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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陶散文及其他

luyued 发布于 2011-04-25 23:05   浏览 N 次  
黑陶散文及其他
赵荔红


在怀玉山日光稀薄的午后,我抱一束葱姜花从黑陶身边走过,事实上我也这么从其他人身边走过。黑脸白牙的黑陶有温和的笑容(几乎质朴、笨拙!)。黑陶两个字,并不能触发记忆发生联想,因为他不善言谈,也不特立独行,其实因为我还没穿越词语的密林,遭遇他。
长久来,我信奉卡尔维诺的话,“为什么不读经典”?只对尘埃落定的经典发生兴趣,以此辩说自己对当代作家作品的孤陋寡闻。但老卡尔维诺他还说:当代世界“它永远是一个脉络,我们必须置身其中,才能够顾后或瞻前”。因此,当我读黑陶散文时候,返观自己的汉语文章,意识到多少时间之沙曾悄然漏过我的手指缝,连同那些直接撞击我心灵令我喟叹不得不掩卷长思的美丽汉语。
我手上有黑陶的两本散文集,葵黄的《泥与焰》与湖蓝的《漆蓝书简》。黑陶电话中说(好听的男声)他作为一个江南生活的在场者和见证者,想要呈现被遮蔽的、逼近现实的,激烈而灵异、美丽而虚幻、黑暗而白亮、焦灼而质朴、受伤而生命汹涌的,充满感动而无限怅惘的多元江南。两本书是他对时间的江南和空间的江南的二度书写,是双重奏。事实上,黑陶的出生成长、读书生活,无时无刻都未离开过江南。他所认为的江南地域,并不局限于江、浙,却更接近于唐代的“江南道”,即,“南抵大臾,北际大江”(《宋史·地理志》),“西溯江汉上游,而东迄于海”(清《江南通志》);他所热衷书写的,不是金“币”辉煌的脂粉城市,而是江南广大的农村、乡镇。在狭而窄的小镇街道,在陈旧暗淡的客栈灯光下,他品尝着孤寂与自由、莫名的温情与感伤,将意念涂满每一片空白纸页。黑陶也的确抓取江南的人、物、村镇、草木、传奇来书写,但他文字抽象出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江南地域,而他的视线也触摸到更为宽广普遍的底层生活(他何其关怀的!)。
其实我更关注的,是在这些优秀的当代散文文本中,具有黑陶特色的汉语修辞,他的书写视角及叙述方式。
黑陶喜欢这句话:“写一本书,我认为是从词开始的。”他还说,面对“幽凉”汉语,“犹如面对:平原深处的清冽星空和纯洁如竹的美好女性,在南方运用汉语词汇,我总是心存着一份他人不知的,敬畏与羞涩。”(《词汇》)这样的敬畏与羞涩,使得他的散文,几乎惜墨如金。黑陶长时间静默地注视周遭事物,屏神静气地“格物”,从一个词出发,深深“内视”到事物的核心,用几个汉字,精确地摹写所格之物、所体之情。他写道,“稻草的火柔软无骨”,“像玻璃碎裂般发出清音的满天繁星”,四月的蜜蜂“肉肉的”,青蛙的歌唱“一颗颗堕落进清凉的河塘”,“南国的土地内部,麦子穿越整个国度的嫩雪根须的森林,触电般发痒”……
因为词语被密集地使用(词语构成的意象也被密集堆叠),读黑陶散文,有时会有透不过气的感觉。具有黑陶特色的词语,似乎总有点拗口,仔细思量,却是精确地描摹了事物,比如幻稻(秋天的稻谷如火焰,农人抱起稻火在大地上移动,梦幻一般,如凡高的画),灼烫(词义互训,强化效果),霉黑的古老城镇(气味、氛围、光线、感觉都陈旧黯然,渐渐死去),幻白的湖(炫目的白,虚幻的感觉,如胶片暴光过度),蓝瘦的男子(穿蓝衣且瘦小,被摄下的第一感),等等。黑陶偏爱词语构成的强烈对比,他徘徊于寂寞黑影下,周身却流动着灼烫的男性固执(甚至刚愎)的血,巨大的喧响与孤独阴郁并行。浓重的词语构成色彩浓重的文章,并非新鲜活泼的浓烈色彩,而是厚重、紧张、激烈又沉郁的色调。看他写的:“在油菜(沉重!)和桑林(肥绿!)起伏的五月大海之中,我们钻入这样一个低矮的古老空间:浓香、闷热、昏暗,到处都是黑油油的器具。”(《油坊》)毫不轻灵!读他的《四月之书》、《路途》,好似看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
黑陶有时甚至陶醉于对汉语词汇的罗列、堆叠,“用去半盒的万金油。线团。缺齿的常州木发卡。夹子。纸质分币。针孔由于遇水而生出锈迹的缝衣针。往年的肥皂券。记录某次支出的一张纸片。短铅笔。已经遗忘的一封亲戚来信。吸铁石。皱巴巴的伤药膏。烟丝……” (《内部》)这些抽屉里杂乱的物事构成往昔的生活印痕,在似乎纯客观的罗列中,悄然完成对岁月的主观书写。不仅仅是为了书写,黑陶实在是津津有味地在游戏汉字的排列组合。他仔细品味咀嚼汉语留下的馨香,不厌其烦地罗列各种色彩、中药铺子的药材、杂货店的货物,迷恋汉字堆叠出的优雅体态,他们一个个被他指挥、调动,富有节奏,充满音乐感。在这样的堆叠中,完成了汉字形、音、义的完美谐和。
当然还有汉字无限延伸、生发联想的意义。黑陶说,读弘一“‘悲欣交集’,缓慢、用心的笔触,略微枯涩的墨痕,这四个汉字已经完全超越了形式,它是裸呈的弘一的生命;它所凝结的,是一个神性生命一生全部的秘密信息”。他从在破败砖墙上歪歪斜斜地写着的两个汉字“茧行”,就能读到这个汉字所包含的所有一切与茧相关的往昔场景:“‘茧行’。被时间阴影所遮蔽的连片屋内的雪白颖光……白茧……圆圆的、温温的,堆积如丘如山,流泻时又如河如雪……千丝万缕……密集细致的热气……孩子嘴角的桑椹黑汁……船舱内钻出,顺河埠上来的木讷送茧人……雪白的光芒……想像的褐木柜台后整匹丝绸的柔软和冰凉,像一个落难的大家闺秀的漫长清寂生涯。”(《气息的后宅》)黑陶用自己的文字,实践了对汉语的敬重与热爱。
词。词语。词语的意象。词语的音节。从这些出发,黑陶展开他的散文写作。他从词语开始,从最微小物切入,尽可能地延展事物所承载的时间和空间。《内部》一文,读者的视角顺从作者的笔,蒙太奇一般,从转角木楼梯进入阁楼,阁楼的抽屉,抽屉里的杂乱的什物罗列,抽屉外部细节,阁楼的床,床的细部,器皿,等等,微小的细部带着发黄的过去,黯淡的逝去的时光,文章假若结束于此,就显得局促、逼仄了,黑陶结尾笔锋翻转,写道:“更大的内部。是烧制陶器的窑火。是涌动糯米的田野。是蓝印花布的天空。是叶脉般分叉且又贯穿的河流。是河流旁密集参差的民居。是民居内死去又复活的人们:在雪白的米粥旁啜饮,在漆黑的夜晚内睡眠。是他们的吴越。”先是由外入内,而后由内而外,从微小出发,拓展到开阔的时间和空间。
空间的拓展还表现在,在有限的尺幅中,黑陶以最简约的文字最大限度地承载意象。比如《河流的四种说法》,仅仅800来字,黑陶写了河流的四种意象:液体,河流与血液的混杂,河流是真正的乳房,光的河流。将诗歌手法运用到了散文写作。同时,黑陶又尝试用不同的角度来表现同一个主题,好似多声部的组合,反复地变奏主旋律。比如《洪水》一文,一千多字,变化了九个角度来写洪水:蚂蚁,大雨,受灾状况,海子的诗歌,洪水时期的食物,一个傻子,祖父,乡镇,洪水过后。洪水的记忆,在多角度的叙述中饱满而丰富起来。
《泥与焰》充分展现了黑陶游刃有余的汉语修辞术,《漆蓝书简》则是进一步实践于各种散文文体的写作。当大家还在为大散文、新散文的文体争执时,黑陶以其实践,悄无声息地挑战于单一的散文文体。在他看来,散文是除了韵文外的一切汉语文章。这个观点,其实继承了中国传统对散文的理解,《史记》《汉书》,诸子百家,小说话本,传奇故事,书信游记,都是散文。散文的写作,并无固定的一招一式,最是灵活多变,也最难把握。《漆蓝书简》是黑陶以数年时间对所游历的50多个江南乡镇的记载和呈现。他们并不一定以固有的、常识的、单一的“游记”面目出现,而是夹杂了多种叙述方式,将历史的、记忆的江南与现实的江南一道端了出来。且让我“如实”(纪录片式的)罗列一些黑陶所尝试的散文文体吧:
史料叙述与游历现场的交替进行(《建平:一个复杂、涩热的夜,在等待黎明》等)
名词解释(《西屏:旧街》,以词条形式,罗列旧街的各色店面,店里的什物,一一解说,不厌其烦,好一幅《清明上河图》)
诗人传记(《灵溪:“壮烈的蓝色荒凉”》)
小说的开头(《斯宅:一千根柱子的房屋》是这样开头的:“我到达斯盛居的时候,大约是上午十点钟光景。炎热阳光下,农民斯国材站在古屋门口的小块阴影里,正和几个乡邻在闲聊。”)
新闻报道(《柳城:畲族镇》等)
笔记资料汇编(《皤滩:南方食盐之路上的寂静废墟》)
电影语言(《安昌:缓慢的,古老的》长镜头二:“剃头店。宽大的褐木转椅旁的砖地上,落满了花白与浓黑的头发——老者和少年被剪落的头发。现在那个动作迟缓的年老理发师坐在黄昏的店门口,看着近前的市河和行人抽烟发呆。河对岸一长排旧黄的木板墙壁前,一个穿绿毛线衣的男孩,在孤寂地移走,他的瘦小的倒影,也在脚下的河内跟着细细移动。”“我”既是客观地和读者一般跟着镜头行进,同时又在镜头之中:“……我在一座宁静的桥畔小吃店进行我的早餐。店内只有一个如弥勒佛一样喜欢微笑的胖店主。一碗小馄饨,一个包子;吃完以后,忍不住再一碗小馄饨,一个包子。”还有蒙太奇手法,特写,闪回,等等)
公共语言(《泗安:公共语言十三则》收录拍卖公告、性病广告、村民选举布告、菜单、团工作计划、地方简介、标语、口号、殡葬办法、苗木信息等等)
对联与现实交替(《章渡:白亮与暮暗》)
传奇故事与现实交替(《五祖镇:五祖寺之夜》)
日记(《岭底:铜拔山三日》)
物候记录(《严家桥:江南》)
年谱(《屺亭:一位画家的一生》,罗列徐悲鸿生平年表)
罗列颜色(《万石:颜色博物馆》)
书信(《南方泉:湖滨友人》)
……
当我们在讨论恢复优雅的汉语、散文文体多样性的时候,黑陶沉默地以其作品表明了他的观点。我不能说黑陶的散文都是完美的,但他每一篇的写作都是严肃的,都是在中国文学传统之中的。什么样的汉语是优雅的?文言是否还有生命力?(《说文》中的汉字只有2200多字是常用汉字,而他们的灵活使用,创造了多么辉煌灿烂的中华文明,白话运动到现在不过一百来年。)如何完成古汉语与现代汉语的转化?翻译语言又如何被吸收而成为更优雅的现代汉语?还有说“我手写我口”的黄遵宪是主张怎么说就怎么写的口语创作吗?或者他不过是继承了《诗经》“思无邪”的传统呢?这些问题都必须通过作家作品来解决。但我相信,只有将日常语言与书面的现代汉语区分开来,才是有力量的,这种力量会促进优秀的思想与阶层的诞生。
至于散文写作。是如李白一般“飞流直下三千尺”或温酒斩华雄一般的“急于表达”呢?还是如贾岛一般“僧推(敲)月下门”的沉淀与斟酌呢?是主张知识分子写作的散文呢?还是恪守所谓传统写作(都必定是文学传统中的写作)呢?是认为散文即生活,或是认为散文乃是修辞术、炼丹术?其实这之间并无一定的藩篱。我们说只有好或不好的散文。那么什么是好的散文呢?在众口喧嚣的时代,似乎没有一定的标准了。这全在自己的阅读。很难想像,一个动心过巴赫的“羊儿在山坡上吃草”,看过《韩熙载夜宴图》真品,背诵过大量楚骚汉赋、唐宋文章,日日摩写前人佳作的人,怎么能不具备鉴别好散文的能力呢?只有 “门当户对”的家教,才能读到“甚合我心”的好散文。而在众多的文字唾沫中,读到好的散文,不过是在前人优秀的散文传统那里找到了当代的佐证,有了种“重逢”而心生喜悦的感觉。

注:*文中没有说明的引言都引自黑陶散文。
*括号中的言语,乃是模仿黑陶乐于用括号里的文字、标点符号来表达情绪,予以注释、说明,补充文意,衍生意象,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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