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修塔尔的祈祷》第五部:诸神的祭典(中)
luyued 发布于 2011-03-13 23:59 浏览 N 次5
黑漆木盒在烛影中凝视着他,盒盖无声的掀开,一只戒指从深渊中缓缓浮起,暗黑色的斑点下隐隐露出一行楔形文字――安那托里亚之主,哈图萨斯之王……
“父皇――”
木盒从赛里斯手中猛然滑落,阿帕拉手脚冰冷耳际轰响,如同被压进水底几乎窒息,他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赛里斯狠狠揽进怀里,阿帕拉从没看见哥哥的脸色这么可怕,即使十五年前的暴风雨之夜,只有八岁的赛里斯苍白的小脸露出的仅仅是镇定与冷酷――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镇定与冷酷。而此刻的赛里斯却像个孩子,扶住额头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父皇会发生这种意外?!要是我提前三天回哈图萨斯……要是我没有对辛茜娅犯下那样的罪……神啊,这是对我的惩罚吗......这是对我的惩罚吗……如果我早回去三天,仅仅三天……”
椎心刺骨的痛苦席卷了阿帕拉,黑暗中他紧紧搂住哥哥,夜风奔袭在荒凉的安那托里亚高原上,暗红色的巨石蠕动着钻出地底,满山遍野的悲鸣汇成低沉古怪的吟唱,星辰绽放如寒霜,漠然的俯视着赛里斯披散的乱发,一如无数夜晚这位王子站在帝国最高处,抬起他绝美而冰冷的眼睛,同样漠然的仰望它们。
“……乌尔苏.汉蒂里陛下遇刺受伤,命在旦夕,微臣已将陛下迎入后宫修养,并派重兵守护。图里亚斯大会全体贵族遵照陛下的旨意,取消长子继位的遗嘱,将皇位赐予两位王子中首先回到哈图萨斯的那位。
陛下此刻已陷入昏迷,议会宣布哈图萨斯进入昼夜警备状态。请殿下立即回到皇宫,另外不要带任何军队――当然,这仅是为了皇帝的安全考虑。
赫梯帝国近卫军统率----米什哈路.苏瓦特”
“以父皇的生命相要挟……还妄图挑唆我俩互相残杀?”
赛里斯猛然拔剑劈开了黏土板。阿帕拉站在一旁,看着哥哥歇斯底里的挥舞佩剑将黏土板剁成粉末,终于精疲力竭倒在地上,他沉默的扶起赛里斯,目光滑落在那个黑漆木盒上,心头突然一紧。
“赛里斯,你不能回去……我感觉这是个陷阱。”
赛里斯满脸醉意的抬起头:
“劝我不要回去?然后你趁机按照这信上的提示,赶到哈图萨斯夺走皇冠?”
阿帕拉脸色骤变,他狠狠揍了赛里斯一拳,声音有点发抖:
“这种黑漆木盒总共只有两个:勾画金狮的一个存于米什哈路手里,而另一个雕绘双头鹰的……则留在他所保护的人身边……”
赛里斯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暗黑色的盒盖上隐隐闪烁着两个金色的鹰头。
“我出征前把这个盒子锁进了皇储的寝宫……那么能够拿到它的人……”
赛里斯顿时醒悟,他目光森冷的盯着弟弟,阿帕拉一把提起长剑冲向门口。赛里斯突然恢复了冷静,拦住弟弟。
“你这个到处惹事的浑蛋,现在觉悟已经太晚了!何况那个女人有理由也有实力向我们复仇!”
阿帕拉咬紧嘴唇面色惨白的坐下,赛里斯拾起弟弟低垂的手,把玩着那纤长冰冷的手指:
“让我软禁特莱瑞娜公主,又莫名其妙放了她……阿帕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对我隐瞒了什么秘密?”
阿帕拉的手猛然一抽,赛里斯狂笑起来:
“放心,我不会伤害自己的老婆的!”他突然伏到弟弟耳边,“我会把她留给你慢慢享用!”
赛里斯满意的看着阿帕拉气得发青的俊脸,他提起苇管在羊皮卷上急匆匆的写着。
“是陷阱更该反过来利用……特莱瑞娜是喜克索斯国王培琉喜阿姆的女儿,苏瓦特却是埃及法老卡美斯的儿子……这两位立场敌对的阴谋家,到底能不能亲密合作呢?”
赛里斯轻舔着苇管,突然敛住了笑容。
“任何伤害父皇的人都将难逃厄运……不论他是谁。”
6
特莱瑞娜旁若无人的穿过喧哗吵闹的图里亚斯大会,贵族们看到她纷纷鞠躬,然后小声议论着退到一旁。迪尔巴特正和年轻祭司们商量着什么,特莱瑞娜径直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羊皮卷抛在地上。
“这是什么?”迪尔巴特满脸的皱纹不悦的抖动着。
“我丈夫的回信。”特莱瑞娜妩媚的笑了,“赛里斯对遗嘱的事只字未提,却含沙射影暗示我某个人的身份:一直领导诸位赫梯显贵的苏瓦特阁下,竟是埃及法老的遗孤雅赫摩斯王子!”
贵族们个个脸色惨白爆发出惊恐的议论,迪尔巴特不动声色的回敬特莱瑞娜:
“王子殿下的用意旨在分裂您和苏瓦特阁下……我想您应该有足够的智慧看破这点小伎俩。”
“如果赛里斯说的是事实呢?”特莱瑞娜不屈不挠反问道。
迪尔巴特捡起羊皮卷,意味深长的声音回荡在黯淡的双头鹰穹顶下:
“不论是喜克索斯公主的演说或是法老遗孤的雄辩,在一个赫梯人听起来并无区别……”
特莱瑞娜突然冷笑起来:
“别装老糊涂了,迪尔巴特!当年汉蒂里陛下离开孟菲斯皇宫密见我父皇的事,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父皇替你们赫梯人背了十几年的恶名,可谁都能猜到两国同盟是怎么建立起来的!骄傲而高贵的图里亚斯贵族啊,睁开眼睛好好审视自己的双手吧,你们谁没有从法老的尸体上分得一块腐肉?――大绿海的航道,巴勒斯坦的粮食,埃及的黄金与红宝石,数不尽的财富,权利与土地……难道你们还能坦荡无畏的迎接苏瓦特阁下成为你们的新主子?苏瓦特恨的不仅仅是直接卷入那场阴谋的穆尔西里和汉蒂里……他恨的是整个赫梯帝国!所有的将领,所有的贵族,所有的人民……苏瓦特根本没打算费心拯救你们,他只会站在一旁,欣赏你们在精心设计的阴谋中毁灭,成为献给他父皇的祭品!”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住大殿。迪尔巴特费力的展来羊皮卷,低声问:
“公主这番话……难道是一改初衷,希望贵族选择您的丈夫赛里斯王子吗?“
“两者都不是。因为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特莱瑞娜接过老祭司手中的羊皮卷,一把扔进大殿中央的篝火。
“经历过十五年前的那场剧变,百姓早已厌倦了篡位与屠杀,为了平稳的控制帝国,正宗的皇室血液对我们来说不可或缺……这样看来,苏瓦特并不合适;而第一继承人赛里斯殿下野心勃勃难以驾驭,就算一时丢了兵权,也总有一天会反攻倒算……陛下的次子阿帕拉表面轻佻实际内心狡诈无比,他应该早就看穿了我的诡计……不过正因为如此,再加上他对赛里斯的感情,阿帕拉一定会代替兄长,心甘情愿走入这个圈套。”
特莱瑞娜来回审视着皇帝与达瓦安娜的宝座。半饷,她对迪尔巴特回眸一笑,继续说道:
“当然,我们的欢迎仪式将根据来人灵活应变……若是阿帕拉先回到首都,我们就逼他登上帝位……利用他身上的皇族之血争取民众,将他亲爱的哥哥挡在城外!”
迪尔巴特盯着特莱瑞娜艳光照人的笑脸,叹息一声:
“然后您再嫁给阿帕拉殿下,夺得闲置了整整十五年的达瓦安娜金冠?那时候心高气傲的赛里斯王子即使明知是阴谋,也难以忍受皇位和妻子都被夺走的奇耻大辱,兄弟两人一定会反目成仇……您这是在报复阿帕拉殿下吗,为了孩子的事……”
特莱瑞娜的笑容骤然消逝,她一言不发,冷冷的等着迪尔巴特回答。
老神官终于妥协了,他拉起公主走上高台,将伊修塔尔金杖放在积满灰尘的皇后宝座上。
“如果我们能够顺利度过众神的考验,安那托里亚将迎来一个没有战乱的伟大时代……”
大雪一点点埋葬着夜色中的伊修塔尔神庙,巴克斯一边小心翼翼擦去黄金剑上的血点,一边茫然的望着呆立在风雪中的主人。
奈芙瑞斯死后,苏瓦特突然将这把剑交给他保管,并命令他擦去剑刃上的血迹。可之前的十五年里,苏瓦特一直原封不动保存着父亲的遗物,更别说让别人碰触这件宝贝――除了那唯一的一次,巴克斯带着黄金剑作为凭证,将主人的命令传达给官兵和祭司。
奇妙的幻听伴随这把剑再次回到巴克斯身旁,他惊恐的发现那个温和威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很多次看到声音的主人出现在不远处的浓雾里,忽远忽近的走在他们前面。
苏瓦特大人十五年来从没看到这种幻觉吗?
几乎破口而出的询问被对方森冷的目光堵了回去。巴克斯每天都在和那恣意蔓延的恐惧做斗争―――空洞的黑眸,惨白的嘴唇,苏瓦特毫无表情的面容与奈芙瑞斯密室中那些布偶的脸重叠在一起,让巴克斯一阵心惊。
“如果哪天我有个三长两短……巴克斯,请代替我回到埃及,以雅赫摩斯王子之名解救我的子民……”
有一天苏瓦特突然梦呓似的对他说,巴克斯心中的恐惧终于如风暴般的爆发出来,他握紧苏瓦特的手,面色惨白的呢喃着:
“殿下您在胡说什么!还有几千将士在苦苦等待您呢!您一定能打败赛里斯王子,然后顺利回到底比斯……”
“不是说过吗,别再叫我殿下了……”苏瓦特轻轻扳开他的手,“况且你也明白,底比斯人民根本不会欢迎我……”
“殿下!”
巴克斯突然跪下,抱住他的腿低低的抽泣着。
“真是个可爱的小傻瓜……”
头顶突然传来低沉的笑声,他惊惶失措的抬起头,苏瓦特掩着嘴拼命压制住洋溢全身的笑意。
“殿下?您在开玩笑吗……太好了,您没有认真……”
巴克斯被某只坏心眼的狐狸从悬崖边拽回来,兴奋得舌头都打卷了。
“哈哈,捉弄这么纯良的孩子真是罪大恶极呢!……夺走你的父亲,又用整个埃及补偿你……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双手插进那头硬硬的短发,苏瓦特吻了一下巴克斯的额头,黑眸中第一次荡开了他从未见过的,温柔而忧伤的光辉。
但这转瞬即逝的光辉并未消除巴克斯的恐惧,苏瓦特撬开了莲花池边的密室,带着奈芙瑞斯的遗体在里面呆了整整四天。没有人胆敢窥探密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几个不幸闯入的侍女无一例外被米什哈路大人一刀砍死,只有死者圆睁的双眸暗示着她们临终时看到的情景。第五天早上,得到议会动向的紧急密信,巴克斯不得不战战兢兢推开那锈迹斑斑的门锁……
腐烂的尸臭混合着幽冷的异香萦绕在暗室中,黄金衣箱被打开了,几十只布偶整整齐齐围成一个圈,打满补丁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苏瓦特抱着奈芙瑞斯坐在圆圈中央,两人身上埃及皇族的丧服让巴克斯寒毛倒竖。
“巴克斯……你也来参加我和姐姐的婚礼吗……”苏瓦特抬起头,金色的何露斯皇冠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俯下身,迷蒙的望着奈芙瑞斯,“我曾发誓长大后娶她为妻,用生命去守护她……现在,我终于实现了这个誓言……”
巴克斯根本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把密信交给主人的。奈芙瑞斯的遗体被运走了,苏瓦特下令一把火烧了那间密室,连同汉蒂里为宠妃修建的埃及风格的庭院和莲花池,也都跟着化为灰烬。于是底比斯皇朝的末代公主,被无数人诅咒为妖孽的绝代美女奈芙瑞斯永远的消失了,不论埃及或是赫梯,经过一代代文书的刻意抹煞,两国历史上将再也找不到她妩媚而忧郁的身影……
……可下一个消失的又会是谁呢?
苏瓦特无意识的敲打着指节,笑了:
“贵族们真是群不听话的笨蛋!我在伽南收归的几千战俘,终于有机会向新主子报恩了!可惜……哈图萨斯被贵族们层层封锁,连只老鼠都进不来,等我们的援军赶到,恐怕赛里斯已经……巴克斯,就让他们埋伏在伊修塔尔神庙旁的密林吧!”
巴克斯心领神会的点点头,想了想,谨慎的试探了一句:“可万一来的是阿帕拉王子呢?我们是不是也准备好第二套计划?”
“没那个必要!”苏瓦特打断他的话。这时迪尔巴特的使者送来一把铁剑,并嘱咐苏瓦特暂时不要褪下剑鞘。巴克斯刚想检查这把剑却被主人阻止。
“不必害怕,这是历代图里亚斯贵族赠给刽子手的凶器。”
苏瓦特淡淡的说,把剑重新插回剑鞘。
“迪尔巴特这只老狐狸,还真和我想到一块儿了呢……按照赫梯的传统,另一个人也会收到一模一样的剑,只不过附着迥然不同的请求。”
他欣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自言自语的说:“赛里斯一定会首先到达哈图萨斯。那位王子绝不会坐视属于自己的荣耀被其他人夺走,甚至…… 死亡的荣耀。”
7
一夜之间几百艘小船集结在红河之滨,卡特鲁兹将军一条条记下赛里斯的指令,紧张的指挥将士们搭建浮桥,拉玛和库苏由于父亲参加了议会的阴谋,被赛里斯软禁起来,参谋的职位由其他年轻军官取代,他们整日聚积在太子身边,秘密制订作战方案。
夕阳低垂,军官们终于离开了赛里斯的营帐,阿帕拉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看着哥哥整理起文件,脱下军装,疲惫的倒在床上。
“如果我没算错,阿比特瑞的几千私兵很快会赶到红河对岸……卡特鲁兹最快明早搭好浮桥,渡河之后将会有一场恶仗等着我们……”
“赛里斯,我……”
赛里斯像没有听见他的话,闭着眼睛继续自顾自的说道:“真遗憾我没空亲手扒下那老贼的皮,只好把机会留给某个笨蛋了。”他抬起眼皮,冷嘲热讽的瞪着弟弟,“明天第一次替我指挥军队,还不赶紧滚回去休息!”
“我不许你去哈图萨斯!”阿帕拉终于被哥哥恶劣的态度激怒了,一把摁住他的肩膀,“那封信里肯定有鬼!让我替你回去!”
“然后顺便接管本属于我的皇位?!”赛里斯慢悠悠的开了口,“还是说……我那可爱的老婆正苦苦等待你回去?”
阿帕拉愣了一下,一拳打过去。赛里斯轻而易举封住他的拳头,两人在黑暗中气喘吁吁的对峙着。
“什么皇位,什么权利,通通见鬼去!”
阿帕拉忽然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为痛苦的决心,颤抖着低声说,
“赛里斯,别欺骗自己了,你明明知道这是个陷阱!父皇他……父皇他已经去世了。”
“你凭什么说父皇已经死了……”
赛里斯突然脸色惨白,死死掐住弟弟的脖子。
“凭什么?别装傻了……”
阿帕拉嘴角抽动着,像个放弃一切的人,呵呵干笑起来,“有个光芒耀眼的长子成天在跟前晃来晃去,那个男人还会大发善心,让吊儿郎当的次子染指皇位?”
狂暴的寂静降临到黑暗中,月光隐退到乌云背后,阿帕拉感到掐住他脖子的手剧烈的颤抖着。
“还真有自知之明啊……”
月亮又出来了,赛里斯慢慢松开手,一抹苍白的微笑浮上薄唇,“可惜没有亲眼看到父皇的遗体,我永远也不会承认的……即使只有一线希望,即使付出生命,我也要一个人回去。我要用这双眼睛亲自见证……父皇……父皇他还活着,他没有因为我的罪行而死。”
“赛里斯你这个笨蛋……”阿帕拉刚想破口大骂,却落入哥哥怀里。
“皇位,女人,权利……只要是属于我的东西,任何人都休想碰一下!即使是亲兄弟也趁早断了这痴心妄想!”赛里斯搂紧弟弟,低声说道,
“可万一有个意外……阿帕拉,我也绝不许除你以外的人接管我的东西……”
哥哥的语调温柔而寂寞,宛如月光中纷纷破碎的水晶,有一种阿帕拉所不熟悉的、朦胧的幻灭感。时间一点一滴的逝去,他第一次安安静静靠在赛里斯肩上,血液涌上头顶,又呼啸着退去,留下一片撕心裂肺的安谧。
“……我今天很累,若有意见明早再吵吧!”
赛里斯终于松开他,一脸冷笑的捏捏弟弟的鼻尖,让阿帕拉恍然间回到了十五年前的暴风雨之夜。
“赶紧滚回床上休息,明早不许睡懒觉,我还等着你送我呢!”
阿帕拉刚想顶回去,胸口突然袭来的疼痛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他猛然转身,在赛里斯的冷笑声中匆匆逃走……
阿帕拉精疲力竭的倒在软榻上,剧烈的咳嗽从指缝间泄露出来,不一会儿,床单上便绽开无数殷红的花朵。
终于……终于装不下去了吗?
急速消逝的意识深处,恐惧与狂怒铺天盖地的淹没了他……
混帐……我刚才为什么从他面前逃开?!死到临头还撑什么面子!
阿帕拉大汗淋漓的抬起手,使劲全身力气伸向床边的酒杯……
我必须在天亮前告诉那个混蛋……让我代替他去哈图萨斯……因为……
手指剧烈的颤抖着,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酒杯一下变成了好几个,阿帕拉满脸是血,拼尽最后的力气扑了过去……
因为……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酒杯发出一声脆响,悠然落地。阿帕拉终于从软榻上摔下来,沉沉的昏迷过去……
“阿帕拉殿下……阿帕拉殿下……”
阿帕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卡特鲁兹将军忧心忡忡的脸近在眼前。他一个机灵跳起来,帷帐背后透出灰蒙蒙的晨雾。
还好……天还没亮。不过,印象中他好像从没起得这么早呢。
阿帕拉松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毫不理会呆立一旁的老将军,他熟练的藏好床单,迅速换上一条干净的白袍。
“立即带我去见赛里斯,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他。”
“难道您的身体……”卡特鲁兹的脸一下子白了。
“一点没错!”阿帕拉平静的说,“所以……应该由我代替他回到皇宫。”
“殿下!”卡特鲁兹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伏在地上呜咽,“您的皇兄……赛里斯王子他……午夜时分已经带领两百士兵渡过哈里斯河,纵马奔赴哈图萨斯了!”
什么!?――
……明早不许睡懒觉,我还等着你送我呢!
骗子!你这个天下最自以为是的骗子!就算死到地狱里去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随着一声怒吼,拳头重重的砸在立柱上,帷帐摇晃起来,透过纷纷扬扬的木屑,卡特鲁兹盯着这位衣衫凌乱的王子,往日轻浮的面具被扯得稀烂,鲜血混合着汗水爬满狰狞扭曲的脸,幽暗的猫眼喷射出野兽般凶残的烈焰。
“殿下!浮桥已经搭好了,请下令全军渡河!”
“殿下!阿比特瑞的私兵很快赶到,再不渡河就来不及了!”
“殿下……”
传令官的急报接踵而至,卡特鲁兹沉默的陪伴着阿帕拉,直到王子惨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
“将军……赛里斯给我留下什么话了吗?”
“他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卡特鲁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阿帕拉展开信,愣住了。
“要我替他照顾辛茜娅?!”
他脸色急遽变化着,沉默片刻,绽开一缕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你以为这样就能轻轻松松把责任踢给别人?想得太美了,我的赛里斯!”
阿帕拉咯咯冷笑着,将信撕成碎片……
晨光撕裂层层灰云洒向低垂的战旗,在无数家丁的簇拥下,阿比特瑞颤颤巍巍爬上轿子,他终于按预定计划在通向哈图萨斯的要道上拦住了赛里斯的军队。他舒了口气,苍老的眼睛望着远处的河岸,那里长矛盾牌满山遍野泛起银色的海浪……阿比特瑞心头猛然一跳,军队最前端的黄金战车上比预计少了一名统率,而剩下的那位灿烂耀眼的青年,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认出来……被魔鬼盯住的寒意瞬间吞噬了这位老人,因为阿帕拉王子依旧妖异华美的外表下,隐隐透露出一股死亡的阴气……
8
山谷间飘过层层云海,哈图萨斯城如同怪兽高耸在漆黑的峭壁间,几行冰冷的光华流下青铜大门,战神武伦卡特与都城守卫者伊纳尔的脸上沾满了夜晚的露珠。
两百名骑兵密密麻麻聚积在吊桥下,他们午夜时分刚刚离开哈里斯河畔,趁着夜色与浓雾绕开所有哨岗,奔袭数百里来到哈图萨斯脚下。
“这座号称暴风雨神之盾的堡垒自建成起就从未被攻破过……除了那唯一的一次……父皇以我的生母艾舒娜.穆尔西里公主为人质,欺骗叛贼们从里面打开城门。”
赛里斯过回头,拉玛和库苏面色死灰站在他身后。
“但作为换取哈图萨斯的代价,我永远也想不起母亲的脸……”
拉玛和库苏打了个寒战。
“军政大臣埃阿和国务大臣瓦尼参与了图里亚斯贵族的叛乱……但这并不是他们儿子的错。”
王子温和的微笑让他们目瞪口呆,赛里斯令人牵来两匹马,交给自己的侍从:
“你们长久以来一直对我忠心耿耿……现在,也该回到父亲身边尽一份孝心了。”
两个年轻人疑惑许久,终于跪下来,感激涕零亲吻王子的衣襟。
赛里斯望着两名侍从急匆匆的跨上马,跨过吊桥飞驰而去,他们快要到达城门时,王子轻轻一挥手,无数支利箭铺天盖地射穿了两人。他们惨叫着摔到地上,插满箭头的马发狂的撞击青铜大门,鲜血喷溅染红了神氏的双脚。碉堡中的守军惊惶失措围拢过来,城垣上呼啸着升起无数支火把。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哈图萨斯沉重的青铜大门缓缓开启,几百名图里亚斯贵族鱼贯而出,身后跟随着议会的亲兵。迪尔巴特颤颤巍巍跪在王子面前,赛里斯望着老祭司背后一身戎装的苏瓦特,沉默片刻,冷冷的说:
“带我去见父皇。”
苏瓦特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
一踏入挂满黑纱的皇宫,赛里斯什么都明白了。
无休止的痛苦与疯狂终于烟消云散,逝去的童年如涓涓细流抚过心底……
从父皇手里接过双头鹰匕首,跟随卡特鲁兹将军四处逃难,抢走阿帕拉的玩具又被他咬成重伤,第一次见到奈芙瑞斯夫人和年幼的辛茜娅,还有那个暴风雨之夜,父皇在伊修塔尔神庙接受众臣的朝拜,月光透过天井倾洒下来,给他染血的金发镀上一层银辉……
赛里斯突然抑制不住的笑了,侍女们目瞪口呆,她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太子殿下:温柔的几乎融化的目光,苍白透明的微笑,震撼人心的美以无以伦比的灿烂与华丽燃尽了黑夜,如同月神最后的光辉……
少女们失声痛哭,她们最后一次为他褪下那银光闪闪的铠甲,换上朴素的白袍,她们的小手梳理着那头垂落到膝头的长发,轻轻颤抖着,温柔的抚过每一缕发卷。然后,她们将主人送到灵堂门口,静静的守护在黑暗中,如同一群固执而哀怨的幽灵。
苏瓦特向赛里斯深深的鞠了一躬,米什哈路的亲兵将彻夜守在灵堂四周,任何打扰王子的人会被就地处死。
“过了今晚,我将不再是您的仆人。”苏瓦特淡淡的说。
赛里斯盯着那双黑眸,奇妙的感觉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
“说不定我的愿望就快实现了……”赛里斯迷蒙的打量着对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偏偏安排我们以这种身份相遇?”
“如果你我不是敌人,也就永远不会相遇。”苏瓦特回答。
“的确。”赛里斯认真的盯着苏瓦特,双眼燃起繁星似的光辉,“如果我诚恳的邀请你,你不会拒绝我的心意吧……雅赫摩斯殿下。”
苏瓦特一愣,立即心领神会,沉默片刻,他向赛里斯微微欠身,这不是臣仆对主人的礼节,而是两位王子间无声的承诺。
赛里斯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沉重的青铜大门缓缓合上,赛里斯在灵堂守了整整一夜,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的真实情景,最后一名侍女退下时,看到满殿的烛光漂浮在黑暗中,王子伏在皇帝的遗体上低声呢喃。
第二天清晨,所有贵族会聚到皇宫前的暴风雨神广场。他们在广场中央看到了两名一模一样的男子,一位身披君主的丧服躺在灵床上,另一位站在他身旁,空洞肃穆的蓝灰色眼睛俯视着众人。
“传说当犯人走过灵床,死者的伤口便会喷出黑色的血……你们难道不想亲身验证这个寓言吗?”
贵族们惊恐的后退,赛里斯没有追问下去。汉蒂里的遗体在大火中焚为灰烬,人们将一个空盒埋进历代君王的圣墓,却不敢询问皇帝骨灰的真正去向……
针对皇储的审判随后开始,五百名元老以窃取兵权,违逆议会,触犯先帝圣律三项重罪一致同意判处赛里斯极刑。但最终决定皇族生死的权利仅仅属于众神,就像很久以前,当国家面临灾难时,人们将两把一模一样的长剑交给太子和他的奴隶,太子如果获胜,则能重返皇位,倘若不幸失败,则会被当众烧死,人民将依照上天的旨意,把皇冠交到那名奴隶手中。
于是当天下午,伊修塔尔神庙开始了盛大的祭典,图里亚斯大会的贵族身披黑袍,聚拢到埋葬穆尔西里大帝的废墟前。巴克斯带领战俘们远远守候在神庙外。当黄昏的最后一缕光亮穿过大殿正门的石柱,赛里斯和苏瓦特提起佩剑,只身走进沉寂的人群……
9
哈里斯河掀起赤色巨浪,不知裹携了数万年来从断崖间崩落的红土,还是被两岸流淌的鲜血染透。正午的阳光抚过铺满荒原的尸骨,阿比特瑞大张嘴巴躺在镶嵌黄金宝石的轿子里,散着恶臭的肠子从他小山似的肚子里蜿蜒而出。滴血的刀锋指着抖抖索索趴在地上的使者,阿帕拉展开羊皮纸,一把铁剑悄然落地。
“图里亚斯全体贵族,恭请赛里斯王子接受众神赐予的皇冠,并处死谋害先帝的逆贼苏瓦特……”
阿帕拉一愣,猛然拨开剑鞘,泛着青光的剑刃贪婪的舔噬着他的手指。阿帕拉霎时脸色铁青:
“全军注意!丢弃一切辎重,立即赶回首都!”
冷风掀起席卷天地的尘土,无数士兵哀嚎惨叫着被马蹄踩死―――不论他曾经效忠皇帝还是叛军,活着的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战马,阿帕拉王子的战士拖着沾满血污的身子飞驰过河谷北岸的平原,终于在黄昏时分到达哈图萨斯皇宫……
“赛里斯在哪里?”
几十杆长矛将特莱瑞娜团团围住,愤怒的士兵们几乎将她砍成肉酱。公主毫不在意,理好乱发,对阿帕拉妩媚的一笑。
“他父皇的墓地......当然,也将成为赛里斯自己的墓地。”
阿帕拉一把拨出佩剑指着她的脖子,特莱瑞娜看着他浑身发抖的样子笑得更灿烂了:“杀了我吧……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亲眼见证你心底黑暗的欲望喷涌而出,杀死自己的亲兄弟,代替他成为最邪佞凶残的君主!”
阿帕拉盯着特莱瑞娜的眼睛,收回剑,冷冷的说:“原来如此……你本以为我会代替哥哥回到哈图萨斯吧?以我为傀儡皇帝对付赛里斯……这么完美的计划竟然落空了,你这么失望也在所难免……”
说到这里,他苍白的脸上突然划过梦幻般的神情:“或许我对自己更加失望呢,毕竟……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特莱瑞娜一愣,一名士兵匆匆跑进来在王子耳旁低语几句,阿帕拉顿时神色大变:“立即包围伊修塔尔神庙!”
特莱瑞娜望着他的背影,心底浮起一股奇妙的悸动。
“我迎着四方的风将诸鸟放走,献上牺牲。
我在山顶将鲜血浇祭,放上七只,又七只酒盏……
统治天穹的神明啊,
难道我白白的在旷野间跋涉,
腐烂的头颅仍然必须躺在大地正中,
必须年复一年与鬼魂一起长眠永卧?
统治天穹的神明啊,
请让我的眼睛看到太阳,让我浑身广被光泽……
有光的地方,黑暗便告退。
让我仰浴太阳神拉姆什的光辉,将死亡赐给那些死者!”
迪尔巴特声嘶力竭吟唱着献给亡灵的颂歌,枯瘦的手升向天空,冷风抚过他灰色的胡须,五百名贵族伫立在雪地中,祭司们和着歌声疯狂起舞,雪花飞溅沾满他们赤裸的双脚。
“胜者获得皇帝的金冠,败者则被献上祭坛……”
迪尔巴特意味深长的望着苏瓦特:
“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同意这项提议……现在,您可以把那把铁剑拿出来了。”
赛里斯和苏瓦特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神庙的侧殿,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不祥的预感随着贵族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点点升起,寂静的庙宇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苏瓦特拨出迪尔巴特的铁剑,走到赛里斯身后。
无数把火炬在幽暗重叠的环行回廊中升腾跳跃,代表安那托里亚十四位主神的人形石柱撑起巨大的天井,天井正下方是一人大小的祭坛,赛里斯背对着他,惨淡的金发映亮了祭坛正中的皇冠。
“底比斯皇朝最后的继承人,雅赫摩斯殿下……”
王子向他转过身来,满殿的火光猛烈晃动了一下,随着一声怒喝,一排排火焰无声的倒下,无数道冰冷的剑锋在黑暗中勾勒出繁复的图案,急骤的进攻,凶狠的冲锋,低沉的咆哮,飞舞的乱发,突袭,抵挡,追击……雪白的长襟与的墨黑的战袍的纠结在一起,淡金与乌黑的发丝纷洒出星辰般的光辉,疯狂,愤怒,野心,尊严,傲慢,绝望……生命早已崩溃,死亡正在坠落,世界与内心全都凝固成短短的剑锋,妖艳的银蛇在烈焰中翻滚,眼中只剩下对方……最仇恨的敌人,最尊敬的对手,世上唯一能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人,不是仇敌就永远无缘相见的人……
最后一缕夕阳从恢弘的天井间倾泻下来,苏瓦特拼尽全力挥舞着长剑,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赛里斯――狂笑着一把撕裂地狱的锁链,如同一位俊美而凶残的天神……哐的一声,苏瓦特倒在地上,两柄铁剑咯咯颤抖着厮咬在一起,赛里斯苍白的脸近在咫尺,炽热的呼吸缠绕着喘息包围了他,苏瓦特死命抵挡着王子渐渐压下来的剑锋,被汗水浸湿的目光吃力的滑向那沾满自己血迹的剑峰,寒光闪闪的冰刃,最后来到那雕绘着双头鹰的剑柄……
苏瓦特愣住了。
趁着他分神的瞬间,赛里斯一剑刺入他的腹部。鲜血喷涌而出,苏瓦特咆哮着砍向对方。王子向旁边一闪,左臂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别再垂死挣扎了!你已经输了!”
赛里斯一脚踢飞苏瓦特手中的剑,冷冷的俯视着他。
苏瓦特抚摸着腹部的伤口,似在专注的思索着什么,深邃平静的黑眸看不出一丝痛苦。终于,他慢悠悠的抬起眼皮,笑了。
“真是不明白你啊……”赛里斯喃喃的说。
苏瓦特讥讽的瞥了他一眼,越笑越厉害,直到牵动了伤口,变成混合着抽搐与剧痛的狂笑。
赛里斯脸色骤变,走上前来准备给他最后一剑,突然,他一阵天旋地转,一缕鲜血顺着唇角流下。他本能的将手伸进发辫,想拔出那把匕首,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将它送给辛茜娅……
……原来如此啊。
赛里斯苦笑着闭上眼睛,苏瓦特扑上来,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议会本打算送给我们一双完全相同的铁剑,你的那把却在途中出了点意外……神庙外并没有伏兵,因为这场决斗的失败者将死于剑上的剧毒,胜利者即使侥幸存活,也会在返回皇宫时被暗杀――只要他还对皇位念念不忘……”
“我可敬的敌人们,玩弄阴谋还不忘维持公正无私的尊容……”
赛里斯神色逐渐黯淡,“可惜……最后竟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众神,以这种玩笑结束了我的生命。不过多亏了这个玩笑……现在,我终于能向父皇赎罪了。”
“死亡只是个仪式。当你仅仅为了一个疯狂的执念而舍弃生命,孤身一人踏入敌营时,就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孽。”苏瓦特让王子平躺的地上,淡淡的说。
“好奇妙的观点……”赛里斯吃力抓住他的手,眼中突然燃起一小撮火光,“你总是那么沉默,从不谈起自己……告诉我,雅赫摩斯……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了解你,了解你所有的想法……这恐怕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我是什么样的人?”苏瓦特微微一笑,轻轻抚去赛里斯唇边的鲜血。
“我是和你一模一样又截然相反的人。但这并非我的本意……现在的我只是你们父子俩最完美的杰作。”
赛里斯惊愕的盯着他的动作,苏瓦特突然收敛笑容,眼底燃起一片疯狂的烈焰。
“你们父子毁掉了我的一切!我整日守在你身边,每时每刻都会被迫想起自己的过去……那些咒语梦魇般回荡在你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它们将永远陪伴着我,直到和我一起堕入坟墓!才华,地位,权势,前程……你的光芒越是耀眼,我从复仇中获得的快乐就越是无与伦比!这种快乐简直逼得灵魂在骨架里咯咯颤抖……只可惜你没有永恒的生命,好让我一遍遍的杀死你!”
彻骨的寒意顺着脊髓爬上来,赛里斯虚弱的抬起头,看见苏瓦特脸上浮起一片起伏不定的幽光。
“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恨你了……只是嫉妒,嫉妒你能够抓住唯一的机会平静的离开人世,而同样的机会却从我手边遛走了……这是公正的审判还是上天的偏袒?我们同样没能保护好自己的父亲,你可以死谢罪,我却被众神永远的剥夺了这项权利……奥锡里斯对我关上了冥府之门……为什么,为什么连死亡也抛弃了我……”
震耳欲聋的寂静。
“可惜听了你的话,我根本无法平静的离开啊。”
苏瓦特一愣,赛里斯苦笑一声,精疲力竭的靠在他肩上,
“个人的生命如此微不足道,无数次的死亡也不能弥补别人的痛苦与疮口……如果我早些知道父皇的过去,知道你的身份……我们还会这样吗,我会杀了你吗,还是……”
鲜血从他的嘴角汩汩的流下,苏瓦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把他摇醒。赛里斯睁开眼睛,断断续续的说着,
“传说死去的帝王会化作天上的神灵,我本想成为统治时间与命运的神,把埃及还给你……可笑的是,我竟忘了……刚才,我已经永远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
他靠在苏瓦特的臂弯中,微弱的呢喃着,“雅赫摩斯,带走那顶皇冠……然后……把我拖到祭台上烧掉……”
苏瓦特久久的望着那苍白消瘦的脸,凌乱的金发,紧闭的眼睛,还有那沾满血污的白衣……他终于站起来,强忍全身剧痛将赛里斯抱上祭坛,一点点整理好他的衣服,然后拾起皇帝的金冠,轻轻戴在王子头上。
“帝王的荣耀仅仅来自于灵魂,赛里斯殿下。”苏瓦特淡淡的说,“而且,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承诺,即使这个承诺将跨越死亡。”
赛里斯盯着那双埋藏着无数矛盾与黑暗,深不见底的子夜色眼眸,许久,他露出一缕虚幻的,柔和的微笑:
“我也不会忘记的……我终于明白,你当时为什么要替我挡下那一箭了。再见了……雅赫摩斯。”
远去的意识中他听到苏瓦特点燃祭坛沟槽中的灯油,焦灼的热流翻卷怒号,透过层层火海,赛里斯看到了的鲜血翻涌的苍穹,荒凉阴暗的安那托里亚高原,还有深埋在荒原阴影中的,千百年来阵亡士兵的遗骨……
腐朽的尸骨从大地尽头走来,穿过纵横交错的朝霞与黄昏,踩着晨星亦明亦暗的碎片,从咆哮的洪水走向炽烈的火海,从一条地平线,走向另一条地平线……
无数亡灵穿过他的身体,却在走近与远去两个相反的过程中,永远背对着他……纤弱稚气的手臂,佝偻枯萎的脊背,坚实厚重的肩膀,亡灵们的身体一点点长出血肉,悄然无声恢复他们临终时的模样……不同时代的战袍在黑暗中纠结不清,相隔千年的鲜血融和在一起……一群身披白袍的男子终于在赛里斯面前停下,他们转过头:闪烁着星光的淡金色长发,苍白俊秀的脸,还有那双空洞的蓝灰色眼眸……
冰火交错的恐惧吞噬了他,汉蒂里家族所有祖辈的面孔重合在一起,恍惚间,赛里斯看到了镜中的自己……那是死于新婚之夜的伟大将领,卡捷斯麦亚.汉蒂里的灵魂,他的头颅寂寞的浮在空中,黑色的血从断了的脖颈喷出,汇入烈焰……
亡灵与祖先的幻影在喷涌的红光中渐渐褪色,一名衣衫褴褛的游吟诗人弹起七弦琴,围绕祭坛吟唱着空灵肃穆的镇魂曲,安那托里亚十四位主神从黑暗中向赛里斯围拢过来,流星闪耀,点燃一张张起伏不定的脸……帝业的奠基人皮哈那,雷电之子阿尼塔……都城的建立者哈图西里,噬血的独狼穆尔西里,还有赛里斯的父亲,像月神一般幽冷的君主乌尔苏.汉蒂里……十四位知名与不知名的君主手握神灵的权杖,威严的俯视着他……汉蒂里走近祭坛,轻轻抚、拂去儿子脸上的血……
“一切都结束了吗……”赛里斯低声呢喃着。
“不,我的孩子……”汉蒂里微微一笑:
“……结束的仅仅是我们的梦境。”
惨淡的白光吞噬了一切,游吟诗人的歌声越来越模糊,一双碧绿的猫眼闪过冷嘲热讽的笑意,又转瞬即逝……赛里斯突然焦急的意识到自己快醒了,可他似乎在梦中忘记了某件性命攸关的事,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住手!他还不能醒!他一定要想起那件事,因为梦中的遗忘即是永远的遗忘……
赛里斯的嘴唇咬出了鲜血,他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抓住那逐渐消逝的睡意……他的灵魂穿过重重虚空,疯狂的奔向一片白罂粟的海洋,奔向花海中那个金栗色头发的四岁小女孩……
“辛茜娅,等等……”
苏醒的片刻,赛里斯绝望的伸出手。小女孩朝他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微笑,低下头,轻轻舔过手腕上那条蜿蜒而下的血红……
……殿顶轰然倒下,焚尽一切的烈焰怒吼着撕裂黑暗,涌向地平线上燃烧的晚霞。看到呼啸而起的浓烟,巴克斯率领无数战俘冲进神庙,几百名贵族如蛆虫般爬动,从血水中寻找自己的手脚和眼珠……苏瓦特手持火把,幽灵般穿梭在黑暗曲折永无穷尽的回廊中,狂笑着点燃了所有帷幔。他终于踉踉跄跄的回到祭坛,捂住腹部的裂口,指着头顶的女神像吃吃的冷笑。
“伟大的伊修塔尔女神啊…… 你从天地之初的血腥宿命中降生,将黑暗与毁灭赐给众生,你满足君王们以生命许下的愿望,你纵容他们犯下亵渎灵魂的重罪,带领他们屠杀,焚烧,抢掠,把无数来自异国的牺牲品捧到你的圣殿!贪得无厌的女神啊,我把赛里斯王子献给你……作为世间最美丽高贵的祭品,也是你得到的最后一件祭品!他曾啜饮无数埃及人的鲜血,透过他的身体,好好享受死亡的甘美……然后垂下你高贵的头颅,穿越时间的仪式,走向你自己的末日!”
阴沉恐怖的笑声回荡在祭坛上空,巴克斯冲进来一把扶住几乎癫狂的苏瓦特:“殿下,阿帕拉王子率领援军突然赶到。我们撑不下去了,必须立即离开!”
苏瓦特盯着巴克斯焦急的脸,半天才听懂怎么回事。
“把那柄黄金剑给我……”
巴克斯默默地把黄金剑绑在苏瓦特背上,搀扶他跨上马,他们奔驰在黑暗的旷野上,夕阳在身后的神庙上逐渐熄灭。阴风窜过山谷与怪石,不远处的红土岗上,隐隐飘过一个人影……
苏瓦特一阵眩晕,摔下了马。
“坚持住……属下一定有办法给您疗伤……”巴克斯扯过披肩,慌乱的为他包好汩汩冒血的伤口。
“刚才……我好像看到他了……”苏瓦特喘息着,惨白的脸上绽开几近癫狂的喜悦,“那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他了……”
噬骨的恐惧铺天盖地淹没了巴克斯。
“那只是幻觉!求您千万别再想它了!”
他歇斯底里的摇醒苏瓦特,拼命忍住泪水,声音嘶哑的哀求道:“殿下……我们还是回埃及吧……现在,马上!”
苏瓦特没有回答,他在侍卫的搀扶下重新跨上马,久久凝望着那淹没在火海中的宏伟都城,凝望着那见证他所有仇恨,野心与绝望的红色高原……
“走吧!”
他突然一扬马鞭,带着侍卫向远方的地平线奔驰而去。
“再也不会回来了……”
呼啸的冷风中传来一声叹息,苏瓦特看到那个幻影飘向高原尽头,融入一片幽蓝色的迷雾中……
- 06-30· 引用 (原创)陌上花.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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