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看草色(中篇小说新版)
luyued 发布于 2011-06-26 22:12 浏览 N 次遥看草色
姜耕玉
1
二菊发现房主简汶不同平常,他眼睛带着笑,两颊微红,像有什么喜事似的。他吩咐她把菜理好放入冰箱,她知道他今儿有事外出,在外面吃午餐,可是与朋友约会,不应该这么激动,可能有什么喜事。
她又开始打扫室内卫生,画室是重点。她似乎摸着了主人的生活规律,简老师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画室里度过,或画画,或看书,或闲坐抽烟。每天那只大海螺都积满烟灰、烟蒂,有时还撒落在地板上。她一走进画室,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于是她打开窗子,这时简汶也不会反对,待二菊离开以后,他又会把窗子关上。后来二菊才知道他怕听外面噪音,打扫完毕,便又把窗子关上。幸而阳台上有一盆铁树,可以端进来帮助净化室内空气。
二菊刚来的那阵子,每次都要清理出许多废纸,摸上去很柔软,是上好的纸,她不懂是专门写字、绘画用的宣纸,宣纸上画的都像是同一种风景,多数只画了大半。她发现有一张完整的画,画上是一只狗在放风筝,不,又像是人,身子是狗,脸是人,抬起前面两只脚,张眼朝天上望,分明是一张孩子的脸,神气活现,扔掉多可惜。于是,她把它折叠起来,带了回去,被男人拿到书画市场上卖,开口价100元,他原以为喊价高了,只想要个三五十块陪老婆进餐馆撮一顿,就心满意足了。谁知买主一分不还,丢下票子捧着画跑了。这下简汶在一对农民工眼中变高也变得神秘了,不过二菊给男人泼了冷水,咱们靠双手挣钱,不要有非份之想。男人说你捡废纸捡回来的,有啥错?二菊说哪有钱经常让你捡到?二菊这种态度,暗含着她对房主的好感和维护。她还是简汶的前妻李小娜找来的钟点工,去年李小娜与简汶离婚后,仍让她留在简汶这儿。李小娜不放心,还打电话问她关于简老师的情况。二菊一直捉摸不透:她与他离婚了,怎么还这样关心他?既然还这么关心他,又离婚干啥?二菊本来不打算再干下去,因为简汶曾经为那张画的事问过她,他像是在什么地方看到了这幅画。她没有说把画捡回家,简汶以为那张画是被别人捡去的,虽没再说什么,但她看到他一脸阴云,心中有点忐忑不安。一年多来,简老师没有亏待她,从来不对她摆架子。
她很少见他再画画,常常见他躺在椅子上抽烟,两只眼圈都罩上了灰暗的阴影。她不懂他的心事,只是觉得他挺孤单。这些日子,她不放心,有时晚上还和丈夫遛过来,看看他屋里灯光是不是亮着。
最近一个月来,二菊看到简汶又提起笔来画了,心里也高兴。
二菊走进画室,准备向简老师告辞。简汶手里燃着烟,正在端详一个月前画的姑娘。他让她看过的是这幅画,问她像不像农村姑娘?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说不好。简汶不满意地摇摇头,她知道他喜欢说实话。不过二菊确实一时反映不过来,后来反复琢磨,才有了看法:“水鸭子变不了白天鹅”,哪有土生土长的姑娘出脱得这么洋气,除非她在城里呆久了。她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简汶似乎对这一问题已不感兴趣,只是礼貌地点点头,他皱着眉看画上那个姑娘,几乎没有注意到二菊离去。
这张画是人物素描,缘起于他在红磨坊歌舞厅认识的女友。开始,简汶对她的钟情,不仅因为她在他眼里有安妮娜的影子,还在于她的本名与他儿时的小女友的名字相同。她从青草地上走来,身边一簇簇黄的红的野花,灰暗的天空渐渐廓开,呈现一片亮色。二菊眼里的洋气,大概是她白皙晳的面部皮肤与被染过的棕色发型。而简汶颇欣赏她那微微前隆的额头与薄薄的宽嘴唇,这有点像他在美国密西西比州结识的女友安妮娜,保留她的棕色发型,多半出于对安妮娜的钟情。而身材缺乏线条感,是农村姑娘的先天不足,他已以宽松衣裤做了适当处理。“嘘,太实!”简汶不止一次地自嘲,一个月来,他心里被这位女友牵累。一笔成功的,就是她那微微前隆的额头与薄薄的宽嘴唇。每一次,他满意地看着,眼前总会浮现出安妮娜,他一旦想念安妮娜,即使已脱衣躺倒在床上,也会披起衣服来到画室里看着这画面回想。这样更能够身临其境,他能感觉到那薄薄的宽嘴唇动了起来,仿佛在和他说话。从画面上走下来的是安妮娜,嘴唇翕动,比画上的更富有弹性,也更具血色,他触及而感受到的温热,是那么清纯,记忆犹新。他在幻觉之中多么想听到她说话,屏心静气,却总是听不到声音。当他走出幻觉,便会低头去吻画上姑娘隆起的额头,权当与安妮娜告别,然后灰心地回到卧室。
而现在,简汶漫不经心地加重野花的色彩,黄色变成紫红色,红色变成黑色,画面色调渐渐暗下来。他甚至觉得应该把这个姑娘置于城市的霓虹灯下,以摩天大厦为背景,或者变成娱乐城的招贴画。
如若是平时,他会断然焚稿。他不再将不用的画扔掉,而准备积聚在一起烧掉。而目下,他还不会把它扔掉。他虽然不再像开始那样沉迷于对这位女友的真情追求和期望之中,却也引起他很多回想与思考。
她曾勾起他童年的记忆,流连小女友春草的真挚之情和儿时的单纯有趣,也就是说,简汶的童年小女友情结,产生了对这位同名大姑娘的好感。加之近年来,简汶崇尚率真质朴乃至带有几分稚气的画境,他正在体验和酝酿这方面的创作。
简汶的父亲是位作家,1957年被打成右派,60年代父母被下放到苏北农村西塘后生下了他。他自幼喜欢青草水边,常常随房东任叔撑船河上。村上有个小女孩叫春草,大人有的叫她春儿,也有叫她草儿的。她和简汶同一年生日,大3个月,可是春草像天生是大地的女儿一样,小小年龄,对五谷杂粮、草木虫鱼、水禽野鸟,无所不晓。她像个大姐姐带着简汶在村头地边跑,简汶也愿意和她一块儿玩,向她问这问那,春草不厌其烦,有问必答,并还主动向他介绍各种植物的名称。简汶感到和春草在一起,有许多便利,他想到哪儿玩,她就带他到哪儿,俩人形影不离。简汶七岁那年,父亲被落实政策调回省城。在回城前的那天晚上,母亲怕春草不让简汶走,便要简汶瞒住春草。简汶心内也难过,那天和春草一块玩到天黑,分别时是含着眼泪跑回来的。其实,春草心里已有数。第二天早晨,她没吃饭就跑了过来,见屋子空空,便哭着直奔河边。
这时,简汶一家及起居什物都上了水泥船,要走七八里水路赶到公社所在地的镇上,搭乘去省城的汽车。任叔踩响了柴油机,船儿在嗒嗒的马达声中离岸行驶。突然,简汶喊停船,大家转头看到岸上春草正哭着喊简汶。母亲向春草摆手说,回去吧,春儿听话,简汶要赶汽车哩。春草依然不停地招手,急的直跺脚,喊简汶。简汶又叫停船,他明白春草的意思,是不让他走,他感受到她那种心急如焚。母亲又说,乖孩子,回去吧!以后汶儿还来哩。母亲还让简汶说,简汶像没听到似的,他知道他无力让船停下,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春草,希望她不要那么急切痛苦。
春草看到简汶的船离她越来越远,便欲追船在岸上跑了起来。三月的河岸草色青青,时有野花鼓起骨朵。春草一边跑,一边伤心地哭喊着简汶——简汶……一串串泪珠落在草叶上。简汶站在船尾,无奈地看着河岸上春草向他招手,眼眶里噙满泪花。这时,父亲说话了,要任叔停船靠岸。任叔降低机器马力,船速刚慢了下来。突然,春草爹从后面赶了过来,他朝任叔挥手说走吧,走吧!于是,任叔又加大马力,船头犁开波浪,两边河塝迅速向后退去。春草哭得更厉害,拼命沿岸奔跑,后来哭声渐渐隐去,只见南风鼓起她的小红花褂,在绿草丛中闪动,还有那只挥动的小手。简汶一家都很感动,他一直呆呆地看着,直到春草的小红花褂成了一片,一点,渐渐消失了。他仍立在船尾,依稀可见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春草,挥着手喊他。后来,简汶经常梦见春草哭着向他招手呼喊。
这一幕,成了简汶记忆中抹不去的痕记,它有时会从自己的灵魂里发出声音,发出光亮。
2
10年前,简汶获得全国青年绘画作品大奖赛二等奖的作品《春》,其灵感及形象资源,都源于小春草与她奔跑的青青河边。
这年,他28岁。简汶有绘画天赋,而上大学读的是哲学专业,主要原因是不负父亲的遗嘱,后来他感受到哲学有助于提升绘画境界。毕业后,他被分到财经学院马列教研室做教师,而他的主要精力却用于绘画上。他靠自学掌握了绘画技法的基本功,还拿到了美术专业的学士学位。
简汶得知获奖的消息,打电话要告诉的第一个人,就是李小娜,那时正处于他对李小娜的热恋之中。
他俩是在一次旅行中偶然认识的,李小娜长得漂亮,举止不俗,说话时嘴角、眉梢闪忽着一股韵味,楚楚动人。她原是戏校毕业,做过几年演员,后来进了市文化局。简汶第一眼对她就有了感觉。他总是主动找她,李小娜只是礼节性应酬,有时还找个借口推脱。但简汶并不灰心,仍痴痴地追她。
毫不夸张地说,李小娜身后的男人,平均每个月要新添1个。不过,她不是随便的女人。她会以不亢不卑的态度,回绝一个个男人。遇上不甘心的男人,她会以自己已有情人给予忠告。简汶第一次与她约会,刚坐定片刻,李小娜突然抱住他的手,头也向他偏移过来。简汶一时无所措手足,只觉得一股芬芳的气息向他袭来,当他顺势吻她的头发时,却遭到她“哎”地拒绝。李小娜倏地抽回手,正经地直了直身子,看着走出咖啡厅的男子。简汶这才明白,原来李小娜是演示给这位追逐她的男子看的。李小娜转过头,看到简汶脸色尴尬,便赔笑招呼说,对不起!简汶不在意地笑笑。他感到追恋李小娜,有点像在钢丝上走险,有时眼前还飘过情杀的恐怖场面。他出了点儿冷汗,但一想到自己还被李小娜挂着,不由脸上浮现自嘲的笑。李小娜还以为是刚才演戏影响了他的情绪,便主动找茬说话,并流露出她喜欢真诚的男人。也许这是女人择偶时的普遍要求,李小娜没有回绝简汶,就在于她看中他的真心。
李小娜一直和两江大学艺术学院的教师侯中耀保持着亲密关系。她和侯中耀自幼家住在一个大院,又是幼儿园与小学的同学。成年以后,免不了往男女爱情方面想。高考时,侯中耀上了中国美术学院,李小娜因考分低,只上了戏剧专科。侯中耀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约李小娜出去玩,表白对她的爱。要是平时李小娜定会平静对待,因为侯中耀并非李小娜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不喜欢他说话油腔滑调,使她真假难辨。而在这些日子有点自卑的李小娜,被侯中耀的表白所感动,竟微微点头。侯中耀拉住她的手,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住。她让他靠近,被他搂住,在他“小娜,我爱你”的甜言中,给了他初吻。侯中耀走后,李小娜后悔起来,她对他爱情的可靠程度,不那么放心。在侯中耀大学毕业那年,李小娜已在剧团工作。一次周末,李小娜带着女友杨茜一道与侯中耀打网球。杨茜在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读大四,比李小娜更有姿色。侯中耀表面镇静,只是暗中盯了几眼,分别时却交换了联系电话。第二天,他就联系杨茜,要与她单独见面聊聊,杨茜这才说,我要陪留学回来的男朋友。侯中耀怀疑这是李小娜故意放的线,因为自此李小娜宣布与他之间恋爱关系的终结,并说咱俩还是做兄妹合适,你成了名可不要不认我这个妹妹。而侯中耀还是说,小娜,我真的爱你。不知是他还没有找到更好的,还是真的恋着李小娜。
类似于简汶这样的男人,在李小娜对象库中,少说也有过七八个。简汶与侯中耀的条件差不多:高校教师,有专业特长;个头也一样高,模样各有特点。她感到简汶的性格有点特别,一时还说不清楚。可她发现他的眼神是那么清澈,他话语不多,句句可信。他不用甜言蜜语讨好她,主要是用眼神苦苦地追她。他打电话和她晚上约会,常常被她说有事而拒绝。他沉默了片刻,低声说,我只想看到你,明天也可。李小娜仿佛看到他那苦苦哀求的眼神,心有所动,就答应和他见面。他见到她时,会向她投以感激的笑意。她开始淡淡地盯他一眼,他又像孩子似的一笑,这时眉宇间藏着的那股刚毅和执着也缓缓松动。大约三五个回合,李小娜开始狠狠地盯他一眼,简汶觉得她的目光犹如一颗带电的流弹,击穿了他的迟钝与僵硬,使他的神经变得敏锐,生命的血液涌动。孩提时母亲垂直的目光,温馨地抚育他成长。男人走不出女人的目光。
简汶时而回味李小娜盯他的眼神,暗自为她对自己的感情升温而欣喜。李小娜问他的话,也多了起来。当他说到姑妈在美国,李小娜饶有兴趣地问的特细,像做调研似的,诸如“关系一般还是亲密”、“她的家产与收入来源 ”、“她的家庭成员及亲属”等等。弄得简汶结结巴巴,像个回答不上问题的小学生。他只是说,姑妈正帮他联系去美国学画。李小娜微皱的眉头舒展开了,两眼盯住他说,好事啊,祝你留洋成功。简汶觉得她的嘴角、眉梢也眯眯地盯住他,带着那股韵味向他袭来。他隐隐地感觉到什么,又顾不得去细想,他被自己迷恋上的女人的气息所笼罩。他开始陪她逛公园、逛商场。其实他最不原意闲逛,但知道她喜欢逛,何况,她也要他陪她逛了。半天逛下来,简汶感到没白陪。他见她笑声不断,她还逗起他久违的笑声。她高兴地拉住他的手,走累了,不由自主地搭住他的胳膊,他享受到和她零距离接触的快乐。
令他印象尤深的,她帮他选了几条漂亮的领带,替他佩戴时,他感触到她那温馨的母性的目光。
他随她来到皮包柜台。他也拣了几个皮包,帮她试背,自己离开她几步,观察整体效果,外人还以为他是服装设计师。
李小娜毕竟是演员出身,右一个翻身,左一个亮相,动作轻松优美。她一直看着简汶,眼前还浮现出另一个男人,他俩虽然都是搞美术的,但做事风格迥然不同。简汶认真细心,追求做事质量,而侯中耀没有这么耐心,他虽然也有一身搞艺术的人的行头,却并不考究浪漫。若是他买包,不会这么折腾,只要让她满意,脸上有笑容就行。不过这时候,李小娜有点儿入境,感觉到一种超越一般购物的乐趣,其中也流露着年轻姑娘爱美的天性,炫耀美的自负。
简汶没想到李小娜试包成了她的美的展示,他顿然悟出女人身上的美需要发掘,他第一次看到她那种轻盈的体态,伴随飘来她那盯他的眼神。他觉得目下的李小娜与刚才为他扎领带的李小娜,恍若两人,却是一个完整的女人。而平时她的身姿体态的美,往往被遮蔽着。
最后,李小娜买了一只深红色扁形小包。她又背在身上时,简汶觉得她失去了刚才的时尚风采,他笑笑,李小娜没有觉察出他笑中藏着的无奈。
两人约会次数多了起来。以前,简汶总是微笑着看李小娜,她问什么,他说什么,李小娜说时,他免不了也学着附和。现在,李小娜常常倾着头听他说,他一开口就是艺术。李小娜喜欢听他谈艺术信息、艺术见解,因为她是文化干部,免不了做些“顺手贩卖”。而她对他关于生活的看法,则觉得他书生气,总是打断他的话说,生活与艺术是两回事,你真天真浪漫。简汶朝她笑笑,不再说什么。他知道很少有人会赞同他的观点,李小娜属于大多数人之一。他也想过两人之间交流存在障碍,但知音难求,他只觉得她说话时眉梢、嘴角的韵味是迷人的,她为他打领带时那种温馨的母性的目光,还时时浮现眼前。他清楚她是因为他的苦苦追求而对他好的,她既然对他已经有意,他不应该辜负她。而令简汶不甚满意的是,两人关系虽热,但没有实质性的表现。比如,她的脸倚着他肩膜,他转过脸贴近她的脸,想触及她带韵味的眉梢、嘴角时,她便迅速抬起头来。她喜欢他搂住她的腰际,有时他的手悄悄向上移动,她应该会感觉到的,直到他的手抚住隆起的部位,她才抓住他的手背,让他的手仍然抱住她的腰际。每次他搂住她时,几乎都会重复这样的动作。简汶意识到,只能随李小娜这样一步步发展下去。
这天,李小娜接简汶的电话,不同往常跑到过道里接听。她坐在办公椅子上说:“嗯,简汶,祝贺你!我也刚刚听说,局里领导都很高兴呀,我正要打电话告诉你……嗯,获了大奖,当然要好好庆贺一下,什么,你订了‘荷花包厢’?晚上6点?不,6点半吧,我有点事。好,6点半,我准时到。”她说到“荷花包厢”时,声音压低了些。坐在旁边的两位同事知道,李小娜第一次把她和简汶的恋爱关系公开化。简汶获了大奖,她脸上也增添了光彩。李小娜带着一脸荣耀,走进了荷花包厢。
简汶见李小娜做了发型,托出了俊俏的脸蛋,她像是专门为他打扮的。他高兴地说,小娜,今天你真美。李小娜只是对他笑,嘴角、眉梢那股浓浓的韵味在向他溜溜地闪忽哩。他靠近她,她已眯起眼睛,脸向他微微仰起。他搂住她,先轻轻吻她的眉梢,再吻她的嘴角,仿佛在慢慢品尝一直诱惑他的那股韵味。他刚要把嘴唇移向她一直翕动的双唇,服务小姐端菜进来。两人入座,简汶见李小娜双唇还在微微翕动,这才感到没有和她配合好,便表示歉意说:“对不起!”
“你们文人心细,动作自然慢1拍。” 李小娜善意地讥诮,很快端起杯子说,“祝贺你,简汶,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
“谢谢,小娜!”简汶饮了一口,又接着她的话茬说,“你通曲谱,能歌善舞……”
“那已成为历史。”李小娜不乐意谈自己的过去,立刻把话题转向简汶,“拿大奖,全国就几个,你们才是干大事,我们女同胞就做做绿叶啦。”
简汶隔了一刻才说:“你帮助我,我非常乐意。”
李小娜淡然一笑。
“我真的很爱你,小娜。”简汶说。
“我也爱你,简汶。”李小娜说。
简汶第一次听到李小娜说爱他,感动得面部肌肉微微颤动。
在李小娜的心目中,简汶的地位刷地升高了,与可供她选择的其他男人相比,占绝对优势。但她看到简汶还和往常一样,大奖似乎没有激起他心头太多的波澜。她故意问:“简汶,你激动么?”
“激动呀。”
“为什么激动?”
他看着她笑,感到她明知故问。
“说呀,为啥激动?”
他只得说:“因为你爱我。”
李小娜虽然感到答所非问,心内却甜滋滋。她给他夹菜,笑着说:“今儿我要让你高兴。”
简汶看了看她,她含情脉脉,又瞥了他一眼。
用完餐,李小娜随简汶来到他住处。她说:“今晚,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以后可要领了结婚证,我才能答应你。”
简汶说:“明天,我俩就去领结婚证。”
李小娜噗嗤一笑说:“看把你急的,你母亲知道咱俩的事啦?”
简汶也笑了。
第二天,两人先与双方父母见面。这些日子,李小娜一边准备婚事,一边为简汶获奖张罗着请客,忙得不亦乐乎。
以前,简汶常常为这一年而得意,他和李小娜的结婚纪念日也成了庆贺日。后来,他为这种举动而感到庸俗可笑。这不仅因为李小娜已与他分手,而且他对自己的获奖作品也不那么看重,变得淡漠了。
3
简汶称姑妈扶他走上了绘画道路。他的姑妈是个画家,1985年,她从美国回来探亲,简汶正在上中学。他本来喜欢画画,姑妈看了几幅素描,夸奖他有绘画天分,每天都腾出时间手把手教他。简汶几经点化,顿然开窍,他开始有了艺术感觉。他很想去美国跟姑妈学画,姑妈口头答应,接着又叮嘱他要打好基础,学好国画,然后再借西洋画提升自己。简汶理解姑妈的用心,暗自立下奋斗的决心。他上大学时,就制订了“绘画道路三部曲”:第一,掌握绘画技法;第二,熟悉国画,精通国画;第三,兼通西洋画,拓展国画,走向世界。大学毕业前,他已走了第一步。中国历代绘画作品浩如烟海,不了解中国古代哲学,难以入境,他感到有点隔膜,因为他在大学的兴趣,基本上倾注于西方哲学。因而,他先是系统地学了吴昌硕、高剑父、齐白石、徐悲鸿、潘天寿、李可染、傅抱石、陈之佛、李苦禅、刘海粟、林风眠、朱屺瞻、吴冠中、张大千、范曾等一大批近现代画家的作品。他虽尚未走完第二步,却有意外惊喜,他的获奖作品,主要是受近现代绘画艺术的影响。他把获奖的事写信告诉了姑妈,姑妈很高兴,专门打来远洋电话表示祝贺,她还让他寄去相关资料。两个月后,简汶接到消息:美国密西西比大学艺术学院画家、西方美术史家威廉·康辛教授,同意接受他去美攻读硕士学位。
这段日子,简汶正在为工作调动犯愁。他本想调入两江大学艺术学院,李小娜和他专门宴请侯中耀,请他做院长的疏通工作,实际上是让他不要反对,院长那儿,她和简汶又专门登门拜访。可是,学校人事处有规定,引进教师必须具有硕士学位,何况简汶本科又不是美术学专业。后来经文化局党委研究,同意将他调进市画院。调动手续还未办完,市画院知道他要出国留学,便又停办。简汶不想再办,李小娜说不办,你就成了无业游民。经她上下活动,最终达成简汶以留职停薪的方式去美国。而李小娜舍不得丢掉现有职位,放弃了以陪读身份随简汶出国的打算。
三年后,简汶没有把硕士学位的课程修完,又回到这座城市。
他全身心地投入对西方绘画经典作品与现代艺术思潮的了解和研究,对西洋画的技法、特别是色彩、光影及对比效果的学习和把握,并学西洋画法到户外写生。威廉·康辛教授十分器重他,他完全可以留在美国。他也曾为此傍徨过,但既定的绘画道路与艺术追求,迫使他回到自己的土地,回到东方文化之中。尤其是李小娜称有病催他回国,又使他提前结束了学业。他不会忘记在告别晚宴上,威廉·康辛教授摊开双手表示遗憾。这个动作,在穿越太平洋回国的飞机上,还在他眼前晃动,可是他后悔也来不及了。而当他真正后悔的时候,威廉·康辛教授摊开的双手却也显得无能为力。
他有点怏怏不快。
他眷恋密西西比河边,那静静的乳青色的河流,宽阔寂寞的绿草地带,对岸是一片原始森林,净洁透明的天空。他常常来这里写生,并感到有一种贴近生命的新体验。这条比美国历史要早得多的河流,美国人称为“老人河”。密西西比,属印第安语,是大河的意思。简汶作了一幅《河流》的油画,画面突出印第安人古朴彪悍的生命形象。威廉·康辛教授对这幅画颇为欣赏,推荐在美国地理杂志发表,并入选艺术学院AA现代画展。姑妈也为他的油画创作成绩而高兴,但还是鼓励他在中国画方面发展。他突发奇想,从三峡渔人或黄河艄公听密西西比的风雨涛声……他寻思中国画的创意。
他在回国之际,整整一天独自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笼罩于一片伤感和离愁之中。他这位异乡者,似与这里的草木河流结下不解之缘。
他在这片草地上认识了安妮娜,她是杰克逊一所小学的教师。去年春天,她带学生上野外课,认识了简汶。她喜欢密西西比河,喜欢看简汶在河边写生,每逢星期天,她就如期而至。简汶感到和安妮娜在一起,非常愉快。她自我介绍时说,再过一个月就是她21岁生日。简汶见她喜欢画,在第四周时说,安妮娜,如果你喜欢,我为你画张肖像,送给你做生日礼物。
“喜欢,谢谢!”安妮娜高兴得跳了起来。简汶让她坐在绿草地上,背后密西西比河流在阳光下闪烁。安妮娜平静下来,脸上带有怡然而放的容颜。她那嫩白健美的皮肤,饱满的天庭,可爱的鼻子,微微张开的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蕴含一股柔美的甜意,在她那热情单纯的目光里,世界像水一样清澈透明。简汶以特好的感觉,细腻地画出了安妮娜。安妮娜看了十分惊喜,说,你画工真棒,我没这么美。简汶说,你就这么美,像美丽的天使。
安妮娜心动地看了看他。她邀请简汶参加她的生日宴会,简汶感到有点唐突,再说他也不习惯人多场合,便以学校有课推辞了。后来,简汶接受了安妮娜又一次真诚邀请,去了她家作客。他看到安妮娜把他画的肖像挂在卧室里,装帧得十分精美。她快活地告诉他,每天睡觉前都看上一眼,很快就进入密西西比河的梦乡。简汶也为自己的素描受到她这般青睐而兴奋,他说要重新为她画一幅精致的肖像,才不负她这么重视。
自此,安妮娜来到河边,简汶便放下手中画笔,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看密西西比河流,两人一样喜欢水。安妮娜说,她12岁那年,父亲带她到河上划船,她身体像在水面上飘了起来,从此她爱上了密西西比河。长大后,每周不去河边走走,就感到难受。简汶眼睛里闪现光彩,安妮娜的感受勾起他侃侃而谈,什么“生命是一条河流”呀,“人与草木为伍”呀,“我们与自然倾心交谈”呀,他还信手拈出贾宝玉所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所以人类亲近水,与水结下不解之缘。安妮娜不完全听懂他那不很准确的英语所要表达的生命哲学,但很认真地听着,时而会请他重新表达,直到她明白他说的意思。简汶也很耐心,说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时,有点卡壳。安妮娜一点也听不懂,她体谅到英译的难度,便不再追问。简汶一脸兴奋,执意要把中国这句名言告诉安妮娜,索性把这句话分解表达,终于使安妮娜理会到了,她非常惊奇和兴奋,称赞贾宝玉的伟大。简汶又告诉她,贾宝玉是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红楼梦》里的人物,著者是曹雪芹。安妮娜又赞扬曹雪芹的伟大,并说一定要找这部小说看看。两人交流,能够心灵感应,很默契,坐着三四个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简汶想随游船到河上看看,安妮娜说自己驾驶小艇,更能感受密西西比河流。简汶说好啊,我请你出游。安妮娜温情地看了看他。
安妮娜穿了一身浅蓝色的防水运动服,领着简汶登上小汽艇。简汶感到局促不安,他本该租船买票,旅游公司却说他没有办理人生保险而拒绝出租。安妮娜出面为他生命担保,才让他上船。安妮娜不仅付了租船费,还为他租了一套防水救生衣,他要给她钱,她不肯收,说中国有句话叫“尽地主之谊”。简汶没有预料到出租的只有汽艇,但他已感觉到在这大河上划船与在平静的湖面上划船不一样。安妮娜解释说,那年父亲确实是带我划船,因为密西西比河上有风浪,风险大,时而发生划船出事,于是,后来旅游公司取消了划船项目。简汶从未开过汽艇,安妮娜让他两手抓紧船帮把手。她驾驶很老练,小艇平稳地驶出大约一英里之后,在平静的河湾慢了下来。
河对岸是一片林子与洁白的沙滩。
安尼娜转过脸问:“想上岸么?”
他知道租船驾驶以小时计费,租金很高,便一边说“不了”,一边端起相机为她拍照。
安尼娜落落大方,从不同角度做了几个姿势,简汶连叫“OK”。
“你驾驶快艇这么好,经常来么?”他随便问。
“刚学会的那阵子经常来,现在少了。” 她兴奋地说,“小艇飞起来,才刺激。不要怕,抓牢把手准没事。”
小艇速度加快,激起两道八字形的长长的浪花。简汶俯下身子,不敢看两边高出船帮的波浪,只觉得有水溅到身上。安妮娜减慢速度,两边凸起的浪峰隐去,船身又浮出水面。
安妮娜转过脸来说:“没事吧?”
他赶紧挺起身说:“没事,你开得真棒。”他见她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心里惊叹不已,没想到这位外表恬静的姑娘,在密西西比河上如此勇敢镇定,而自己一个男人却显得懦弱无能。
安妮娜笑着说:“多出来几次,你就习惯,也会驾驶的。”
简汶知道她在安慰他,也笑了笑说:“谢谢您,安妮娜。”
小艇返回是顺流,安妮娜转过身,船尾向前。她一边掌舵,一边和简汶攀谈起来。她说马克吐温出生在密西西比河下游的河边小镇,她喜欢看他的小说、散文,马克吐温把密西西比河写得很美。简汶知道美国作家马克吐温,但没有看过他写密西西比河的作品,颇想找来看看,但读原著感到吃力,故只是附和。他拍下了她讲述马克吐温描写密西西比河的忘情姿态。安妮娜还为简汶画这条河流的作品而祈祷,并叮嘱有作品问世,也让她一睹为快。
他感受到安妮娜的兴趣和素养,她对这条古老河流的感情,不是一般对家乡河流的热爱,而是一种生命的亲近和依赖。他崇尚她这种现代生命体验意识。这次游历,他对她刮目相看,并触动了他的创作灵感。油画《河流》的构思,正萌发于此。
又到了星期日。简汶请安妮娜吃饭,安妮娜满口答应,并说要尝尝中国菜。两人在中国皇家御厨吃了午餐,又来到河边,并肩坐在草地上。
今儿安妮娜与上周驾驶小艇的安妮娜,判若两人。她盘起棕褐色的发髻,穿着米黄色的宽松的罩衫,束着腰带。简汶感到有一股摩登气息扑面而来。她依偎着他的肩膀,发髻触及他的面颊。他没有动,只是低垂的目光缓缓向她移动,看到她那健美的手张着,差点儿就挨着自己的手。他正要抬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却向他移了过来,两只手像雌雄两只鸟亲昵地抱到一起。她向他的胸前靠近,他捧起她的手,轻轻用鼻子吻了吻,然后贴近自己的面颊。她的身子顺势向他胸前倾斜,他只得松开手,以胳膊揽住她。她又转过身来,朝他嫣然一笑,那微微张开的宽宽薄薄的嘴唇,在微微露出的洁白牙齿的衬托下,鲜亮而有弹性。
她坐在他的腿子上,那漂亮深邃的蓝眼睛向他倾注着爱意,似乎一切都向他敞开着。他很感动,嘴唇微微颤抖。她那也在颤动,性感如奏着生命之音的唇片,渴望他的靠近。他轻轻吻她的额头、眼角,然后停留在嘴唇,两人热烈地亲吻。她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推倒在草地。两人撕扭着热烈地亲吻。他仰抱住她的腰际,胸部触及她那丰满的乳峰,她松开腰带,让他触摸。他揭开充满诱惑的半隐的尤物,简直美丽绝伦,他一时目光发直。简汶有止步于绝美的癖习。也许出于对美的崇拜与虔诚,也许安妮娜的美丽大放和纯真使他动了真爱之心,他燃烧的情欲开始减弱。他用手指轻轻抚摸富有弹性和处女光泽的乳峰,然后又充满爱意地把它半掩起来。她以奇怪的眼光看他,主动说:
“简汶,我爱你。”
简汶也看着她说:“安妮娜,我也爱你。”
安妮娜抚着他的鼻子说:“你快乐么,你不想么?”
简汶停了片刻,认真地说:“我已有妻子。都怪我,没有早些告诉你。”
安妮娜见他一脸歉意,便不介意地笑笑说:“不不,也没有什么。”
两人又并肩坐着,默默看着密西西比河流。
简汶还在为安妮娜对他的爱而感动,他只能把对她的爱深藏起来,他感到幸福又痛苦,心里仍萦绕着对她的歉意。
安妮娜有点灰心,她想为简汶和妻子祈祷,时而又揣度他的妻子,她说:“简汶,你妻子一定很漂亮,与你是同行吧?”
简汶没有吭声,很快转移话题说:“ 安妮娜,我已画了一幅有关密西西比的作品,名字叫《河流》。下周日我参与学院筹办画展,再下周日,邀请您参观。”
安妮娜高兴地拍手说:“太好了,我多么想一睹为快,一定为你的大作喝彩!”
大约在一周后,简汶接到李小娜电话说提前来美国探亲。本来两人商量好,她准备在圣诞节前来美国,而她在电话里解释说年底文化局工作忙,走不开。然而,办签证手续至少也需要一个月,她却到临行时才告诉他。他虽然没说什么,但也隐隐意识到这三四个月来与李小娜的交流疏淡了,他对她的来信,往往仅以几句作应付式回复。李小娜所乘航班抵达杰克逊机场,正是星期天下午。
简汶打电话给安妮娜,说下午有事,只能上午陪她参观画展。在AA现代画展大厅里,安妮娜流连于简汶的《河流》,反复与他交流。简汶送她一本印有《河流》的《AA现代画展作品选》。中午,简汶和她匆匆用了简餐,便送别。
他又从包里取出为安妮娜精心绘画的肖像,还有那天在密西西比河上为她拍摄下的照片。安妮娜高兴地接过来,粗略地浏览,时而发笑,嘴唇张开时,她那自然情性写在脸上。简汶觉得她在这一瞬间特美,有一张照片就捕捉了她这样的瞬间美。她看到这张照片时,还笑着瞥了他一眼。简汶看了看表,她才把照片收起来说:“谢谢您,简汶,你真的给了我很多帮助,很多快乐。”简汶说:“您也给我带来了很大帮助,很多快乐。”简汶看到安妮娜依依不舍地离去,他没有想到这是他俩的最后一面,安妮娜留给他的是她对他那爱慕的目光。
李小娜来美探亲,是有意对简汶进行突然袭击。她未能随简汶陪读,就与简汶约定每半个月通一次信。从今年以来简汶对她的潦草应付中,她不能不怀疑他有了外遇。她不想失去简汶,因而只想化解矛盾,收回他的心。从两人在机场相见后,她对他的情爱依旧,关心备至。尽管简汶的感受是亲情大于爱情,但他毕竟还没有与李小娜离异的想法,因而也不拒绝她的情爱。李小娜只有在他想做爱的时候,才会抓住他的手,要他坦白有没有艳遇?简汶说没有,她不信,直到简汶生气了,她才让步陪上笑脸。李小娜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官,在简汶去上课时,她翻箱倒柜地寻找蛛丝马迹。
一次,简汶的手机丢在家里,她听到信号声,打开短信,全是英文。开头称“亲爱的简汶”,接着内容,她就看不懂了。她搬出简汶的英汉词典,颇费力地查阅了好一会儿,才大体弄清短信内容:“这个星期天,我想开车陪你去看马克吐温故居,可以吗?”她从署名“安妮娜”看得出约他去玩的是位女士。李小娜思考了片刻,首先把安妮娜的手机号码记下,然后拟了回复:“我是简汶的妻子,这个星期天他没有时间,我想见你一面,上午10点钟,我在中国皇家御厨茶社坊等您。”她查不到“御厨”的英文单词,就以“餐馆”代替。短信发出后,就把草稿与安妮娜的短信统统删除。
星期天上午,李小娜早早来到中国皇家御厨的茶社坊。她戴着项链、手镯,从来没有打扮得这么雍容华贵,引人注目。她心里不踏实,最担心的是与安妮娜对话。这几天,她背着简汶查词典,把要说的逐字逐句写在纸本上,并且背诵。然而,她对英文单词和语法太生疏,安妮娜对她说的这些句子,能不能听懂,她毫无把握。她本想找个华人学生做翻译,但又怕被简汶知道。她刚到的那天晚上,简汶接风,她说要吃中国菜,他便带她到了中国皇家御厨。于是,她有了到中国餐馆请华人帮忙的念头。御厨女老板是福建人,见大陆来的中国人倍感亲切,李小娜和她聊了一阵子,便说她与一个美国朋友会面,怕说不好英文,要请位华人朋友在旁帮助沟通,费用另付。女老板随即叫来临时在餐馆里打工的大学生小包,李小娜单独递给他中文纸本,反复叮嘱了一番,她的神态平静多了。
安妮娜万万没有想到接到的是简汶妻子的邀请,一时间头脑像被镂空了似的。她不想见到简汶的妻子,再说杰克逊有两家中国餐馆,不清楚她说的是哪家中国餐厅,但最终还是准时来到了简汶请她吃中国菜的皇家御厨,小包领她到茶社坊。李小娜站起身,以不太流畅的英文与安妮娜打招呼,两人对面坐下。小包坐在一边,请安妮娜点饮料。安妮娜点了一杯简单的橙汁。李小娜对她打量了一番,她比她年轻,没有像她这样刻意打扮,有一种自然的气质和美。这时,服务小姐端来橙汁与李小娜要的一壶西湖龙井和一个果盘。李小娜说,请安妮娜小姐尝尝中国茶。小包很快做出翻译。简汶陪安妮娜喝过西湖龙井,她觉得味道不错。李小娜接着说,简汶不止一次说到过安妮娜小姐,老公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给你带来一件中国礼物,希望你能喜欢。她从包里取出一件女式苏州丝绸衬衫,捧着送给安妮娜。安妮娜做出礼节性的表情,却又不知所措。小包又重译了一遍,要她收下礼物。安妮娜勉强地接下李小娜手里的丝绸衬衫。
李小娜一边喝茶,一边说:“我和简汶是同行,我俩兴趣相同,相敬如宾,当初他追我追得很苦,现在我和他爱得很深。”小包朝她看看,示意她按纸本上的话说。他没法把她临时发挥的都译出来,只是简要译为“两人相恋相爱”。
安妮娜一边吸着橙汁,一边看着李小娜,她一时捉摸不透她为什么对她这样热情,在潜意识里觉得她与简汶不一样,她与她之间像隔着一堵墙。当李小娜再三说两人相恋相爱时,她禁不住问:“简汶怎没来?”
“噢,导师叫他去了。”李小娜借机沉下脸说,“我知道你对简汶有好感,但你要明白他是有妻之夫,男女之间交友免不了有出轨的,何况我不在他身边。”
安妮娜听了,低下头。
李小娜加重了语气说:“他是来贵国求学的,我不愿意看到因感情问题而影响他的学业。所以,我希望安妮娜小姐能够配合,不要再与简汶联系。”
安妮娜支吾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李小娜又变得语气缓和地说:“我知道你俩是普通朋友,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帮助我。你作为简汶的朋友也会这样做的,今儿我和你又相识,只要你能理解我,帮助我,我权当你是我的好妹妹。”
安妮娜虽然不习惯李小娜这一思维逻辑,但感到她爱着简汶,她要她帮助的态度是真诚的,何况,简汶也对她说过他有妻子。安妮娜犹豫了片刻,终于说:“我答应你的请求。”
“我相信安妮娜小姐说话算数,可是——”李小娜还是一脸焦虑,说,“他可能还会给你打电话,怎办?”
安妮娜没想到李小娜考虑这么周到,使她无所适从,讥笑说:“你说怎办?”
李小娜认真地说:“建议安妮娜小姐调换新的手机号。”
安妮娜感到李小娜要求太过分,她只是说我会考虑你的要求。她没有等李小娜说感谢的话,就告辞离去。
李小娜捧着丝绸衬衫追上去,安妮娜含着泪,头也没回地走了。
简汶预料安妮娜会来短信或电话,回来后急忙拿起手机看,可什么信息也没有。他走下楼梯,拨安妮娜电话,可按键时又犹豫起来,这时李小娜在门口急切地叫他。他又一想,既然安妮娜没有联系他,他也暂时不去找她,省得小娜疑神疑鬼。再说李小娜对他特别好,身居异国他乡,他不忍心伤着她。直到李小娜回国后,简汶给安妮娜打电话,才发现她一直和他联系的手提电话停机了。他怀疑李小娜动了他的手机,对安妮娜说了些什么,后悔没有将李小娜来探亲之事告诉安妮娜。他准备到安妮娜家里去找她,但一直犹豫和徘徊,没有下定最后决心。
李小娜告诉他说怀孕了,身体不好,急着催他回国。她本意是要简文拿到美国艺术硕士学位,只是不放心他,怕他再呆下去和安妮娜的关系继续发展,怕他拿到了学位离开了她。简汶能够感觉到她那充满妒意的焦虑不安的心。他对李小娜虽有不满,但这个时候又做不出对她负心的事。再说他对获得洋学位,并没有一般留学生非得不可的愿望,因而提前回国没有太多遗憾。
最后,他没有去成安妮娜家。他俯下身子,与安妮娜经常坐的那块草地吻别,然后挥一挥手,悄悄的离去。他珍藏起安妮娜对他的那份情爱。
4
李小娜越来越觉得简汶像变了一个人,成天坐在画室里苦思冥想,周三下午单位集中学习,他也懒得去。他对她也不再像出国前那么热,表面上客气,笑容里像是带有讥意。开始,李小娜只是略露苦笑,因为她身体好好的,也没有怀孕,她还不想生孩子,采取了严格的避孕措施。可是时间长了,李小娜忍受不了简汶的冷漠,时而嘀咕,人回来了,心还没回。简汶开始不吭声,后来李小娜说话语气更重了,他才不得不说:“你说我的心在哪儿?’
李小娜说:“你的心在哪儿,你自己清楚。”
简汶说:“你已经切断了安妮娜和我的联系,还怀疑什么?”
李小娜说:“‘抽刀断水水更流’,我那有这个能力切断你俩的关系?”
简汶觉得无话可说,嘴唇直打哆嗦。他一直想问她采用了什么手段,使安妮娜离去的,却又无法启齿。这时,他趁势说:“小娜,无论你怎么对付我,我可以忍受,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安妮娜……”
“对她怎样了,心疼了,是么?”李小娜像是获得了证据似的,以责问的语气说,“你还这么护着安妮娜,你能说你心里没有她?”
“可她在大洋彼岸,离我们这么远。”
“可你心里有她。”李小娜变得伤心地说,“当初是你追我,我感到你诚实可靠,才和你结婚,为你的工作调动、出国留学,跑上跑下,可你倒好,看上了洋妞,差点儿把我甩掉……”
简汶看到李小娜第一次这么袒露心迹地和他吵架,不计较她对他的中伤,急着解释说:“小娜,你别误会,假如我真想和安妮娜谈,还会回来么?我回来,不就是为了你。”
李小娜这才不吱声。
简汶还准备说,自从她回国之后,他再也没有与安妮娜联系过。他见她不再说,自己也就没再说。他递上面巾纸,帮她拭去快要落下的泪。
李小娜略露笑脸,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还有,局里领导问,你回来后有什么打算?局领导对你寄予厚望,如果知道你目前的精神状态,领导会怎么看呢?”
“我只是画院的一名创作员,不必要局领导这么关顾。”简汶最不原意见到李小娜借着领导口吻说话的姿态,这时,她的嘴角、眉梢之间总会闪动着一种荣耀。
“领导关心是坏事么,别人想领导重视还想不到哩。”李小娜一脸不快,她已习惯于这么说话。
简汶只是淡然一笑。他把李小娜太多的功利性归结于她的职业,不与她争辩。但对于她对安妮娜的做法,还是耿耿于怀,因为他心目中的安妮娜是位纯真坦率的姑娘,很容易受到伤害。他为没有去安妮娜家里探望,后悔莫及。他又后悔没有留意记下安妮娜的地址,连想给安妮娜去信道歉的机会都失去了。这种后悔一直在他的心里萦绕着,后来化为驱之不去的郁闷。
又一年过去了,李小娜仍然未见简汶画作。他去了长江,也到了黄河,但采风回来,他说没有找到感觉。李小娜感到不可理解,她也做过演员,获取艺术感觉虽没有那么容易,但对于像他具有艺术天赋和实力的画家来说,不应该这么难。于是,她想到他常常魂不附体的样子,回国两年了,心仿佛还未着落,怎会有感觉呢?她甚至怀疑他失去了创作激情与能力,但又发现他的创作欲望未减,刚花了三千多元买回全套《中国美术全集》。李小娜分析再三,对简汶再次冲击全国大奖信心不足,因而在局领导面前再也不好意思提及简汶。
她又通过关系问两江大学人事处,没有学位证书的留洋硕士能否调进?回答是原则上不可,除非校长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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