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安娜·卡列琳娜》原著的都应该晓得，这部托尔斯泰的经典之作实际上讲了两个故事，贵妇安娜与年轻军官沃沦斯基的婚外恋，以及“农民”青年列文与身份悬殊的贵族千金吉蒂的爱情之路。只是经历时间考验之后，我们大多只记住了安娜的那段断肠史，却往往忽略了列文曲折的求爱历程，可见我们一路高喊敬仰爱情的忠贞，却始终对背叛导致的风月悲剧念念不忘。

1935年，葛丽苔·嘉宝扮演的安娜·卡列琳娜举世瞩目，她的忧郁冷艳似乎注定要和安娜联系在一起。作为一部古老的黑白片，《安》弱化了全部关于列文与吉蒂的情节，将全部重心摆在安娜身上，即便如此，情节推进还是有些仓促，安娜与沃沦斯基从初次邂逅到陷入情网无法自拔，只用了三场戏。尽管我们都清楚电影将有个教人痛苦的结尾，过程却不乏轻松幽默的对白与细节，亦表达了美国人对日耳曼民族之热血豪迈的理解，关乎哀怨的成份是到后半部份才逐渐突显，转折有些生硬，辅垫亦不够精细，全部仰仗嘉宝的表演来增加说服力。因此，好莱坞老版的《安》显然称不上经典，它错过漏过的东西太多了。

时隔62年，华纳兄弟公司出品了新版《安》，也许是断定在好莱坞女演员中再无可能觅到嘉宝那样清冽又兼具古典美的瑰宝，于是邀得法国玉女苏菲·玛索出演安娜一角。毫无疑问，新版的《安》美术极其出色，场面华丽，更具厚重感，还遵从原著，加重了列文与吉蒂的戏份，将之与安娜的感情际遇作对比。这部电影与旧版有同样有重文艺腔的倾向，淡化政治背景，烘托爱情主题，但是一些重要细节的刻画却输给老版。

比如讲安娜与沃沦斯基舞会上微妙简短的交流，那是导致两人痴恋的重要场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乃致一句漫不经心的交谈均有它的玄机和道理，老版中的交际舞成了传递情愫、暴露心迹的平台，共舞时每一次接触均有台词介入，心灵碰撞的节奏与舞蹈韵律相辅相呈，极为有趣，沃沦斯基对安娜的迷恋显而易见，安娜被他吸引，又碍于身份所限，只得对他婉转的推拒，可是只要与他的手牵在一处便立即神采飞扬，泄漏了心中隐秘。当然，安娜身上那件纯黑色晚礼服是小说中的点晴之笔，嘉宝完美地诠释这一风华绝代的形象，宛若寒夜的裸肩坠地花边长裙使得她在一众浅色华服之间异样璀璨，亦寓示她未来的黑色命运。相反的，新版《安》中那场至关重要的舞会处理相当粗糙，群舞场面宏大却缺少智慧的冲突与周旋。苏菲的黑礼服造型远不如嘉宝有说服力，舞蹈时居然还能发现有不少女客穿一样颜色的裙子旋转而过，完全抹杀了书中所描述的“惊艳”。

苏菲·玛索版的安娜亦增加了情欲戏，那或许是嘉宝这样的“冰山美人”无法逾越的坎，苏菲做到了，在片中她让沃沦斯基亲吻了她每一寸裸露的肌肤，尽管是点到为止，却使得安娜的出轨过程得以完整。罪孽感是《安》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嘉宝版的安娜楚楚可怜，却又过份清纯，她似乎只是单纯地在亲生子与情人之间挣扎彷徨，并未将自己的名誉与爱情放到天秤上反复权衡。而苏菲却将安娜走向崩溃的过程精雕细琢，一一展示于众人面前，她是如何被爱情迷住眼，又是如何敢于抛弃一切以保全这段感情不受干扰，然而周遭人对她的非议，加之手头正一点点消失的理解与亲情，将她引向绝望边缘，只得依靠鸦片酊的毒素来支撑神智，安娜的灵魂所承受的煎熬是多重的，最终她精神恍惚地跃向火车轨时，一切是如此的顺其自然，又是极尽疯狂。

老版《安》算不得流畅精美，但是丝毫不影响嘉宝的发挥，只要有她出现，整个画面便熠熠生辉，你会很容易地体会到这个少妇的矛盾愁绪，只是我却依旧嫌她太高贵、太纯洁，无论是深情款款，抑或悲痛欲绝的辰光，均蕴藏一种冰冷的基调。新版的《安》每组镜头都是精致优雅的，有和原著相呼应的雍容与清寒，然而苏菲·玛菲秀丽的面孔却像阴晴不定的初春，温绚明媚，她学不来阿佳莎那种可以一夜之间就从阳光甜美变为歇斯底里的灵气，倘若不是剧本的面面俱到，恐怕表演会相当吃力。

值得一提的是老版中的配乐，居然用了美国当时的流行歌曲《她》做全片主旋律，可见是打定主意让此片为嘉宝而拍。新版中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沃沦斯基在剧院看的两次表演，一次是芭蕾舞《天鹅湖》，另一次是歌剧《茶花女》，一样是以女主角丧命为终结的作品。一直以来，《安》在我心目中不仅仅是个爱情悲剧，更是探讨女人与婚姻之间互相需求又互相约束之关系的极端范本，它之所以流传深远，是因为这样的难题至今仍横亘于世间，从未消逝。这两个版本对原著如此重要的核心却只作了些敷衍，然后便把目光统统集中在戏剧化的那部份。

“幸福的家庭大抵相似，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缘故。”这一命题早已被电影愈来愈严重地忽略，我唯一欣慰的便是旧版仍然未丢弃安娜与自己嫂子多莉的一段长谈，多莉表达了自己对婚姻与爱情之间虚伪联系的厌恶，亦有挣脱道德束缚渴望恋爱自由的心态；而新版则沉溺于香艳奇情的泥泽而不自觉，实在有点儿教人失望。难道说，62年之后的我们都已经拥有了，才那么不怕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