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室骄女

　　 绿杨烟柳，暖风含了漫身柔情，牵起了絮条，轻灵地拂过了湖面，春日正丽，一双翠色的鸟儿掠过湖面，钻进南书房后的小林子，憩在一株金桂上，盯了房中一昏昏欲睡的华服少女欢声啼着。

　　 书房内，李夫子正捧了书，兀自摇头晃脑地高声念着。正面对着三张花梨木雕鸾云纹小桌。桌后各自坐了一位娇丽的少女，俏生生的可媲满园春花。

　　 居中的少女一身清爽的葡萄紫雪缎襦裙，金翠双线绣了欲飞的青鸾，栩栩如生，玉带缀珠，翩翩衣袂上织了云锦，一头乌云发绾作飞云髻，数支玉簪斜插，再配一红珊瑚牙簪点睛。黛眉弯弯，绛朱点唇，凤眸里满聚了灵气，好个白瓷玲珑的娃娃，俏丽慧黠，又不失端雅。

　　 左侧端坐了一身着淡翠衣裳的少女，一件月白短襦与翠色百褶长裙皆绣了浅浅云纹，裙笼轻纱，更显得这本秀丽的少女清雅脱俗，飘然仙逸。她微拢了流云髻，仅插了几枝新摘的白桃，正应春意，她素了一张脸，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清明眼瞧了夫子手里的《女德》，竟流露出不屑。

　　 右方坐的是一上身套桃红短襦，外罩短纱，下着大红宫绸长裙的少女。彩线绣了大簇的牡丹缀了裙摆。一头青丝绾了双髻，满插了一头金步摇，又堆了几朵粉色大花，本是粉雕玉琢的娃娃，不免显得俗了。她强撑了双眼，不令自己昏睡过去。

　　 紫衫的少女抬眼望了李夫子，见他一脸皱纹纵横，只觉得课程枯燥，不免微叹口气。转眼瞧见了红衫少女，忍不住捂嘴笑了，一双灵慧眼满是恶作剧的狡黠。信手在桌上抓过一张纸笺，握了一团朝红衫少女扔去。怎料她一个激灵，“哎哟”地大叫一声。这一下动静不小，李夫子忙住了嘴，睁了迷蒙的小眼，朝三个少女看去。

　　 紫衫少女装作若无其事地抿了抿鬓角的发。红衫少女茫然地揉了脑顶，四下张望，正对上了夫子的目光，顿时睡意全无。

　　 红衫少女的心虚怎瞒得过李夫子这老人的眼？只见夫子把手别到身后，板起了脸，悠悠的腔调如吟诗，“瑞宁公主，敢问老夫讲至何处？”

　　 瑞宁公主名娉婷，听了夫子的问话窘红了脸，如她一身红艳的春衣。娉婷正不知所措，翠衫的瑞雅公主清文轻哼了一声。

　　 紫衫的是瑞华公主紫珊，与娉婷扭头看去。清文淡淡地瞥了夫子手中的《女德》，又轻哼了一声，其中不屑之意不言自明。

　　 紫珊轻笑，知清文心傲如鹤。两人心性相异，偏生想法总碰到了一处。许是孪生之故。

　　 “一本《女德》，除了欺压女子，又有何用？”

　　 紫珊挑眉悠悠地应了，气得夫子顿时吹胡子瞪眼，看那气势要将紫珊吞了似的。

　　 紫珊瞧了他的样子，玩心大起，端了一副公主的架子，凉凉地道：“时值正春，夫子好大的燥气，本宫赏夫子一碗冰如何？”说着就要招人去冰窖取冰。

　　 李夫子的火气如遭凉水兜头扣去，顿时没了影儿，连称不敢。

　　 紫珊却不依不饶，道：“怎地不敢，夫子是瑞华之师，瑞华孝待师傅情理之中。”

　　 李夫子听出弦外之音，更是冷汗直冒，咕咚一声跪了地，连称有罪。

　　 紫珊还欲开口，清文淡淡的声音飘了过来，“得饶人处且饶人。”紫珊朝她看去，轻笑，“你还是这般心善。”清文也不回嘴，浅笑了取过桌旁的描竹青瓷茶盏，轻揭了盏盖浅抿了口。紫珊转头向了夫子，瞧夫子一脸发白，心想戏耍够了，便正了正脸色摆手道：“罢了罢了，夫子请起罢。”

　　 李夫子不敢起身。心想这瑞华公主好生厉害，果真有其母必有其女。幸而她只是女子，又是公主，终攀不上多高的地位，指不定哪一天叫圣上和亲去了。紫珊见他不起，眉梢微抬，泠然道：“莫非让本宫亲扶夫子起身？”李夫子又是吓了一身汗，赶忙起了身，来不及舒一口气，猛地又吓得脸色青白，膝下一软，对了房门跪了下去，恭敬地大呼：“德妃娘娘吉祥。”

　　 三位公主也吓了一惊。只见房门外不知何时立了一名华贵妇人，冷眼瞧了事情的经过。

　　 她杏眼桃腮，一双慧眼能撕破多少虚假脸孔。绛红丰唇微抿，稍稍抬高了脸孔，不怒自威，气势迫人，隐隐有不可一世的霸势傲然。她宫髻危耸，一身的金翠珠饰，在她绝艳的容貌下全成了陪衬。那鸳鸯紫菀料子裁成的宫袍，彰显了她在后宫如日中天的地位。

　　 这种鸳鸯紫菀料子极为珍贵，在阳光强弱下紫金双色交错变换，奇妙非常，而后宫中除太后与皇后外，仅德妃能拥。

　　 三位公主每见了这紫菀袍，内心中是一片艳羡。忙绕出书桌，向德妃行礼。三人系德妃一母所出，却是毕恭毕敬地不敢有丝毫放肆。三人都盼着德妃莫要为方才的事情怪罚才好。

　　 德妃不作声，三位公主装出一副低眉顺眼的乖顺模样，心里忐忑不安。

　　 良久，德妃才开口，懒懒地道了句，“平身。”然后拽起那紫菀袍子径直往里移步，轻盈地入了主座。

　　 在德妃的目光下，几人均觉得在她眼前什么都藏不住，赤裸裸地怪难受，战战兢兢地等德妃发落。

　　 “三位公主也乏了。夫子今日先请回去罢。”德妃身后的贴身宫女翠芙漠然地对了夫子道。

　　 李夫子如遇大赦，行了礼匆匆退了。

　　 一旁镂花黄铜四足香鼎袅袅地蒸着香烟，熏得人倍感难受。

　　 翠芙奉过茶，立在了一旁伺候。

　　 约摸等了一盏茶时间，三人竟觉如过一个春秋。

　　 德妃略带严厉地唤：“紫珊，过来。”

　　 紫珊应了一声，乖顺地上前垂手立了。

　　 清文的心不由得一紧，面上不动声色。

　　 德妃信手从桌上拈过一本《女德》，冷漠地道：“方才你对夫子说了甚？”言毕，不着痕迹地往清文身上扫了一眼。虽是随意扫过一眼，仍是带了迫人的气势，清文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

　　 清文的动作全落入了德妃的眼中，德妃转眼见娉婷与紫珊俱不知她望过清文，心中暗叹了口气。

　　 紫珊听德妃一问，浑身一颤，惟恐德妃降罚，想张口否认，却无瞒过德妃的胆量，呆立了不知该如何说。

　　 知女莫若母，德妃如何看不出紫珊心里想的甚？她端过了茶盏，装作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以示提醒。紫珊被这样一逼，全没了主意，当即乖乖地应了，“《女德》，除了，除了欺压女子，又有何用……”说至后来，声音愈细不可闻。

　　 紫珊垂头紧闭了眼，等着德妃降罚，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心中惧怕万分，又强忍着不让泪水落出来。德妃在宫中的手段谁人不知，自庶女身份攀上高位，其手段孰能轻觑？纵然是对了子女，德妃亦是绝不手软。

　　 清文担忧地凝视紫珊，想张口替她扛去责罚，又怕开了口，德妃反会罚得更厉。

　　 娉婷立在一旁干着急。哄人的本事她有，但她的本事到了德妃面前，便了无用武之地。

　　 德妃冷冷地瞧了三女的反应，正预备开口，紫珊当下跪了地，敬道：“紫珊知错，望母妃惩罚。”紫珊镇定地说着，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不情愿与委屈。

　　 娉婷一惊，心里埋怨紫珊不清醒，怎么自动寻罚呢？

　　 清文两眼忽地闪过一道明光，暗暗地笑了。

　　 德妃不动声色地将娉婷清文的反应收入眼底，然后凝视着紫珊，暗中颔首，德妃敛眉微微勾了唇，纤纤玉手伸向了发顶，抽下了一支血玉髓鸾簪。

　　 娉婷大惊失色，以为德妃要取簪刺紫珊，她吓得泪水如断线珠儿，连连滚落脸颊。

　　 德妃耳畔听得娉婷忍不住的泣声，有些不悦地瞥了娉婷，当即吓得娉婷把泪逼了回去。德妃倾身向前，轻轻地将鸾簪别到了紫珊发上，只是一个小动作，落在清文与翠芙眼里略显慎重。德妃令紫珊起了身，然后慢慢地道：“你们尚是小儿心性，今日的课业就由你们罢。”言下之意，是不容再犯。三女低头喏了，均不曾想过会是这一结果，恭送德妃离去。

　　 德妃步至门前，扭头望了娉婷一头的步摇，伸手将其摘了几支，掷于地后反身带了翠芙离开。

　　 离了许远后，翠芙终是忍不住，“主子，为何将那鸾簪送了瑞华公主？”

　　 德妃不作声。翠芙又道，“依奴婢看来，该瑞宁公主得了此簪。”

　　 “何出此言？”德妃挑眉问了，喜怒不形于色。

　　 “瑞宁公主深得圣上宠爱，若非如此，三位公主怎能用南书房作了授课用处？如此想来，该瑞宁公主。”翠芙如是说着。

　　 德妃摇了头，并不正面回答，“人说龙生九子，各有所好，今我三女，各不相同。”

　　 翠芙凝了眉，猜不透德妃的心思，“主子的意思是……”

　　 “我令紫珊回话后，看了清文一眼。”德妃伸手抚弄着路旁的红花，似漫不经心地说着。翠芙心中一愕，她正伺在德妃身畔，竟也没留意到这一细节。“清文这丫头好生敏锐。”德妃笑了笑，不看翠芙。翠芙怔然问了：“莫非在场仅瑞雅公主发现了？”

　　 德妃但笑不语，凑前嗅了花香，喃喃自语道：“可惜了……”

　　 娉婷怔怔地盯了地上的步摇，含了泪拾回收好，她不知德妃为何摘她步摇，顿觉委屈，不管清文和紫珊如何劝，都不生效，抱了步摇跑出了书房。

　　 清文与紫珊相顾无言，心里皆晓德妃摘步摇的用意，只是对娉婷说不得。 在两人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沉，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一个司灯的小宫女入了书房，将釉红彩瓷镂花灯添了烛。

　　 两人这才惊觉天色不对，她们牵了手扶了雕漆红木窗框，蹙眉对了外空一片阴沉。

　　 清文将紫珊的手握得更紧，自言自语道：“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