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的 羔羊

认识夏雨是在八十年代末期。那次舞蹈大赛的舞台上，一袭黑衣黑裤的夏雨在节奏强烈的迪斯科音乐炸响后尽情地挥洒着青春和活力，释放着内心对音乐的感知。头上的红色缎带怎么也捆扎不住散乱的黑发，如同束缚不住夏雨那颗躁动不安的心。随着身体的扭动弥散着张扬和野性，聚光灯照耀的镜片闪烁着点点光芒，像天上的星星……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告诉夏雨，那天的感觉像喝醉了一样。
后来偶尔同夏雨谈起当时少男少女的尖叫和戴眼镜跳迪斯科不怕摔碎镜片时，夏雨笑咪咪地听完，咯咯咯地笑出声来，边笑边晃动肥胖的手说：别提了，别提了，少年不知愁滋味，来，为年轻干杯！那是2000年初秋我俩同去成都看球时的事了，离夏雨在舞台上表演迪斯科已过去整整十二年。2000年的夏雨满身的肥肉拼命地往衣服外面挤，2000年的夏雨有了一辆“宝马”和形影不离的秘书，2000年的夏雨已基本不在茶场办公不上茶园了，2000年的我已明显觉出同夏雨之间有了不可调和的距离，这种距离是两种不同生活方式拉开的。

夏雨是最早走出机关大院办实业的聪明人之一。农校毕业学的是蚕茶果专业，当地又有适宜茶叶生长的自然环境和上万亩成片成形的茶园，主动请缨发展特色产业，在当时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的政策气候下是积极且难能可贵的。申请书递交不长时间上级不仅批准还给了他相当的职务，划拨专款抽调专人成立了茶叶发展办公室和茶业开发总公司，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由夏雨调配使用。夏雨将家搬上茶山，从茶园管护到来年的采茶、制茶、销售，夏雨在山上一住就是多半年。那时的夏雨回城就像一个野人走入人间，头发遮住大半个脸，满身的汗臭令人闻风而逃，一双茫然四顾的眼没有一点生气。每年清明节开山，漫山遍野的爆竹响过茶叶生产就进入旺季，夏雨和他的同事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干，为茶叶的发展，倾注了常人未有的心血。

我第一次看夏雨制茶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朋友相见，夏雨疲惫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话语木呐，但黑框眼镜里一双大眼已眯成一条缝。但见夏雨高高挽起袖管，双手沾满茶叶汁垢，长发里沾挂的一两片细碎的叶片像是长在黑土地上的绿芽。精心挑选出来的鲜叶倒在炒锅里，夏雨两只手就像是翻飞的鲤鱼在绿波中自由欢唱，又像是梳理枝条的一只闪着银光的剪刀，抖、带、搭、甩、捺、拓、扣、抓、压、磨等手法不停变幻，巧夺天工。手被烫着了，脸上的汗珠在滚动，长发随着强烈的身体和手形运动耷拉下来遮住红润的脸庞，本就泛黄的白衬衣已汗湿一大片。经过近一小时的劳作，一锅扁平挺秀、光滑匀齐、翠绿略黄的新茶炒制成功。夏雨长吁一口气，甩了甩头发招呼大家：请品尝新鲜的劳动成果。
透明的玻璃杯中新茶犹如兰花初绽、亭亭玉立，一旗一枪交相辉映，茶汤清澈明亮香馥若兰，徐徐品啜，只觉滋味甘鲜清冽、沁人心脾。听完夏雨讲茶后我插话说喝茶人应该上山采茶到炒茶都经历一次，正如体会农民种粮食的艰辛一样。夏雨苦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说说罢了。喝好茶喝名茶的人有几个是体力劳动者？大家心中怅然。
炒茶的夏雨在我心里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仅仅看他炒了一次茶，我知道夏雨是在用心和意志去干他喜欢的事，他的实际行动也告诉我，这片茶园里将会诞生一位令人难忘的周身充满灵气与韧劲的青年，将会留下令人在很长一段时期议论的话题。
有次和夏雨单独喝茶，夏雨凝望着杯中渐长的绿叶大发一段感慨：好茶很精致也很娇柔如一美女，粗茶如农贸市场的菜贩子，谁愿意放弃美女而去同粗俗的女人坐在一起对话呢？人在孤独和清静的时候别忘了用好茶来安慰自己、善待自己，特别在黄昏或在冬夜孤寂一人的时候，沏一杯清茶，注视着叶片的变化就如同注视着心爱女人似星星闪烁的眼眸，淡绿的茶汤袅袅升起的轻烟将若兰清香送来，你闭上眼睛，是否感觉到有人已将你轻轻拥抱，是否体味出了丝丝柔情蜜意，是否有种回家的感觉？长吸一口气吧，清纯柔和的香气已将你包围，你的心灵已开始与你的至爱对话了，你的心跳均匀是对静谧境界的最好注解，你开始升腾，你想飞起来吗……夏雨像是一位深娴催眠术的大师，用舒缓的语调述说着对茶的感知。我明白，那是一位为茶倾注心血又从茶中获取快乐的年轻人心灵的独白，他需要释放，更需要寻找慰籍心灵的精神家园。

那是1996年以前的夏雨，那是至今我同夏雨倾心交谈、静心品茗唯一一次值得纪念的一个秋日的黄昏。几抹祥云懒散地注视着两个心若止水的年轻人，竹椅、竹几和几株翠竹聆听着轻柔的风语，茶山上飘来的暗香在小院浮动，仿佛要将时光挽留，我俩凝望茶杯久久无语。
1996年以后的夏雨没有跳出中国企业家都要面临的怪圈：鲜花、荣誉过后是盲目的决策和大把大把的花钱，漏洞越补越大，问题越堵越多，当初共享荣誉和利益的同事或上级离他而去，而找上门来的当然是银行或纪检监察机构的工作人员。夏雨没有自暴自弃，更没有变成惊弓之鸟，而是我行我素地往前走，越走路越窄，越走路越黑，直至走投无路逃之夭夭……我有一位在相当岗位上供职的球友，那年夏雨得知后要拉了我去见见，告诉他说没有重大比赛我俩是不见面的。夏雨说太迂腐，我是你朋友你就应该帮我，最近有个项目需要他支持。这位球友还算给面子，夏雨在酒桌上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随着球友对足球风格的好恶大发感慨，那位球友称夏雨有深度有见解。后来夏雨的项目上马了，夏雨和那位球友的关系也更进了一层。我依稀看到在波浪起伏的茶园里，一位身着白衬衣戴黑框眼镜的青年在辛勤耕耘着他身后的茶园，随着季节的变幻和时间的推移，这位白衣青年不得不因为环境的险恶而融入其中，商海的大浪中他如一叶扁舟在沉浮，他想抓住些什么，但恶浪打来帆碎撸破，白衣青年在经历种种艰难困苦后并没有找寻到慰籍心灵的金钥匙，绝望地沉了下去。茂盛的茶园里长出了一簇簇妖艳的恶之花，白衣青年在红绿丛中放纵漂游，忘记了一切，渐渐地在茶园深处迷失。
夏雨颐指气使地对待部下了，夏雨吃东西开始挑剔了，和我在成都看球电话里却告诉对方在西安推销茶叶，买一套名牌可以将换下的衣服丢在宾馆里扬长而去……面对我疑惑的眼神，夏雨说，世界已堕落了，所以你我应该沉下去，不然定是弱智。这是十年前那位辛勤的采茶制茶人身上看不到的现象，短短的十年改变了一个人，是社会造就了他还是潜藏心灵深处的阴暗堆积在一起后的总爆发？只有上帝知道。

春节是合家团聚的日子，夏雨妻子一脸愁容地来找我，多方托人终于同夏雨见了面。当看守所民警将夏雨带到会见室时，一个面目全非的夏雨让我惊呆了：剃光已长出青茬的头，脸色苍白脸颊深陷，没有戴眼镜，没有纽扣的防寒服，没有鞋带的旅游鞋，没有踪影的啤酒肚。。。。。。什么都没有了？夏雨先是一愣，然后很自然地走上前来，我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夏雨笑了，是十年前那种发自内心的含蓄干净的笑，几秒钟后笑嘎然而止，一种奇怪的表情在他脸上凝固。我拉他坐下，将带来的食品递到他面前，夏雨二话没说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不一会儿，一盘红烧肉、一碗鸡汤、一斤酱牛肉、十几个包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夏雨接过香烟深吸一口挺直身子问了许多球队及球星的事，我一一向他说明，夏雨感慨地说曼联和皇马能在冠军杯决赛中相遇就有看头了。可惜什么事都是人预测不到的，包括夏雨对自己的命运。
狱警提醒了几次，夏雨这才问我近况。后来夏雨笑着站起来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将桌子上的东西抓起来塞进怀里，生怕别人抢夺过去似的。
沉重的铁门在我眼前关闭，灰色的高墙挡住了温暖的阳光，我站立很久，一直在回忆夏雨离开时强装出来的轻松表情，那种表情怪怪的，从未在夏雨洒脱自信的脸上出现过。是追悔、落寞？还是无所谓的绝望？一片阴云从脸上划过，笑得尴尬像在哭。总之，一无所有的夏雨已经与三十五年前挥手告别了，这一别是那么损失惨重，那么决绝，再一个十年后，另一个夏雨会再生吗？

2003年9月羌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