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狐 20 星期六早晨，子玉去买菜。一转身，却意外遇到一个人，近在眼前，无以躲避。

　　“你，你在这里------”

　　“我到这里找个人。我就想也许会见你。你过得还好吗？”

　　白生生的牙齿，眼里闪烁着些微光。

　　子玉没有回答，低下头轻叹一声。再抬头时，她笑了：“那你呢？”

　　对方也笑了。

　　回到家，子玉在日记上写下一首小诗。

　　凝望

　　长久地凝望

　　呼吸 心跳

　　我看到你瞳孔中的自己

　　腮边挂着微笑

　　眼角湮着湿润

　　今夜注定无眠

　　山峦静默 月光迷离

　　没有人知道那一转身的疼痛还要有多久

　　那一转身的相遇

　　一转身的别离

　　大地震颤 阳光惨淡

　　还有你苍白的眼睛

　　思念在霎那间枯黄

　　不忍飘零

　　做成书签

　　从此收藏

　　诗

　　已无法寄出

　　无心修改

　　只能送给知心的人儿

　　阅读

　　子玉因为需要调整了工作。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子玉刚走到校门口，听到有人喊：“老师！”

　　子玉回头，只见三朵梨花，六行春雨。泪珠在下巴尖上莹然欲坠。是她所带的复课班的学生。

　　“老师，你不要我们了？”

　　“老师，你一走，我们心里都没底了。”

　　又一张张挂着泪珠闪着依恋的脸聚拢过来。

　　“老师！”

　　“老师你回来吧！”

　　男孩子则笑里隐怒：“老师，你真不够意思！”

　　说完低转了头，红了眼圈。

　　子玉忙不迭地擦擦这个的泪，摸摸那个的脸，抚抚女孩的发，拍拍男生的肩，不知该说些什么，自己的心也行将决堤。

　　那一日，她突然很想找一个人说话流泪。她想起了海澜。

　　海澜又有信来了。

　　“只在眨眼瞬息间，你就进入茫茫黑夜，生存的银河系把我们牢牢置身于固定的频道上，相逢成了木星与火星的擦身而过，成了灯火阑珊过往处的一道光影。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那真情涌动的海水，把一颗心分成了两个隔岸了望的岛屿。那经久不息的涛声，是亲人的呼吸与心跳。”

　　子玉回信了：“谢谢你的温暖的眼神。真好。”

　　是夜，子玉在日记里写道：“婚姻，那是一盆石竹花，婚姻中的感动朴实美丽，细碎而不炫目，别致也不乏动人。婚姻中的爱与感动也像石竹花一样，不见得惊天动地，却层层不尽，络绎不绝，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爱情，是一朵昙花，惊艳夺目神圣，在黑暗、夜风、雾霭中遗世独立，熠熠生辉，卓然不群。在短暂和惊心动魄之后，只把伤感埋在心中，默默等待来世的允诺与辉煌，留给世界永恒的思念和不朽的回忆；知己，那是一枚红叶，没有醉人的芬芳和动人的倩影，以只有彼此才明白的语言在晚风中致意。不会叹息‘茜纱窗下，我本无缘’，在炎炎的夏日送给你一季绿色的清凉，在瑟瑟的秋风与冰雪中悄悄奉上热情与真诚。以独有的方式支撑、补充对方的心灵与生活，如行云流水，没有许诺，也心心相印。”

　　海澜和子玉的对话多了。不止是对话，子玉屋外有一方三四十平米的露天凉台，偶尔他们也会一起坐在那儿喝茶，听音乐，谈论三毛、史铁生、克尔凯郭尔或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和樱儿一起唱歌谈笑。

　　“樱儿，喜欢看书吗？”

　　“喜欢，但不喜欢做作业。也不是不喜欢啦，只是作业太多了，自己心爱的书都没有时间去看。我觉得自己快成为做作业机器了。”

　　海澜为子玉和樱儿带来了很多书，象《台北人》《罪与罚》《符号学》《万水千山走遍》------子玉都看不过来。

　　有一回大家一起听“波斯猫”，子玉听高兴了，就旋转起来。转着转着又停了下来。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家里有一只老猫，与子玉他们一起生活了四、五年，后来病死了。子玉三兄妹难过极了。啸月为老猫挖了个墓穴，哥哥挖得是那么认真仔细，墓穴有头有身子，还有尾巴，甚至还有耳朵。子玉三人埋好老猫恭敬肃立、默哀，久久不肯离去。

　　子玉就想，一个对老猫如此深情的人，后来却为何会对老娘如此无情呢？而老娘除了心疼儿子，除了说“我知道，我知道”，却从不怪他。为什么就成了这样呢？

　　她想起了一九八九年，那一年哥哥是北京公安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北京戒严一个月，妈妈便突然老了，哥哥从此也变成了另一个人。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变了？哥哥从不说，谁也不敢问。

　　子玉在刹那间突然领悟了妈妈老说的“我知道，我心里知道，我的儿子我知道”。可怜可敬的母亲，她以自己宽阔的胸怀包容了儿子的不恭与伤害，以所有人都不曾有的细心体察了儿子的痛苦与秘密，以自己瘦弱的肩膀帮儿子撑起一片天空。

　　子玉闲来无事时也喜欢画一些白描画。

　　一天，海澜去看望她时，她正在画一幅仕女图，还只是淡淡的轮廓，依约可见双手纤纤，面容婉丽，目若含情，拨琴有声。旁边有一些花鸟画稿，有含笑、玉兰------笔触之间，风骨即显，似无色却绚烂，不语婷婷，风情万种。

　　海澜忍不住啧啧一番赞叹。

　　阮强又发短信来了：“老婆，电话打得你是否讨厌？其实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平淡而乏味，但是有个人那么为你牵挂，我想平淡中也不乏有点别样乐趣，也很欣慰和幸福吧。我却不曾得此荣幸，想想是否可悲啊！”

　　子玉看完轻叹一声，沉思片刻后她给阮强回了信：“我知道你现在对我真的很好，我应该感激你、回报你。可当我想要回眸一笑的时候，你身后的那些事那些脸就会像鬼魅一样狞狰狂啸而来，席卷了我的热情、柔情与温情。生命中有很多伤害可以忽略、忘记，可有些伤害过于深刻，以至于连梦里也无法轻松。比如被自己所鄙薄的人和事所伤害和侮辱，那是一生也走不出的梦魇，那时我的心就会冰冷如铁，无法苏醒。家，对于你还有很多人来说是容纳和再生幸福的摇篮，我也曾这样憧憬。可如今，它是永远插在我心口上的一把利剑，很久，也许更久以前，我就早已被刺死，化作一只无家可归的蓝狐，在旷野里久久地流浪。”

　　回完信，子玉觉得轻松了许多。她长吁一口气想，阮强看完会怎样呢？

　　怎样都随他吧！她不想再费神去假设什么，天要下，娘要嫁，由他去吧。

　　阮强没有马上回信，傍晚的时分，短信来了。

　　“蓝狐老婆，你在讲什么童话？后来呢？不能就这么结束了。我这几天一直加班，真的有点累，不过想到明天就能见到你，心里不免又有几分轻松愉快。”

　　海澜又来到子玉家的露台上，今天两人谈起了秦枫，一位诗人。一番欣赏之辞后，海澜提议子玉去看看他的博客。

　　子玉在秦枫的博客上留了言，留言的时候，似乎很激动。

　　过一阵子，偶然去看，上有回复：“感谢来踩，还留下这么精致的语言。”

　　又过了几天，子玉在网上加了一位叫“枫林山庄”的网友。她给枫林山庄写了封信：

　　想不想听听红雪邂逅枫林山庄的故事？

　　我的家独居西山脚下，祖辈们也许都是热爱生命或具浪漫情怀的人，所以我的家房前屋后总掩映在梨树、杏树、桃树、槐树、柳树、香椿树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树木中。爷爷是个杏林中人，所以屋后有竹子、五加皮郁然成林。院中也不乏芍药、川芎、牡丹、月季等，一丛丛、一簇簇。春有群芳竟艳，冬有玉树琼花。

　　我家门前有一片几十亩的苇园，风过一望浩荡婆娑。对于一个在河滩上玩大的女孩来说，那秋天雪白、飘摇的芦花竟要比院子中的花儿缤纷、灿烂。面对她们，似乎面对着太湖的浩淼烟波，心中有无数悸动。只是当眼睁睁看着她们饱受寒风凌肆而不再从容飘逸时，我的心中总漾起许多疼痛与无奈。

　　十六年前，大约高中时代，无意中读到您的一篇散文，写的是静云山的芦花。读完那篇文字后，当我再回故乡，面对那一片心爱的芦花，我心中的疼痛似乎得到了很多慰藉。您的名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不经意地却永久地印在我的心头。我总惊叹，丹阳竟有一个能写出这种文字的人，他一定像他的文字一样清秀、飘逸和睿智。真不知他在哪个角落里。如果有一天能够凝望他的目光一分钟，我将永远领略幸福和满足的含义。可那只是一种梦想而已，梦中你的目光和我想象的一样。

　　时光过得真快啊。星星一眨眼，人间数十年。我却总未找到梦中的那种目光。

　　大约是两千零六年吧，有一次，在一家小小的但很精致的服装店里，在我欣赏完某件衣服后，无意间回眸，我意外地撞上一道目光，陌生人的目光，人陌生，可目光却似不陌生。短短几秒恍若隔世，我仿佛撞见了失散在前世的亲人。那才情灵秀，那忧伤和悠远。我愕然，我刺痛，我努力地想要回忆。一定是我的表情吓到了他，他收回了目光，转低了头。

　　走出服装店，一街灯火寂寂迷离，我迷失得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是在天河岸边徜徉或是在孟婆桥头张望？无法割舍的是心中那一抹悸动和疼痛。他是谁？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那一次目光的邂逅虽未击碎心中的疑云，却像当年的芦花一样一直在我的心底蔓延、飘摇，在不经意的回眸里，在月朗风清的夜晚，在一首曼妙的曲子中，在某幅飘渺的画前，在一段斐然的文字里，总能找到他的影子和潮声。

　　可笑那时的我过于过于孤陋寡闻。我很少看电视，尤其是丹阳有线。一次偶然的机会，由于某人的推荐，我留意去看了丹阳之声，于是我终于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难怪有那样的目光！可喜的是和一直飘忽在我梦中的目光一样。

　　人生总是因为这样美丽的邂逅而更幸福、更精彩。

　　后来在聚光灯下也曾数次与你相逢咫尺，只是聚光灯太亮了，我无法感受你的目光。人远天涯近!

　　第三次邂逅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多想能再次凝视你哪怕几秒，我的熟悉的问候已呼之欲出，可我知道你却并不知道，尤其是像你这样习惯在聚光灯下生活的人是否也能看见萤火虫的微光？再次回眸，发现你竟也转身了，可是并未遇见你的目光。

　　人的一生有些时候有些美丽常常就永远地错过了，像我这样一个随心所欲，不为名所吸引，不刻意读书又没有结识欲望的人，也许注定了要错过很多美丽。那时我就想，红雪与枫林山庄的邂逅史将作为永恒的传说而没于洪荒了。

　　奇迹就在于一打公式能换取一个例外。

　　虽然我有意错过一切，却总有一些你无法错过的人和事。有一个好心的情绪复杂的人含糊提议我去读您的《思一泓水》。我是一个性情乖张但不乖的人，一个甚或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个不是那么听话的人。比如对于介绍我去认识一个我自以为自己已熟识的人，我常常不以为然。尽管我只读过你的一篇散文，我竟常想从你的目光里我也许已熟悉了你主要的文字。太狂了吧!见笑了。但那时我的确这么想。

　　走进你的博客纯属偶然。尽管我以为自己已很熟悉你的文字，当它们真地站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惊诧了。梦里赏花和园中赏花究竟不同。心中那一圈涟漪在湖面上无限扩大，扩大到我的梦中，曾经邂逅的那一道目光从云端飘落在我的天花板上，在他的注视下我已无法安然入眠。

　　不过想到那一缕十六年都得不到一个吻的秀发，我也就释然了。相形之下我的心愿被错过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真正给我接近你的勇气的是在读了你的《暗香盈袖》和你的回复留言之后，你对那朵不名贵的花的爱怜的目光让我产生了某种幻想。

　　在偶然发现qq空间里有你曾踩踏的印痕时，我的无限扩大的涟漪在无数平仄之后终于漾起了第一朵浪花。

　　昨天真的好一番忐忑。怕被忽略有失尊严，更怕从此黯淡了梦中的那一道目光。虽然只在梦中，但十六年来他的确照亮过我无数的梦境。那时无法告诉你其实能看见你的影子就已经感觉很温暖，哪怕不说一句话。相形之下，有时候人宁愿永远活在梦中。

　　感谢你的文字，枫叶一样的颜色。映红了我心中的那一道雪痕。你的耳朵摇起来好可爱哦！

　　疯言浪语，贻笑大方了。权作吃了一颗野李子好了。

　　故事讲完了，星疏云淡，月儿高悬，该睡觉了。

　　哈欠。

　　晚安啰！

　　红雪

　　又及：

　　对了，有件事一定想要告诉你，知道我为什么爱芦花吗？她没有牡丹芍药那样明艳、高贵，得不到春风的抚慰，她开在冷清的深秋，她柔软、洁白、飘逸、从容，倍受凌肆，却绝不离开自己的枝头，那怕直至干枯、死亡。永远永远，洁白、柔软。她，就像是我的母亲。

　　真的感谢你那篇关于芦花的文字，永远不会忘怀。

　　也感谢你肯给我这个空间，让我倾吐自己的心怀，这几天我已能够安然入眠了。这也许是一座雕像最后的泪珠，就让它永远莹然于眶吧，我不会再让它滴入尘埃，没于杨花。

　　冒昧打扰，致歉并感谢。

　　珍重！

　　红雪

　　从此，子玉再也没有上过网。她不想知道枫林山庄看过这封信的心情，也不想知道他是否有回信给她。

　　她依然日起而作，日落而息。

　　闲暇时会画白描，或者一曲音乐，一杯茶，一本书。

　　这一天，海澜又在露台上和子玉侃侃而谈。

　　“子玉，东山魁夷的画你喜欢吗？那湖水真是太绝了。静谧中隐藏着点点縠纹，子玉------”

　　海澜眨巴着大猩猩一样的眼睛扭头看，子玉已经睡着了，脸上有淡淡的月光和淡淡的笑容。

　　二零零九年五月初稿

　　二零零九年六月誊写并修改

　　二零一零年四月二次整理修改

　　2009，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