我有一只小狗,当我咳嗽的时候,它总是用悲哀的神气瞅着我,它是我唯一喜爱过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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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法语对话中一般用第二人称复数(您)代替第二人称单数(你),表示客气;但对亲密的人仍用第二人称单数(你)。本书中对称时,“您”、“你”有时换用,视当时讲话者的心情和场合而定。
“它死的时候,我哭得比死了亲娘还要伤心,我的的确确挨了我母亲十二年的打骂。就这样,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你,就像爱上了我的狗一样。如果男人们都懂得用眼泪可以换到些什么,他们就会更讨人的喜爱,我们也不会这样挥霍他们的钱财了。
“你的来信暴露了你的真相,这封信告诉我你的心里并不明白,从我对你的爱情来说,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事,也没有比这封信给我的伤害更大的了,要说这是嫉妒的结果,这也是真的,但是这种嫉妒是很可笑的,也是很粗暴的。当我收到你来信时,我已经够难受的了,本来我打算到中午去看你,和你一起吃午饭,只有在看到你以后,我才能抹掉始终纠缠在我脑海里的一些想法,而在认识你以前,这些事我是根本不当一回事的。
“而且,”玛格丽特继续说,“我相信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可以推诚相见,无所不谈。那些围着像我一样的姑娘转的人都喜欢对她们的一言一语寻根究底,想在她们无意的行动里找出什么含义来。我们当然没有什么朋友,我们有的都是一些自私自利的情人,他们挥霍钱财并非像他们所说的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虚荣心。
“对于这些人,当他们开心的时候,我们必须快乐;当他们要吃夜宵的时候,我们必须精力充沛;当他们疑神疑鬼的时候,我们也要疑神疑鬼。我们这些人是不能有什么良心的,否则就要被嘲骂,就要被诋毁。
“我们已经身不由己了,我们不再是人,而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他们要满足自尊心时最先想到的是我们,但他们又把我们看得比谁都不如。我们有一些女朋友,但都是像普律当丝那样的女朋友,她们过去也是妓女,挥霍惯了,但现在人老了,不允许她们这样做了,于是,她们成了我们的朋友,更可以说成了我们的食客。她们的友情甚至到了可供驱使的地步,但从来也到不了无私的程度。她们总是给我们出些怎样捞钱的点子。只要她们能借此赚到一些衣衫和首饰,能经常乘着我们的车子出去逛逛,能坐在我们的包厢里看戏,我们即使有十几个情人也不关她们的事。她们拿去了我们前一天用过的花束,借用我们的开司米披肩。即使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她们也要求我们双倍的谢礼,否则她们是不会为我们效劳的。那天晚上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普律当丝给我拿来了六千法郎,这是我请她到公爵那里替我要来的。她向我借去了五百法郎,这笔钱她是永远不会还我的,要么还我几顶用不着她们破费一个子儿的帽子。
“因此我们,或者不如说我,只能够有一种幸福,这就是找一个地位高的男人。像我这样一个多愁善感、日夜受病痛折磨的苦命人,唯一的幸福也就是找到一个因其超脱而不来过问我的生活的男人,他能成为一个重感情轻肉欲的情人。我过去找到过这个人,就是公爵,但公爵年事已高,既不能保护我又不能安慰我。我原以为能够接受他给我安排的生活,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呢?我真厌烦死了。假如一个人注定要受煎熬而死,跳到大火中去烧死和用煤气来毒死不都是一个样吗!
“那时候,我遇到了你,你年轻、热情、快乐,我想使你成为我在表面热闹实际寂寞的生活中寻找的人。我在你身上所爱的,不是现在的人,而是以后应该变成的人。你不接受这个角色,认为这个角色对你不适合而拒不接受,那么你也不过是一个一般的情人;你就像别人一样付钱给我吧,别再谈这些事了。”
说过这段长长的表白后,玛格丽特很疲乏,她靠在沙发椅背上,为了忍住一阵因虚弱而引起的阵咳,她把手绢按在嘴唇上,甚至把眼睛都蒙上了。
“原谅我,原谅我,”我喃喃地说,“一切我自己也已经明白了,但是我愿意听你把这些说出来,我最最亲爱的玛格丽特,我们只要记住一件事,把其余的丢在脑后吧;那就是我们永不分离,我们年纪还很轻,我们相亲相爱。
“玛格丽特,随便你把我怎样都行,我是你的奴隶,你的狗;但是看在上天的份上,把我写给你的信撕掉吧,明天别让我走,否则我要死的。”
玛格丽特把我给她的信从她衣服的胸口里取出来,还给了我,她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笑对我说:
“看,我把信给你带来了。”
我撕掉了信,含着眼泪吻着她向我伸过来的手。
这时候普律当丝又来了。
“您说,普律当丝,您知道他要求我什么事?”玛格丽特说。
“他要求您原谅。”
“正是这样。”
“您原谅了吗?”
“当然罗,但是他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要和我们一起吃夜宵。”
“您同意了吗?”
“您看呢?”
“我看你们两个都是孩子,都很幼稚,但是我现在肚子已经很饿了,你们早一点讲好,我们就可以早一点吃夜宵。”
“走吧,”玛格丽特说,“我们三个人一齐坐我的车子去好啦。”“喂!”她转身对我说,“纳尼娜就要睡觉了,您拿了我的钥匙去开门,注意别再把它丢了。”
我紧紧地拥抱着玛格丽特,差一点把她给闷死。
这时候约瑟夫进来了。
“先生,”他自鸣得意地说,“行李捆好了。”
“全捆好了吗?”
“是的,先生。”
“那么,打开吧,我不走了。”

十六

阿尔芒接下去对我说:“我本来可以把我们结合的起因简单扼要地讲给您听,但是我想让您知道是通过了哪些事件、经历了哪些曲折,我才会对玛格丽特百依百顺,玛格丽特才会把我当作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伴侣。”
就在她来找我的那个晚上的第二天,我把《玛侬·莱斯科》送给了她。
从此以后,因为我不能改变我情妇的生活,就改变我自己的生活。首先我不让脑子有时间来考虑我刚才接受的角色,因为一想到这件事,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十分难受。过去我的生活一直是安静清闲的,现在突然变得杂乱无章了。别以为一个不贪图钱财的妓女的爱情,花不了您多少钱。她有千百种嗜好:花束、包厢、夜宵、郊游,这些要求对一个情妇是永远不能拒绝的,而又都是很费钱的。
我对您说过了,我是没有财产的。我父亲过去和现在都是C城的总税务官,他为人正直,名声极好,因此他借到了担任这个职位所必需的保证金。这个职务给他每年带来四万法郎的收入的记录。共二十篇,涉及孔子言行、问答,为研究孔子的主,十年做下来,他已偿还了保证金,并且还替我妹妹攒下了嫁妆。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我母亲去世后留下六千法郎的年金,他在谋到他所企求的职务那天就把这笔年金平分给我和我妹妹了。后来在我二十一岁那年,父亲又在我那笔小小的收入上增加了一笔每年五千法郎的津贴费,我就有了八千法郎一年。他对我说,如果在这笔年金收入之外,我还愿意在司法界或者医务界里找一个工作的话,那么我在巴黎的日子就可以过得很舒服。因此我来到了巴黎,攻读法律,得到了律师的资格,就像很多年轻人一样,我把文凭放在口袋里,让自己稍许过几天巴黎那种懒散的生活。我非常省吃俭用,可是全年的收入只够我八个月的花费。夏天四个月我在父亲家里过,这样合起来就等于有一万两千法郎的年金收入,还赢得了一个孝顺儿子的美誉,而且我一个铜子的债也不欠。
这就是我认识玛格丽特时候的景况。
您知道我的日常开销自然而然地增加了,玛格丽特是非常任性的。有些女人把她们的生活寄托在各种各样的娱乐上面,而且根本不把这些娱乐看作是什么了不起的花费。玛格丽特就是这样的女人。结果,为了尽可能跟我在一起多呆些时间,她往往上午就写信约我一起吃晚饭,并不是到她家里,而是到巴黎或者郊外的饭店。我去接她,再一起吃饭,一起看戏,还经常一起吃夜宵,我每天晚上要花上四五个路易,这样我每月就要有二千五百到三千法郎的开销,一年的收入在三个半月内就花光了,我必须借款,要不然就得离开玛格丽特。
可是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就是不能接受这后一种可能性。
请原谅我把这么许多琐碎的细节都讲给您听,可是您下面就会看到这些琐事和以后即将发生的事情之间的关系。我讲给您听的是一个真实而简单的故事,我就让这个故事保持它朴实无华的细节和它简单明了的发展过程。
因此我懂得了,由于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我忘掉我的情妇,我必须找到一个方法来应付我为她而增加的花费。而且,这个爱情已使我神魂颠倒,只要我离开玛格丽特,我就度日如年,我感到需要投身于某种情欲来消磨这些时间,要让日子过得异常迅速来使我忘却时间的流逝。
我开始在我的小小的本金中挪用了五六千法郎,我开始赌钱了。自从赌场被取缔以后,人们到处都可以赌钱。从前人们一走进弗拉斯卡第赌场,就有发财的机会。大家赌现钱,输家可以自我安慰地说他们也有赢的机会;而现在呢,除了在俱乐部里,输赢还比较认真以外,换了在别的地方,如果赢到一大笔钱,几乎肯定是拿不到的。原因很容易理解。
赌钱的人,总是那些开支浩大又没有足够的钱维持他们所过的生活的年轻人;他们赌钱的结果必然是这样的:如果他们赢了,那么输家就替那些先生的车马和情妇付钱,这是很难堪的。于是债台高筑,赌桌绿台布周围建立起来的友谊在争吵中宣告破裂,荣誉和生命总要受到些损伤;如果您是一个诚实的人,那么您就会被一些更加诚实的年轻人搞得不名一文,这些年轻人没有别的错误,只不过是少了二十万利弗尔的年金收入。
至于那些在赌钱时做手脚的人,我也不必跟您多说了,他们总有一天会混不下去,迟早会得到惩罚。
我投身到这个紧张、混乱和激烈的生活中去了,这种生活我过去连想想都觉得害怕,现在却成了我对玛格丽特爱情的不可缺少的补充,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哪天夜晚我不去昂坦街,一个人呆在家里的话,我是睡不着的。我妒火中烧,无法入睡,我的思想和血液如同在燃烧一般,而赌博可以暂时转移我心中燃烧着的激情,把它引向另一种热情,我不由自主地投身到里面去了,一直赌到我应该去会我情妇的时间为止。因此,从这里我就看到了我爱情的强烈,不管是赢是输,我都毫不留恋地离开赌桌,并为那些仍旧留在那里的人感到惋惜,他们是不会像我一样在离开赌桌的时候带着幸福的感觉的。
对大部分人来说,赌博是一种需要,对我来说却是一服药剂。
如果我不爱玛格丽特,我也不会去赌博。
因此,在赌钱的过程中,我能相当冷静,我只输我付得出的钱,我只赢我输得起的钱。
而且,我赌运很好。我没有欠债,但花费却要比我没有赌钱以前多三倍。这样的生活可以让我毫无困难地满足玛格丽特成千种的任性要求,但要维持这种生活却是不容易的。就她来说,她一直跟以前一样地爱我,甚至比以前更爱我了。
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开始的时候她只在半夜十二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之间接待我,接着她允许我可以经常进入她的包厢,后来她有时还来跟我一起吃晚饭。有一天早晨我到八点钟才离开她,还有一天我一直到中午才走。
在期待着玛格丽特精神上的转变时,她的肉体已经发生了变化。我曾经设法替她治病,这个可怜的姑娘也猜出了我的意图,为了表示她的感谢就听从了我的劝告。我没有费什么周折就使她几乎完全放弃了她的老习惯。我让她去找的那一位医生对我说,只有休息和安静才能使她恢复健康,于是我对她的夜宵订出了合乎卫生的饮食制度,对她的睡眠规定了一定的时间。玛格丽特不知不觉地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她自己也感到这种生活方式对她的健康有益。有几个晚上她开始在自己家里度过,或者遇到好天气的时候,就裹上一条开司米披肩,罩上面纱,我们像两个孩子似的在香榭丽舍大街昏暗的街道上漫步。她回来的时候有些疲劳,稍许吃一些点心,弹一会儿琴,或者看一会儿书便睡觉了。这样的事她过去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从前我每次听到都使我感到心痛的那种咳嗽几乎完全消失了。
六个星期以后,伯爵已经不成问题,被完全抛在脑后了,只是对公爵我不得不继续隐瞒我跟玛格丽特的关系;然而当我在玛格丽特那里的时候,公爵还是经常被打发走的,借口是夫人在睡觉,不准别人叫醒她。
结果是养成了玛格丽特需要和我待在一起的习惯,这甚至变成了一种需要,因此我能正好在一个精明的赌徒应该滑脚的时候离开赌台。总之,因为总是赢钱,我发现手里已有万把法郎,这笔钱对我来说似乎是一笔取之不尽的财产。
习惯上我每年要去探望父亲和妹妹的时间来到了,但是我没有去,因此我经常收到他们两人要我回家的信。
对这些催我回家的来信,我全都婉转得体地一一答复,我总是说我身体很好,我也不缺钱花。我认为这两点或许能使父亲对我迟迟不回家探亲稍许得到些安慰。
在这期间,一天早上,玛格丽特被强烈的阳光照醒了,她跳下床来问我愿不愿意带她到乡下去玩一天。
我们派人去把普律当丝找来,玛格丽特嘱咐纳尼娜对公爵说,她要趁这阳光明媚的天气跟迪韦尔诺瓦太太一起到乡下去玩。随后我们三人就一起走了。
有迪韦尔诺瓦在场,可以使老公爵放心,除此之外,普律当丝好像生来就是一个专门参加郊游的女人。她整天兴致勃勃,加上她永远满足不了的胃口,有她作伴决不会有片刻烦闷,而且她还精通怎样去订购鸡蛋、樱桃、牛奶、炸兔肉以及所有那些巴黎郊游野餐必不可少的传统食物。
我们只要知道上哪儿去就行了。
这个使我们踌躇不决的问题又是普律当丝替我们解决了。
“你们是不是想到一个名副其实的乡下去呀?”她问。
“是的。”
“那好,我们一起去布吉瓦尔①,到阿尔努寡妇的曙光饭店去。阿尔芒,去租一辆四轮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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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吉瓦尔:巴黎西部的一个小村镇。
一个半小时以后,我们到了阿尔努寡妇的饭店。
您也许知道这个饭店,它一个星期有六天是旅馆,星期天是咖啡馆。它有一个花园,有一般二层楼那么高,在那里远眺,风景非常优美。左边是一望无际的马尔利引水渠,右边是连绵不断的小山岗;在加皮荣平原和克罗瓦西岛之间,有一条银白色的小河,它在这一带几乎是停滞的,像一条宽大的白色波纹缎带似的向两面伸展开去。两岸高大的杨树在随风摇曳,柳树在喃喃细语,不停地哄着小河入睡。
远处矗立着一片红瓦白墙的小房子,还有些工厂,它们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更增添了一层迷人的色彩。至于这些工厂枯燥无味的商业化特点,由于距离较远就无法看清了。
极目远眺,是云雾笼罩下的巴黎。
就像普律当丝对我们讲的那样,这是一个真正的乡村,而且,我还应该这样说,这是一顿真正的午餐。
倒不是因为我感谢从那里得到了幸福才这样说的。可是布吉瓦尔,尽管它的名字难听,还是一个理想的风景区。我旅行过不少地方,看见过很多壮丽的景色,但是没有看到过比这个恬静地坐落在山脚下的小乡村更优美的地方了。
阿尔努夫人建议我们去泛舟游河,玛格丽特和普律当丝高兴地接受了。
人们总是把乡村和爱情联系起来,这是很有道理的。没有比这明亮的田野或者寂静的树林里的蓝天、芳草、鲜花和微风更能和您心爱的女人相配了。不论您多么爱一个女人,不论您多么信任她,不论她过去的行为可以保证她将来的忠实,您多少总会有些妒意的。如果您曾经恋爱过,认认真真地恋爱过,您一定会感到必须把您想完全独占的人与世界隔绝。不管您心爱的女人对周围的人是如何冷若冰霜,只要她跟别的男人和事物一接触,似乎就会失去她的香味和完整。这是我比别人体会更深的。我的爱情不是一种普通的爱情,我像一个普通人恋爱时所能做的那样恋爱着,但是我爱的是玛格丽特·戈蒂埃,这就是说在巴黎,我每走一步都可能碰到一个曾经做过她情人的人,或者是即将成为她情人的人。至于在乡下,我们完全置身于那些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也不关心我们的人中间,在这一年一度春意盎然的大自然怀抱中,在远离城市的喧闹声的地方,我可以倾心相爱,而用不到带着羞耻、怀着恐惧地去爱。
妓女的形象在这里渐渐消失了。我身旁是一个叫做玛格丽特的年轻美貌的女人,我爱她,她也爱我,过去的一切已经没有痕迹,未来是一片光明。太阳就像照耀着一个最纯洁的未婚妻那样照耀着我的情妇。我们双双在这富有诗意的地方散步,这些地方仿佛造得故意让人回忆起拉马丁①的诗句和斯居杜②的歌曲。玛格丽特穿一件白色的长裙,斜依在我的胳臂上。晚上,在繁星点点的苍穹下,她向我反复絮叨着她前一天对我说的话。远处,城市仍在继续它喧闹的生活,我们的青春和爱情的欢乐景象丝毫不受它的沾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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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马丁(1790—1869):法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人。
②斯居杜(1806—1864):法国十九世纪作曲家、音乐理论家。
这就是那天灼热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给我带来的梦境。我们的游船停在一个孤岛上,我们躺在小岛的草地上,割断了过去的一切人间关系,我听任自己思潮起伏,憧憬着未来。
从我所在的地方,我还看到岸边有一座玲珑可爱的三层楼房屋,外面有一个半圆形的铁栅栏,穿过这个栅栏,在房屋前面有一块像天鹅绒一样平整的翠绿色的草地,在房子后面有一座神秘莫测的幽静的小树林。这块草地上,头天被踏出的小径,第二天就被新长出来的苔藓淹没了。
一些蔓生植物的花朵铺满了这座空房子的台阶,一直延伸到二楼。
我凝望着这座房子,最后我竟以为这座房子是属于我的了,因为它是多么符合我的梦想啊。我在这座房子里看到了玛格丽特和我两人,白天在这座山岗上的树林之中,晚上一起坐在绿草地上,我心里在想,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人能像我们这样幸福的吗?
“多么漂亮的房子!”玛格丽特对我说,她已经随着我的视线看到了这座房子,可能还有着和我同样的想法。
“在哪里?”普律当丝问。
“那边。”玛格丽特指着那所房子。
“啊!真美,”普律当丝接着说,“您喜欢它吗?”
“非常喜欢。”
“那么,对公爵说要他把房子给您租下来,我肯定他会同意的,这件事我负责。如果您愿意的话,让我来办。”
玛格丽特望着我,似乎在征求我对这个意见的看法。
我的梦想已经随着普律当丝最后几句话破灭了,我突然一下子掉落在现实之中,被摔得头晕眼花。
“是啊,这个主意真妙,”我结结巴巴地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么,一切由我来安排,”玛格丽特握着我的手说,她是依着自己的愿望来理解我的话的,“快去看看这座房子是不是出租。”
房子空着,租金是两千法郎。
“您高兴到这里来吗?”她问我说。
“我肯定能到这儿来吗?”
“如果不是为了您,那么我躲到这儿来又是为了谁呢?”
“好吧,玛格丽特,让我自己来租这座房子吧。”
“您疯了吗?这不但没有好处,而且还有危险,您明知道我只能接受一个人的安排,让我来办吧,傻小子,别多说了。”
“这样的话,如果我一连有两天空闲,我就来和你们一起住。”普律当丝说。
我们离开这座房子,踏上了去巴黎的道路,一面还在谈着这个新的计划。我把玛格丽特搂在怀里,以致在我下车的时候,已经能稍许平心静气地来考虑我情妇的计划了。

十七

第二天,玛格丽特很早就打发我走了,她对我说公爵一大早就要来,并答应我公爵一离开就写信通知我像每天晚上那样都要相会的时间和地点。
果然,我在白天就收到了这封信。
我和公爵一起到布吉瓦尔去了;晚上八点到普律当丝家里等我。
玛格丽特准时回来了,并到迪韦尔诺瓦太太家里来会我。
“行啦,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进来的时候说。
“房子租下来了吗?”普律当丝问道。
“租下来了,一说他就同意了。”
我不认识公爵,但是像我这样欺骗他,我感到羞耻。
“不过还没有完哪!”玛格丽特又说。
“还有什么事?”
“我在考虑阿尔芒的住处。”
“不是跟您住在一起吗?”普律当丝笑着问道。
“不,他住在我和公爵一起吃午饭的曙光饭店里。在公爵观赏风景的时候,我问阿尔努太太,她不是叫阿尔努太太吗?我问她有没有合适的房间可供出租,她正好有一套,包括客厅、会客室和卧室。我想,这样就什么都不缺了,六十法郎一个月,房间里的陈设即使一个生忧郁病的人看了也会高兴起来的。我租下了这套房间,我干得好吗?”
我紧紧拥抱玛格丽特。
“这真太妙了,”她继续说,“您拿着小门上的钥匙,我答应把栅栏门的钥匙给公爵,不过他不会要的,因为他即使来也只是在白天。说实在的,我想他对我突然要离开巴黎一段时间的想法一定觉得很高兴,这样也可以使他家里少说些闲话。但是他问我,我这么热爱巴黎,怎么会决定隐居到乡下去的。我告诉他说,因为我身体不好,要到乡下去休养,他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话。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经常听到有人说闲话,所以我们要多加小心,我亲爱的阿尔芒。因为他会派人在那儿监视我的,我不单要他为我租一座房子,我还要他替我还债呢,因为倒霉得很,我还欠着一些债。您看这样安排对您合适吗?”
“合适,”我回答说,我对这样的生活安排总觉得不是滋味,但我忍住不说出来。
“我们仔仔细细地参观了这座房子,将来我们住在那里一定非常称心。公爵样样都想到了。啊!亲爱的,”她快乐得像疯了似的搂住我说,“您真福气,有一个百万富翁为您铺床呢。”
“那您什么时候搬过去?”普律当丝问。
“越早越好。”
“您把车马也带去吗?”
“我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搬去,我不在家时您替我看家。”
一星期以后,玛格丽特搬进了乡下那座房子,我就住在曙光饭店。
从此便开始了一段我很难向您描述的生活。
刚在布吉瓦尔住下的时候,玛格丽特还不能完全丢掉旧习惯,她家里天天像过节一样,所有的女朋友都来看她,在整整一个月里面,每天总有十来个人在玛格丽特家里吃饭,普律当丝也把她的相识全带来了,还请他们参观房子,就像房子是她自己的一样。
就像您想象的一样,所有的开销都是公爵支付的,然而普律当丝却不时以玛格丽特的名义向我要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您知道我赌钱时赢了一些,我急忙把玛格丽特托她向我要的钱交给她,还生怕我的钱不够她的需要,于是我就到巴黎去借了一笔钱,数目和我过去曾经借过的相同,当然过去那笔钱我早已及时如数还清了。
于是我身边又有了一万左右法郎,我的津贴费还不算在内。
玛格丽特招待朋友的兴致稍稍有点低落,因为这种消遣开支巨大,尤其是因为有时还不得不向我要钱。公爵把这座房子租下来给玛格丽特休养,自己却不再在这里露面了,他总是怕在这里碰到那一大群嘻嘻哈哈的宾客,他是不愿被她们看到的。尤其是因为有一天,他来与玛格丽特两人共进晚餐,却碰到有十四五个人在玛格丽特家里吃午饭,这顿午饭在他觉得可以进晚餐的时候还没有吃完。当他打开饭厅的大门时,一阵哄笑冲他而来,这是他万万意料不到的,在这些姑娘肆无忌惮的欢笑声中,他不得不立即就退了出去。
玛格丽特离开餐桌,来到隔壁房间来找公爵,竭力劝慰,想使他忘记这个不愉快的场面,但是老头儿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了损伤,心里十分恼火。他冷酷地对这个可怜的姑娘说,他不愿再拿出钱来给一个女人肆意挥霍,因为这个女人甚至在她家里都不能让他受到应有的尊敬。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从这天起,我们就不再听到他的消息。玛格丽特后来虽然已经杜门谢客,改变了原来的习惯,公爵还是杳无音讯。这样一来倒成全了我,我的情妇完全属于我了,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玛格丽特再也离不开我,她全然不顾后果如何,公开宣布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于是我就待在她家里不走了。仆人们称我为先生,正式把我当作他们的主人。
对这种新的生活,普律当丝曾竭力警告过玛格丽特,但是玛格丽特回答说,她爱我,她生活里不能没有我,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放弃和我朝夕相处的幸福,还说谁要是看不惯,尽可以不再到这里来。
这些话是有一天普律当丝对玛格丽特说她有一些重要事情要告诉她,她们两人关在房间里窃窃私语,我在房门外面听时听到的。
过了些时候普律当丝又来了。
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花园里,她没有看见我。我看到玛格丽特向她迎上前去的模样,就怀疑有一场跟我上次听到的同样性质的谈话又将开始,我想和上次一样再去偷听。
两个女人关在一间小客厅里,我就在门外听。
“怎么样?”玛格丽特问。
“怎么样?我见到了公爵。”
“他对您说什么了?”
“他原谅您第一件事情,但是他已经知道您公开跟阿尔芒·迪瓦尔先生同居了。这件事是他不能原谅的。他对我说,‘只要玛格丽特离开这个小伙子,那么我就像过去一样,她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否则她就不应该再向我要求任何东西。’”
“您是怎样回答的?”
“我说我会把他的决定告诉您,而且我还答应要让您明白事理。亲爱的孩子,您考虑一下您失去的地位,这个地位阿尔芒是永远也不能给您的。阿尔芒一门心思地爱您,但是他没有足够的财产来满足您的需要,他总有一天要离开您的,到那时候就太晚了。公爵再也不肯为您做什么事了,您要不要我去向阿尔芒说?”
玛格丽特似乎在考虑,因为她没有答复,我的心怦怦乱跳,一面在等待她的回答。
“不,”她接着说,“我决不离开阿尔芒,我也不再隐瞒我和他的同居生活。这样做可能很傻,但是我爱他!有什么办法呢?而且他现在毫无顾虑地爱我已经成了习惯,一天里面哪怕要离开我一小时,他也会觉得非常痛苦。再说我也活不了多久,不愿意再自找苦吃,去服从一个老头子的意志;只要一见他,我觉得自己也会变老。让他把钱留着吧,我不要了。”
“但是您以后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普律当丝大概还想说什么话,可是我突然冲了进去,扑倒在玛格丽特的脚下,眼泪沾湿了她的双手,这些眼泪是因为我听到她这么爱我而高兴得流出来的。
“我的生命是属于你的,玛格丽特,你不再需要那个老公爵了,我不是在这儿吗?难道我会抛弃你吗?你给我的幸福难道我能报答得了吗?不再有约束了,我的玛格丽特,我们相亲相爱!其余的事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啊!是呀,我爱你,我的阿尔芒!”她用双臂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柔声说道,“我爱你爱得简直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们会幸福的,我们要安静地生活,我要和那种使我现在感到脸红的生活告别。你一定不会责备我过去的生活的,是吗?”
我哭得话也讲不出来了,我只能把玛格丽特紧紧地抱在怀里。
“去吧,”她转身向普律当丝颤声说道,“您就把这一幕情景讲给公爵听,再跟他说我们用不着他了。”
从这一天起,公爵已经不成问题,玛格丽特不再是我过去认识的姑娘了。凡是会使我想起我当时遇到她时她所过的那种生活的一切,她都尽量避免。她给我的爱是任何一个做妻子的都比不上的,她给我的关心是任何一个做姐妹的所没有的。她体弱多病,容易动感情。她断绝了朋友来往,改变了过去的习惯,她的谈吐变了样,也不像过去那样挥金如土了。人们看到我们从屋里出来,坐上我买的那只精巧的小船去泛舟游河,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穿着白色长裙,头戴大草帽,臂上搭着一件普通的用来抵御河上寒气的丝绸外衣的女人就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就是她,四个月以前曾因奢侈糜烂而名噪一时。
天哪!我们忙不迭地享乐,仿佛已经料到我们的好日子是长不了的一样。
我们甚至有两个月没有到巴黎去了。除了普律当丝和我跟您提到过的那个朱利·迪普拉,也没有人来看过我们。现在在我这儿的那些令人心碎的日记,就是玛格丽特后来交给朱利的。
我整天整天地偎依在我情妇的身旁。我们打开了面向花园的窗子,望着鲜花盛开的夏景,我们在树荫下并肩享受着这个不论是玛格丽特还是我,都从来也没有尝到过的真正的生活。
这个女人对一些很小的事情都会表现出孩子般的好奇。有些日子她就像一个十岁的女孩子那样,在花园里追着一只蝴蝶或者蜻蜓奔跑。这个妓女,她过去花在鲜花上的钱比足以维持一个家庭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的钱还要多。有时候她就坐在草坪上,甚至坐上整整一个小时,凝望着她用来当作名字①的一朵普通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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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中“玛格丽特”是雏菊花的意思。
就在那段日子里,她经常阅读《玛侬·莱斯科》。我好几次撞见她在这本书上加注,而且老是跟我说,一个女人在恋爱的时候肯定不会像玛侬那样做的。
公爵写了两三封信给她,她认出是公爵的笔迹,连看也不看就把信交给了我。
有几次信里的措辞使我流下了眼泪。
公爵原来以为,把玛格丽特的财源掐断以后,就会使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但是当他看到这个办法毫无用处的时候,就坚持不下去了,他一再写信,要求她像上次一样同意他回来,不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
我看完这些翻来覆去、苦苦哀求的信以后,便把它们全撕了,也不告诉玛格丽特信的内容,也不劝她再去看看那位老人。尽管我对这个可怜的人的痛苦怀着怜悯的感情,但是我怕再劝玛格丽特仍旧像以前那样接待公爵的话,她会以为我是希望公爵重新负担这座房子的开销,不管她的爱情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都会对她的生活负责的,我最怕的就是她以为我也许会逃避这个责任。
最后公爵因收不到回信也就不再来信了。玛格丽特和我照旧在一起生活,根本不考虑以后怎么办。

十八

要把我们新生活中的琐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您是不容易的。这种生活对我们来说是一些孩子般的嬉戏,我们觉得十分有趣,但是对听我讲这个故事的人来说,却是不值一提的。您知道爱一个女人是怎么一回事,您知道白天是怎么匆匆而过,晚上又是怎样地相亲相爱,难舍难分。您不会不知道共同分享和相互信赖的热烈爱情,可以把一切事物搁置脑后;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自己爱恋着的女人,其他似乎全属多余。我在后悔过去曾经在别的女人身上用过一番心思;我看不到除了自己手里捏着的手以外,还有什么可能去握别人的手。我的头脑里既不思索,也不回忆,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凡是可能影响这个念头的思想都不能接受。每天我都会在自己情妇身上发现一种新的魅力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人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不断的欲望,灵魂只不过是维持爱情圣火的守灶女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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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马灶神庙中拿着圣火日夜守伺的童贞女。
到了晚上,我们经常坐在可以俯视我们房子的小树林里,倾听着夜晚和谐悦耳的天籁,同时两人都在想着不久又可相互拥抱直到明天。有时我们整天睡在床上,甚至连阳光都不让透进房来。窗帘紧闭着,外界对于我们来说,暂时停止了活动。只有纳尼娜才有权打开我们的房门,但也只是为了送东西给我们吃;我们就在床上吃,还不停地痴笑和嬉闹。接着又再打一会儿瞌睡。我们就像沉没在爱河之中的两个顽强的潜水员,只是在换气的时候才浮出水面。
但是,有时候玛格丽特显得很忧愁,有几次甚至还流着眼泪,这使我感到奇怪。我问她为什么忽然这么悲伤,她回答我说:
“我们的爱情不是普通的爱情,我亲爱的阿尔芒。你就像我从来没有失身于别人似的爱我,但是我非常害怕你不久就会对你的爱情感到后悔,把我的过去当作罪恶。我怕你强迫我去重操你曾让我脱离的旧业。想想现在我尝到的新生活的滋味,要我再去过从前的生活,我会死的。告诉我你永远不再离开我了。”
“我向你发誓!”
听到这句话,她仔细地端详着我,似乎要从我眼睛里看出我的誓言是不是真诚,随后她扑在我的怀里,把头埋在我的心窝里,对我说:
“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
一天傍晚,我们靠在窗台的栏杆上,凝望着浮云掩映着的月亮,倾听着被阵风摇曳着的树木的沙沙声,我们手握着手,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玛格丽特对我说:
“冬天快到了,我们离开这儿吧,你说好吗?”
“到哪里去?”
“到意大利去。”
“那么你觉得在这儿呆腻了?”
“我怕冬天,我更怕回到巴黎去。”
“为什么呢?”
“原因很多。”
她没有告诉我她惧怕的原因,却突然接下去说:
“你愿意离开这里吗?我把我所有的东西统统卖掉,一起到那里去生活,丝毫不留下我过去的痕迹。谁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你愿意吗?”
“玛格丽特,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走吧,我们去作一次旅行。”我对她说,“但是有什么必要变卖东西呢?你回来时看到这些东西不是很高兴吗?我没有足够的财产来接受你这种牺牲,但是像像样样地作一次五、六个月的旅行,我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能讨你哪怕是一丁点儿喜欢的话。”
“还是不去的好,”她离开窗子继续说,一面走过去坐在房间阴暗处的长沙发椅上,“到那里去花钱有什么意思?我在这儿已经花了你不少钱了。”
“你是在埋怨我,玛格丽特,这可不公道啊!”
“请原谅,朋友,”她伸手给我说,“这种暴风雨天气使我精神不愉快;我讲的并不是我心里想的话。”
说着她吻了我一下,随后又陷入沉思。
类似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好几次,虽然我不知道她产生这些想法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我很清楚玛格丽特是在担忧未来。她是不会怀疑我的爱情的,因为我越来越爱她了。但是我经常看到她忧心忡忡,她除了推诿说身体不佳之外,从来不告诉我她忧愁的原因。
我怕她对这种过于单调的生活感到厌倦,就建议她回到巴黎去,但她总是一口拒绝,并一再对我说没有地方能比乡下使她感到更加快乐。
普律当丝现在不常来了,但是她经常来信,虽然玛格丽特一收到信就心事重重,我也从来没有要求看看这些信,我猜不出这些信的内容。
一天,玛格丽特在她房间里,我走了进去,她正在写信。
“你写信给谁?”我问她。
“写给普律当丝,要不要我把信念给你听听?”
一切看来像是猜疑的事情我都很憎恶,因此我回答玛格丽特说,我不需要知道她写些什么,但是我可以断定这封信能告诉我她忧愁的真正原因。
第二天,天气非常好,玛格丽特提出要乘船去克罗瓦西岛玩,她似乎非常高兴。我们回家时已经五点钟了。
“迪韦尔诺瓦太太来过了,”纳尼娜看见我们进门就说。
“她走了吗?”玛格丽特问道。
“走了,坐夫人的车子走的,她说这是讲好了的。”
“很好,”玛格丽特急切地说,“吩咐下去给我们开饭。”
两天以后,普律当丝来了一封信,以后的两周里,玛格丽特已经不再那么莫名其妙地发愁了,而且还不断地要求我为这件事原谅她。
但是马车没有回来。
“普律当丝怎么不把你的马车送回来?”有一天我问。
“那两匹马里有一匹病了,车子还要修理。反正这里用不着坐车子,趁我们还没有回巴黎之前把它修修好不是很好吗?”
几天以后,普律当丝来看望我们,她向我证实了玛格丽特对我讲的话。
两个女人在花园里散步,当我向她们走去的时候,她们就把话题扯开去了。
晚上普律当丝告辞的时候,抱怨天气太冷,要求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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