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语者(《美文》2007年第1期)
luyued 发布于 2011-04-15 10:03 浏览 N 次手语者
l 沙爽
我祖母说他是抑郁而死。这越发让我觉得神秘。
在我祖母的描述里,他——我祖母妹妹的儿子,我从未谋面的小叔叔,更像被领养的一只可怜的家畜。问题是他没有任何实际用途,更不能胜任讨人欢心的亲密宠物。我老姨奶家五口人,像一只手伸出的五个指头。拇指是大姑,在北京哪家单位做宣传干事;食指和中指分别是姨爷和当兵的二叔;大叔叔是无名指,一个普通职工;姨奶作为小指存在,温柔得没有自己的意见。至于我的哑巴小叔,应该是,这个家庭里一根多余出来的畸形的六指头。
我疑心我祖母的讲述混进了夸张的成分。即使如此,当时我的心里,还是腾起隐约的恼怒。我不能想象一个人活得这样毫无自尊,尤其是,他年长我几岁,当时已经接近成人。
他几乎不曾读过书,这让我更加气恨。但我不知道应该恨他,还是恨他的家人——那一年我大约十二岁,对世界表达得最多的情绪就是愤怒。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幸运,有足够的天分和营养,用来挽留自己向另一方向滑行的内心。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一个人会在内心的重压下日渐萎缩,直至破碎成真正的废品。
他用死来为我祖母的讲述提供佐证,这同样让我难以置信。但是我可以想象,他的家人——和我一样——暗暗地,松了口气。悲剧结束,正剧才得以开幕。而我们心里,一直一直,对喜剧才满怀热情。他同时用他的死,为这个残疾的家庭提供了矫正。
我记得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出生和死亡,他活动的轨迹,完全局限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址。惟一的联系,他和我,是身体里些微相同的血液,也被遥远和陌生过滤得失去了意义。但是我记得他,他未知中的面貌,想象里蜷缩的细瘦身体,死亡也不能削减这身体上浓浓的悲剧气息。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子,他怎么会死?不是车祸,也不是恶疾——我祖母说,他是憋屈死的。心里的苦不能表达,他死于他自己和家人协同完成的缓慢谋杀。
从兰州到沈阳,在我少年时代的地图册上,这蜿蜒的铁路线漫长得简直无法想象。让我意外的是,有一个人和我的想法一样,她是我的老姨奶。在我记事后的二十年里,见到的只是她的照片。我祖母解释说,她的这个妹妹,实在胆小得出奇,如果没有丈夫陪伴,她连火车都不敢上的——即使这边信誓旦旦保证到车站迎接,她还是害怕自己会在中途丢了。说到这里,我祖母每每忍不住生气,这生气里有一个长的成语,叫恨铁不成钢。依我祖母的意思,一个女人即使没有文化,一辈子围着锅台打转,也不该活得像我老姨奶这样委屈。
后来我见到了他们,比照片上的微胖,两个人都迟缓、安静。老姨爷退休了,会给人看手相。他向我的手掌端详半晌,缓缓道:“这丫头是贵人呀。”我心不在焉。他们的脸,这样安静,我看不出丝毫的丧子之痛。兰州远在云里雾中,与我同病相怜的小叔叔,在生活的加减法里,已经由正数变成了零。
从沈阳到乌鲁木齐——细长的铁路多像风筝的丝线,把兰州偶然地拴在上面。在这条线段上,奔跑着年龄相差无几的四个少年。王勇,王毅,小叔叔和我。所不同的,小叔叔与我们三人从未相见。这件事想起来有点奇怪,将地理和数学联系起来讲,铁路作为一条线段,中间的任意一点与其两端的直线距离,都要小于两个端点之间的长度数值。但是世事不可以用数学解释,当我和王勇王毅在沈阳相识,小叔叔还像一个未知数,在时间里默默隐匿。
王勇,王毅,这两个名字看起来像一对兄弟,其实错了,王毅的性别一栏里填的是“女”,年龄是“16”,她比我早一天来到这家中医院登记。好心的护士拿给我看这张住院卡片,告诉我在这里并不孤单。第一眼看到王毅,我发现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对世界的惊奇。王勇则身材高瘦,不戴眼镜,喜欢像维族人一样摊手耸肩。这个动作增加了他的风度和幽默感。但是他把我当小破孩,从不正眼瞧上一下。对待王毅的态度也是这般。我不能理解,一对相差两岁的兄妹,何以如此疏远——既然命运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一块。他们的父亲,一位高级工程师,气质儒雅,笑容谦和,黑框眼镜厚厚的,让我即使看到他,也仿佛隔着一个世界。许多年后,我忽然想起他的脸,才发现有那么多的伤痛和恐慌藏在眼镜后面。一个人的知识和成就多么微小,一双儿女失聪又失语,前途未卜;在一个父亲的心里,我看见一根巨大的刺,要蚀空他今生有关幸福的全部命题。
应该说,我今生的改变有一部分是因王毅而起。作为一个引领者,是她在我的视野里输入了“健美”一词。这是1985年早春,在中国,北方,内地。“健美”这个概念还像一道羞涩的闪电,让人偶尔偷偷地窥上一眼。王毅开始纠正我的走路姿势,并亲做示范:下颏内收,双眼平视,挺胸收腹,双肩下沉……口诀繁多,难以效法。分手的时候,王毅送给我一本五百多页带图解的《女子健美手册》,它告诉我,人体的形状由骨骼定型,而由肌肉改写。像一篇作文,可以从脖颈一直改到脚踝,直到它符合完美的黄金分割。
王毅教给我简单的手语,只是几个有限的词。我们整日倾谈,依赖笔和眼神。她五岁患病,吐字已经不清。我从此坚拒手语,决意守住我的口语阵地。有一次,我陪她去商店买日用品,她用手势描摹的物什,我和售货员一样不明所以。这一刻,我发现我站到了售货员的一边,一个冷酷的旁观者,观看我女友的无助出演。我原来是这样的人:擅长隔岸观火,对他人的苦恼无动于衷。王毅的手势像一尾挣扎的鱼,痛苦,喘息,慢慢僵直和熄灭。从商店回来的路上,我心情沉重,我发现人生原来如此壁垒分明:一方面是正常人,另一方是残疾者。而我的归属,暂时还无法确定。与王毅的手语相互拒绝,我只能扮演一个艰难的找寻者,丢开我出走的那部分听力去向不明,当我在沈阳的大街上驻足观望,不知它正酣睡在大地上的哪一个方向。
三个月后,我和王毅一家对在沈阳的无谓找寻丧失了耐心。回到乌鲁木齐,王毅开始给我写信,她主要述说她的苦闷,对未来的担心,还有与母亲的隔膜,与父亲也无法亲近——这方面她与我相似,在多年里不能克服性格带来的亲情疏离。为了参加高考,自高一起,她父亲将她转入正规学校。不能听讲,全部功课依靠自学,这一点也与我完全一样。但是此前在聋哑学校修习,她对汉语的繁复语法缺乏足够的操控能力。这种阻碍来自于日常手语对话与口语及书面语之间的语法落差,这是直到最近我才明白的。手语简洁明快,省略连词和副词,如果直接将其翻译成书面语,将不断制造出明显的病句。王毅被她的残疾和对未来的期待放逐在这片语法的森林里,一头雾水,满心霜寒。这样一直持续到高考前夕,我失去了她的消息。风筝线断了。即使我有能力将铁路线卷成一团,拴在丝线另一端的王毅也早已消隐不见。
十年后,在山西运城,沿一家知名医院住院部的楼梯拾级而上,我碰上了小北惊讶的眼睛。小北,南娇,还有大林,分别来自安徽、海南和江苏,三个二十岁上下的大孩子,开始紧密地团结在我四周。治疗时间之外,他们聚在我住的单人病室,说话和笑闹都无所顾忌。三人中大林最小,刚满18岁,处世却最是谨慎老到。他说如果他恢复健康,一定要考上农业院校,以技术帮助家人和乡邻们走上致富之路。南娇身材娇小,典型的海南人的相貌,听她话里的意思,在当地她属于一流的美女,但是听力轻度受损,仿佛美玉里夹了让人痛心的杂质。她小我三岁,才21,认为根本不需要依靠男子,凭单枪匹马就足以闯荡天下。高中毕业后她开始打工,做店员或其他,积蓄微小。这次前来治疗,是祖父答应了她,随后把款子汇来。与当年的王勇王毅一样,大林和南娇的病因是庆大霉素中毒,——婴幼儿时期的一场小小的感染,延续为一生的痛。小北还在读技校,好像受到误伤,我已经记不大清楚,总之他享受一家国营大厂提供的公费医疗,还配了昂贵的助听器。大林说起这事就有点酸溜溜的,他看不惯小北的傻气,也看不惯小北的运气。
不能否认,在不同的人身上,相同的事件被分解成不同的命运。正如相同的残疾分解成不同的层次。这是需要置身其中才能看见的。大林拗不过他的出身,但是出身成全了他,使他避开必须依赖话语生活的城市,完整地信赖自己的内心。在这一点上,小北还是蒙昧的。我对小北的怜惜,仿佛心疼一个看不见自己未来的孩子。他在一场幻觉中,眺望着过往和未来,以为失聪是短暂的,他会很快返回过去的生活,让这一段意外的遭遇像一张纸轻易折叠,塞进时光某一个隐蔽的缝隙。而大林、南娇和我,已经囚禁得太久,知道希望是一扇多么窄小的门,在这座偌大的、阴郁的城堡里,这扇门占有的比例大约只是万分之一。我们不知道谁会幸运地摸索到它,并且侥幸地抽身出去。就我个人来说,每一次治疗的过程都是黯淡的,因为有痊癒的光明在城堡外面,而我距离它如此遥远。我们四人中,南娇的电测听结果最接近正常数值;即使如此,治愈在她仍然是一场漫长的跋涉,远不止地图上显示的从海南到山西的直线距离。
时间久了,几十位病友已经大多熟悉,有一位来自湖北的杜姓男子,给我的印象尤为深刻。不管怎么说,一张32岁男人的脸,不应该是这样慌张的。尤其他高大、魁伟,相貌堂堂。突兀而至的残疾打断了一个男人的生活,他不知他还要怎样面对遥迢的岁月。——在平静的32年里,他已经习惯了正常的、喧嚣的生活,现在,命运突然将他放逐到这个手语者的世界,这个安静的、然而吵闹万分的世界,——彻夜的耳鸣让他辗转难眠。这是属于他个人的喧闹,仿佛脑中挥之不去的重重幻象,其他的人完全无法体会。他是一名电工,或者说一个狱卒,负责把电锁进它该在的地方;但是它突然逃逸,反手一击,电流不大不小,刚刚足以焚毁他耳部的神经末梢。他无法说出他的苦恼,意外的电流损害了他的身体,还把中药的苦涩味道一直浸到他的心里。以致他一开口,整个房间仿佛都弥满了辛辣的苦气。这样的气味我多么熟悉,它出现,终日缭绕不去,使我和王毅结为知己。熬好的中药装在500ml的生理盐水瓶里,上面的白胶布上写着各自的名字,每天饭前一小时,它比饭菜先行占据我的味蕾和食欲。整整十年,我熟悉得对它早已视而不见。但对杜而言,它是这样新鲜,新鲜得让他难以忍耐。32年的人生秩序有多么牢靠,他的痛楚就有多么深长。三个月后,治疗以失败告终,杜身材瘦小的妻子赶来接他回家,——恐慌比伤害他的电流远为巨大,他已经无法与任何人进行口语对话。被整个世界排斥在交流之外,他像一只身形硕大的珍奇动物,已经没有勇气在旅途上独自踏出一步。
在后来的信中,大林告诉我,他耐心地询问了许多人,真正治愈的几乎没有;他因此疑心媒体宣传的治愈率是虚假的。而他忽略的另一种可能,即他所能接触到的范围有多么微小。——经过这家医院治疗过的患者,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这是一种暗中的流淌,我和小北、南娇、大林和杜,甚至连同王勇和王毅,只不过其中几颗细小的水滴,偶然汇集又分开,迅速失去彼此的关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残疾是不幸的。而残疾者对与自己命运相似的人,多数采取的倾诉姿态,使倾诉比抒情更易于中断——没有人愿意面对镜子找寻自身潜在的悲剧性弱点。而一个残疾者,他往往被当作另一个相同残疾者的镜子对待,像一场手语练习,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对方,或者对方变成了自己,结果大都令人厌弃,而不是像花朵和它镜中的绿叶那样,在彼此的交谈中相得益彰。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真实,潜行在更深的水域:残疾有可能是永远的。惟一的身体不能舍弃,是这可憎可怜的身体,为我们造就了一场终身囚禁。我们只能活在这个身体里,像手语者以手语的叙述完成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倾听和倾诉同样重要;但是当手语者在城堡里眺望世界,失聪像录音棚四壁上的隔音装置,使他的话语和倾听一样不为人知。——正常人的对话与手语者的话语互为隐秘,中间是一片几近荒芜的隔离区域。这样想来,我,小北,南娇和杜,这几个没有来得及进入手语的手语者,几乎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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