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米沃什的诗文集《拆散的笔记薄》
luyued 发布于 2011-03-11 19:14 浏览 N 次切斯瓦夫·米沃什,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裔美籍诗人、作家、翻译家、评论家。二战中,纳粹德国入侵波兰时,曾参加抵抗组织,1951年从波兰驻法国大使馆参赞任上出走,从而与波兰政府决裂,开始逃亡生涯。1962年起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斯拉夫语言大学教授,其作品丰富,主要有《冬日之钟》(诗集)、《面向河流》(诗集)、《拆散的笔记薄》(诗文集)、《被禁锢的头脑》(政论集)、《伊萨谷》(小说)、《波兰文学史》等。布罗茨基称他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或许是最伟大的。”
这本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老版本,再也没有再版过,多少人想读啊。感谢廖伟棠兄一字一句敲打出来,转帖在豆瓣上。小布头代表广大的诗歌筒子们叩谢了!
《拆散的笔记薄 》目录
发自幸存者的责任感 绿原
拆散的笔记薄 ……………………米沃什
路过笛卡尔大街
存在
一只鸟的颂歌
河流
一个装镜子的画廊
关于独立岁月的篇页
茵陈星
歌
缓流的河
废墟中的一本书
阿德里安o齐林斯基之歌
康波o代o菲奥里
别了
世界(一首天真的歌)
这是冬天
没有名字的城
那些通道
一个故事
Veni Creator
当月亮
多么丑啊
在路上
———————————————————————————————
符咒
我忠实的母语
季节
一个诗的国度
记事
一件错误
读日本诗人一茶
散文o散诗o散译
青年人和神秘事物
野兽的肖像
什么东西是我的
卡梅尔
致罗宾逊o杰弗斯
论检查制度
作家的自白
邂逅
你降下了灾难
告别
祭奠
窗外
福廷布拉斯的挽歌
尝试
o附录
授奖词 拉尔斯o吉伦斯坦
受奖演说(1980年12月8日)
生平年表
作者著译英文版目录
录入《拆散的笔记簿》绿原先生的译者前言:
发自幸存者的责任感
——序米沃什自选集汉译本
绿 原
我们已经读到一本塞弗尔特,现在再来读一本米沃什。如果说塞弗尔特是一只云雀,它阴晴不计,风雨无阻,为祖国捷克斯洛伐克而唱,为妈妈插在小芥末瓶里的紫罗兰而唱,唱得那么温柔,那么甜美,那么婉约——那么,米沃什便不妨说是一只杜鹃,它不但在空间上、而且在时间上远离故土,远离讲波兰语的立陶宛,远离母亲有时独自与凶猛的野兽拼搏,有时站在花坛上凝视一朵牡丹花的身影,“短短一秒钟似乎有一年之久”,于是不由得椎心泣血而歌,歌声竟是那么惆怅,那么凄迷,那么沉郁。
米沃什说,有两个欧洲,他属于“另一个欧洲”。这“另一个欧洲”就是彼多斐和密茨凯维支的欧洲,就是我们本来应当很熟悉、却又不怎么熟悉的东欧。这里不禁想起鲁迅1935年的一段话:“……‘介绍波兰诗人’,还是在三十年前,始于我的《摩罗诗力说》。那时满清宰华,汉民受制,中国境遇,颇类波兰,读其诗歌,即易于心心相印,不但无事大之意,也不村献媚之心。……”这段话系针对林语堂而发,他当时嘲笑鲁迅等人“……其在文学,今日绍介波兰诗人,明日绍介捷克文豪,而对于已经闻名之英美法德文人,反厌为陈腐,不欲深察,求一究竟。……”于是,鲁迅在上一段话的前面这样说了:“所以虽是我们读书人,自以为胜西崽远甚,而洗伐未尽,说话一多,也常常会露出尾巴来的。”
这段“文坛掌故”时下年青人大概未必知道了,但过来人温习一下,仍难免感慨不已。和“英美法德文人”的欧洲相比,彼多斐、密茨凯维支和塞弗尔特、米沃什的欧洲确乎是“另一个欧洲”。鲁迅所说的原因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我们对这“另一个欧洲”的文学彷佛仍然不甚了了。不但今天,就是当年,我们用文学的眼光看文学史,都没有贬低“英美法德文人”的意思;然而,不但当年,就是今天,我们在文学上仍然遗憾于“一般人仅知有‘大英’,‘花旗’,‘法兰西’和‘茄门’而不知世界上还有波兰和捷克”。语言的隔阂是一部分原因,还有没有鲁迅所说的“洗伐未尽”的类似心理因素使然呢?怕也难说得很。
感谢评定诺贝尔文学奖的几位瑞典老先生,他们以什么眼光看文学,姑且存而不论。这两次总算宽宏地推荐了这两位并未“已经闻名”的东欧诗人,否则我们迄今未见得有机会听见他们的歌声。
切斯瓦夫o米沃什是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斯拉夫语言文学教授,用波兰语和英语写作;祖父是当时属于波兰的立陶宛居民,本人现入美国籍;五十年代,移居美国之前,曾在波兰政府外交部供职,先后在华盛顿、巴黎等地任文化参赞;1945年在波兰出版过诗集《解救》;纳粹德国于1939年入侵波兰,触发第二次世界大战,他加入地下抵抗运动,从事秘密写作,编过一本反纳粹诗文集《不可征服的歌》;三十年代,是波兰“先锋派”文学运动的领袖人物之一,创办过“灾祸派”诗社,并为波兰电台文学部工作;1911年生于立陶宛波兰语区,在当时名为“维尔诺”的维尔纽斯度过虔诚而质朴的童年。从这段简历来看,他的生活道路和政治信仰发生过较大的波折,个中详情无从知晓;但是,他的诗作本身却证明,诗人眷恋故土、母语和在故土讲母语的同胞的拳拳之忱始终没有泯灭,反倒日见炽热,以致成为他的写作的中心主题之一。
这是作者的一本自选集,书名和篇次都是作者本人拟定的,包括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的近作。他在这本诗集里,通过诚挚而深邃的诗句,透视了四十年代的巴黎,纳粹占领下的华沙和八十年代的伯克利,倾诉了远离故国和同胞的怨慕,抒发了对于民族压迫者的愤懑,吐露了与异邦格格不入的哀伤。诗人毫不隐瞒:他“时刻受到屈辱,憎恨外国人”;他感到“个性的荣誉被剥夺了,命运铺开一面红地毯,在一出道德剧的罪人面前”;他记得他记得他的“深重罪孽”就是,“一天沿着小溪,走在林间的小路上,向盘在草丛里的一条水蛇推下了一块大石头”,而他“生平所遭受的,正是迟早会落到一个禁忌触犯者头上的公正的惩罚”。这本诗集充满了历史血泪的斑斑点点。可以看作一个流亡者的上心的自白,看作一个被出卖民族的苦难的变体文献,但我们又怎能不把诗当作诗来读呢?
人们论诗讲究空灵,空灵作为人类的审美心态之一,未尝不是评诗的一项标准。但是,如果认为中外诗歌都是空灵的,超越时空的,都只写不可捉摸的心理变化,甚至认为诗只应当属于什么派,那就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真正的诗人不会永远属于任何流派,或者说,不回迁就任何曾经所属的流派的规范,更不会拘束于任何流派所提倡的任何技法;他永远在探索中,永远在发现中,要求自己随时能够最准确、最充分地说出他所发现的具体的真实来。米沃什在他的创作生涯中,经过波兰古代诗歌和现代先锋派诗歌传统的波峰和波谷,终于承认他不知道怎样一般地谈诗,他说他一提笔,就摆不脱诗和特定时空环境的关系。这本诗集在手法上不拘一格,有常见的分行体,也有不常见的连行体,甚至直接掺用了散文——足见他实在无意于精雕细刻,把诗当作一种纯粹的工艺品,而是用一切办法说出他所要说的“真实”来。他反复申说,他在追求本来意义上的真实的过程中,不可能依靠超然物外的冥想,而是离不开他几乎加以神圣化的“记忆母亲”。正是记忆,正是保存在记忆中的“伤口”(“除了伤口的记忆,再没有别的什么记忆”),才使得他极力避免采用“一种象长春藤一样在树上火墙上找不到支撑时就自身缠绕在一起的语言”。他既苦于无法对“记忆”保持距离,做一个翱翔在“真实”之上的诗人,又深感不与自己的同胞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便是一种“背信弃义”:这个心理矛盾充分反映了他作为一个诗人的真诚。诗人米沃什正是以深厚的民俗知识、广阔的生活视野和由多种语言、文学构成的文化素养为背景,面对无数战友的亡灵,发自一个幸存者的责任感,为同代和后代的人们写下了这些掷地有声的诗篇。没有经过战争和动乱的人,对古今历史的不同层次缺乏直觉的人,以及离开兴奋剂便不能动弹的空虚的心灵们,大概是读不进这些诗篇的吧,因为它们不是按照流行的文学定义在抒情或叙事,在抚摸或者挑逗,而是本着诗人的天职在申诉,在抗辩,在诉诸社会良心,在“提醒人们认识人的堕落和人的伟大”,在试图赋予诗以超乎审美功能的道德上的意义。
如果不把政治诗的概念狭隘化或庸俗化,米沃什的这些诗正可以被称为政治诗。对于他的诗外一些政治见解,我们未必也不必完全同意;但从这些诗本身,倒可以认识一下政治诗的兴衰成败。一般说,政治诗兴于动荡岁月,而衰于承平时期,承平时期,诗人往往无以排遣周围的刺激及随之而来的忧患意识,有所感而发为诗,则无往不是政治诗。米沃什身后有波兰民族几百年来一再被瓜分的历史苦难,又亲身经历了纳粹统治下成千上万同胞被屠杀的大灾变,简直不可想象他的诗会超然,会淡化,会没有政治烟火气息。政治诗的成败,取决于诗人的写作态度和写作方法,是自不待言的。首先,把自己放在政治社会生活的旋涡之中,争取在精神上与广大人民相融合,才能使作品产生真正的政治诗的效果;否则置身事外,并无爱憎可言,偶有所作,也不过是犬儒式的冷嘲而已。其次,政治诗在本质上无异于任何抒情诗,同样需要、甚至更其需要诗人的感情血肉的呼吸;否则单纯以抽象概念为手段,则不啻驱纸人纸马上阵,是攻克不了任何心灵的堡垒的。更重要的是,伟大的政治诗不但经得起历史巨潮的激荡,而且往往具有推动历史前进的种子观念,能够超越一时一地的边际效应,在更久远、更广泛的范围内发挥暮鼓晨钟的警世作用;否则仅仅沉湎于个人的悲欢离合,低回于即时即地的同感或共鸣,终不免流为衰飒的呻吟或者明日黄花的应景之作了。回头来读米沃什的这些诗,我们一点感觉不到冷嘲的口吻和概念化的痕迹,这自是他作为政治诗作者的成功处;虽然不时从中触拂到一些失意伤感的情调,但如从他的“特定时空环境”来理解,也可以不必求之过苛了。
我对波兰文学同样所知甚少。前年偶然得到米沃什的这本自选集的英译本(纽约埃科出版社1984年版),读下去觉得同时下流行的诗作颇不一样,才动了翻译的念头。我是希望通过翻译更深刻地体会一下,非正义战争和民族压迫会给人类心灵带来多么沉痛的创伤,民族感情的凝聚和民族传统的认同会给一个人带来多么强大的力量,而一切苦难化为诗又会产生多么恳切的感染效果啊。这本诗集同时刊有波兰原文,可惜我对波兰语一窍不通,望着那些拼写奇怪的波兰语字体,再读一首首英译,便不能不产生这样的疑虑:这些果真就是米沃什的诗作吗?如果英译离开原文有一丈远,再从英译转译成汉语,岂不离开原文有八丈远?好在这些英译都是由作者和美国一些波兰语文专家共同完成的,我也不必过于惶惑。不过,一动手又觉得沉重不堪,因为文学翻译毕竟不是两种文字的机械而简单的对等转换,而是作家的不可重复的心灵活动的勉强重复,实在可以说是并无自主性可言的“第二次创作”。加之英译者除作者本人外,还有三位,译风殊异;据以转译的汉译心余力绌,可想而知,如能保留一点描红的效果,也就值得庆幸了。
拆散的笔记簿
米沃什
绿原 译
路过笛卡尔大街
路过笛卡尔大街
我走向塞纳-马恩省河,腼腼腆腆,一个旅客,
一个刚到世界之都来的年轻的野蛮人。
我们一行很多人,来自雅西和科罗日发,维尔诺和
布加勒斯特,西贡和马拉克什,
羞于记起我们家乡的风俗,
这儿可没人听说过那一套:
拍手叫仆人,赤脚姑娘匆忙走进来,
念着咒语分食物,
家长和一家人一起背诵赞美诗。
我把叆叇的省份抛到了身后,
我走进了万众的、眩晕的、渴望的地域。
很快许多来自雅西和科罗日发,或者
西贡或马拉克什的人们
将被杀掉,因为他们要废除他们家乡的风俗。
很快他们的同辈开始攫取权力
好以普遍美丽的观念的名义杀人。
同时城市按照它的本性行动,
在黑暗中响起沙哑的笑声,
烘烤长面包,把酒倒进泥罐里,
在街头买鱼、柠檬和蒜,
对荣誉、羞耻、伟大和光荣无动于衷。
因为那些已经完成了,而且变成
谁也不知道谁的纪念碑,变成
几乎听不见的咏叹调,变成口头襌。
我又一次倚靠在河堤粗糙的花岗岩上,
彷佛是从地府旅行归来
突然在光亮中看见季节的转轮,
其中多少帝国崩溃了,曾经活着的人已经死去。
没有什么世界之都,这里没有,任何别处也没有,
被废除的风俗恢复了它们小小的荣誉
而今我才知道人类世代的时间不象
地球的时间。
至于我的深重罪孽,有一椿我记得最清楚:
一天沿着小溪,走在林间的小路上,
我向盘在草丛里的一条水蛇推下了一块大石头。
而我生平所遭遇的,正是迟早会落到
禁忌触犯者头上的公正的惩罚。
(伯克利,1980)
存在
我望着那张脸,目瞪口呆。地铁车站的灯光飞闪过去;我没有注意它们。如果我们的视觉缺乏剎那间恍惚地吞噬物体的绝对能力,那么所能做的一切,不过留下了一个理想形式的真空,一个有如从一幅鸟兽画简化出来的象形文字的符号。一个微扁的鼻子,一个头发光滑后梳的高额头,下巴的线条——但视力为什么不是绝对的呢?——而在一种略带粉红的白色里,有两个雕刻的孔穴,装着一片黑色的闪光的熔岩。吸收那张脸,同时又使它反衬于所有春枝、墙壁、波浪的背景,在它的哭泣中,在它的欢笑中,推后十五年,或者推前三十年。使它反衬。这甚至不是一个欲望。像一只蝴蝶,一条鱼,一株植物的茎,只是更其神秘。因此我觉得,多次试图称呼世界之后,我只能够重复唠唠叨叨地重复任何力量也达不到的最高的独特的声明:我在,她在。叫喊吧,吹号吧,组织千万人的强大队伍行进吧,跳跃吧,撕碎你的衣服吧,只是重复:存在!
她在拉斯帕尔站口走出来。我被抛在后面,和大量存在物一起。像一团海棉,因不能浸水而受苦;像一条河流,因云和树的倒影不是云和树而受苦。
(布里-孔特-罗伯特,1954)
一只鸟的颂歌
是合成的啊,
是下意识的啊,
把你长羽毛的手掌放在身后,
以你灰色的蜥蝪腿支撑着,
戴上挨着什么就抓住不放的
控制论著的手套。
是不相称的啊。
比一朵铃兰里的
悬崖或者
草丛里一只圣甲虫的眼睛
还要大,
微微发红,当太阳变成紫绿色
而且比一个坑道似的
带有蚂蚁的头灯的夜还要浩渺——
它体内的一条银河,
实在说,可与任何事物相比。
超越意志,没有意志,
你振摇在一根树枝上,在空气的湖泊
及其沉没的宫殿、叶子的尖塔、
你能以一个竖琴的身影登上去的阳台上面。
你倾身向前,受到召唤,我则沉思
你松开脚爪、张开手臂的一剎那。
你离开的地方还在摇晃,变成水晶的线条
你怀着温暖而悸动的心。
哦与任何东西也不相似啊,你漠然
于pta,pteron,fvgls,brd的声音。
超越名称,没有名称,
琥珀色太空里一次无懈可击的动作。
于是我懂得,当你的翅膀拍击时,
是什么把我同我每天指出名称的东西分开,
同我直立的形体分开
虽然它向上、向着天顶伸展
但你半张的鸟嘴永远同我在一起。
它的内部是那么肉感而又多情
简直使我吓得毛发直竖
与你的狂喜难分彼此。
然后一天下午我在前厅等着,
在铜狮旁边我看见了嘴唇
我摸到一只赤裸的手臂
在春潮和钟声的气味里
(蒙特格隆,1959)
河流
以各种不同的名义,我只称颂你啊,河流!
你是牛奶是蜂蜜是爱情是死亡是舞蹈。
从隐穴里生苔岩石渗出的一股泉源
(那里一个女神从水罐里倒出了活水),
地下有细水潺潺的草地上清澈的溪流旁,
你的竞赛和我的竞赛开始了,于是惊诧,于是迅速移动。
赤裸着,我把脸曝向太阳,桨还没有浸水就划起来——
橡树林,田野,一座松林一闪而过,
每个拐弯处有大地的许诺,
有村烟,瞌睡的牛群,沙燕从陡岸飞过。
我慢慢走进你的水波,一步又一步,
那沉默的水流把我淹到了膝盖
直到我屈服了,它把我带走,我游
过一个壮丽下午的宏伟的反映出来的天空。
仲夏夜来临时分我在你的岸边
那时满月滚出来,嘴唇按接吻仪式碰在一起——
现在像当时一样,我在自己身上听见水在游艇停泊处拍溅
听见呼唤我进去、要求拥抱和爱抚的耳语。
我们随着响在所有沉没城市的钟声走下去。
被人遗忘了,我们为死者的使节所迎侯,
当时你无尽的流动挟着我们向前向前;
没有现在也没有过去。只有一剎那,永恒的。
(伯克利,1980)
一个装镜子的画廊
(第一页)
一个老人,倨傲不逊,心肠毒狠,
惊愕于不久以前是二十岁,
在说话。
虽然他宁愿理解而不想说话。
他爱过希望过,但结果不妙。
他追求过而且几乎抓住,但世界比他更快。
现在他看见了幻影。
他在梦中跑过一个黑暗的花园。
他的祖父在那儿,但梨树却长得不是地方,
小门开向了冲浪。
不折不挠的土地。
不可废止的法律。
光强项不屈。
现在他爬上大理石楼梯
开花的桔树是芳香的
他听了一会儿雀鸟的啁啾。
可是重门已经关闭
他在门后停留很长时间
在不知冬春的空气里,
在没有早晨没有落日的荧光里。
屋顶的镶板仿效一座树林的拱顶。
他走过装满镜子的大厅
面孔朦胧显现而后消失,
恰似巴巴拉公主一度出现在国王面前
当一个巫师把她盅惑的时候。
而他周围有种种声音吟诵着,
声音多得可以听上几百年,
因为他曾经想要理解他可怜的生活。
(第十页)
萨克拉门托河,在荒凉的丛山中,呈黄褐色,
突然从海湾吹来阵阵微风
而在桥上我的轮胎擂出了韵律
船只,岛屿中间的黑兽,
水上和天上灰色的冬天
如果它们可以从遥远的四月和国土召集拢来,
我可会知道告诉它们什么是最坏的但却是真实的——
那不属于它们而是降临我身上的智慧?
(第十二页)
他在灰尘扑扑的书架上发现一个家庭编年史的篇页,上面布满了读不清楚的字迹,于是他又一次拜访他童年一度住过的德维纳河上阴暗的房屋了,它被称为“碉堡”,因为它建立在这个地方,当年拿破仑在世,有一座“挥剑骑士”的碉堡曾经被焚毁,同时地基上暴露出地牢,还有一具骷髅被铁链拴在墙上。它还被称为“宫殿”,以便区别于犹金常常带着钢琴搬进去过冬的公园里的茅舍。他的那个亲戚曾经上过麦茨的耶稣会的经院,在圣彼得堡的军事法庭当过律师,但当他被要求改宗正教时,他便离职了;此后他回到“碉堡”来,孤单地过着,和任何邻居或家人不相来往,除了他所爱的姊妹雅姬加.伊兹卡夫人。“他们只用波兰语或者白俄罗斯语同仆人们讲话,非常讨厌俄语。”犹金同少数客人、他过去在圣彼得堡的同事讲法语。“他一直在‘碉堡’里,实际上从1893年到1908年从没离开过。他经常大量阅读,也从事写作,但日夜大部分时间,在弹钢琴。这是一座家用型的,华沙造的科恩戈夫牌钢琴,他为它花了1500金卢布,那时可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如果他到什么地方去,那就是骑马去看望附近伊多尔塔的姊妹,人们常看见他们一起骑马穿过林子,她就喜欢骑上一个“女战士”型的马鞍。但她亡故以后,只有一个过路人停留在公园门口,听见了他绝妙的音乐,才能证明这座房子住着人。后来,音乐也听不到了,“虽然已经是秋天,人们会认为他仍然在弹奏,只是在‘宫殿’的内部,由于有双重窗户,不可能听见他了。”接着,突然间,他召集家人,甚至接见了牧师。他被埋葬在伊多尔塔家族陵园他的姊妹身旁。他留下了成包的手稿,内容不详,都用线捆扎起来。
(第十三页)
我并没有选择加利福尼亚。它是栽给我的。
潮湿的北方对这片焦灼的空无说什么呢?
带灰色的泥土,干渴的小河床,
山是稻草的颜色,岩石堆积起来
像侏罗纪的爬虫:对我来说,这就是
这地带的精神。
而从海洋来的雾爬过这一切
孵化着旱谷的颜色
和刺人的橡树和荆棘。
哪儿写着我们配有大地来迎接新娘,
写着我们跃入她深而清澈的水波,
为慷慨的波流拥着,游开去?
(第十四页)
他在编年史中读到:“他死后不久,便开始吓人了。从那时起,‘碉堡’就没有宁静过,因为每个人都说,潘.犹金在走路。家俱移动着,他房间的书桌变换了位置,钢琴夜间在他书房里弹奏起来,楼上图书室里有离奇古怪的活动。”这件不愉快的事是由维尔诺银行的代理人、米祖斯拉夫.雅沃维茨基先生发现的,他由于房屋继承人想弄到一笔贷款,便到这里来对房屋进行估价。他们为他在犹金的书房里安置了一个铺位,这是一间镶有橡木地板的大房间,窗子面对德维纳河,钢琴和书桌旁边有些书架,上面摆着犹金想留在手边、不必上楼到图书室里去取的那些书;一进房,人们就会注意到那些画和一座从攫政时代传下来并饰有拿破仑鹰章的贵重的钟。夜半时分,客人恐怖地拉铃叫仆人,把粗绒做的铃绳都拉断了,他等不及救援到来,便穿着内衣从窗口跳了出去,由于这样冒失,他后来患了一场肺炎,因为外面很泠。人们终于习惯了‘碉堡’里的骚扰,但是德鲁雅新来的教区牧师魏伯神父的遭遇却不寻常。他第一次来访问‘碉堡’,随便翻阅了一下照片簿,突然在一张照片面前沉吟下来,打听这张是谁。当他听到女主人说,这个人是她两年前死去的姐夫时,他便说道,“这就怪了,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说一下,潘尼——也许最好不作声,因为你可能认为我说这件事,是丧失了理智——但是,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还得告诉你,他昨晚就在修道院我的房间里。”于是,他告诉她,他巡视了教区回来,很早上了床,开始读书来催眠,这时他听见门咯吱一响,先是餐室里,接着隔壁起居室里有了脚步声。门打开了,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穿着很讲究,“带着富有人的一付趾高气扬的派头,充满自信”,光着头,没有穿外套。魏伯神父以为他是附近一位他还没见过的地主,有什么急务来到这儿,于是他开始为了被发现这么早上床而道歉。那个陌生人沉默地走近他,把手放在小桌的大理石顶端,说道,‘为了证明我来过,我把我的指纹留下来’。接着,他便转身就走掉。他不慌不忙,穿过没有点灯的起居室,然后是餐室,打开通往旧日修道院走廊的门,他的脚步渐渐消失了。但是,牧师后来才想起来,通往庭院的门是锁着的,通往街道的大门和大门里的耳门也是锁着的。犹金继续让人想起了他,直到1914年二月就在那一天他的兄弟约瑟夫过世为止。我很想知道,读者也会这样想,哲学是不是真的能够帮助抑制人生的激情?也许所有智慧毫无用处,假如渺小的愤怒、不快和家庭口角是如此持久,甚至迫使我们死后还在行走的话?
(第十五页)
世界——是可怕的
——塞赞
塞赞,我把这三个不可能聚会的人引到
你在艾克斯的工作室来,引进赭石与朱砂之火中来。
这个女人的名字是加布里埃娜。我可以让她
穿一件带水手领子的白上衣,
或者打扮得像一个暴着牙、没有牙床的丑婆子。
她站在那儿,橄榄似的金黄色,一头黑发。
这个是埃迪,半个世纪前的运动员。
他把手放在臀部上就像在
艺术册子里复制的画像上一样。
而这里就是画他的米楚斯拉夫。指头给烟熏黄了,
他舐着卷烟纸,想着下一画刷怎么动。
他们将是我的忧伤的见证人,
我不对你泄漏它,又对谁呢?
力,技,美,犹其是力,
摇晃肩膀,一个轻松的步态,
都是人们最重视的,而且很公平。
一个与普遍运动相协调的运动,即伶俐,
无论世界是什么,总使人高兴。
要像他那样,当他弯成一个掷铁饼的蹲伏姿势,
当他催马飞奔,黎明时分从
Z先生的红发老婆的窗前闪过!
我像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那样羡慕他。
直到大战后不久,
他有消息传来。他并没有阵亡。
在一个新的国家,在一种鄙陋语言的统治下,
他由于厌恶日常谎言而用瓦斯毒死了自己。
如果肉体的荣耀坠入泥土,
坠入普遍的遗忘中。如果我,心灵,
对他有那样的威力,他听我一声唤
就出现了,虽然他永远不是这样一个人,
难道我就胜利了吗?那岂不是一场可悲的复仇?
人们希望得到的一切,塞赞,
正在变化像一株普罗旺斯的松树干当你抬起头来。
她的服装和皮肤的颜色:黄色,胭脂色,
生的或烧过的赭色,绿色的维罗纳人,
像现成的外国料管子似的语言。
加布里埃娜一直就是那个样子。
我要知道它到哪儿去了,那着魔的一剎那,
到什么样的上天,到什么悬崖的底层,
到生长在时空之外的什么花园里去了。
我要知道那一瞬间看到的房屋在哪儿,
当它从眼睛解放出来,永远留在自身中,
也就是你端着画架围着一株树
天天追逐的那座房屋。
米楚斯拉夫在华沙市有他的工作室。
他是你的迟钝的学徒,经常吹着泠手指
告诉我,他快画完
那个战时的冬天,一个泥鑵和一个苹果。
他不停地望着它们,它们不停地充塞他的画布。
而我相信他本来会从事物中抓出
那视觉的一瞬间,
如果他遵守艺术家的规则,
艺术家必须对善与恶、
对乐与苦以及凡人的哀伤无动于衷,
他正是一个唯一目标的傲慢的仆人。
但他却利用他的工作室帮助人们
在那儿掩藏犹太人,为此将受到极刑。
他于1943年五月被处决了,
为朋友们献出了灵魂。
为颂扬心灵而歌唱是痛苦的,塞赞。
这三个名字是真实的,它们为此才有约束力。如果把它们改换一下,通向虚构的道路立即会打开。但是,他越是试图做到确切,便越纠缠于人类语言的花样之中。而将那三个名字相当武断地放在一起,就已经够了,突然间它们身上不可言说的一切便增强起来,组成一个独立自主的故事。但即使在现实中,的确,他们也曾经站在一起,在一张照片中,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别人一起,在克拉斯诺格鲁达那座房屋前面,他们每一个都活在他的邻人的怀念之中。他现在试图猜想,他将怎样怀念他们。埃迪陷于难忘羞耻的一场狼狈之中:没有守住球门,踢倒了跳栏,从马上摔下来,诸如此类下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当他得知埃迪在战前不久结婚,他和他的妻子形影不离,他们一起活过了那些岁月,经过一致同意,于1951或1952年双双自杀时,他倒感到-是的-宽慰,彷佛一个他自愧弗如的人消亡了,倒使他振奋起来。至于加布里埃娜,她的风度几乎像那条河的风度一样热烈,他就是在它岸边出生的,他三岁时在那儿第一次见到她,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是绀青色的或是绿色的、绿色的维罗纳人身上的一道金网,是用泥碗端进来的蜂巢的一阵酸甜,是状如乐器颈部的颈项——从没想到她对于他会是这一切,经常被抢救出来,从时间中取出来。至于米楚斯拉夫,他却觉得,即使他得不到这样一种生活,即作为一个艺术家而取得胜利,即使他的画全被烧毁,除了他年轻时为埃迪所画的那幅肖像,至少他曾经幸福过,跟朱莉娅一起在现代化的公寓里租过一套房间,或者在二十年代末期跟她一起在戈尔斯山区漫游过,那时华沙的艺术家们和文人学士都喜欢搜集登山经验,朴素的玻璃画面,和民歌。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其中总有一点安慰,恰如在米楚斯拉夫有时带着某种难堪情绪哼唱的小歌中一样:
“转呀转呀
小太阳在转
小太阳在转
我们的卡特林娜
骑马去结婚
骑马去结婚
骑马呀骑马
扬起手来
扬起手来
请求耶稣
请求耶稣
使她幸福。”
他觉得“过去”一词毫无意义,因为如果他能让那三个人如此鲜明地出现在他眼前,那么一次起尘世的凝视将比他的凝视强烈多少倍啊。
(第十七页)
一幅叔本华的画像,谁知道为什么,配上了埃拉的一幅画像,她笑得像谜一样,画家还给她戴上了一顶文艺复兴时期的帽子,也许与“泰坦尼克”号甲板上的女士们戴的帽子相仿。“噢,哲学家,”流浪汉对他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你了。到底谁要人告诉,真理是心灵对它的功利主义使命的一种反抗呢?谁要人告诉,命运在分配智能的天赋时是势利的,那些天赋完全是平庸的,一味追逐幻想,应当屈从于少数中的少数,承认自己的劣势?‘他毋宁是个爱看戏的人,因为他摆脱万物在看戏。’艺术家和哲学家,不就是千百万中的一个?我也是这样,如果我事先知道有什么等着我,我可不就选定了生命和幸福吗?即使现在,当我知道我的同代人的生命和幸福什么也没留下来?这就不难猜想,你为什么没人欢喜,而且永远不会有人欢喜了。没有人曾经如此有力地将儿童和天才同其余的人对立起来,他们永远在盲目意志的威力之下,其本质就是性欲;没有人曾经如此有力地解释过儿童的天才:他们是旁观者,贪婪,饕餮,是尚未被种的意志所俘获的心灵,虽然我想加一句,是为厄洛斯所引导的心灵,但却是一个仍然自由的跳舞的厄洛斯,对目标和服务一无所知。而艺术家或哲学家的天赋同样在对于成人的俗界的隐匿敌意中有其秘密。你的语言-哦哲学家-表面上如此合于逻辑而又确切,伪装多于启示,人们才实在无法接近你。承认这一点吧,你的唯一主旨就是时间:一个仲夏夜的假面会,开花的少女,在一小时之内生生死死的蜉蝣式的世代。你只问了一个问题——值得人去被诱惑和被捕获吗?”
(第十八页)
情人们早晨走在村庄上面的小路上,他们俯视下面的山谷,为他们自己和他们在活人的尘世中所扮的角色所眩惑。
下面的溪流,绿色的草地,和对面山坡上陡峭的树林层。
他们走在一只黑色啄木鸟扑动在枞树中间、新苜蓿的气息从峡谷边缘升起的地方。
现在他们在树丛中发现了一座小桥,一座有扶手的真桥,它通向另一边什么地方。
他们走下去时,看见松树框架里有两个钟楼的屋顶,闪闪发出铜绿色,他们听见了一个小钟的微音。
那个修道院.比它高许多的路上的小汽车,阳光下有回声,然而沉寂。
作为一个启示的开端——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启示——因为它决不会超过它的开端。
哲学家,你对他们短暂的自我热忱未免太严格了,虽然即使那时他们观看事物,也彷佛生存的虚荣就在过去之中,于是我退一步说,你的这段话证实了我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对实际存在的自然物的静默的沉思,不论是一片风景,一株树,一座山,一栋房屋或者任何什么;由于他在这个客体中丧失了自身,即,甚至忘却他的个体性,他的意志,只是继续作为纯粹主体、客体的明镜存在着,于是彷佛只有客体在那儿,没有任何人在知觉它,他就再不可能使知觉者同知觉过程分开,而是两者合而为一,因为整个意识为一个单一的感性图书充满了,占住了;如果客体在这样的程度上摆脱了对于意志的全部关系,那么被知道的东西就不再是这样特殊事物;它却是一个理念,永恒的形式,意志在这个阶段上的直接客观性;所以,他沉入了这个知觉过程,便不再是个体了,因为在这样的知觉过程中,个体已经丧失了自身;但他却是知识之纯粹的、无意志、无力量、无时间的主体。”
(第二十页)
暴露出为河床所切割的坚硬熔岩的地球,广漠无垠的地球,空空洞洞,远自草木生长前以来。
而他们所到达的河流,被探险家们称为“哥伦比亚”,挟巨波奔腾而下,形成一种寒冷的液体的熔岩,灰得彷佛上面既没有天空,也没有白云。
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星球从被腐蚀的岩石扬起尘土的风。
走过一百哩之后,他们到达平原上的建筑物,走了进去,一个火山似的沙漠的旧梦证实;
因为这是一个博物馆,保存着公主的刺绣,一个加冕王子的摇篮,一位被遗忘朝代的皇亲国戚们的照片。
风喧闹地拍打着铜门,镶木地板在沙皇尼古拉和罗马尼亚王后玛丽娅的画像下面吱嘎着。
是什么疯人选择这个地方来存放他所钟爱的纪念品,紫丁香色的披肩和双绉的衣服?
为了随家人旅游比亚里茨的可爱少女因失去肉感而有的永远的辛酸。
为了抚摸和耳语在四散的浮石和雪花石的喋旁相形见绌的羞耻。
直到连悔恨都淡薄了,只剩下一阵又聋又哑的抽象的疼痛么?
他的名字叫做萨姆.希尔,他是个百万富翁。在多风的高地,哥伦比亚河从“岩山”奔流而下,在鲜新世以来的火山岩层中为自己冲出了峡谷,不久人们又在华盛顿州中部和俄勒冈州中部划出了一道边界——他1914年就在这里开始建造一座大厦,准备作为博物馆,纪念他的朋友,罗马尼亚的玛丽娅。一位宝座上的美人,爱丁堡与萨克斯-科堡-戈塔公爵和俄罗斯大公主的长女,从而是国王乔治和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表妹,1893年她年方十八,嫁给了罗马尼亚加冕王子费迪南德.霍恩佐伦-齐格马林根。传闻她有unecuisse legere,即一只细脚。不论真相如何,萨姆.希尔把他的建筑物命名为“马丽希尔”,把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连在一起;博物馆于1926年落成,皇室客人踊跃参加了开幕式。少数游荡到那儿的旅客可以看见她穿着罗马尼亚民族服装;还可以惊叹于她的雕成的宝座,她的纺轮,和她的纺织机。她的梳妆用品保存在展览盒里,墙上挂着她的亲戚们的画像,主要是沙皇一家人的。
(第二十页)
如果不是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这儿是凤凰的起飞地,
我看见火山的圆锥形岩丘
想到我所没有说出的一切,
关于“忍受”和“苦难”等词以及一个人怎能
靠锻炼怒气直至它疲倦而消失来承担命运。
这儿是考伊岛,一副白云间的绿宝石,
棕榈叶吹着暖风,我想起了雪
在我遥远的省份,那里发生过
属于另一种不可想象的生活的事情。
星球的光明面移向了黑暗
城市都入睡了,每一个接照自己的时辰,
而对于我,现在像那时一样,却是太多了。
有太多的世界。
无限期地等待着。每日每时在挨饿。喉部痉挛,凝视着每个走过街头的女人的脸。不是需要她,而是需要整个大地。鼻翼扩张开来,希望闻到烤面包、烘咖啡、湿蔬菜的气味。在想象中吞咽每一道菜,喝每一盅饮料。准备自己去绝对地占有。
(第二十五页)
你们讲着,但你们讲过之后,其余一切仍留下来。
你们讲过之后——诗人们,哲学家们,小说家们啊——
别的一切,其余在活着并知情的肉体内部
被追溯出来的一切,不仅仅是被允许的一切。
我是一个被紧抱在伟大沉默中的女人。
并非一切生物都像你们那样需要讲话。
你杀死的鸟,你扔进船舱里的鱼,
它们又在什么话语里找到安息,又在什么天上?
你们从我接受礼物;它们被接受了。
但你们并不懂得怎样思念死者。
冬天苹果、白霜和亚麻布的气息:
在这可怜的、可怜的地球上只有礼物。
一个蒙昧的学院。集合着穿胸衣的女教师,穿裙子的文法家,系着亵裤的诗人。课程包括感觉丝绸对皮肤的触摸,倾听衣服沙沙作响,帽上饰毛摇晃时抬起下巴来。他们教授所有惯例的用法:套到肘部的长手套,一把扇子,低垂的睫毛,鞠躬,以及人类语言,以致一个上彩釉的夜壶,即使一个擦胭脂的眼睛调皮地从底部望上去,也被称作一个vessel(英语:器皿),一个撑住乳房的胸罩得到了soutien-gorge(法语:撑胸)的名称,而且按照记得英国士兵的红上衣的法国曾祖母的精神,月经则被说成“英国人来了”。优越的方法和目标在于一个觉察不出的微笑,因为一切事物只是假托而已:管弦乐队和舞会的声响,镶金框的画,颂歌,合唱曲,大理石雕刻,政治家的演说,以及编年史的文字。实际上,其中只有一种温暖和胶着的感觉,而当某人上前迎接那个可口而危险的东西(它没有名字,虽然人们称之为生活)时,还有一种严肃的警惕。
(第二十七页)
在我前面有多少人跨过了话语的疆界,
知道言语无用,在经历一世纪
吓人但毫无意义的鬼魅之后?
我与横贯西伯利亚的铁路司机何干,
与被一名旅客献上一枚蒙古指环的夫人何干,
与电话线吟唱的太空
和豪华小轿车和一个每第三次铃响就到的车站何干?
他们都站在门廊前面,穿着白衣,
通过煤烟熏黑的玻璃片,观望日蚀
在1914年夏天,在科普诺的州府。
我就在那里,不知会发生什么或怎样发生。
可他们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或怎样发生,
或者不知这个孩子,这时正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会流浪得很远,像一个悬崖横过话语的疆界,
在他的生命的末期,那时他们都将不在人世了。
(第二十九页)
在帝国的阴影里,穿着古老斯拉夫人的长内裤,
你最好学会欢喜你的羞耻因为它会跟你在起。
它不会走掉即使你改换了国家和姓名。
可悲地耻于失败。耻于供宰割的心。
耻于媚的热忱。耻于机巧的伪装。
耻于平原上的土路和被砍倒当柴烧的树木。
你坐在简陋的房屋里,把事情拖延到来春。
花园里没有花——它们大概被践踏了。
你吃着慢吞吞的锅饼、被称为“泠了不上桌”的汤状
尾食。
你时刻受到屈辱,憎恨外国人。
(第三十一页)
纯粹的美,祝福:你是从我一种
辛酸而混乱的生活中所搜集的一切,
我在那生活中学到了恶,我自己的和不是我自己的,
惊异不断俘虏我,我只记得惊异,
无涯绿色之上的日出,一宇宙的
草,开向初光的花朵,
山的蓝色轮廓和十声“和散哪”的叫喊。
我问过多少次,这可是地球的真实?
悲叹与诅咒怎么能变成颂歌?
什么使你需要伪装,当你心里更明白?
但是,嘴唇用自己的嘴唇赞美过,脚用自己的脚奔跑
过;
心房激烈跳动过;舌头宣布过它的敬慕。
(第三十四页)
为什么有这一切热情,如果死亡临近?
你可预期在那儿能听,能看,能感觉到吗?
但你知道地球不像任何别的地方:
它有什么样的大陆,什么样的海洋,是多么壮观啊!
在痛苦的大厅里,桌上多么丰富啊。
音乐坚持着,但不是音乐的作者:
他的丝绒没有留下一点来,连一个吉它也没有。
而太空年龄的人,在丛林中,向四弦琴扬起了号,
在他们的村庄里饮酒,吵嚷着,让骰子
同栖息在令人眩晕的旋转木马上的死者一起喋喋不
休。
而我已活过了一生,使我觉得不能
让自己来写一篇诉状。
欢乐会喷射进悲叹中来。
那么,如果在我必须合上书本的剎那,
生活是甜蜜的,但不必细观也可能愉快些,
那又将如之何。
关于独立岁月的篇页
(第三十五页)
比起深入到那个由他父亲制服顶子曲折的银色条纹所标志的区域,到达倾向太平洋的哥伦比亚河,或者在流到北极湖的阿大帕斯卡尔河旁支一个篷帐,要容易得多。这是一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他们住在堤岸街,就在圣雅各布教堂旁边,谁会想得到一个人能够在自己内心如此生动地保存着花香、长椅和晚祷呢?他们坐在一辆四轮马车上,一个士兵在驾驶座上,沿着维利亚河驶向安托科尔,出了城,远处有工兵驻扎在河岸。一切都是绿色,炮台也涂成那种第一次看见的特殊的橄榄绿,窗外是一辆装甲车,也是绿色,这时父亲唱道:
“洛瓦河的岸边,
有我的出身和摇篮。
两种货物从那个国家流来:
美丽的丝带和枪杆”。
那支歌唱的什么?是唱从法国运来的武器?是唱一辆装甲车?他们还这样唱着:
“在远远的河旁,他阵亡了,
一朵白玫瑰开在他的坟头。”
也是在堤岸街,不过是在另一端,靠近港口,布尔夏特太太站在钢琴的(他记得)左边,引吭高唱另一个士兵的歌,很难懂:
“小酒店的回声回到了他身旁。”
维利亚河旁的房屋的墙上,他读到“皮沃苏茨基(pilsudski)”字样,于是寻思,“他们为什么要写ds,不像波兰语那样写成dz呢?”还有斯特拉文斯太太和尼扎比托夫斯基太太;玛丽.巴普利科夫斯基的兄弟达恩,他当了飞行员;维托尔德随着他的骑兵团走远了;尼娜,那个疯姑娘,他们说,参加了一个龙骑兵部队。斯维京斯基大夫给他切除扁桃体,那是很痛的,可只是一会儿,接着就可以坐在牙医的椅子上吃许多冰淇淋(很久以后他还记得的美味),那时哈拉特大夫还笑着说:“你当然不会叫苦了!”冰淇淋,樱桃;夏天已经来了,报纸头条越来越大,谈话声越来越细。此后,前线的突破就意味着他当时所记住的一切:炮火照耀下的尘土路,军车,流亡,惊惶。失败的概念对他来说,永远是通向尼门河的烧焦的公路,挤满了手车、货车、四轮马车。他还可以毫不歪曲地说,我知道城市的街道是怎样变空的,人们的眼睛从半闭的百叶窗向外张望着。薄雾时分,他们的车辆装着什物和马料,爬上了经过波纳里、通向兰德瓦诺的道路上的蜿蜒曲线;他回头望去,城市是黑暗的。后来他成为大学生,而路上那些蜿蜒曲线对他变成了什么,他记不清楚了,他也不能证实那些情景,因为没有人可问。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们都死了。本来不应当如此,但实际上却是这样:连他父亲制服领子上的银色曲线,也只是当小歌的旋律回荡时才出现的:
“在洛瓦河的岸边,
有我的出身和摇篮。”
(第三十六页)
战争过去了,星星是静谧的。
有着田野和白杨的贫困的乡村曾经没法保护栖息在茅
屋顶上的白鹤的翅膀和标有十字记号的面包。
将没有人会在黎明时分,砍倒成排的菩提树或者包围
村庄,把人群一长串一长串地遣送到东方去。
用稻草铺屋顶的工匠,村里的铁匠,为腌菜季节准备
水桶的箍桶匠不断忙碌着,像婚礼上的乐师一样。
日常的贫困保存下来,赤脚的小牧童在残茬上生火,
鹅群在草地上咯咯叫着。井旁的木升降机吱嘎作响。
黑色的集镇,墟市日披上了色彩斑斓的毯子,嚼着口
袋里的燕麦,在星期日的日落时分则点起了蜡烛。
木轮辐夜间响过田野,一道光从落日而不是从醒着的
城市射来。
一个加利西亚高中的学生,一个雇农,一个地主的儿
子和一个青年农民躺在黄泉之下,把他们的故乡交给
“王灵”支配。
胜利者,一个在非波兰名字上带ds的贵族,咬着胡须
一言不发。
“他出门走进了田野,黑土和稞麦
宽广地展现在他热爱自由的眼睛前面。”
他多希望能像他父亲过去那样,忙于轮种,忙于安排
仆人和长工次日的工作!
“高屋顶的走廊,光滑的湿泥地面”
他多希望有农民之王的权力,在苹果树下进行裁判!
“在人生黎明之前的沉默中,
金色玫瑰啊,你把我举向了你自己。”
没有什么政府真是他的,没有什么部落期求他的国家
联盟。
“而他,为一声开天辟地的大喊所追逐”
没有什么国家是他的;只有这个另外的国家,他得到
太迟的国家。
“我像一个半路踟蹰的乞丐”
他头上的星星并不静谧,但他在它们身上读到的一切
对任何人都没有用。
一个埋在王陵中的白鹰下面的棺材,但心在别处,在
他的城市,他自己的首都。
那么,这就是波尔斯拉夫王冠的继承人么——他身后
又是被征服的世代无家可归?
“彷佛一个微笑就是我们对这些圣歌
所欠下的唯一的东西——而且还得归功于它们的
血的赠与。”
(《灵王》)
(第三十七页) 献给约瑟夫.柴霍维茨
可能死者并不需要来自地球的报告,他们在一个象征
中就看见后来发生的一切。
但我认为你仍有几丝兴趣,至少关于你自己继续停留
在活人中间这一点。
所以我试图描摹你现在的模样,在这另一个大陆,在
你后世的突如其来的电闪中。
一个黑发少年,身着蓝色步兵制服,戴一顶饰有小白
鹰的帽子,打着绑腿。
因为你在一九二0年当过两星期兵,而且写过这件事,
你剧本里的演员就穿着那种同样的制服。
在达布洛普斯基广场那个吱嘎作响的办公室里我们的
办公桌崩塌之前,霍尔茨卡成功地搬上舞台的那个剧
本。
在你死于炸弹,斯祖克死于奥斯威辛集中营,茨帕克
拒绝被关进犹太区而死于一枚子弹,雅尼娜.沃达尔
基维茨在纽约死于心脏病之前。
所以,当我在语言试验室录制你的诗,或者从一盘磁
带里把它放回来,你围着我打圈子,我并不惊讶你就
是那一身打扮。
被夺走的生命,被玷污的国土,罪孽:而你的曲调,
在深渊之上显得纯洁。
从铁床,易患风湿症的地下室,凌乱的地下室和号泣
鞭痕累累的惨痛,
从院子里厕所,窗台上的西红柿,浴盆上面的蒸汽,
油腻的格子记事簿——
怎么能扬起那种为年青声音谱制的朴素音乐,把下面
的黑色田野加以改造呢?
昏昏欲睡的田野,一些金盏草和锦葵,在我的Matusia、
我亲爱的妈妈的花园里。
你为你血液中的一种缺陷而被隔离开来,你知道命运;
但只有歌谣持久,没有人知道你的忧愁。
而这正是我在你死后活过的那些年月里折磨我的一切;
一个问题:未曾记住的事物的真实性在哪里呢?
你的话语后面的你,和所有沉默了的人们,和一个虽
然曾经存在过而今沉默了的国家,又在哪里呢?
茵陈星
(第三十八页)
而今没有什么东西可丧失了,我的小心的,我的狡猾
的,我的极其自私的猫啊。
而今我们可以作出忏悔,不怕它会为强大的敌人所利
用了。
我们是一个掠过一长串屋子的回音。
季节闪耀而消褪,但像在一个我们不再走进我花园里
一样。
而那是一种安慰,因为我们不需要在赛跑和跳高方面
追赶别人。
大地并不曾符合陛下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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