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灵图

　　青莲居士诗之龙，

　　叵测玄天钩晓风。

　　观天术士相沥血，

　　千载不能明其踪。

　　浣花野老诗之象，

　　巨牙力足铲叠嶂。

　　肃杀天地草木悲，

　　迍邅万兽谁与抗？！

　　龙象之前陈子昂，

　　癯然仙鹤悠悠翔。

　　潇洒出尘玄裳杳，

　　白云不敢阻翼芒。

　　高洁故有诗猿号，

　　右丞与鹤相呼啸。

　　长臂戏剑幽篁间，

　　清徽流转通灵调。

　　纶音散绝西凉州，

　　岑参汗马穿清秋。

　　苜蓿焉支肥堪食，

　　不饮渭河脂粉流。

　　复有狂狮久伏莽，

　　电爪斯须撕豺党。

　　皮血大书昌黎名，

　　诸灵从此陷板荡。

　　林中亦闪旌旗高，

　　虞人一夜惊熊咆。

　　整弓来寻栖兽处，

　　除老除死皆弃巢。

　　弃巢尽投乐天幕，

　　诗蛇独餐丁香露。

　　露结艳血声娇狞，

　　长吉忽喷氛氲雾。

　　氛氲雾，引妖狐，

　　妖狐物化李氏姝。

　　激丹唇锁幽兰笑，

　　义山自可以倾万世之名都。

　　予之自注，盖从二义：或写当时之思，不加今日之见；或牵后日之事，以证当时之思。予之为诗，素不求为人解，惟曾作一长注於此诗之后。盖此诗虽不惬我意，於诸诗中，篇幅最胜，深渊巨海，必畅其流，长篇大论，必通其义，然后能安也。今复注此诗，当别立一义法。乃列旧注於上，补新注於下。新注者，盖旧注多言义理，而忽於文辞，今乃欲昭明句法也；间亦有义理之论，然大异於当时则不表：欲存旧貌也。

　　首四句言李太白。下大抵以同此，若有旁入者，则新注表之，此亦「昭明句法」之一义也。

　　旧：玄天，《庄子》：「玄天弗成」。风本无形，而谓钩之，谓太白之法度夭矫不可测也。观天术士，喻后之学李、解李者。

　　新：玄天，《庄子》「玄天弗成」成注：「自然之化不成」。则玄天者，自然也。喻其独禀自然，超妙飘忽，有无能叩其然者。太白为龙，纵横玄天，非法而非非法。观天术士沥血以寻而不能测其踪迹。自太白死，学其豪放而失刻意者，张碧是也；效其自然而落庸常者，李赤是也；其余粗疏、浅薄、隐僻、狂野者，不计其数。若欧阳永叔、高季迪、杨用修、屈翁山诸公，笔力雄强，气势超迈，然以学太白，则猛虎之欲行空，不能离地半丈。此其所以为飞天之龙乎！

　　杜子美四句。

　　旧：铲叠嶂，杜诗：「意欲铲迭嶂」。钱饮光曰：「（杜诗）其奇在气力绝大。」肃杀天地草木悲，言工部文章，悲悯六道，至情固可涕泣草木，喑呜天地矣。迍邅，迟疑不进貌。杜陵诗秉造化，郁勃绝伦，观止矣，后人绠短，敢望其项背欤？

　　新：少陵为象，震动大地，巨牙摩天，如可铲嶂。象有笃哀之情，当其同类死，则鸣以致悲，若海啸，若神风，生灵为之虔敬战栗。少陵生乱世，生灵涂炭，血泪为诗，气力又绝大，曰其诗中之象，不亦宜乎！草木悲，双关语也，少陵之诗，其至情也，草木为其深悲；少陵为诗，其至情也，草木寓其深悲也。迍邅者，亦双关语也。当象鸣之时，豺狗秃鹫，欲食死象者，皆闻声旋飞走，不暇股战；即如狮子雄鹰，亦不敢前行，徘徊逡巡，不胜其声。亦喻后之学杜者力短而不能致也。

　　以上言李杜，并为龙象。或问：《维摩经》：「譬如龙象蹴踏，非驴所堪。」僧肇注：「象之上者，名龙象。」龙乃形容象之美，是龙象为一物也，何得分言？予曰：《大智度论》：「那伽或名龙，或名象。是五千阿罗汉，诸无数阿罗汉中最大力，是以故言如龙如象。水行中龙力大，陆行中象力大。」是在佛门中亦有二解也。且易曰「龙战」，传曰「象耕」，是二物中土自有，何必待释氏东来耶？

　　陈伯玉四句。

　　旧：臒然仙鹤，伯玉才调，如餐霞者，清逸无尘，然微嫌质简，仿佛有骨无肉，故下斯评。白云者，洁净之极，尤且自惭形秽而避之，可见其清。

　　新：陈伯玉在李杜前，於唐诗有发凡起例之功。风骨甚高，如鹤骨耸立；《感遇》三十八篇，颇著尘外之想；《诗》曰：「鹤鸣於九皋，声闻於天」，斯人激烈碎琴，名闻天下，又寓微意於诗中，发孤怀之忧愤，是欲天闻而人不闻也；是以喻为鹤也。《唐律消夏录》：「射洪识见高超，笔力雄迈，胸中若不屑作诗，即一切法若不屑用，故读者一时难寻端倪；及详绎之，则纵横变化之中，仍不失规矩准绳之妙。唐人清旷一派，俱本乎此。」可为此喻注脚。然其慷慨激昂，为鹤所无，吾不知何兽可当。

　　王摩诘四句。

　　旧：唐人说部记白衣灵猿，援琴舞剑，飘然有神仙之概，摩诘高逸，殆其属耶？徽，七弦琴之音标也，泛指为琴。清者，盖绝俗之意。或稽晋人诗句「敷藻发清徽」，释为清雅之言辞，非是。

　　新：与鹤相呼啸者，与前照应，以下诸人皆有照应。两人皆清朗。然唯取清朗略相似，其他极异。盖猿鹤并称也，与前此龙象并称照应，然龙象除却力大，何曾相似？「满月况面，岂有眉目」，是之谓也。

　　岑嘉州四句。史不载其字，故以官名为号。

　　旧：苜蓿，西域植物，马之饲料。焉支，西北山名。岑参行吟西域，眼前之景，所历之事，无非其作品之养料也。不饮渭河脂粉流，杜牧句云「渭流涨腻，弃脂水也。」岑公著意宏壮之境，岂仰鸳鸯蝴蝶之妖魂哉！

　　新：纶音散绝西凉州，盖王维诗清逸绝伦，《河岳英灵集》谓之「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著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然至西域，则俱为大漠雄风吹散矣。或曰：纶音者，帝王诏旨之类，岂可形容微妙之音耶？曰：《礼记》：「王言如丝，其出如纶。」郑玄注：「言言出弥大也。」孔颖达疏：「王言初出，微细如丝，及其出行於外，言更渐大，如似纶也。」形容初细后大也，后世习称诏旨，然亦有他例，如虞伯施《笔髓论》：「又同鼓瑟纶音，妙响随意而生」，则不能解为诏旨（此处「纶」为动词，与「鼓瑟」并列而与后「握管使锋」对仗，然忽其词性，则正与予之用法同）。予盖反其原意，不用习语，又有唐贤之例较然可徴，何可非耶？又曰：西凉州则唐无此建制也。曰：白乐天：「吾闻昔日西凉州」，是则唐人有此称法，何必按版籍而斤斤耶？

　　韩退之四句

　　旧：何物李杜，纵横剑气，淋漓风采，虽不欲眩骇人目而不可得也。然诗之元气犹未发泄彻底，天之冥化，郁郁垒垒，罄此元神、作狮子吼者，舍昌黎其谁？电爪斯须撕豺党，李杜逝后，羣小狰狞，或发锯木之恶声，或振苍蝇之嘤嘤，集而为党，嚚然如豺。韩公怒起，爪牙所至，咸成碎片。板荡，大动荡之谓也。沈括曰：「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东坡云：「诗格之变，自退之始。」昌黎以文章家数入诗，足使诗林颠倒。

　　新：复有者，承上也。昌黎为狮，一跃怒起，爪牙所至，豺血横飞。彼乃剥豺皮为旗，以其爪沾血大书名字，别立一宗，诸灵震动。

　　白乐天四句

　　旧：白居易，胖熊耳。其诗篇亦无他机巧，全仗内力。除老除死皆弃巢，元稹曰：「（元和年间）巴、蜀、江、楚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白诗），竞作新词，自谓元和诗。」

　　新：亦者，对退之言也。退之既立旗帜，乐天亦揭旌旗，乱世至矣。盖两人为并世诗宗也。林中者，熊处林中也。虞人则护林官之类。虞人夜为熊咆惊醒，乃整装入林，见诸兽巢穴空荡，唯老弱不能走者及死者尚在，其余年少力强辈皆已弃旧巢而投奔熊营矣。盖喻当时天下少年竞归白傅，为「元和体」诗也。

　　李长吉四句 旧：丁香，花名，色紫。紫者，非正色也。《论语》：「恶紫之夺朱也。」昔人谓王莽「紫色蛙声」，譬莽之篡位也。元和体既得流行，独有昌谷李贺，偏执成家，声邪色诡，不能以人界制作观之。娇狞，李贺《秦王饮酒》：「花楼玉凤声娇狞。」长吉诗，备极哀艳，惟恐读者不起惘然之思。氛氲，香气朦胧貌，长吉句：「依微香雨青氛氲。」蛇有善於呼嘘疠气者。此句谓贺诗雕锼无极，深文如晦，作者艰苦，解人之艰苦更甚於作者。

　　新：诸少年皆投乐天之幕，独李贺畸人呕心沥血从我所好也。蛇色诡而声邪，食紫花之露，喻李贺沉溺楚辞、六朝之荒诞妖艳中，血肉为之一变，喷暧昧之雾，极物哀之感，使千载下人虽不能尽解诗意而中心恻怆矣。

　　李义山四句

　　旧：物化，精灵之变化也。如庄周化蝶、雀入海为蛤、雉入淮为蜃。「古冢狐，妖且老，化为妇人颜色好。」此乐天之诗句也。诗至晚唐，可谓「妖且老」矣。寒族李商隐，吸鬼才之游神，纫其皮为裙袂，作任氏之变，自成体段，或以为唐诗之最后一人。激丹唇，《庄子》：「唇如激丹。」天下之色，靡有艳於玉溪，然矜持太甚，所谓不轻许笑者。名都，曹植句：「名都多妖女。」世人好色远过好德，宜乎西昆派之倬大。

　　新：诗蛇所喷之雾，引巧慧之妖狐。妖狐吸之而物化成姝。玉溪生为诗，乃多取法李贺，深文委曲，著色暗艳，人虽不知其意而犹以为好，盖妖狐媚人，不开口而人已魂销，后世效颦无数，得其艳色而不得其风姿，则不能如彼之迷人也。

　　以上分喻唐九诗人为九灵，而人缺焉（妖狐非人也）。盖以人喻至高之诗道也。虽李龙杜象，无限近之，而不能得也。此诗道或为诗人之虚拟，以示绝对价值，绵绵后人，盍自勉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