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杰先生》

汉杰先生，肖姓，背锅，因之身量便不能高大，加之头上经年累月戴一顶劳动布做的灰蓝帽子，其貌便不扬。这是先生在我心中的一贯的印象。

汉杰先生做了我的老师，我想这是先天注定的事。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一天高个子的校长就领着矮个子的先生，走进了我们那曾经是庙堂的教室，介绍说：“这是新来的肖老师，以后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带你们的语文课。”说罢转身就出去了。

先生已是带着课本的，只见他背着手走上讲台，从讲桌上捏起一支粉笔，很熟练地“叭”地掐去一小截，便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然后说：“这是我的名字，肖汉杰，以后大家就叫我肖老师好了。”先生的字端庄公正，一撇一捺，都很讲究章法，是极漂亮的楷书。只是因了罗锅的缘故，那写字时的样子便显得有些吃力。

从此，我们就有了这位姓肖的老师，慢慢地便知道了一些有关先生的身世。他出身地主，原本是属于当时地富反坏右之列的，只是乡下识字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下几个，而先生又是受过良好的旧式教育，因之才作为可以被改造好的分子，当上了这小小的“孩子王”。于是便有不安分的学生背地里称他“背锅小地主”，当然也只敢在背地里叫叫，因为先生的教板是很厉害的。那是一块桃木板，据说是用了花椒水煮过的，打在手心上麻沙沙地疼。

先生教的是当时的课本，而办法却是旧式的严格。每天规定要把所学的课文背下来，还要一笔一划地写上许多遍。到后来却又加了每天夜里必须写一盘仿。写仿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毛笔字临帖。贴是没有的，先生就用十六开的白纸打成格，格中间工整地用毛笔写上一条毛主席语录，诸如“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叫做“仿影”。我们就把衬在用薄粉粘纸订成的大楷本纸下，一笔一划地临摹，然后第二天交给先生批阅。好的先生便会在字上用红笔打上一个圆圈，圈越多，字写便写得更好，便会在课堂上当堂表扬。也有因贪了耍而完不成写仿的，先生便让学生拿了教板自己打自己的手掌，要打的出声，打够先生让打的板数。我是没挨过先生教板的，只是记得挨板的人却日益减少，而学生仿上的红圈却渐渐多起来，最后那教板就挂着讲台上，几乎没有用过。村里的人是很讲究字的好孬的，渐渐的村里便传扬：“这姓肖的老师可真是好老师，教的孩子们一手好字！”

不久就来了批林批孔运动，我们是小孩子，林彪是口里天天喊着的“林副统帅”，还知道他是叛国贼，摔死在了温都尔汗，孔老二却没见过，大概是哪家姓孔的二孩子吧。而汉杰先生是经过正统的旧式教育的，于是我们就能比别的班的孩子知道更多的属“孔”的东西，比如：孔子就是孔夫子，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村北的夫子庙就是给他修的等。那时《三字经》等旧的经学是属于批判之列的毒草，先生却似抓到向学生倾吐腹中的知识机会了，在课堂上大讲起《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来。什么“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我们便知道了“孔融让梨”、“王祥卧冰”等很多的故事，且知道了除此之外还有《论语》、《中庸》、《大学》、《孟子》等许多的书。我不知道先生当时是否有意地教了我们这些，但现在想起来，那是要担很大的风险的，汉杰先生又是那样的家庭出身。而我们因了先生的教诲，确实是学了许多东西和做人的道理，如“三人行，必有我师”、“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我们那时已背的滚瓜烂熟。

大概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兴起了反潮流的热潮，前边有初中班的“红卫兵小将”，我们小学班“红小兵”也不甘落后。那是一个秋日，我们班去帮助生产队拾豆子。而那时我已当了班长，汉杰先生安排我带队，拿了纸和笔在谷场上登记每个人拾的斤两。傍到中午，大多的同学都完成了规定的数量，而几个大个子却只在地里玩没有完成。于是在谷场上便带头反起了我的潮流。在满是谷草，豆秸秧的谷场上，一群破衣烂裳的孩子们当了闯将，举起了小小的拳头，喊起了稚嫩而冲天的口号。我手中的笔被折断丢掉，纸被撕成了一地碎屑。转眼间我就由一班之长而成了“四体不清”、“只专不红”的坏学生被押回了学校。

此时的学校里正赶上放学，霎时全校便都知道我们班造了班长的反，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汉杰先生的耳里，只见他罗锅的身子急匆匆地走来，遣散了围观的学生，就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里，他先是给我用毛巾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接着就抚着我的肩安慰我说：“孩子，不用怕，让你登记是我安排的，这不是你的错，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去，今天不用来学校了。”

那时周围学校的反潮流运动正处在风头浪尖上，各个学校都在出典型，邻村的学校还出现了反老师的潮流，县上在那里开了现场会，而汉杰先生怎么敢保护我又怎能保护得了我呢。我回到家中仍不停地哭着，母亲也因担心而留着无声的泪。事实上确实是有惊无险的应了先生的话，在第二天召开的全校师生大会上，贫协主人当众宣布，昨天反我的潮流是不对的。而事后我才知道，汉杰先生为我做了许多的走动。他先是找了校长，而校长此时已因怕反潮流而不敢作主，他只得又去找了“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贫协主人，苦口婆心地感动了那位老贫农，才将此事压了下来。

至今我还不能弄懂，作为一个出身不好的教师，在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何以敢拿着教板上课，何以敢讲解“孔孟之道”，何以敢在反潮流的漩涡中保护自己的学生，何以又有那么多的眼睛看着他这样而无人反对呢？或许是先生顺应了天理和民意的缘故吧。这倒让我想起那时过年村人悄悄拿出来让孩子们跪拜的一块牌位来，那上边写的是：“孔夫子先生尊身之位”。

汉杰先生过世已是很多年了。他孤独一生，无儿无女。写此文时，正值阴历的十月初一，就将此文作为我献给先生的一缕心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