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英格兰(小说)
luyued 发布于 2011-04-06 09:55 浏览 N 次【注:本中篇发表在《大家》大型文学期刊·2008年第5期】
眺 望 英 格兰
(中篇小说)
作者 吴亚丁【深圳】
一
老凡得知妻子何茶香要跟约儿去英国留学陪读,就预感到大事不妙了。
本来,哪个家庭不乐意让孩子出国留学呢?只是,老凡知道自己是个乡下人,没有太多的社会关系,来到深圳能够生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他半生打拼,在东门老街有间赖以谋生的化妆品小店。日子慢慢的有点滋味了,尽管还不太能满足妻子的虚荣心。但他没想过要将女儿送去留学。
妻女下午飞往英国。在老家安徽乡下的镇中学念书时,年少的他,倒是曾经憧憬过那个神秘的国家。没料到这把年纪,他还会与那个陌生的地方发生莫名的联系。
都怪茶香。茶香师范毕业,人漂亮,还会些琴画。茶香是湖北人。在家乡,集美女和才女一身,骄傲着呢。可是在深圳,这里全国才子才女荟萃,她要比试,只能落个鸡立鹤群的屈辱。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活得抑郁寡欢。好在时光荏苒,当年的孤傲已化为一缕感伤的轻烟。在平庸和缺乏诗意的生活里,她把今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她待女儿亲密而严厉,乖巧的女儿也很争气。老凡留意到,在她坚韧和平静背后,似乎一直深藏着一个女人的寂寞和渴望。不久前,女儿升高中,她突然提出要送孩子出国读书,让他一下子措手不及。鸟儿羽毛丰满要飞翔很正常,可是鸟妈妈也要弃巢贴着孩儿一块儿远走高飞,就不太容易理解了。
唉,出国就出国吧。在深圳这个相对富裕的城市,在周围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们的生活中,不是有很多这样活生生的案例吗?再说,老凡也不想逆妻子的心意。他的几个好朋友提醒他,不要一不小心,将短暂的离别演变成长久的分离。
不过,茶香彷佛去意已决。她怕丈夫阻拦,还格外温柔。
我知道你也不想我们走。她委婉地说,但是说起来,我们只有这样一个宝贝女儿呀。为了女儿的前途,还是出国读书比较好。
女儿的前途?这倒是个问题。真说来,这还不仅关系到女儿的前途,也关系到他们全家的未来。要是女儿出国能够带他们全家出国,那好像也不错?别人有儿子,他们只有女儿。对于他们家来说,未来都压在这个女孩弱小的肩膀上。如果女儿出国能够给全家创造一个新未来,那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胆的谋划。这样想,他不由得兴奋起来。虽说女儿出国要花去大半家财,但他是男人,丈夫和父亲。他毅然尽全力筹集了办理约儿赴英学习种种费用。又给她们兑换了1000英镑现金随身带着,才稍稍感到心安。
妻女下午飞往英国。
老凡穿着平时不怎么穿的笔挺西服,陌生的模样,沉默着陪妻子和女儿来到宝安国际机场。天空乌云低垂。这样的天气,两只孤单的鸟儿能顺利飞走么?他的心情有些闷。并且,也开始隐隐有些后悔。只是木已成舟,现在再后悔来不及了。好在他邀了自己小店两名店员阿菊和鲁小梅同来。他想给这简单的送行增添一点闹热的气氛。
阿菊?茶香听见过丈夫嘴里说这个名字。那好像是个能干的女孩?没想到她竟如此漂亮。看起来茶香是低估了老公的审美能力。她满腹疑团,目光飕飕的,像纷乱的小刀子,在阿菊身上寒光闪闪地扫来扫去。阿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老凡见状,赶紧扯了另一个话题想要遮掩过去。他说阿菊她们很关心她,争着要来送她呢。
关心个鬼!茶香哼了一声。老凡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跟女儿寒暄。约儿正是开始懂事的年纪,像妈妈一样秀气的眼睛,泪光闪烁,不停地点头。
好在机场响起了女播音员的声音。飞往英国的航班要登机了。茶香与丈夫轻轻拥抱了一下,然后有些气恼地推开他,拉着约儿走。约儿不舍得父亲,一只手恋着母亲的手,一步一回头却去看爸爸。
老凡微笑着招手。笑着笑着,眼睛里慢慢地盈满了泪水。他怕旁人看见,就愣支着不动,脸上的肌肉僵硬起来,滚烫的泪水,终于刹不住车一般,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忙像个孩子那样捂住脸。但是,泪水依然不争气地从指头缝里汨汨浸洇出来。
二
妻子和女儿走后,老凡的生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再也没人为他做饭了,他只能胡乱煮些面条或米粉吃。曾经的热闹也已成过去,家里变得愈发冷清。每次推开房门,他都会产生幻觉,仿佛茶香仍然在厨房忙碌,约儿仍然在小房间写作业。等他依次推开那些空空如也的房间,心情便立刻黯淡下来。
她们不在了。
是的。她们出国去了。她们去了英格兰。
英格兰在哪里?
英格兰是在西方吧?约儿的小房间正好朝西。朝西的房间热,夏天就不太愿意呆在那里。可是老凡家房子小,西房也得住人。好在约儿懂事,不介意。现在,约儿走了,房间空着……
每次走进这间西房,他都习惯性地推开小窗,对着遥远黑暗深邃无边的星空发呆。对了,她们母女俩该到了英国吧?她们该在伦敦某一个街区住下了吧?
老凡正在窗边胡思乱想着,店员鲁小梅气喘吁吁跑来。凡老板!凡老板!鲁小梅的小胸脯一颤一颤的,把老凡从冥想中硬扯出来。不得了,一群陌生人在砸我们的店!
老凡听了,吓了一跳。老凡在东门老街开的那间巴掌大的化妆品小店,原名叫巴黎春天。名字据说跟法国巴黎一间著名大型百货公司相同,康仔曾经笑问,你不怕人家说你侵权?老凡狡黠地笑而不答。茶香和约儿走后,他把店名改为伦敦春天。因为宝贝女儿去伦敦了。
老凡好像记起,不久前确有个黑脸壮汉跟着个沉默寡言的帅气小伙来过小店。许是那小伙子看上阿菊了?黑脸汉子放肆地挑逗阿菊,阿菊不敢搭理他们,更不敢跟他们走。……老凡那天正好去店里。见到老凡,他们冷眼问他,在他们的地头上混,要交保护费。保护费?老凡一头雾水。
那黑脸汉子歪靠在柜台上,吐着烟圈。
别装傻了。不交也可以,把这个漂亮小妞给我们文哥好了。
那怎么行?老凡生气了。
黑脸汉子恼羞成怒,威胁了几句,扬长而去……
老凡赶到东门老街,可怜伦敦春天已是一片凄惨,变成了伦敦秋天。店面砸烂,化妆品散落一地,仿佛秋天飘零的落叶。几个女店员像农村孩子在田地里拾麦穗那样,哭泣着低头收拾着满地散乱的化妆品瓶子。
阿菊是店长。老凡问,阿菊!阿菊呢?
有人告诉他阿菊被闻讯赶来的民警,送到医院去了。
老凡赶到病房门外时,接到警察的电话。他一边接电话,一边突然出现在病房前打电话的胖警察的跟前,把警察和护士都吓了一跳。病房里,两位女店员鲁小梅和春燕都在。而阿菊呢,已经睡在床上。看情形,护士已给她打了吊针。她的右胳臂裹着重重白纱布。一位年轻俊秀的男警察正在整理笔录。
他们将老凡叫到一旁问了些问题。他将知道的情况包括猜测都讲述了一遍。胖警察递过一张印着“有困难找警察”几个字的名片说,有情况就打那上面的电话。
人走了,屋里陡地安静下来。鲁小梅和春燕争着说,阿菊右臂骨折呢,那些家伙用铁棍见东西就砸。好在有群众打110报警……老凡安慰她们,然后安排她们回家。自己跑到外面的餐馆,给阿菊买了份客家清炖鸡。
都说四川女人娇小玲珑,聪明伶俐,阿菊恰好是这样的女孩儿。她平时小嘴唧唧喳喳的,特喜欢说话,客人即使不买化妆品,也愿意停下跟她说话。所以只要阿菊上班,生意总是很好。
现在她受伤了。老凡很内疚。正想站起到外面走走,不想却瞥见阿菊眼睛闪动,眼角一行清泪流下。
我的手会不会断啊。她低声哭泣着说。
老凡心有不忍,就赶紧安慰她。殊料这样,阿菊反而哭得更厉害。可能一个姿势呆得太久,阿菊想要动一动。可是只轻轻一下,就疼得直咧嘴。
他当初招聘她时,没有问过她家庭情况。此刻,他在考虑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来深圳。
阿菊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她说她没有爸,只有妈和弟妹。她的妈妈身体不好,小弟还在上小学,妹妹初中才毕业。老凡叹了口气,明白了。阿菊的家实际上全靠她一个人养。怪不得她每个月工钱都寄回老家。
她家里不来人,他的费用就节省不少,麻烦也会少。这自然是好事。但他并不为此高兴,相反觉得有些沉重。阿菊郁似乎想动身子。一阵钻心的疼痛又令她泪光滢滢。
你想干什么?老凡问。
阿菊的小脸瞬地绯红起来。
老凡又问,是不是要上厕所?
阿菊害羞地低下头去。老凡忙去喊护士来扶她上厕所小解。护士扶着阿菊,一瘸一拐地去来,帮她躺下,然后才出去。阿菊怔怔地望着邻居的床头柜上盛开的康乃馨发呆。老凡听说,那张病床是个中年妇人,快要痊愈出院了,正被家人接了回家吃饭。老凡听见阿菊嘀咕说,这花,得花多少钱啊。
老凡就告诉她说,他的老家安徽黄山,春天里,田边山里,到处都是盛开的野花,油菜花啊映山红啊,什么都有,满山遍野的……
哪知阿菊并不以为然,只是嘟着嘴说,有什么稀罕?我们四川老家不也是一样的么?不花钱的,哪里都有得看。只是再好看,也没有这样花了钱的好看呀。
老凡不由得有些尴尬。好在阿菊算是有些善解人意,只是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就知趣地没有再说下去。
窗外夜色如水。门不经意被人轻轻推开。来人探头探脑的,老凡一看原来正是康仔。康仔三十来岁,广东潮州人。他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身材,白白嫩嫩的脸庞。他喜欢喝茶。以前,两人常常呆在一起喝功夫茶。他们初来深圳时同在一家小公司打过工。后来康仔离开公司,在华强北开店卖衣服。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老凡很惊讶地问。
康仔嘻嘻地说,我才从香港进货回来。去找你饮茶,不料你店里好像发生骚乱一样!——不是遭打劫了吧?
老凡叹口气说,别提了。
康仔轻手轻脚地走近床铺来,点起脚尖看了看熟睡的阿菊。哇,好靓。他惊叫了一声。
老凡说,别吵醒她!刚睡着呢。
康仔问了情况,才知道原来发生了大事。他说,为什么不早告诉他?他舅舅就在这医院里工作,并且正好是骨科大夫。
次日,康仔舅舅来病房查看,笑眯眯地问,她是你的女朋友?上次那个呢?
哪有上次?康仔尴尬地嘻嘻笑着,想要遮掩过去。
舅舅也不深究,只是说,果真是我未来的外甥媳妇,我可得亲自看看。
这话正中下怀,康仔赶紧接着说,当然当然!舅舅快看吧。
舅舅遂戴上老花镜,亲自下堂,为她把脉问诊正骨敷药。
阿菊住院后,康仔竟然不避讳老凡,天天来看她陪她,弄得倒真像他的女朋友似的。老凡很恼火,但是又不便发作,不由得暗暗叫苦。他知道康仔人不坏,只是嗜好追女孩。他也许是身体内雄性荷尔蒙太多,一见到漂亮女孩就两眼发亮。加之出手豪爽大方,所以,他追女孩少有失手。过去他常找老凡喝茶吹牛,海侃自己的辉煌战绩。他抠外省女孩的性爱情色故事,几乎可以写成冗长的电视剧一集一集地播出。仅从这一点看,老凡早就明白,这个家伙不是吃素的。
现在,女主角换成了阿菊。既然主角是阿菊,故事的发展就不能一样。老凡不能让康仔侵入他的领地。不知怎的,老凡最近发现自己每次想到阿菊,内心便会升起某种微妙温馨酸楚汇集的异样感。他不相信自己这个年纪还会有爱情。然而不管怎样,他常常觉得自己梦回少年,回到春暖花开的时光……
三
阿菊住院后,老凡得去东门老街伦敦春天小店照顾生意。砸店事件发生后,派出所隔三岔五会到小店巡游一番,照例问情况,记笔记。他们抓了几个人,后来证据不足就都放了。那个黑脸汉子,如果不是老凡竭力陈词,说不定也给放了。黑脸汉子威胁老凡说要他等着瞧,警察一看他气焰如此嚣张,便将他逮捕监禁起来。为了安全,上面最近又加强了这街区的安全保卫。也许那些砸店的人知道风声,暂时没来骚扰报复他们。
没有了阿菊的小店,仿佛没有了灵魂。老凡找鲁小梅谈,希望她能够临时顶替阿菊出任店长。鲁小梅也是个美人胚子,相貌虽不及阿菊,口才倒还可以,只是有些懒惰。她是鄂西一个县税务所干部的孩子,中学偷偷恋爱,被保守的父亲臭骂,一气之下,辍学逃离家乡跑到了南方。老凡让她代替阿菊,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女儿临走前,帮老凡在电脑上下载了QQ和MSN,还注册了E-mail。只是他一下子搞不清楚它们的功用。那可爱的小企鹅会说话吗?他一直纳闷这个会跳舞的小东西,与北极或南极有什么关系呢?至于MSN,他就更不清楚。老凡当年也读了点书,英语早就忘光了。平时做生意用不着电脑,没想到现在居然要用上这些玩意。女儿见解释不清楚,就总结说,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记住,从此以后,他就得靠这些东西与她们联系了。
正在头疼店里的事,约儿的企鹅跳起舞来。老凡用鼠标点击了一下。小企鹅止了跳动,闪出一幅文字页面来。
约儿问,在吗,老爸?
他寻找着密密麻麻的键盘,终于在一片黑色小方块中找到需要的按键。
他打:在。
约儿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老妈不小心将带的钱弄丢了。不知道是上街被小偷偷了,还是自己丢了。总之,妈妈一直当宝贝小心翼翼贴身收藏着的那1000英镑,在某个早晨,不翼而飞。
天呐!弄丢了?要知道,得卖多少化妆品,才能挣到这1000英镑啊。
要是茶香在跟前,他非得发火不可。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网络。对着电脑发火?在电脑上发火,要靠文字来表达,而打字是他的超级弱项。当然,他也知道,这类事责怪是没有用的。谁都可能出点差错。茶香这人那么节俭,不可能愿意弄丢钱的。她自己也知道,那是她和女儿在国外的活命钱。
所以他郁闷。英国刮风,深圳就下雨。老凡焦头烂额。自从茶香和约儿出国后,他的事业、家庭和生活,他的一切,诸事不顺。何止是诸事不顺呢?简直就是走下坡路。他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也许,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历一个又一个波折和打击。如果说十几年前来闯深圳,他还年纪尚轻,风华正茂,还能够面对一切,那么现在呢?
现在,他年届中年打拼半生,好不容易积蓄了一点财产。却在某个时刻,轻易地被一种心血来潮的行为,席卷而去。他感觉到,平民的财富是如此脆弱,看似稳定的生活,是如此容易土崩瓦解……
妻子和女儿在国外的生活费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日一日成为一个沉重负担。其实即使没丢失英镑,他也会很快感觉到迎面而来的生活重负的。即使他原来曾经反复计算过作过多种准备,也没有用的。生活不是这样的。生活中总有些突然的变数。就是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数,使我们的生活片刻间完全改观。
他一筹莫展。小店出事后,老凡在经济上蒙受了巨大的损失。现在,他的银行帐户上那一点儿存款也被迫挪作周转货款来使用。而她们在国外,却像嗷嗷待哺的小童急需要钱。
四
谢天谢地,总算捱到阿菊出院的日子。想到阿菊又可以上班了,老凡下意识地祈祷,希望苦日子快点过去。阿菊如果上班,或许能够将连续滑坡的营业额止住,伦敦春天或许又能像巴黎春天那样重现辉煌。现在,他只能靠阿菊力挽狂澜。他只有这一张牌。事情果能如愿,他也许可以喘口气。
也不能只是需要人家帮忙。是了,阿菊出院是件高兴的事,得隆重些才好。他想起那天阿菊看邻病床的鲜花时,呆呆的眼神……看起来,她是个喜欢鲜花的姑娘。喜欢鲜花的姑娘,一般也是爱美的。他一直惦记着这事,只是囊中羞涩,才一直没有给她买花。其实,他心里是舍得为她买一束鲜花的。
那天去医院前他有意识换了件干净的衣服,脸也刮得清爽。还特意喷了香水,散发出一缕清香。他出门径自去花店。他要送一束最美的鲜花给阿菊。
花店小姐笑吟吟的,甜言蜜语说不完。她说像他这样潇洒大方、一表人材的大老板,女朋友怕都多得数不过来。以后请多来我们店买花。我们按照贵宾VIP你。
他很尴尬,一时间张口不知道说什么。花店小姐误以为他腼腆呢。
玫瑰代表爱情喔。花店小姐热情推介地说,一束九十九枝的?又隆重又漂亮。OK?
九十九枝?我那么像大款吗?他吃了一惊。
花店小姐陶醉般地说,九十九枝送给女朋友,那才够气派啊。
老凡忙推辞说,不!不是女朋友……
花店小姐掩面笑道,老板,像您这样的成功男人,——有女朋友是正常的,没有才是不正常的。
老凡瞠目结舌,慌不叠口说,不是不是。不是女朋友的。
那是女儿?花店小姐恍然大悟的样子,伶牙俐齿地夸奖说,真是个好父亲!女儿多大啦?
十六岁。他回答得很快,可是立刻发现自己说错了。女儿的确是十六岁,可是阿菊不是。阿菊不是十六岁,阿菊也不是女儿。
花店小姐数着玫瑰。那就买十六枝?这个数字合适又吉利。花店女孩见他不语,就自作聪明地挑了十六枝玫瑰,细心搭配,又配了满天星,用黄色塑料小喷枪喷了清水。那些灿烂迷人的小玫瑰,顿时就像十六岁姑娘的脸,露出娇嫩羞怯的十六岁笑靥。
老凡想十六就十六吧,总好过九十九枝。于是付了钱,笨拙地接过鲜花,心情突然害羞起来。他感觉自己怎么像个小偷了呢?平时,平平常常的路面,平时,随随便便地走大街,过马路,搭乘公车,都那么自然。可是,现在却像被追捕的逃犯那样战战兢兢,在逃跑,在躲避。一路上阳光灿烂,可是,老凡却觉得内心那一点儿隐秘不可告人的秘密,怎么就这样平白无故,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呢?
花店小姐的声音彷佛还在耳边响着。她纤细的声音,像鸽哨一样追逐着他,她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和迷人,任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她:现在的成熟男人,都喜欢买花送给女孩子呢,你买才是对的!
是这样的麽?是这样的麽?他自己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啊。是的,他以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不过呢,今天他心里感觉更加奇妙和暧昧。他竟然也像那些有钱男人,竟然也像他们那样用一束一束美丽的鲜花来呵护和讨好女孩子麽?医院里匆匆行走的医生和护士们,望见他惊讶地停住脚,诧异他的浪漫。因为他们一直以为他是木讷寡言的。别人抱着鲜花,是没有人去诧异,去质疑的,可是为什么他抱着鲜花一出现,周围的目光就如此惊奇和探寻?他有些惶然,他不想让自己变得像明星那样光芒四射,成为众矢之的。
终于躲过太多质疑的目光了。老凡捧着鲜花,简直像捧住一团熊熊火焰,悄悄来到阿菊病室门口。门虚掩着,老凡迟疑了一下。毕竟是女孩子的病房。
透过微开的门缝,屋子里没人。阿菊哪里去了呢?
他轻轻推了推门,眼睛顿时像触电一般晕了。病床一侧,一大丛怒放的鲜花,先声夺人,像是把整个蓬勃的春天,都带进了小小的房间。
与那片热烈盛大的花丛相比,老凡手里的十六枝小花,立时便显得稀拉寒碜,可怜兮兮。他顿时沮丧和萎靡起来。透过玻璃窗,他一眼看见康仔与阿菊在病房的小阳台搂抱……
五
老凡慌忙不迭地逃回家。一路上,他沮丧,恼怒,羞愧。他亲眼所见,虽然只是一片目不暇接、纷至沓来的鲜花丛,却给他巨大的打击。他深深感觉自己老了。屈辱和悲哀,立刻涌上心头。
而康仔和阿菊他们还年轻,充满活力。他们激情四溢,生命像是刚刚开始,并且挥霍不尽。
而现在,他却已经老了。
那束精心挑选的,寄托了他无数梦想的弥足珍贵的鲜花,没有送到阿菊手里。那一群十六岁的玫瑰花骨朵儿,无声无息的,栽倒在病室冰冷的水泥地上。真的真的,中年的悲哀,真是难以言说啊。
他没料到,第二天康仔主动来找他道歉。老凡本不想理睬他,他想赶他走,又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两个男人沉默无语坐着,空气里流淌着紧张的因子。好在康仔聪明世故,懂得和朋友处理关系,懂得该进还是该退。他知道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所以他陪笑说,凡哥对不起啊,我不知道阿菊是你的女人。
谁说她是我的女人了?老凡没好气地说,人家还是个孩子。
难道不是?
这个你别管。
康仔笑嘻嘻地说,明白啦。凡哥喜欢,她就是你的。
你胡说什么?老凡恼怒地说。
我是胡说。康仔嘿嘿笑着说,保证不胡闹。
保证个屁。老凡闷闷地说。
康仔走后,老凡的心情特别失落。关于女人。关于友谊。唉,男人到了中年,问题太多机会太少。不,简直没有任何机会。明知道没有任何机会,为什么还要做白日梦?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老凡心里乱成一团。
也许,这世上确有心灵感应。
别人不信,老凡是相信的。那个夏夜,在这件事情刚发生次日,老凡接到茶香的电话。茶香以前从不这样跟他说话,这回直接问了个叫老凡瞠目结舌的话题。她用不高兴的口吻地说,老凡,你是不是有新欢了?
新欢?什么新欢?老凡吓了一跳。他尚不能从鲜花事件中自拔出来,兀自躺在床上思前想后,难过不已。没想到茶香竟然直逼他的软肋。如果,如果他不别出心裁,去送什么鲜花给阿菊,就不会生出这样任人宰割的软肋。他老凡,向来是堂堂正正做人的。
什么呀。他心虚地嘟哝着。
茶香说她本来是相信老凡的,可是最近她总是失眠,做梦。做梦,失眠。更要命的,是她的直觉系统特别发达,何止是发达?简直是神奇。关于神奇,过去老凡是经常领教她的厉害。这么说吧,他在她那里,像空气一样透明,基本上没什么隐私可言。
当然喽,老凡自己也犯贱。这个他不想说出来。他喜欢她,宠爱她,从来就乐于成为她的囊中物,任她把玩,且乐在其中。所以最后,他惧怕她。
也许,像茶香这样的女人,可以依赖某种直觉过活。并且她还懂得保持着一种不可理喻的神秘。你瞧,她现在就是这样。她用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屑地说,你早就知道的,我的第六感觉一向非常灵验的。现在你明白了?哼,你就别想抵赖。
老凡心理上或者情感上早就败了。顿时更加怯弱也就不奇怪。他的声音像蚊子一样。我哪里有抵赖啊。
而且,他也开始紧张起来。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仿佛感觉到,茶香像是能够细致真切地目击他的一切。她远在英格兰,山长水远的,却犹如长着一双女巫般洞幽烛微的眼睛。
茶香愤愤地说,你们男人都一样。不仅中国男人,连英国男人也是一样的。什么英格兰?什么法兰西?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一样。
什么?难道她在英国遇上了坏男人啦?还法兰西呢。老凡一下紧张起来。他决不能让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他妈的,在国内都没有出墙,这墙居然出到国外去啦?太丢人了。要是她一出国就这么放荡,那他还算是她的男人麽?
老凡激动起来:鬼佬?……鬼佬欺负你了?
茶香才不理睬他呢。你激动什么?什么鬼佬?人家英国男人才有礼貌呢。哪像你们中国男人?呸,中国男人更坏。
老凡歇斯底里吼道,什么我们中国男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喊什么喊?喊魂啊?茶香生气了。告诉你,什么也没有发生。
真的?你说真的!
茶香骂道,当然真的。神经病。
老凡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着实吓了一跳。
茶香愤恨地说,能吓到你?你才让我天天睡不着觉哩。我们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你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都知道。你的肠子拐了几个弯,我都知道。别看我远在英国……哼,你每天的行动我都一清二楚的。
老凡心中一颤,瞧她说话,简直跟侦探似的,——莫不是她买通了人跟踪调查他?
茶香只顾说下去。你还不肯坦白?还想跟我绕圈子?说清楚,你到底在那个小贱人身上花了多少钱?
老凡吓了一跳,背上冷汗淋漓。哪有的事啊。
茶香冷笑说,现在在医院住院不花几个钱,出得了院吗?怪不得不给我们钱了。
啊,她怎么知道阿菊住院的?是谁告诉她的?
你不用给我解释。大男人敢作敢当。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娘俩,就这么扔在异国他乡不管了?
怎么可能不管?怎么可能不管?他想告诉她最近生意一直不好,他没钱……唉!
幸好他跟阿菊没发生什么。真是上天有眼。老凡有点暗自庆幸。哎,说起来应该感谢康仔的,因为现在看起来,反倒是康仔救了他。
茶香恼恨地说,如果你不想养我们,就离婚吧。
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突兀地说话。在他,在他是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她离婚的。
茶香依旧愤愤然地说,当我什么也不知道?那天在机场我早就看出来了,别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女人最敏感的……什么?没有背着我?没有对不起我?……我不管你,离婚吧。
老凡很惊讶很难过。她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为什么现在一吵架她就提出离婚?她现在完全靠他经济接济啊。换句话说,她现在完全靠他养着。为什么她还这么说话?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也可能是她们的生活出现困难。人一遇到困境,就特别容易晕菜,就容易胡话。她心情不好是可以理解的。他郁闷难当。他赌气说,我知道了。我这就想办法给你寄钱去。
不是钱这么简单。茶香突然说,我们其实一直性格不合,是吧?
性格不合?老凡犹疑片刻,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想,以前在国内那么长时间,我们也没有性格不合啊,现在你出国了,就性格不合了?
事实就是这样。茶香仿佛有备而来。一点小事……就检验出来了。告诉你,其实在家我就受够了。
什么意思?老凡有点吃惊。
茶香绝然地说,直说了吧,我不想跟你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
什么?老凡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我以前不是没说,是没有机会说。茶香不理会老凡,继续说,以前没有说,也不等于我没有这样想。
她这些话,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她是有准备有计谋的。老凡的心痛苦得没法自持。现在嫌他没出息了。现在谈性格、裂痕和问题了。老凡很悲伤。他想,没钱就是没出息?说起来,他也不是没有一点钱。只看看这一次出国花了多少钱!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可是尽心尽责。在这个喝口水都得花钱的城市,钱是那么难赚……他忽然恨起这个城市来。深圳!这什么城市啊?为什么这个城市,别人永远比他有钱?为什么他辛辛苦苦许多年,却仍然没有钱?当初为了梦想赚更多钱,他毅然来到这座城市。本来,他可以喘口气;本来,他可以过比较安稳的生活。可是摊上茶香这么个女人……茶香啊茶香,你为何一定要去英国?
他不明白为什么茶香出国后,他们之间的分歧和矛盾越来越大。他很难过。在国内,他什么都让着她。人就是这么奇怪,你越让着她,她就越不在乎你。
虽然他能够感觉到茶香的绝情,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在悲伤和痛苦的心情中,他期望能够用自己的真诚和献身精神打动她。他近乎麻木地委托中介,很快将住着的旧房子卖掉,将钱寄往英国。他要证明,如果是为了她(当然,还有女儿),他是可以付出一切的一切的。他相信他们长达将近二十年的爱情和婚姻不会就这样轻易解体。他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真诚和无私。现在,他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当年来深圳,他就是这样。只是现在,他已经不复当年的年轻和勇猛。可是他得像刚来深圳那样从头开始。不得已,他在罗湖租了一间价钱便宜的简陋出租屋。只是,十几年过去,出租屋仍然不好找。城市愈来愈发展,城市也愈来愈富裕,而居住在出租屋里的穷人,却好像并不见减少。现在,他要回到他们的群体中去。那是他过去曾经熟悉的生活。
钱寄出去的那几天,他心里浮现少许安慰。他祈祷着她们能够度过难关,祈祷着茶香能够回心转意。他祈祷着他们的一切能够回到昨天。唉,这个世界夜长梦多。他祈祷着自己能够坚持住。他祈祷和盼望着约儿早点学业有成,如果可以,就在英国找到一份工作,那样他就能够跟着她们在一起。如果不行,就回国来。他唯一一个想法是,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在一起。一家人就不要分开。
他现在很后悔。当时为什么要让她们去英国?其实,约儿在国内一样可以受好的教育,一样能快乐生活。在国内有饭吃有房住有钱花。在国内过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踏实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去英格兰?
每天收档时,老凡若有所失,总是算错钱,阿菊便跑来帮他。阿菊从柜台后面拎出个袋子来,温柔地说,这是我学着煲的冰糖雪梨,我妈教的。吃了好降降火。她现在仿佛有些喜欢他了。他舔了舔嘴唇,那里满是血泡。
老凡能感受这种关注和抚慰,但是他并不开心。他不喜欢阿菊跟康仔的关系。
他闷声问,康仔没来找你?
阿菊脸一红,只是不说话。
他忽然感觉抱歉,就沉闷地说,我只是问一问。
他是来找过我几次。阿菊支吾着。可是我没有跟他去。
阿菊说康仔最近偷偷从香港进了一批外国旧衣服,给政府查到,被严厉地查封,还罚了一大笔钱。好端端一个公司,说破产就破产了。好在他舅舅帮忙,找人疏通关系,才没被抓起来。
老凡吓了一跳。怪不得好久没看见康仔了。他喃喃自语说,那怎么办?
阿菊茫然说,还有什么用呢?现在他的服装店也关了,也没钱了。我怎么能跟个没钱的男人?我还有妈和妹妹呐。
每个人活着都不易。老凡心里很感慨。幸亏她不知道我也没钱了,成了个穷光蛋了。否则她也许早就跳槽了。
阿菊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只是不经意地说,现在他、他跟鲁小梅好了。
老凡听出来阿菊心里有那么一点嫉妒,他在心里骂康仔简直不是个东西。不过,他很快就原谅了康仔。因为起码康仔尊重了他。康仔说,他不会再找阿菊。人家真的就没有再找阿菊。起码这个广东仔说话是算数的。
他们无言地走出店铺。老凡突然瞥见东门老街幽暗的转角旮旯处,依稀站了一个人。确切地说,那是个黑影。哎,是不是眼花了?那恍若熟悉的身形动作,可不就是那个沉默寡言帅气小伙子?啊,不就是他带头砸了他的店?一想到这个,他立即激动起来。店里的一切衰败,全是因为这个混蛋!……他拔脚跑过去。可是,那家伙刚才还懒洋洋倚靠在脏兮兮的墙边张望呢,怎么一眨眼功夫又不见了?
老凡站在墙边发呆。阿菊好奇地随后也跑来。她不明白老凡为什么突然飞奔来这黑暗的角落。四周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呀。老凡没跟她解释,也没有流露自己的恐惧和担心,只是说,走吧。
她跟着他,抬头望着百货商场闪烁的霓虹灯,脸上有些迷茫。她是一个从小在四川北部地区乡间生长大的女孩子,远道来到这个繁华热闹的南方城市,一切都是新鲜的。至于她心里念想些什么,老凡是不知道的。他低头瞅了瞅她光洁年轻的脸,没有看出什么不同来。只是觉得,她是一天一天慢慢成熟起来了。她喜欢笑,喜欢说话。不过,跟老凡在一起时,她不多说话也不多笑。当然,她不笑不说话,并不代表她不尊重他,也并不代表她不喜欢这个跟她一样年轻的城市。
六
老凡担心和惧怕茶香充满醋意的猜疑与威胁。所以他暗下决心,今后要努力摆脱这困境。他提醒自己,今后还是要多让着点茶香,还是不能跟她吵嘴。妻子带着女儿孤居海外也不容易,他要理解她体谅她。事实上,她们也并不是在国外享福。她们其实也是在为这个家,为今后的好日子,一起在奋力拼搏。
就在老凡自我批评时,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老凡没想到,那以后茶香竟很少再打电话来。起初老凡还不觉得怎样,只是小心翼翼地想,这样也好。但是,这一忍耐,就是数月。他不能接受这样寂寞而毫无沟通关系。
生意仿佛也跟着闹别扭,越来越差。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茶香而发生的。为了茶香,他最近几个月来都一直有意识保持跟阿菊她们的距离。上班时他不苟言笑,埋头干活。姑娘们紧张起来,无心销售,也不敢跟他说话。
这结果,是使整个伦敦春天笼罩在愁云惨淡中。老凡开始恐惧起来。现在,他感觉缺钱是如此压抑和可怕。多少个夜晚,他看着盒子里的纸币像老人的头发一样是愈来愈少,就不禁心惊肉跳。对于他这样一个做小生意的人,要想像城里的达官贵人或者白领金领们那样供妻女异国念书,分明就是在不自量力地分期供着一所耗费巨大的豪宅。
日子就这样局促地挨过。他自己每天粗菜淡饭,努力节俭,期望从嘴里节省出每一个安稳日子。当然,有时老凡也亲自上柜台照顾生意。其实那用不着他的,因为他来也没什么用。他不懂得一个憔悴的大男人站在那里,女顾客会很不爽的。现在没有任何人告戒他。那些店员们,竟相慵懒地伸展着小蛮腰,涂口红,修指甲,花枝招展,爱理不理的。
正在郁闷不知道该怎么责备这些女店员,康仔来了。康仔笑嘻嘻地说,凡哥,好久不见啊。
老凡没有说话。昔日的朋友,现在却没有什么话好说。有,也是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那的确是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们总是为了女人而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冲突?此刻,他宁愿将那些不快统统忘记掉。不过,看起来,康仔似乎忘记得更快。两个男人,似乎在内心都不愿意为了一个女人而失去难得的友谊。
老凡起初以为他要找阿菊。他现在想,由他去吧,自己应该从中退出来。后来忽然就记起,阿菊不是说他现在跟鲁小梅好麽?跟女孩子打交道,他其实不擅长,更不是康仔的对手。当然,现在他也没有兴趣去做康仔的对手。
真是大难不死。康仔自己叹息着说,凡哥你知道不?兄弟我差一点进去了。
老凡沉默着。
康仔真诚地说,还为阿菊的事生气?不要让一个女人影响我们兄弟的关系。
老凡孤傲地说,她不是我的女人。
康仔当然有不同的看法,他慨然说,一个男人有几个女人算什么?她是你的就是你的。只是你没有告诉我。不过小弟我也没有对不起大哥你。
老凡摇摇头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康仔拍着胸脯说,兄弟我是绝对不会跟大哥抢女人的。你放心好了。
老凡沉闷地说,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嘻嘻,真是大哥风范。晚上请你喝酒。康仔夸奖说,这么说,我可以跟阿菊说说话了?如果可以,我想重新调整一下两岸三地关系。
老凡想,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阿菊不是说他现在跟鲁小梅了麽?怎么还打阿菊的鬼主意?他朝店里努一努嘴,正好阿菊和鲁小梅都在。她们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不知在闹什么玩。见康仔来,阿菊的小脸一歪,不理睬他。鲁小梅却迎上来。康仔偏不跟鲁小梅说话,他诞着脸去找阿菊说,阿菊阿菊,你这么快就忘记你大哥我了?
阿菊有些窘,冷淡地说,忘是没忘记,不过也记不起来了。
康仔嬉皮笑脸地说,嘻嘻,这是什么话?怎么听不懂?
阿菊也不瞧他,说,中国话。你是中国人都听不懂中国话,你还是中国人吗?
哎,我会不是中国人?康仔笑嘻嘻地说。阿菊啊,我原不知你是大哥的人——我有得罪的地方,请原谅啊。
什么大哥的人?阿菊惊奇地问,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有得罪就好。康仔笑嘻嘻地说,我希望没有得罪哩。说罢,他自己找台阶下,说要邀请大家一起去吃饭飙歌。他说主要是好久没见到凡哥了,一定要一醉方休。
你都没钱了,还这么乱花钱。阿菊哼了一声。鲁小梅在那边不高兴,她怪康仔冷落了她,红着脸,挣扎着要离开。康仔赶紧又去安抚她。好在鲁小梅是个心儿浅的女孩儿,兼之又喜欢康仔,假装做高傲故意固执了一会,很快就放弃了坚持,弃甲溃逃。
那天康仔表现十分慷慨大方,他真诚希望弥合跟老凡的关系,所以很舍得花钱。何况还有众女孩新鲜甜美话语的轮番润滑,也就尽释前嫌。大家酒足饭饱后,又到春风路的KTV飙歌,一夜尽欢。
茶香依然没有什么音讯。有时老凡在网上跟约儿聊天,茶香再也不像平时那样在旁边时不时插话。现在老凡甚至不知道她的行踪。
老凡闷闷地问,约儿,你妈总不在家?
约儿支吾着说她也不太清楚。她说她只知道老妈最近经常去伦敦的中国城学英语,可能是交了不少华裔新朋友。那天老妈无意中还说过她还想去打工呢,不过没见她真要去。
老凡哦了一声。他知道,茶香自从嫁给他后,过的虽不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也没太多操劳辛苦。细皮嫩肉的一个小家碧玉,哪会打工啊。
又一日,约儿突然发了个紧急求助的消息,说原房东不肯让住了,要她们在一周之内另寻房子搬出去。她们已欠多月房租。她要老爸赶快救急。
欠房租?怎么一直没听她们提起过?茶香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他?以前寄的钱都用做什么了?
没料到茶香今日竟待在电脑旁,她平静中带有挑衅地说,你可以不管。——反正你也不想管。
老凡愣住了,什么叫做可以不管?不想管?难道有人替他管?老凡的心有点乱。茶香对他跟阿菊的事仍旧充满兴趣和嘲讽。
茶香阴阳怪气地说,你跟那个四川小妖女,叫什么菊的,现在快活死了吧。
老凡听到她提到小妖女几个字,就不高兴。可不可以说点别的?
茶香挖苦说,我只是关心你。一定要说别的,那就离婚吧。
老凡好歹还是个血气男人,这回听了终于发怒,就狠心说,你现在张嘴离婚,闭嘴离婚。离就离!谁还怕你?
茶香冷冷地说,我们也不要说谁怕谁。就这么定了?
老凡哼了一声,闷声说,我老凡说到做到。只有一个条件,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想离婚?
茶香有点难堪说,不说可以吗?
老凡也很固执,决不让步说,那你休想离婚。
那边沉默了片刻,就说,一定要知道?
老凡愣劲上来了,闷声闷气说,死也要死个明白。
茶香说,不说不是更好?
老凡于是发狠说,你若说了,我立刻离。
这可是你说的。茶香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所以立即接嘴说,罢罢,早说也是说晚说也是说。为什么要离婚?实话告诉你,我爱上了别的男人。
七
老凡根本没有想到茶香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他分手和决裂。不过,他知道,女人一旦狠下心来,是很冷酷的。茶香也不例外。
老凡深受伤害。那天以后,他每天在惶惑、不安和极度痛苦中度过。他与她的关系,既已如此,看来是没有什么可能恢复的了。现在,他尽量避免想到茶香。他不能去想她,不能去想他们的往事,一想那些,他就心痛不已。
后来,他甚至避免与她在网络上相遇。他不愿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绝情。这样时隐时现尖锐难耐的痛楚,像严寒冬季的风湿关节炎,令他痛不欲生。
那一天胖子康仔又来找他饮茶,不经意说到他舅舅从欧洲回来。他还不知道老凡跟茶香的关系已经进入严酷的冰冻期。
康仔热切地说,凡哥,你说怪不?我舅舅竟然在伦敦会认识茶香姐!伦敦那么大个地方喔。
老凡不想提茶香,他也不想让康仔知道他们夫妻现在的垂死关系。他骂道,伦敦?你舅舅不是在中医院么?什么时候调到伦敦工作了?连你也来骗我。
调到伦敦工作?康仔有些疑惑说,听我说,在市中医院工作的是我的二舅,从欧洲回来的是我的大舅。
老凡将信将疑。你有两个舅舅?
康仔说,两个?三个舅舅也有啊。还有一个小舅舅在广州一个区政府里做小官。只是没告诉你。我妈家兄弟姐妹多得很。
康仔的大舅回粤东老家了。康仔说他一周后返深。老凡想起茶香有许多疑团搞不清楚,就想,也许康仔大舅能够提供点什么,帮他弄明白茶香在伦敦的情况。那样,他或许才能真正死心。
一周后康仔大舅如期回深。他们在佳宁娜酒楼见面。大舅年过六旬,脸色红润,保养很好。
康仔笑嘻嘻说,大舅,那天你说的茶香——外国名字叫什么啊?你知道么?她就是凡哥的太太。
大舅回忆说,珍妮啊?知道知道。她中文名字是叫茶香,是你们深圳去的嘛,噢,原来是凡老板的内人啊。她现在伦敦有钱的华人圈子里是个活跃人物。舞跳得好,人又漂亮……凡老板真有福气。
老凡过去从来没过问茶香在伦敦的日常生活。茶香经常在伦敦有钱的华人圈子里交际?她常去跳舞?还结交了许多朋友?这些情况,他以前根本不清楚。
他只知道,结婚前茶香是个喜欢文艺的女青年。结婚后,她就不怎么出去玩了。她在家里相夫教子,是个安静女人。他有些怀疑康仔大舅关于茶香在伦敦的生活描述。
再说,凭他寄给茶香的那点钱,她也完全不可能去过那种奢华的生活。老凡一度怀疑康仔大舅也许认错了人。只是他说的姓名、城市、个人特征,还有基本情况,无一不相吻合。不仅如此,康仔大舅说是伦敦有钱的华裔男人介绍她进入那个富贵社交圈子的。他不敢往下想。羞耻和愤怒像热带地区疯狂生长的草木一样,在老凡胸中迅速积蓄和长大。
康仔不停怂恿着大舅介绍伦敦华人界各种趣闻逸事。大舅国外的生活平静,回到国内就来到一个喧哗的世界。他很开心有沉默而善于聆听的听众。不过,他还是注意到面前这个中年男人的神情发生了变化。
大舅恰当地表示了关切,他问,凡先生,你没有什么不适吧?
老凡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没什么。喝酒。康仔,你帮着招待好你舅舅。
康仔就跟大舅说,凡哥怕他太太在伦敦人生地不熟的,没人照顾,所以一直很担心。
大舅听后沉吟了一会儿说,凡先生,尊夫人聪明活络,又有凡先生的经济支持,生活自然不成问题。只是她年轻貌美,独居异国,终非长久之计。你还是要趁早过去团圆。
这餐饭吃得艰难。好歹吃完,老凡将杯中剩酒仰头喝尽,起身告辞。从酒楼出来,冷风一吹,不胜酒力的老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楼道里几位身着旗袍的妙龄女郎朝他眉目传情,他也视而不见。此刻他的身体内部,有一股难抑的热流在奔涌激荡,他口干舌躁,头晕目眩。……啊,怪不得最近一段时间茶香很少来电话!怪不得她即使需要钱口气也愈加冷淡!怪不得她越来越敢于指责他的种种不是!……想到这些,他脸色煞白,先前隐藏不现的乖戾命运,现在终于露出它的狠毒和狰狞面孔。走出电梯,他没注意到大厅外转角黑暗处,有数双贼亮贼亮的罪恶眼睛,彷佛像不祥的命运在紧紧咬着他……他们打算乘人之危,一拥而上,恶狠狠地报复他……前面是高高的台阶,延伸而下。可是他软绵绵的,却踏了个空。顿时,他的身体在空中飞荡起来,仿佛小船在海中颠簸……他只觉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八
所幸,老凡受伤不重。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不太严重。不过,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执意要从医院出来,医生仍是不肯让他走的。医生认为他不完全像是摔交所至的伤。他的身体和头颅都有物体击打所呈现的特征。这些征候与摔交所至的伤混合在一起,让医生们诊断起来有些困难。虽然还不能肯定他受的伤有多重,他们却认为他的大脑应该是受了内伤,而这内伤因为老凡的不配合,现在尚没有真实地检查出来。进医院的原因也不一致,老凡自己说是摔了一交,而送他来的的士司机则说是打群架。的士司机说,他被一群黑衣男人疯狂毒打,那伙人下手狠极了……不管什么原因,老凡都不同意住院。老凡不同意是有道理的。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已经没有钱让自己再做这样那样名目繁多的检查了。
他在心里自认倒霉。他认为自从妻女出国后,他的命运之神就不再守护他。他连温柔的妻子都无法说服,他也就不想再跟残酷的命运抗争。从医院出来,他的脑袋缠满白色纱布绷带,肩膀也是,到处白花花的,渗透着一小片胭红,活像电影里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也许是摔重了点,他依然觉得自己驾御不了自己的身体,走起路来腾云驾雾的。路上的行人,特别是他所居住的那片城中村里那些陌生的熟面孔,更是纷纷张着惊诧的嘴巴,好奇地望着他。他一概慵懒地不加理睬。
回到家里,他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就看到茶香通过信箱传来的“离婚协议书”。
他没想到,茶香会这么快——仿佛是为了验证康仔大舅的正确性,会如此急不可耐地催促他。
文件很简单,主要意思是,鉴于老凡有外遇,既知事情无可挽回,本着体谅为先,助其实现新的婚姻理想,特同意离婚。财产归属目前已经各得其所,因无分歧,双方不再追究。
她说我有外遇?竟然是她同意离婚?老凡有些晕。现在他连愤怒都没有了。他很颓丧地关掉了电脑。唉,分明是她要抛弃我,是她要求离婚的!她竟然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她同意!
老凡没有表情,心里的苦笑渐渐变成了绝望。是了,他再没有什么钱财可以给她了,他已经是一个窝囊废。
在内心深处,他对茶香依然难以舍弃。怎么说,她也是与他近二十年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夫妻。过去年轻时,茶香作为妻子常常担心和害怕他在深圳这么一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学坏变坏,对他生活上小心照顾,感情上温柔相待。那时她是十分顾惜他的。可是现在,情况完全颠倒和改变……
这个世界多么奇怪啊。现在,他脑子变得乱糟糟的,人也懵懵懂懂。他只不过是想要自己一家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些。他相信茶香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不知为何,她出国后,一切就彻底改变了。
英格兰……只为了一个英格兰!
他还能够站立起来么?还能够像正常男人那样工作和生活么?他在一片混沌和虚无里探询和摸索,感到深深无助和绝望。当一个人失去他的最爱,天空就不再蔚蓝,街道就不再亲切,人群就不再温暖。
他摇晃着站起来,慢慢扶着走出出租屋。
他本来想要去一个地方,那地方他十分熟悉。那里曾经是他的家。他多么喜欢女儿约儿住的那个房间。那房间朝西,有个窗口。窗口朝着英格兰。如果从那里一跃而下,他固执而深情的灵魂,是不是就可以像季风一样,昼夜兼程,飘向英格兰呢?
可惜,现在那套房子已经卖掉了,曾经熟悉和亲切的地方,已成为别人的家。一想到这个,他就特别心痛。
出租屋的破铁门在身后咣地响了一声。他正在发懵,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闷闷地响了起来。原来是阿菊。阿菊的语气慌乱,在电话里颠颠倒倒,絮絮叨叨。她说有重要的事要见他。
见我?一定要见?会是什么事?老凡的心,忽然像暗夜里划过一道微亮的流星。啊,这是一个希望吗?
该不会是又出什么事吧?不过,现在即使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在乎了。也许,阿菊喜欢他?他的心,摇摇晃晃地升起一线希望来。我、我怎么没有看出她喜欢我?他摇了摇头。阿菊,不过是个小姑娘,有点懂事,有点小心计。当然,她可能喜欢康仔。可是,康仔没钱她就离开了康仔。如今,与康仔相比,他更加没钱。
阿菊问,你在哪里?
见就见吧。他告诉她在一家咖啡馆。这地方他过去从来没有去过。但是,他现在很想一个人呆在这样充满域外风情的场所。他没有出过国,而且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希望出国。好在这是外国人开的咖啡馆。他没有出过国,就不能在外国人开的咖啡馆坐一坐?
等人的时间是漫长的。但是老凡不觉得。本来,他想保持原有的邋遢跟阿菊会面。后来他想,他不能在与阿菊的相见中,留下一副恶劣龌龊和血腥的形象。所以,他收拾了一下自己,把肮脏的白色纱布绷带拆掉,血淋淋的伤口,一下子就露在外面。不过,男人心里的伤口呢?那是怎么也看不见的。
天色渐晦,咖啡馆门口走进来一个人。轻盈,小心,生怕撞到人。那是阿菊了。阿菊是内地农家孩子,从没来过如此时尚之地。她感到别扭,新鲜,好奇。
阿菊一定是看见他头上和身上的伤了,惊问,啊你!你……怎么了?她脸上显出心疼的样子,这使老凡产生了某种错觉。
一点小伤……没关系。他轻松地说。
真的么?阿菊不太相信。她被眼前的环境搞得缩手缩脚的,语无伦次。她说,为什么来这样的地方?好贵的。
老凡轻轻说,贵就贵点吧。反正也不常来。
穿蓝制服的漂亮服务女生,端来了两杯放了薄荷的凉水。阿菊端起来喝了一口说,怎么是凉的?——凉的还收钱!
服务生说,是放了薄荷,这个不收钱的。——您要热的吗?马上给您送来。
服务生果然送来一杯热腾腾的茶。阿菊递给老凡说,凡老板,喝杯茶先。嘻嘻,不要钱的哦。
她来不到一年,广东本地话已说得蛮地道。老凡虽心灰意懒,却经不住她眼光撩拨,有点慌乱躲避着。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就在前不久,他还懵里懵懂地差点爱上她。现在他再也不敢去想象他与她可以有什么亲密关系。
他知道,他的生活基本是无趣的。整整四十几年,他的故事那么单调乏味。即使有女主角出现,那也是年轻时短暂的昙花一现。后来的他埋头做生意,只知道进货出货,彷佛忘记了周围的整个世界。说起来,这样的感觉器官萎缩的男人,在这个滥情的时代似乎已经绝迹。在他平淡生命中,结婚以后,就再也没有奏响过缱绻动人的情爱篇章。康仔多次嘲笑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简直白活,简直亵渎了宝贵的生命。
只是现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像是遭遇了突如其来的龙卷风,转眼之间便消失于无形。英格兰!英格兰对他来说像一个黑洞,将他的女人、家庭、爱情和生命,一切的一切都吸引进去了。他未曾料到他可以失去得如此之快。丧失。消失。不见了。他的她(妻子和女儿),不再跟他有关系了。就只那么短短的一句话,就可以令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多少年的至亲之人,从此海天相隔,永不相见。那绝然惨然的情形令人惊愕和伤痛。他失去了生命中的至爱,他四十多岁的生命之花,也像铲断了根须的野草一样,行将枯萎和死亡。
他有气无力的。你找我什么事?
阿菊有些害怕,轻声说,先不说行吗?喝杯东西先。
他们就问服务员要了菜谱来看。然后,他们要了两杯咖啡:一杯爱尔兰咖啡,一杯意大利咖啡。
阿菊轻叫了一声说,一下子就喝了两个国家。
老凡被她逗笑了。
阿菊吸着咖啡说,哎,好苦。
他说,咖啡,就是这个苦味。
阿菊皱眉说,这么苦,为什么还要喝?人真是好奇怪。
老凡无奈地说,人都是这样的。
阿菊想了想说,凡老板,我是来辞职的。
老凡听了,没有吱声。
为什么,阿菊好奇地说,为什么你不问问原因?
他依然不吭气。她就试着,想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
你的太太打了电话给我。你太太指责我影响了你们的夫妻关系。她很不高兴。你……你太太还要我嫁给你!她忽然有些忸怩,做出惊愕样子说,有没搞错?天下哪有这样的女人,要别人嫁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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