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就直说
A
你坐在门口，眼睛看着对面山上的枇杷树，在想着过几天就要插秧了，已经和队长说好，到时候你要回去两天和家人将这一年最重要之计了却。就要见到可爱的，会像蛇一样缠在你身上，让你浑身舒坦，欲罢还休的小媳妇和乖巧聪明的儿子，嘴角不觉拉了拉，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微笑。小奇轻轻走到你身边，想约你出去走走，你看着她那张像生了毒疮，流着褐色浓水的就想呕吐的脸，心里只有一些厌恶。小奇其时有一张很个性的脸，初看不怎么样，看久了越看越有味，当然也没有过毒疮。但此时的你只看到毒疮。你装着没听见，小奇轻声请求数遍，你依然无动于衷。但小奇没离开你，默默地站在你身旁。你起身到了另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四五个人，有两个在下着棋，三个在围观，下棋的偶尔说句话，看的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很有观棋的修养。你也加入围观的行列，但你觉得无趣。小奇并没离开你，跟着你到了那个房间，依然站在你身旁。你想摆脱小奇，你开始烦躁了，你又回到自己的宿舍，小奇也跟着你回到了宿舍。你快崩溃了，你是那种对人没有耐心的人，但你不善于伤害人。你想草草摆脱这个幽灵般的小奇，迫不得已说了声：“你到底要干什么？”小奇总觉心里有话非对你说不可，但对你的问话，她又什么也不说，目光呆滞，楚楚可怜地盯着你。彼此沉默大约五分钟后，你决定出去走了，你觉得反正小奇不会吃了你。
向着门对面的山上走去，小奇紧随你后，你快她快，你慢她慢。小奇有许多话想说，但她不敢说，彼此都闭着口走着。
傍晚的落日余晖将山岗染得翠绿中略带金黄。正是杜鹃花开的季节，冷杉树脚一丛丛的红得矅眼，但你不觉有一点心旷神怡。小奇倒觉很享受似的，脸上有了一些笑容。但只有她知道，那是心酸的冷笑。只是冷笑也可以很美，那种傻傻的美。
半山有一块台地，台地上长了鲜绿茂盛的铁线草。你找了个草厚的位置坐了下来，小奇没有坐，站在你身边，一动不动，她在等你心情好转，等你给她一个暖笑，温暖的笑，就如同两年前，认识不久时互相给予的那种心照不宣的，满脸溢满幸福的那种笑。但你不可能，现在的你在心里对小奇如同仇人，你是那种无法向仇人挤出暖笑的人。故此，一站一坐又是短暂的沉默。你觉得这样沉闷的无语并不能结束小奇的纠缠。过了三分种后，你又说了一句：“你到底干什么？有屁就快放！”小奇还是一言不发。她觉得她想说的你都已知道，你在装傻。这时，你的电话响了。电话是老莫打的，叫你和他去村里摘枇杷。你挂了电话，站起了身，准备去找老莫。你看了小奇一眼，小奇眼里有些莹莹的光闪动。这种莹莹的光你看得太多了，何止莹莹的光，泪流满面都已见惯。
你扭头就走。
当你跨出第二步时，小奇迅速地朝你后背狠狠地踹了一大脚，这一脚很有力量。
小奇是学过跆拳的。
因为在半山上，算好山不是很陡，你向前扑了出去，敏捷地抱住面前的冷杉树干，避免了滚下山脚的悲惨。此时，你的愤怒如同岩浆般从你火山似的身体喷涌了出来。你转身来了一套组合拳，拳拳面中小奇的左右脸，如此高的面中率是因为小奇如同木头般不动，乖乖地迎向你。你还不解恨，揪住小奇的双肩，用右膝连续三撞小奇的腹部，小奇事先被你拳击过的彩脸溢出了八宝粥似的胃物。你松开了手，小奇倒在了地下。但脸上还在傻笑。小奇象是喜欢自虐和被虐的人。你看到她那鸟样，心里还是有些发怵，但“岩浆”还没喷完，你再次将你穿着硬底皮鞋的脚用力朝她的头上踏下，啪的一声，溅起了一些血水。但至始至终，小奇没发出一声因疼痛难忍的哼唧。你的“岩浆”终于喷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你觉得终于摆脱小奇了，但终就有些心有余悸，你急促地喘息着、心跳着。
你摞下小奇走了。
行不过五步，你倒下了，因为小奇砸下的一块石头命中率也极高，命中的是你的后脑勺。血豆花从你后脑壳流了出来。你酒醉似地慢慢坐到地上，然后躺到了绿色地上，昏厥了过去。小奇拿出纸巾，帮你擦了擦流到脸上的血。傻笑变成幸福的甜甜的笑。小奇温情地将脸贴在了你脸上。她能感觉你还有热度，还在喘息。小奇的泪瞬间决堤了，也许是幸福的泪吧！她就这样抱着你，贴着你过了至少半小时。你开始有了知觉，手无力地动了动。小奇察觉了，拉出枕着你的头的手。又捧起你身旁的石头再次砸向你的前脑壳。你动了动的手慢慢地，轻柔地和身体一样躺在了落下的冷杉叶上。
你的呼吸停止了。
小奇放到你嘴旁的手，感觉到了你的呼吸的停止。
小奇的泪不再流，心极其平静。她坐在你身旁，像母亲守护着熟睡的儿子。
幸福而安祥。
太阳落得不见踪影了，天际收回了树梢的那一点点金黄。天暗了下来，处在了白天和黑夜的交界，整个大地处在了阴阳的交界。你身上的衣服颜色已经无法辨别，只有你和小奇的轮廓还能辨别。小奇感觉此时的你和她的确是走到了去阴间的阴阳交界。小奇扭过身，双手抱起刚才砸向你的石块，用尽力气砸向自己，倒下后，并没有接触到你。死不是瞬间可以结束的，小奇又挣扎着靠近了你，将头靠在你肩上，才慢慢闭上眼。两个轮廓交织构成的剪影有些凄哀的美。
当老莫和你哥哥在晚上十一点还不见你回来，去找到你时。我后悔了，我后悔我没将小奇对我说过的话当真，一直以为小奇只是乱说着玩。我一直认为小奇爱开玩笑，有些糖火。

B

小奇和我是同学，也许因为习过跆拳道，小奇有些男人味，在我印象中，总是扎个马尾辫，穿着蓝色牛仔裤，男式休闲衬衫。有一次竟理了光头，不过她理光头到还好看。
班里七个女生都喜欢她的仗义，喜欢跟她玩，但她却只喜欢跟男生在一起，除了偶尔会和我们假义地喝点酒，抽支烟外，别的她从不乱来。至于你拍拍她的肩，或者抱一抱她，她觉得没什么。她说她很开放。当然，如果你不怀好意，有着吃豆腐的念头去碰了她的话，她还是能很敏感地察觉和警告你的，并不是谁都可以抱她。我是那种和人交往比较注重感情的人，我喜欢文学，这是小奇喜欢和我交往的重要原因。
小奇在学校时，很有人追过她，可她从没谈过恋爱。虽然大多时间和我在一起，虽然别人一直认为我们在恋爱，可小奇和我心里明白，我们仅仅是朋友而已，从没有过男女之间那种夹杂着欲望的亲昵和冲动。
工作两年之后，小奇结婚了，结婚两年后，小奇生了个男孩。这是我意想不到的。
小奇的男人很眉清目秀，很文质彬彬，在社科院工作，是小奇父母的朋友的孩子。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我在新闻周刊杂志社作记者，也常常出差。尽管小奇结了婚，但我们的友情并没减少过。每次见面，不管老公在不在，她都会来抱我，看到她老公的有些酸的眼神，我常常很难为。工作之初，她常打电话跟我讲的是工作中的新发现和快乐事，可是近两年，说的却尽是些不着边际，让人听起来有些模糊的感伤。有一天晚上，很晚了，我在三亚采访，她来了个电话，开口就是：
“你想过娶我吗？”
我说没有。她说她也没想过嫁我。但是如果生命中少了我，她会觉得很残缺。我问她究竟想说什么。她叹息了一声，说：
“没什么！只是想你而已。”
以往大家都是这样过，怎么会想得如此伤感。她发神经了吧。我暗笑。

C

你和小奇她们这支野生物考古队一起工作已有数年，小奇大概是队中唯一的女孩吧。你们常常一出去就是二三个月。小奇每次回来都会找我一起喝喝茶，喝喝酒聊聊心事。她将我当成最好的朋友。
就在三个月前，小奇向我提到了你。
你是不是觉得你和小奇她们单位的人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你觉得你只是一个在考古队做苦力的人，仅仅是个临时工人？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那你是有些自卑。虽然我不大清楚小奇在情和欲上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但我相信小奇不会喜欢自卑的人。小奇说，她很喜欢跟临时工人在一起，别的工人都喜欢和她亲切友好地聊天，但你就是不大接近她，有时，她会送你一些你需要的东西给你，但你没爽快的接受过。
她说她很喜欢你，在心目中将你当哥哥看，可你的眼神透出的是你看不起她这样的人。
你是不是那种看起来很正统，也很诚恳朴实的人？小奇说你已结了婚，也有了孩子。你很爱家。但她就是想对你好。小奇说她也不可能于家不顾，虽然她和丈夫没有多少激情，但她的老公是不值得放弃的好男人，她的儿子也很可爱。也希望你好好爱家。起初，她觉得只想当你是个亲哥哥，她说她从小就希望有像你这样的一个哥哥。
小奇说，她家就她一个女儿，小时候常被别的孩子欺负，别的人家大多是三两个孩子，别的孩子都能仗着哥姐，也许家里就她一个女儿，父母较为宠爱，小奇有些骄横吧！别的孩子看不惯，常常冷落她，她又不服气，被收拾就成了常事。小奇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工作忙，两岁时就将她送到幼儿园，有时很晚才接她回家。虽然父母在身边时对她很宠爱，但不在时，她就很孤独，父母即使宠爱她，但老实的父母认为不懂事的小孩子间的争吵很正常，每次小奇向爸妈诉冤说别的孩子欺负她时，爸妈都没有向着她。只说小孩子要听话，要懂规距。从三岁开始，她就一直希望有个哥哥，每次看到别的小女孩，在下雨时，撑着伞让哥哥背着回家，她都很向往，幼小的心里也有些伤感。九岁时，她说服父母，将她送到了跆拳道馆学习。逐渐懂事的她不再骄横，也不在有小朋友欺负她，但她还是在道馆练习了三年多的跆拳。虽然别人不会再欺负她，她也不会欺负别人了，雨中撑着伞，让哥哥背着回家的场景成了她心里的梦。
她说到这些时，我问她：“你现在还有想要一个哥哥的想法吗？”小奇说她说不清，反正不像儿时那么强烈了，她甚至说没将我当哥哥，只是当朋友。然而当她喜欢上你时，也完全独立的她，却说那种强烈的感觉回来了，并且来得有些不是时候，甚至有些害怕。
小奇觉得你是一个老式的男人，很不可能接受她的想法。可她的感觉很强烈，她向别人打听你的历史，你的家，但别人只知一二，说出来的是她已知道和想到的。有一次无意中听说你想买一个Mp3和音箱，小奇就找了个机会进城帮你买了，她精挑细选，比买自己的都还认真，她想送给你，但知道你不会接受，所以买的时候走了好多家店，和店员左磨右磨，就是想要既价廉物美的。她在城里呆了一天，回来时你回家了。她做了一个小袋，将MP3装起来，等着你回来。当她将东西给你时，你并不惊喜，你觉得你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小奇会帮你买回来。小奇说，如果你只是随便说说，那我送给你，希望能做个朋友。你觉得有些左右为难，还是接受了，小奇也收下了你的钱，但少收了一点点。后来你回家带了一些土产送给小奇。小奇觉得你不想欠别人人情，认为那时你对小奇依然保持着较大的距离，小奇虽然觉得视你为哥哥有些渺茫，但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收下你的土产后还是很幸福了几天。
从那以后，小奇常常找空跑到工人的房间，她本来是一个很坐不住的人，但是只要你在，哪怕你很少跟她说话，哪怕你常常只顾看着自己的《青年文摘》，她也能坐上半天。你开始觉得这个已婚女人有些奇怪，但讨厌的感觉还没有出现。只到后来，只要小奇有意无意听到你说想买什么，或工作中有些不快时，她总是尽自己的能力给你方便时起，你才开始有些烦，甚至她买了《青年文摘》合订本给你，你都懒得看。
小奇说，你爱吃糯食，她老家糯米很好。有一次她爸妈从老家回来，带了许多东西，带糯米已经很不方便的了，但她还是要求带回来一些。那次你回了家，小奇归队时，可以顺便到你家，她一直想到你家，想看看你的家。她在心里想，这次无论如何要到你家，但在路上与你联系时，你说你已经归队。小奇觉得这就是缘，便将糯米扔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女人想泡你，而这个女人又不守妇道，这让你很讨厌。
小奇也还算是有些理智的人，她多么希望你和她能像我和她一样，在相处的日子慢慢发展一种亲密的友情。但她觉得你能和别的工人夸夸其谈，而她跟你谈什么，她的话你不是觉得很儿科就是觉得很高深，总是爱理不理。你觉得你认为很简单的问题她都会问为什么。这为什么让你觉得她很假天真。你不喜欢这样的女人。更何况给了她几次面子后，她常常会有意紧挨你坐着，还常常动手动脚。你觉得这样的女人有些骚。对于你这样的正统男人来说，你更接受不了。其时小奇说，她也很想用一种你喜欢的方式感化你，让你接受她。但常常是不知如何做起。她总担心无论怎么做，怎么说，都会让你更加反感。她说通过长时间的观察，也觉得你并不怎么样，有时并不是真正诚恳的人，甚至可算人精。曾经工作是那么主动，那么乐于助人，可现在却也会根据队长在不在见机行事了。但小奇又很矛盾地认为，你是善意的，你是故意做给她看，想让她不再喜欢你。小奇说，尽管和你在一起，并不快乐，但不跟你在一起时，她更不快乐。不见几天，就想得很迫切。
听小奇这么一说，我觉得她不仅仅是想将你当亲哥，应该是夹杂了爱了。也许只要你接受了她，说不定你们哪天会上床。
我将我的分析告诉了小奇，小奇说她也说不清，有时夜晚孤独时，的确会特别想你。偶尔也会有将头放在你肩上的幻想。但她深知这样的幻想很卑琐，她不想背叛她的家，也不忍破坏你的家，但她的心已经揪不回来，她觉得只要彼此的家不破坏，她可以为你做一切她能做的事，只要你将她当亲人。她反反复复想办法冷却这份无聊的心绪。她在日记里不断的剖析自己，不断地咒骂自己，不断地放大你的缺点。强忍着对你视而不见，她不舍地希望你离开她们的队，但她说不出来。你起码在她们队还有一份不错的收入。她在心里不断地折腾自己，爱恨交织，难免会达到沸点，只是当感情冒泡时，不敢对你直说的她，就会以书信的形式告知你，起初你还会看上两眼，后来你收到就“删除”。小奇仿佛不会疲倦，她虽然通过心眼看到你对待她的一切，常常将书信悄悄地放在你你能轻易发现的地方，然后也静静地看着它原封不动。那些纷杂的言词，让你感觉只有坏女人才说得出口，以至于小奇让你看一些提升自己素养的书时，你都觉得很涩。小奇对你无聊地付出的是细密的，是狂热的。但你的回应往往是冷冷的。处在你的角度有时不得不装傻。一冷一热，对于至少还有一些道德底线的小奇当然是无法向你倾吐的，况且你也不想有机会让她通快地说出心里的话。

D

有爱就有恨，单恋是无聊的，尤其还是一份畸形的单恋。小奇到了这样的情感地步，想必是痛苦的。她说如果你真是她的亲哥就好了，如果你和她能够像我和她一要就好了，如果你和她未曾相识就好了，但现实是如果不起来的。在我看来，如果你能将小奇当作一个病人看，将你当作具有爱心的医生，对小奇进行积极的引导、开导，也许会是另一种和谐的结果。当你会被小奇固执的迷恋的那种修养和自私让你做不到。
不过，也不能说你就是那种冷血的人，想必你也是一个感性的人。小奇对你的好，有时你还是会感动的，但你坚定地爱着你的家，守着你的道德。有时你也想过和小奇建立一种正当的朋友关系。但是当小奇不当的言行出现在你面前时，你终究还是无法接受。
小奇每每向我谈起这些，我总有些不以为然，我半信半疑，老觉得她在编故事。每次说完，她都很轻松似的。和老公及孩子在一起时，你根本看不出她会活在不幸福里。每次在街上看着她挽着老公的手臂，牵着孩子，幸福的微笑，我都觉得她活在蜜里。虽然看到我总会向我奔来让我抱一抱或者抱一抱我。我就觉得她真的是编故事编进了角色。

时间过得很快，感情的事，尤其是不快乐的感情的事也应该结束得快些，但结束得未免太快了，未免太草率太不负责了。小奇认识你才二年零七个月。
朋友，我代小奇向你及你的家人诚挚地说声对不起。小奇，我也对不起你，我没认真考虑过你那么娇小的身体会有大咧咧的样子，你身体里会有那么一颗复杂细腻的心。早知道你会这样结束，我会帮你的。
朋友，你和小奇在那边还会常见面吗？你们是不是成了好友，或是兄妹？愿你们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过去的就过去了，可别记仇，你们的魂魄别伤害还活在世上的彼此的家人。
朋友，你们的妻子和老公都还年轻，孩子也还小，我想让她们见见面，化解心中的仇怨，说不定他们还可以组成一个家呢。可以吗？
现在我站在朋友你的墓前，不知葬在它方的小奇你能否听到我说的一切。
洒一杯薄酒，你们就安息吧！
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