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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想拥你入怀-镜水(1-4)

luyued 发布于 2011-01-28 18:41   浏览 N 次  

【书籍简介】
开始的开始 他只是她仰望的影子
于远远的高处并看不清他眉目
只是心里还是有了一颗关于他的种子
因为他的骄傲和任性 她成为他的贴身婢女
一盘并不美味的桂花糕成为之后她爱他又受伤害是唯一美好的回忆
他是神 他是天 他高高在上
她是泥 她是草 她只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卑微的女仆
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爱 所以只用自己的方式隐秘的爱着
然 当感情被无情揭开的一刹那 她终是明白那爱啊 是梦啊!
要不是那场飞来横祸
要不是众叛亲离
要不是她就是爱得那么无私和宽容
他真的就会生生错过她
也许会娶了美娇娘 过上所谓幸福平庸的生活
但是这一切都发生了
他的腿残了 带着残缺的身体他的眼睛才第一次专注的去发现他身边一直默默付出的她
挣扎 和自己挣扎 为什么要去注意她 卑微低贱的下人
挣扎 和她挣扎 为什么好象越来越离不开她?
而他在重新得到失去的一切的时候才终于意识到她才是他的爱
为了留住她生生跛了自己的脚
怕她不相信他的感情 又生生浪费了12年的时间
还好 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有我的泪记得他们的爱。

楔子

她总是在看著他。

她时常上楼阁打扫老夫人的祠堂,那儿居高临下,景致实在好,有时候,她会好奇地往外看:看到那美丽的庭园,看到那遥遥相隔的另一座院落。

然後,看到他。

她知道他是谁。纵然距离有些远,她见不清他的容貌,但由别人的态度或说话,她是十分明白他的身份。

他只是偶尔出现。起先,她也并不是特别会去注意他,但时间久了,她总会下意识地稍微寻找他的踪迹。

一次、三次、五次……

她就像一只小雀儿,眺瞰著树林里的某个存在。

一年、三年、五年……

她开始有些天真的想愿,或许能够再靠近一点。

那只是她心底深处最浅薄渺小的空想,却万万没有料到,居然有成为真实的一天……

第一章

“少爷,这娃儿唤结福,在老夫人那边已经有五年时间了。”

一名面貌看来精练能干的妇人,对著亭子里的少年搓手陪笑著,一边向身旁的丫鬟努力使眼色。

“结福,这是心佑少爷,这以後,你得更加机灵,服侍得少爷妥妥当当,懂不懂得?”

丫头打扮的少女约莫已过及笄,但看不出实际岁数。肤色黝黑,五官虽是没长歪,但拼凑起来的相貌却不怎么好看。唇太厚,鼻太大,耳朵还有些招风,双颊带著点分布不均的麻子,最糟的是那太过细小的双目,不仔细看,还真不明白她究竟有没有睁眼,

妇人见少女没应答,赶忙偷捏她一把,压紧声道:

“快向少爷问安啊。”她心里觉得不妙了。

这心佑少爷自小养尊处优,极难伺候,出了名的刁,一年得换上二十个丫鬟还不见得让他满意。偏生他是管老夫人的嫡孙,还是管家这代唯一的独生子,以後所有的家业财产必定都是由他继承,可是含著金锁出生的太少爷,就这么个宝贝到心坎里的孩子,给宠得更是娇生惯养了。

这结福若是表现不好,让他再嫌弃,那她这个管府掌事大娘也甭再当下去了。

少女手臂吃痛,视线从石砖地面栘开,对上少爷的那双黑缎鞋。掌事大娘训练有素,下人的目光从来就只配看主子的脚。

“少爷好。”名唤结福的少女开口,声音很细,就同小女孩似。

她的语调里,带著不为人知的紧张和期待。

管心佑於石亭里安坐著,二十二岁的年纪,生得丰神飘洒、器宇不凡。听说管老夫人年轻时长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令得已仙逝的管老爷子惊为天人,立刻重金下聘迎娶过门。而今老夫人年过七十,或许看不出当年的绝代风华,但若是瞧瞧管心佑,却也足够了解那美貌定非空穴来风。

俊美的容颜飘逸脱俗,从容的仪表优雅瑰丽,带有高傲的神态更是给人极强烈印象,举手投足间那显著的特异气质,必定家世尊贵才能拥有。

听闻少女的问候,他并没给予回应。从头到尾,他也不曾面向妇人这方,只是旁若无人般的品茗,妇人心里嘀咕,却仍是带笑等待。

他夹起盘中色香形美的桂花饼,吃了一小口後拧眉叹息,放落手中银箸,总算启唇:

“太甜了,腻得难以下咽。”他摇摇头,面露不悦。

妇人担心他会发脾气,但也不免在肚里抱怨。茶点每天都要换新花样那不算过份,口味还得让他挑剔的紧才折腾人。

就说这盘桂花饼好了,过程和做法都十分讲究,得在桂花喷香时,采集花办细心处理,再酌以青红丝等为馅料,用上好的豆粉及蛋精为皮,侯火过油。外层酥脆,内心香软,桂花鲜艳如故,不仅赏心悦目,更教人食指大动。

管府现任厨子祖宗好几代都为御厨,吃的等於和皇帝相同了,这样却还有不满意。这桂花饼,就是他大少爷说太淡,才赶紧让厨子再重新做盘新的送上,怎料这次他又嫌过甜了。

纵是如此,背後可以偷骂,主子面前可不能放肆。妇人忙道:

“是是,大娘让厨子再改过、再改过。”

“不了。”他挥手,倒也不想再耗著,连个点心都做不好,还要他等?正待摒退妇人,不经意地发现少女本来低垂的脸容稍微抬了起来,神情略是怔楞。“……怎么?你想吃吗?”

结福初醒,赶紧又转而瞅著他的鞋。她只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听见他的声音……而已。

“回少爷话啊!”妇人又使劲地掐著她後臂的肉。

结福痛得嘴角都扭曲了,只道:

“没有的,少爷。”

管心佑微微眯眼,喃道:

“没有吗……那剩下的拿去喂狗吧。”

“咦?”结福无防备地出声。贫俭的她,从来不会浪费任何东西。

只见他——美丽如神人的青年立於自个儿面前,面带微笑,极是优美,但那笑,却不尽然都是好意,甚至是带些嘲讽。

但她没发现他隐约的恶,没瞧到他惊人的美,只是悄悄欢喜著,她终於清楚他原来是长得这个模样啊……

[告诉我,你想吃吗?”他好听的声音问著。

她不想吃,更不敢,却仿佛著了魔。妇人因为他的靠近而不敢再偷偷掐人,她也就遗忘那些教训和处罚,望著他,几乎目不转睛。

“我……想。”

他微微一笑。

“很好。”拿过瓷盘,他道:“手伸出来。”

她乖巧依言,几块桂花饼就倒落进了她粗糙的掌心。

他将空盘子随手丢於桌面,发出差点撞烂的声响。他并不在意那宋代吉州窑的精致古董瓷器有什么下场,只是道:

“从今儿个开始,你是我的丫鬟,我就是你的天。明白吗?”

“明白。”她似懂非懂地回答。

管心佑满意地点头,随即自行离开。

妇人在他远去的身後碎念,结福呆立在石亭前,什么也没听到。眼睛仅是盯著珍贵又柔软的桂花饼,好不舍得才拿起其中碎开的渣块,小小地尝了一口。

“真的……很甜呢……”

好好吃喔……她爱惜地将剩下的放入袖口,不愿囫圃吞下。犹如什么宝物。

一盘桂花饼。

不过是——一盘他视之为敝屣的桂花饼。

* *

结福这个名字,是掌事大娘取的。

她双亲早逝,被舅舅抚养。那是一段她没有任何美好回忆也几乎不记得细节的日子。隐约想起,舅舅虽不致打骂虐待她,却当她为无物。

寝时没有她的床位,饿时没有给她吃饱,冷时没有让她穿暖,甚至不曾正眼看过她,也几乎不曾开口唤过她,最後还丢忘了她的名字。十二岁那年,本来打算把她卖到窑子里去,但因为她生相不好,连鸭母都不愿要,恰巧管府缺丫鬟,不想留著的赔钱货有了路子,便合算把她卖了。

很普通的遭遇,穷苦人家的孩子许多是这样的命运。

进了管府,掌事大娘替她取名为结福,跟主子从管姓。取其与福气久久长结之意,有她陪伴的人也能从她身上撷取大福。

这个名字不对,不对的。她常这样想著。

不是她不愿和他人分享福份,只不过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福泽的。

在老夫人那里,她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被训练成言行拘谨的丫头。她什么也没想,每天只是做著掌事大娘交代的工作。大娘说她命贱所以耐劳,比一般婢女更能吃苦,於是,被派来服侍那个“听说个性非常刁钻可恶的大少爷”。

入府五年多,她还是首次和他有所接触。

其他人闲暇时的交换耳语,她是从来也不曾加入过,她们骂著怒著,有时还会奇怪地羞怯著,不说他好只说他坏,但她对於他的印象,却是两人初见时那双漂亮的鞋,和那盘有些甜的桂花饼。

时为仲冬。

才天亮,就开始下了雪,檐角被铺成白皑皑的薄片。

结福手捧铜盆,站立在管心佑的房前,稍微等待一阵子,便快步跑开,随即又是捧著相同的盆,奔回来在房门外杵著。

重复几次後,总算听得里头有声响,她敲门而入。

“少爷,结福进来了。”

每日早晨,管心佑醒来必定会听到这句话,没有多余赘词,四个月来也不曾改变半字,细细的嗓音犹如幼儿般稚嫩。

他起身,走近桌旁,净脸的铜盆已经安放在熟悉的地方,他只纠正过一次,她就再也没有摆错过位置。拿起绢白的巾布放入盆中,温热的水流包覆他带有凉意的手,立刻暖和起来。

他眉微扯,已不再意外。他不晓得这个丫鬟是用什么样神奇的方法,能在这冷天里日日给他送呈热水,不曾退温,也没要他等候。他醒来的时机并不一定,要能在他离床之时,望见净脸热水备於桌面,若非守在门外,或者捧著盆子痴待,水冷即马上去更换,大概难以做到。

不过,有人会用这么愚蠢的方法吗?

那铜盆捧在掌心里多烧烫,很难忍耐。以前有好几个丫鬟就是无法达到他的要求,才纷纷被他斥退离去。

洗净脸,一件外袍就给披了上来。结福的手脚甚是俐落,成排结扣一怱会儿全数结上,拿过系腰玉带替他环住,外头再加予一件滚边绣镶银线的暗青色披风,梳头戴好顶冠,衣冠整齐也不过需要一刻时间。

管心佑在她收手退开之际,锐利察觉她的双掌似乎包有布条,心思微动,不禁睇她一眼。

但见她垂首无语,他也没开口多说什么。她向来话少,除非必要,否则她根本不会自己出声,让她服侍已经数月,他所听到的发言寥寥可数。

不过是个丫鬟。就算她的确勤快细心,也没必要对她特别关切。

结福替他整装完毕,他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一日首先,就是给管老夫人——也就是他的祖母请安。

要到老夫人的逸安院,途中会经过梅园,在此季节,正当簇放最灿烂之时。

他性格并非特别喜好吟咏风花雪月,但那宛如雪片般轻颤的白梅,美景天成,微风荡漾,皎洁缤纷,置身其中彷佛仙境,令得他一时抬起头来观看。

似是想到些什么,他低喃道:

“这个香味……倒是挺像若琼姑娘的……”忆起婉约美丽的若琼,他俊逸又高傲的脸容稍现稀有温柔。

踩叶声拉回他稍离的神思,缓而斜睇,结福立於他左後方三步距离,不多不少,脸容也始终半低。没再多停留,他如同每日早晨,带著贴身伺候自己的丫鬟,行至逸安院。

“奶奶。”轻轻握住祖母的手,管心佑於主位旁的座位落座。

他的双亲因事故而早逝,唯一且最亲的亲人,就是这位才过七十大寿的祖母。除此之外,他又是爹娘年事已高时才得来的独子,所拥有的宠爱更是加倍。

也因此,对於这极是疼爱自己的祖母,他的态度也就真心的好。

管老夫人刚毅的神色,只有在看见爱孙时才会软化。点点头,她道:“最近晨冷,也就不必天天来看我这老人了。”

管心佑只是一笑。

“奶奶以为我还是孩童时期,弱不禁风吗?”他出生那年适逢京师大雪,小心翼翼安妥照顾却依旧罹患上风邪,严重成肺病,有一时期险些夭折,所以他的名字不仅有些似女孩的名,更带有庇佑之意。

“奶奶知道你的心。”管老夫人慈祥地看著俊美的孙子。他的确是承袭了她年轻时的美貌,但眉宇之间那样正脱蜕生涩转变为男人成熟,却又是和她截然不同的。

她十六岁就嫁进管府,夫婿呵护待她,两人百般恩爱,堪称神仙眷侣。但这一切,在她年华开始老去後就逐渐政变。管老爷子不再只是锺情於她一人,带回府里的美艳姬妾总是十数名,她知做为女子就要认命,从不多言什么,不过有个唯一的要求。

就是只有她能生下管家的子嗣。

她并非想母凭子贵,只是不愿弄脏管家的血统。管老爷子也是顾虑这个理由而答应了。

在她生了数名女儿後,才终於产下一子传承香火。她的心思,也就放在必须教育好这个孩子上,争风吃醋从来不是她所能管辖。

在丧夫後,本想让儿子接掌管府基业,不料他福薄,令她白发送黑发。那时心佑不过刚出生,不懂自己爹娘逝世,才满月的他又不幸染病,种种都是严重打击。

管府绝不能倒!在如此强烈的信念中,她这个妇人只得撑起肩膀,在丧子锥心之痛时承担所有风雨。她以为自己没有能力,却仍是咬著牙忍受外人的是非评论,十数年过去,管府生意较管老爷生前更为茁壮茂盛,耳语不再,原来讥笑她的同行如今也噤声尊敬。

她俨然已成为管府主母。

宅里的莺莺燕燕早已散去,留下的,只是豪门大户不为人知的残缺。

[奶奶?”管心佑的呼唤,让管老夫人如梦初醒。

她缓慢地移动视线,凝望著唯一的孙子。“佑儿……你也该成家了,奶奶希望我还在的时候,能够看到你娶妻生子。”

“奶奶,您会寿比南山。”

管老夫人微笑。“奶奶不需要寿比南山,只要你过得好。”拍了拍他的手。“我知道你对文府干金有意,那孩子叫做若琼是吧?”

“是的。”管心佑回答著。

其实管府和文府已有口头婚约,只是文老爷因为官职而必须举家赴西域一年办事,婚事才延宕下来。

他忘不了和若琼姑娘初见的那天。当时他年少气盛,原本厌恶奶奶不经他允许擅自替他作主选媳妇,从不给那些少女好脸色。

除了她,文若琼。

在那落叶季节,他见到她一身粉衣,静丽端坐於亭中。她的气质柔弱,容颜绝美,犹如不食烟火的仙子由画里走出,不过一颦一笑间,竟使他瞬间情动。

管府嫡孙的媳妇,谁会拒绝?於是也就这么定下了。

“佑儿……”管老夫人怱地幽然出声:“你……与那文姑娘,也不过见了两次面吧……”

“是啊。”一次为初见,二次就是订亲。他拿起几上瓷杯,察觉他进门後首度接触的奉茶,在这冷天里居然还是热的。

下意识地往左後方瞥去,丫鬟结福像是从未移动过,半垂脸恭敬地立於同样的位置。他又不自觉地扯动眉峰。

似乎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感受到她如影子般虚无的存在。

“是吗……是吗……”管老夫人闭上眸,仿佛叹息。

他见状,道:“奶奶,您累了,休息吧。孙儿退下了。”

管老夫人只是轻挥手,没有多语。

管心佑行礼後,带著结福离开。

管老夫人在他走後,仅仅望向窗外,眼神遥远,脸容像是刹那苍老了。

自己的孙子是如何模样,她不至於老眼昏花。或许她是太宠他了,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什么呢?

就算会躇蹋人家女儿,她也只求自己孙子开心。

她瞅视著管心佑的背影,直至模糊消失。没有注意到他身旁的丫鬟。

* *

又是晨日。

冷冬已过大半,腊梅也要凋落。

管心佑才从床上起身,便听见叩门声。

“少爷,结福进来了。”

每一日,才睁眼,便是看著自己的丫鬟将铜盆放於桌面,然後退离至一旁。

他走过去,伸手入盆,不同於数天前,冬日的热水已转成初春的温流。这个丫鬟,不用他开口吩咐,就连这样的小事都会注意到。

或许,这是她在他身边数月来,他不再曾想更换其他奴才的最大原因。

在他的认知里,“下人”不是人。至少,至少不是跟他一样的人。

命不同,运不同,得到与拥有的也不同,简直云泥差别的高贵与低贱。既然拿他们管府的银子做事,他这个主子会有哪里不满意就全是他们的错,差遗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净完脸,他只需伸直手,柔软且带有暖意的外袍就很快地从後穿上。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结福退开,就代表更衣已经结束。

正要如往常般去向祖母请安,尚未移步,一阵清淡的白梅香就款款扑鼻。

他意外地顿住,仔细察觉这香味来自於自己穿的衣衫。

“……结福,”在脱口唤她时,他才发现自己头一回记住了奴仆的名字。“……你在衣裳上薰了梅香?”

他以为她会先解释,一般都是这样的。

但,结福的反应,只是抬起那总半低的容颜,然後,冲著他绽开一笑。

“少爷喜欢梅花的香味。”她很小声地讲了这句,语调轻细,却肯定。

她的面貌丑陋,笑容,亦不美。

毫无吸引人之处,他看到也没有任何感觉。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她喜欢梅香,想著她总跬步不离地跟随於自己,若是要捡花办薰香,必定得趁他就寝时。

夜深黑或天未亮时,她一个人在梅园里为他费心思?

他不禁皱起眉。

她这般努力,忠诚於他,没有丝毫怨言,是想要些什么吗?

讨他欢心,进而得宠?

管府财大业更大,奴仆百来人,他看得多,只消她稍微露出尾巴,就足以让他知晓她在打什么算盘。这个丫鬟处处显见用心,他心里也不是没猜测过。

管心佑等著她说出解答。

然而,她只是低著头,沉默又守本份地退到他的左後方。

适才开朗的表情,犹如白日梦见昙花开。

或许是以退为进?

他这样想著,不再和她交谈,仅望她一眼,便跨过房门走出去。

结福如同以往地跟著他,宛若一抹只能卑微依附并且毫无存在感的淡影。

在往後的半月内,她也不曾如管心佑所预料那般提出什么要求。

就在管心佑就要忘记这件事之时,才忽地想到,她那天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终於做了件令主子愉悦的事情,所以小小欣喜的样子。

第二章

“唷,结福啊,最近可真难看到你啊。”

结福手捧暖火小炉,在廊上碰巧遇著数名年纪较长的婢女,便给拦住了。

“春桃姐、夏菊姐。”她有礼地回应道。

“怎么?伺候少爷是不是很辛苦啊?”春桃有些尖锐地问道。

“春桃,我想结福勤快俐落,少爷应是很满意的。”夏菊搭接道。

其实她们和结福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和她共事也有段时日,虽不足以深入了解,但也明白结福安静单纯,并非什么坏心眼的家伙。

只是她们几乎每个人都伺候过管心佑,下场当然是遭到撤换,所幸是管老夫人明理,也深知自己孙子脾性不好,没让她们滚回家吃自己。如今,却出现了一个待在少爷身边这么久的丫鬟,别的不说,就怕老夫人认为根本就是她们几个不够认真才做不到,这可让人难以高兴了。

“你这小火炉是要拿去给少爷的吧?姐姐们挡路了?”另一名结福比较不熟悉的宝香插嘴,语调同样冷凉。

“没有。”结福摇头,像是没感受到半点恶意。

“好了好了,让她走吧。”年纪最大的巧儿缓颊道。她在老夫人身边十年多,结福是她一手带出来的。

春桃等人也只是一时酸气忍不住,奚落几句後也就算了。

打发其余人,巧儿转向对结福道:

“结福,委屈你了,赶快去吧,不然少爷会骂人的。”少爷的事情听得多了,但毕竟是自己主子,她想结福只是认命地在忍耐。

结福顿了顿,对著巧儿缓缓露出微笑:

“结福不会委屈啊。”

巧儿一怔,结福便欠身,越过她离去。

结福的脚步有些快,她不是害怕被管心佑责备,只是今儿个天冷,少爷要在外头看戏,若是没有暖炉温身,可能会得风寒……

“结福,你在做什么?”

才回到管心佑居住的颖明园,清雅的男嗓从後传来。

结福回首。“啊……少爷。”

管心佑穿著一袭蓝丝绣纹的白色锦袍,站立在她身後,对她手里的小暖炉瞧了一眼。不过也就只有那么一眼。

“你去哪里了?”他随口问。

“啊,我……”她尚未说完就被打断。

“丝纺带了春夏的新布过来,我现在要去大厅,让他们量身……我有块玉佩落在书房里了,你先去拿来,再到大厅找我。”他淡淡地交代著。

“咦?”结福登时傻住。少爷是说今儿早要看戏的吧……她应该是没记错……“少爷……可是,戏班子正在等您……”

管心佑欲离的步伐稍停,侧首皱眉。“戏班子?”

她望著他,半晌,遂启唇:

[……不,没事,是结福弄错了。”她匆忙道:“结福现在就去书房。]

他轻瞥,随後就往另边走开。

结福送他离去後,先是将小暖炉放回房里温著,接著去梅园向已经著服的各位伶人道歉。他们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戏班,她始终躬身默默地承受所有指责,态度诚心诚意,才平息对方怒气送出府。

然後,还得将因为要看戏摆放於梅园的桌椅、清茶、点心全都收拾乾净,等她在书房找到他忘记的玉佩,赶至大厅时,选布量裁都已经结束。

[哎呀,结福,你可来得慢了。”也陪著管老夫人的春桃捱近耳语。

管府一年做两次衣服,总是选择城里那最有名的“天方丝纺”特别前来,除了主子外,通常在场的下人也有幸能够用剩余的布料得到一些奖赏。如春桃夏菊等人,这次就得以做两件丝裙,绸缎昂贵,样式也都十分美丽。

[啊……”结福轻喘几口气,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令春桃有些自讨没趣。瞅见管心佑,她朝春桃颔首致意後随即定过去。“少爷,对不住,结福迟了。]

“你的确是迟了。”与其说她来得慢,倒不如说她来得巧,他正好送走管老夫人就要回房,再多一刻,他就不会容她放肆。“……你早些来的话,或许过阵子也有新衣可换,不过……”他打量她一瞬,接道:“罢了,再美的衣裳,你穿在身上,大概也是无法相称。”

言下之意,就是她面貌反正不好看,也就不必浪费。

他不认为自己说话太过刻薄,因为这些是实话,结福勤劳归勤劳,下人的本份目前为止做得算是不错,就因为她只是一个丫鬟,否则他还不愿带她出门,丢了面子。

结福抬手抹去额前的薄汗,她并不在意什么新衣。仅浅浅地笑:

“少爷……让结福帮你。”她恭敬地福身,将掌中的翠玉系在他的腰间,红绳形成漂亮的结。

管心佑瞅住她半低的侧脸,她软热的掌心汗湿,没有腧越触碰,却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哪里让他感觉到……非常地不畅快。

他很快地挥手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行了!”

结福不知他为何突然发怒,只噤声不敢说话。在他拂袖而去之时,赶紧跟在他身後,却遭到他的摒退。

[今日我有事情要处理,用不著你了。”

她仲怔了会儿,才慢慢开口:

“……是。”

她没有抬首,没有询问,只是悄悄地退出他的视野。

如同他的希望。

* *

“唷,管大少爷,您可来了,咱们都在等您的大驾呢。”

京城里最富盛名的悦阁酒楼,今儿个给人包下了一整层楼。

虽然不曾敲锣打鼓的点明,不过,谁不知晓悦阁向来是有地位有头脸的角色才能进门摆阔气?菜色精致,材料难得还仅为次要,重点在於这酒楼的姑娘不论样貌和身段个个是上品,能够伺候得客人舒舒服服,销魂蚀骨!

这远近驰名的悦阁,能踏入者若非巨商首富,便是达官贵人,要能够包下一层楼,那面子可也是甭说的忒大。

今晚在这儿宴客的,可也不是别人,就是姗姗来迟的管心佑。

说为宴客也不太对,毕竟只是几名贵公子哥儿闲暇时的聚聚,不为什么伟大的理由,目的就是挥霍和玩乐。

“来来,留了位子给你。你这作东的主人实在也太不尽责了。”穿著白衣的青年笑道,引领管心佑入座。他的长相斯文,浑身却充满尊华的气势,看来是个官家子弟。

聚於此地的贵公子共有五名,以管心佑为中心坐於圆桌,几乎每人怀中都搂著一名艳丽的舞姬。雅兴赏舞不过为小菜前戏,佳人在抱才称得是品尝美食。

“知晓你总来得晚,给你留了姑娘啦。”白衣青年一笑,早就了解管心佑。面露神秘,唤来一名女子。“我可是仔细挑选过了。瞧瞧,是不是颇像你的若琼姑娘啊?”他得意炫耀著。

同样身为官场中人,他们徐府官位虽不够高,但跟翰林文府还是有些遥远的渊源,文家女儿他是见过一次的。

管心佑睇女子一眼,刹那扯眉。随即淡道:“庸脂俗粉。你的见识可是愈来愈低俗。”

讨不了好还反被指教,徐达一楞,而後昂首哈哈大笑:

“说的是、说的是!哪有比得上你那个美若天仙的若琼呢?”挥手让那女子退下,道:“还不下去,别杵在这儿碍大爷们的眼。”

“哇哇,你那个未婚妻,还有半年才会回来吧?那么快就修身养性了?”另一青衫男子大惊小怪著。

“你真是栽了?”又有人加入。“娶了妻子就忘朋友,这怎么行?”

[忘了就忘了,又怎地?”管心佑不是很感兴趣地回道,轻啜杯中玉露,好似他们本来就可有可无。

教人接不下话。刚才出声的两人面上已呈难堪的尴尬。

徐达忙圆场道:“去去,你们别凑一脚地吵心佑安宁,他想当个好夫君还得经过同意吗?”

“是……是啊。”僵硬地笑,然後应和著。

这几名贵公子的势力和财力都大不过管心佑,从来就只能吃他脸色,不敢多说些什么。

徐达见状,赶紧转移大夥儿注意。眼睛飘向管心佑身後不远处的楼梯,讶道:

“咦?心佑,那是不是你的丫鬟啊?”

管心佑闻言回首,果见结福出现在那儿。他并没有带她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他不悦地问。

[少爷……”她有些喘,轻声道:“您好像身子不舒服,所以……”就要出门的时候,她听见他有些咳声,还没来得及唤大夫拿药,他就离开了。

她只得跟过来,看看少爷有没有需要她的地方。

此言一出,几名贵公子拍桌大笑:

“我的心佑大少爷啊!你这千金之躯可得小心点啊!”哄闹不休。

管心佑是管府唯一单传血脉的独孙,深受宠爱,这是人人都知晓的事情。

听见众人带有嘲笑,管心佑的脸色霎时阴沉。

徐达心知不妙,立刻转移话题:

[心佑,那个丫鬟跟著你有个把月了吧?还没让你换掉?”这可离奇,管心佑的难伺候他们也是知道的,他贴身的小厮婢女从来就难以看见熟悉面孔。

管心佑放落酒杯。“……没有理由换。”

没有理由?虽然这句话不能称做夸奖,但由管心佑口中说出,可表示那个丫鬟算得上是令他满意啊!

“难得了,她是哪点好到让你能够这么说?”徐达问道。看那丫鬟的模样也明白管心佑留她在身边绝非因为秀色可餐,那么她必定有过人之处。

管心佑挑眉,道:“她很听话。”

[是吗?”青衫男子拉长音,随後贼贼笑语:“不如来试她一试?]

“怎么个试法?”在座者之一插话。

青衫男子眼珠转了圈,停在酒壶上头。“来看看她听话地能喝多少酒怎样?]

[哈哈!”一人击掌,道:“徐达,你不是带了个小厮?我想到好主意了!]

“怎么?”徐达勾勾手指,站在後头仆人装扮的少年就上前来。

“让他们比拼酒力吧!”这才玩得过瘾!

“这好玩!那我插花下注,赌徐达的小厮赢。”青衫男子从袖中拿出一百两银票,又在游戏里提供新乐趣。

“对对,还可以下注!”同样地也拿出一百两,毫不手软客气。“我也赌徐达赢!”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徐达的小厮年轻力壮,而管心佑的丫鬟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流,哪能匹敌?

“你们……欵欵。”徐达苦笑:“可别让心佑说咱们欺负人哪!”

仿佛新仇旧恨开始总算了,准备开战围攻他。管心佑一点也不打算领徐达想要维持太平的好意。

“不会。”他没有回首,仅唤道:“结福。过来。”

结福款步上前,说:“少爷。”

“你就跟那小厮拼拼酒力,别让人说我坏了兴致。”他微笑,对著徐达等人从怀里拿出数张银票。“我出五百两,买我的丫鬟赢。”

没料到管心佑如此明确挑衅,消长的气势顿时倒反过来。

“徐达!我支持你!”

“是啊!”

“可别让人给小看了!”

徐达面露豫色,骑虎难下,只得道:“那好吧。”

看热闹的其他三人立刻道:“快拿酒来!”

管心佑仅安然垂眸,仿佛胜负与他无关。等阵势於桌面摆放好了,他才对结福道:

“去吧。”

结福只停顿刹那,便移动立於桌前。她对此荒唐,竟是没有半句该有的感想。

“喝!喝啊!”

旁人鼓噪著,她拿起酒壶,心里惶惶不安,耳边叫嚣吵人,她望了一眼管心佑的鞋,随即深深吸口气,学著那小厮的样子,没用杯子,口对壶嘴直接乾了。这不仅让管心佑侧目,连其他贵公子也是一脸惊讶。

她恍若未觉,只是仰头张大檀口,拼命暍著。从未饮过的热辣酒液犹如穿肠毒药,在她的喉咙深处留下灼烫疼痛的痕迹,潜入腹肚翻腾,几乎令她表情扭结。

好难过……为什么少爷要她做这种事?她不懂。

但只要是少爷交代,她就希望自己能做好。无关那些银票、输赢,或者少爷的朋友,她只是这样简单地想著。

贵公子们瞠目结舌,徐达的小厮刚刚好喝完,将空壶倒转展现。结福猛地呛咳,扶桌稳住,是费尽力气忍著才没呕出。

显然她是输了。

管心佑不怒反笑,站起身。

“可惜了,我家丫鬟献丑。五百两银就赏给你们吃用,下次若有这种好玩的,别忘了我。”对著结福,他道:“还不走?”旋步栘去。

虽然是赢了,却犹如被人施舍。除了徐达,其他人皆是表情难看。

结福辛苦地喘了几口气,才跟出去。

管心佑坐入轿子之际,结福摇摇晃晃地追上。

她双颊通红,头痛欲裂,全身上下包括里外都不舒服,却还是忍耐地站立在轿旁……那个专属於丫鬟的位置。

管心佑连问声她好不好都没有,望见她没昏倒在路边,放下轿帘,便道:

“走。”

结福茫然地想著,少爷应该是生气了,她如果再努力一些就好了,或许也就不会丢少爷的脸,让他输了五百两……

半个时辰後到府,她的神色看起来更差了,能够撑著走回管府,连一路看著她的轿夫都感觉不可思议。

管心佑回房,她仍旧跟著。纵然就是快倒了,或许手在抖,眼已微花,却还是替他更完衣。

“……一个可有可无的丫鬟,还真是能逞强。”在她收手时,管心佑说了一句。

结福晕眩恶心,能够保持丝毫清醒站立已是非常费力。

“少爷……结福退下了。”她根本听不清那是风凉讽刺抑或赞扬阐明,仅是如每次离开时的发言。

一阵严重的反胃排山倒海在体内席卷。再也不行了,她急急地推门奔了出去。

在管心佑躺下时,听到的就是她几乎要呕出心肺的声音。

* *

一定是哪里不对劲。

那个丫鬟……对他,明显地怪异。

“佑儿,怎么了?”

管心佑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奶奶。今儿个天气真下错。”

“是啊……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很久没有出来走走了。”管老夫人享受著冬末暖阳的普照,这些天的精神似乎特别地好。

逢初一十五,管老夫人总是会去庙里拜神,这一拜就拜了三、四十年,然而年纪逐渐增长,行动不便,她多是请婢女替她完成,这回,可是暌违已久的出游。

也是身体状况难得允可,才得以前来。

“奶奶,您根本还不算老。”管心佑小心扶著自己祖母,在庙旁湖畔的石亭中坐下。

“佑儿,你就是这点讨奶奶欢喜。”管老夫人疼爱地望著自己孙儿,呵呵笑道:“不过,奶奶已经不会让你的好话骗了。前些日子,你还说要让我看戏儿,那个什么南曲传奇……『荆钗记』是吗?结果呢……你还不是就给忘了。”

他一楞,随即想起,自己的确曾经说过要请戏班子来府里唱戏,而他也真的请人家来了,然後……然後?

脑中闪过什么,他怱地转过脸,寻找自己贴身丫鬟的踪迹。只见结福正将他褪下的披风折叠整齐收著,压根儿没注意这方的谈话。

有种不快感盘旋难散,他当场并没有发作。

消磨了一下午,回到管府後,结福先是将热水装满木盆让他沐浴,然後整理脏污的外袍,拿出备好的乾净衣裳,等著服侍他用晚膳。

完全不曾休息,甚至连偷空吃个馒头也没有。直到他终於要就寝时,已经将届子时。

“少爷,结福退下了。”她欠身,就要离开。

“等等。”管心佑唤住她,勾著修长的手指道:“你过来。”

她丝毫没有犹豫地听话,走近於安坐几边的他。

“还有什么吩咐吗?少爷?”

管心佑抬起漂亮的眼眸,带有探查地审视著立在面前的丑颜少女。

从小到大,他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回殊,有不少人卑躬屈膝,想讨他欢心,他也乐得接受这些奉承,但心里也同时在嘲笑他们的虚伪。

他不相信任何人。管府基业庞大,他富埒天子,会来亲近的,多半是希望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早就习惯了。

即便是这个丫鬟看来乖巧单纯,唯命是从,那也可以只是假装。

“我问你,你是卖身进府的,对不?”他往後靠,将膀臂轻搁在扶把上。

“是。”她瞅著自己指尖,觉得有些冰凉。

那就是说吃管府的,住管府的,没有太多酬报,顶多三个月就是一串铜板。

“那……你有想要些什么吗?”他沉问。

她的目光稍微地瞥视他身後那扇没关好的窗。“没有。”

“没有?”他的语气略带讥诮。

她盯著他身上所穿,单薄的中衣。“少爷,您……]

“到了这地步,你也不必再含蓄。”他嘴角勾著笑,宛如叹息。“其实你们这种人在想些什么,做主子的还会不明白吗?]

结福先是呆了呆,随即面露疑惑。

他低嗤一声,好整以暇地支颐。“我承认你勤谨努力,比其他丫鬟更有耐性,而且仔细,那么……从现在起始,我每月会多给你十两银子,就当作是你让我满意的赏赐。”这数目已经太过大方。

[咦……”结福楞住,愕然道:“不,少爷,结福并没有……]

“既然我都已经把话挑明了,所以,你以後也不必费神摆出一副赤胆忠心的模样。”他冷淡的语言打断她的恳切。“若是哪天你让我发现,你在後头做了什么小手段,那……我不会轻易善了。”

结福身子一震,欲言又止,让他认为是心虚的表现。

“我……”她低眼,微弱地想要说些什么,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你觉得……”他掩嘴轻咳一声,才续道:“还是你觉得,我给的还没有你想要的多?”他就是认定她有所求。

半掩的窗棂,被夜风吹得一摆一摆的。

“……不。”缓缓地,她牵起一抹虚渺的微笑,轻声道:“谢谢少爷的赏赐,结福感念在心。少爷……天晚了,还是歇息吧?”

“也好。”事情已经讲完,相信她不会不知好歹。

他挥挥手,表示她可以离开。结福施礼,直到他入了床帏,才走向那扇窗,将之好好地合上。

静悄悄地定出去,她昂首睇向暗云後的明月。

“……今儿个……有些冷呢……”

她没有因为那十两银子而感到欣喜,不过想著,明天一早得煮杯篸茶给他喝才行……

无意识地用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细哼不知名的小曲,漫步在廊间绿丛。

昏沉的黑空下,听来有些倜怅,有些寂寥……

和落寞。

第三章

管老夫人终究还是没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孙儿娶妻。

才刚春暖花开,管老夫人就随著寒冬远去了。

她走得很突兀,却十分安详。是在睡梦中逝世,婢女发现的时候,躺在床杨上的身体已经冰冷许久,气绝多时。

看到的,只是白发苍颜。在她前去黄泉路之时,这七十多年岁月,是否有所遗憾?又或者有何种该留下而不及留下的事情,都因为太过猝然的消逝而没人能知?

管老夫人的骤逝,令得管府上下几乎乱成一团。

当家不在了,那么,谁来主掌管府基业?

人选理所当然是嫡孙管心佑,但不消说的是,管心佑的能力程度无人知晓,加之他娇生惯养又性格傲慢,会将管府带往何种方向,谁也不敢预料。

在这一切未安定的诡异情势中,有人找上门来了。

“瞧瞧、瞧瞧,这可是我那个侄儿吗?长得这么大了。”一名美丽的妇人莲步轻盈,没让人通告就硬闯进书房。

管心佑望见来人,皱起俊秀的眉峰,明显表现不欢迎。

“结福,我说过不准任何人打扰!”他责备著应该在外头守门的丫鬟。

结福站在美妇後头,低垂眼眸道:

“对不住。”从那夜的谈话後,她在管心佑面前行动更透明了,有时甚至她就静静在旁边,他也不曾察觉。

美妇态度目中无人,自顾自地撩起丝裙落座。

“人家丫鬟是有礼貌,哪像你心佑大少爷,望见长辈前来,不仅有失远迎,连唤个声也没有。”好歹她也是坐轿子给门仆供进来的。

管心佑的脸色冷怒。这个美妇是管老夫人最小的女儿,管心佑的父亲有四个姊姊,而她就是嫁得最近京师的第四个。

为管心佑的姑姑,也是长辈。然而,他却没有丝毫对待长者或亲人的和善态度,言行异常冷漠。

“你究竟有何贵干?”他索性注意手边必须详读的帐册,敷衍於她。

“唷!”美妇夸张地啧声。“我回来奔丧不行吗?难道这还要经过你管大少爷的同意?”

他冷笑。“哼,就怕你不是真心烧香哀悼。”

美妇立刻变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清楚。”他毫不客气,语带讥嘲。

这一来一往的冲突,让结福首次体认到,原来管心佑除了管老夫人外,和其他亲戚是真的颇有心结……这样的传闻,曾在耳边来去,不过她总以为不实的。

但见美妇一张气忿的脸孔,白玉般的手指握拳颤动,但随即很快缓和。

拢了拢青丝,她凉飕飕地道:

“是,我是觊觎这里的财产,我是趁此前来分一杯羹。你最好小心一点,稍有不慎,这儿的所有,可是会被我夺个精光!”她尖锐地撂话,犹如阵前叫嚣、下车作威。

“这般真面目,未免太过可憎。”他宇句凛冽。

“喔,那可能是血脉的关系,或许你也该去照照自己的模样。”她反唇相稽。随後,根本也不理会管心佑的反应,直接走了出去。

“四姑奶奶……”结福欲追,更令管心佑不悦。

“结福!你做什么?”他冰冷喊道,阻止她的动作。

结福知自己腧越了,只能停下,望著美妇的背影愈走愈远……

[……我……结福以前在老夫人身边时,曾经见过令荑四姑奶奶。”她立於门边轻声细语,仿佛一个太大的呼吸就会惹恼了谁。“四姑奶奶曾经说过,心佑少爷很有经营基业的才干,只是还太过年轻——”她未竟的话尾被狠冽绞断。

“你要管闲事之前,最好先想想自己的身份!”他根本听都不听。

“对不住。”她只是觉得……只是觉得……或许,四姑奶奶说过的那些话该让他知道……

[出去!”他冷漠地挥手,头也不抬。

“……是。”她退出门外,将门板关合住,认真地守候著。

那是,她第一次遭到他的驱赶。

* *

管家基业可观,分线辽阔,不过历代主要还是以盐的生意为主。

人不可无饮食,而饮食中又多少存在著盐,盐乃必要的民生用品,阗阗之广大,可说是遍及天下,无远弗届。

也因盐的重要性明确,朝廷就必须统一管辖盐场,以免造成动荡纷乱。而盐商则向朝廷购买盐,再转而卖到各个地方。

看来十分简单,的确,这种生意能够发财。不过,也不是这么容易。

有官就会有贪,如何得到官府允许,成为正当贩卖的盐商,首先就是必须打通关系,贿赂公行在所难免:可私盐的放肆猖獗也是一大障碍,低廉的价钱吸引百姓,而乖乖缴纳盐税的盐商,则只能摇头兴叹。

管府百年历久不衰的盐行生意,如今也委屈於这种尴尬状况。

“彭总管,怎么你负责的商行帐面如此难看?”

偌大的书房里,管心佑坐於上位,清冷地对著一灰衣朴素老人责问。

“主子,雨淮地方的买卖,近来实在下好做。”彭总管为难道。“这几年大旱,官府摆了几个粮站,本来是做分发粮食之用,谁知道那知府见淮南淮北地大人多,竟顺便卖起官盐饱自己的囊袋,咱们下少客人都因为官盐便宜过去了。]

管心佑蹙眉,官府的狗官做些什么勾当,他们的确不好插手。

“那总不会十六个盐行都赔钱吧?”他对帐册上头的数字实在非常不满意。

彭总管挽起袖子,抹著自己额头的汗水。

[主子,除了宫府那方面外,还有私盐的问题,他们的成本更低,虽然城里较为难见,却广泛流通乡村,咱们实在防不胜防啊。]

“官府不管的吗?”他严厉反问。

[这……”彭总管欲言又止。其实他们这些买卖做久了,世面见的多,都明白有些私盐商根本就是官府在庇护,共生共存,还一起分赃。

如果是以前,管老夫人自然能体会,更下会问出这等问题。但面对年轻气盛的管心佑,这些事该如何拿捏道出,彭总管难以启齿,显得犹豫。

“得了。”管心佑不耐。“既然生意做得不够好,就得想法子开源节流。”

彭总管忙应和著:“主子有何意见?”

“我见帐面每年都有笔千两银支出,毫无名目,那是怎么回事?”

“啊。”彭总管一楞。那干两银是给官府的献金,当然是没有名目的,就算有写些什么,也都是虚报。

“把它省下来。”管心佑断然命令道。

千两钱财虽不大,但十六分行加起来,也是一笔可观的开销。

“不不,主子,这些银两万万不能省。”彭总管紧张地叠声,连连道:“那是给地方官的,若是省下了,会有麻烦的!”

管心佑冷哼:“我们是合法盐商,每年都循规蹈炬缴了不少盐税,会有什么麻烦?”

“不是的,主子——”彭总管急得要把这其中利害说个清楚,却教他给打断。

“少罗嗦!”管心佑怒斥一声,彭总管霎时噤若寒蝉。“让你做就做,否则要我这个主子何用?”

彭总管很快低头。“是咱放肆了。”

“明儿个我要看到你整理好的帐目,现在,拿著你的帐册滚出去!”他拿起桌面厚实的线册往外丢。

彭总管有苦难言,却不敢再惹恼他,连忙弯腰捡起那大本子,退了下去。

当门扉拉开时,站在外头的结福,望见的就是彭总管脸色沮丧难看,又对她勉强做出笑容的表情。

“结福啊,如果可以的话,你帮我劝劝主子吧。”他只能这么说道,将希望放在一个小丫鬟身上。他认为结福能在管心佑身边待著,一定是因为她有特别的办法,或许由她进言能够比他们这些老头顺利。

结福一顿,用力地摇头。因为她是绝对不会干涉少爷做事的。

彭总管似乎多少会意,他拉起皱皮的嘴角笑道:

“也对……瞧我,真不应该啊。”喃念又叹息地转身走离。

“结福!”

书房内传来管心佑的叫唤,她收回目送彭总管沉重步伐的视线,立刻走进。

“少爷。”她的语气一贯轻柔带有恭敬。

“你刚才去哪儿了?”眼睛也不看她,劈头就是责备的口气。

“结福……去给四姑奶奶送篸茶。”她只离开了一下子。

他猛地抬眸,手掌使劲地拍上桌,发出吓人声响。

“别以为我没看著你,就不晓得你在做些什么!”他怒目而视。

“四姑奶奶她……”她轻细地启唇。

“住口!”他暍道,不容许她再发言。“你没听到她已经挑明了说是要来夺家产吗?对付这种人,不必用以待客之礼!你是我的丫鬟,却去服侍她?这里是谁的宅子?你拿的是谁的银子?我说过不要管她,再有下次,不仅你那十两银难保,以後什么都没得拿!”若非他正当忙碌,没闲重新管教丫鬟,他现在就会换掉她!

那些家伙,凭著一点血缘,个个不安好心眼,全都觊觎他手中的基业,他不将管令荑给赶出去,就是防止她趁此机会在外面造谣,说他对长辈无礼,博取商行同情,转而支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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