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黄几复

　　宋－黄庭坚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回忆昔日相聚宴游之乐，并进一步抒写相别十年的思念之深。想当年，春风拂面，我们在盛开的桃李花下举杯畅饮；十年来，漂泊江湖，每当夜雨潇潇、漏尽灯残之时，不由得更加思念远方的友人。这两句所描绘情景的巨大反差，形成了强烈对比，从而更加凸现了思念之情。

　　黄几复是黄庭坚故交，但两人长久不见面了。此时黄庭坚相念黄几复，明知书信难达，还是无限激情地回忆了当年相聚时佳酒助兴下的良辰美景，所以说是“桃李春风一杯酒”，其少年情怀，春风得意，可见一斑。但是下句则为另一番情景：江湖飘泊，又有萧萧夜雨，而且掐指算来，独对孤灯已有十年了。以“江湖夜雨”对“桃李春风”，巨大的反差，充分表达了诗人的哀伤与欢乐。以“十年灯”与“一杯酒”相对，更是进一层：不仅在时间上给人以“长夜难熬”的感觉，还突出了作者独对孤灯的沉重和思念的辛苦。

　　两句诗在当时就很受人赏识，《王直方诗话》云：“张文潜谓余曰：黄九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奇语。”奇就奇在以寻常语表现了不寻常的人事经历和感受，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至今读来，依然令人感动和感慨。

　　写景、寄识、遣怀、赠答、题画等类抒情诗，最能体现黄庭坚的艺术匠心和独创个性。《寄黄几复》写友情，体现了作者胸襟旷达，学识渊博，功力深厚，创作态度严谨。

　　赏析1：

　　黄庭坚（1045一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他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在政治上也与苏轼一样，屡遭新党打击，被贬到黔州（今四川彭水）、戎州（今四川宜宾）等荒远之地。他以诗负盛名，其时与苏轼并称“苏黄”；自后又被尊为杜甫的承继者、“江西诗派”的开创人。

　　这首诗作于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此时黄庭坚监德州（今属山东）德平镇。黄几复，名介，南昌（今江西南昌市）人，与黄庭坚少年往来，此时知四会县（今广东四会县）；其行状见黄庭坚所作《黄几复墓志铭》。（《豫章黄师长文集》卷二三）。

　　“我居北海君南海”，起势高耸。写相互所居之地一“北”一“南”，已露思念同伴、望而不见之意；各缀一“海”字，更显得相隔迢遥，海天茫茫。作者跋此诗云：“几复在广州四会，予在德州德平镇，皆海滨也。”

　　“寄雁传书谢不克”，这一句从第一句中自然涌出，在人意中；但又有出人不测的地方。两位好友一在北海，一在南海，相思不相见，自然就想到寄信；“寄雁传书”的典故也就信手拈来。李白长流夜郎，杜甫在秦州作的《天末怀李白》诗里说：“冷风起天末，君子意若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夸大音书难达，说“鸿雁几时到”就行了。黄庭坚却用了与众差别的说法：“寄雁传书――谢不克。”――我托雁儿捎一封信去，雁儿却推辞了。“寄雁传书”，这典故太熟了，但继之以“谢不克”，马上变陈熟为生新。黄庭坚是认真“点铁成金”之法的，王若虚指责说：“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抄袭之黠者耳。”（《滹南诗话》卷下）相似“抄袭”的情形固然是有的，但也不克一概而论。上面所讲的诗句，可算胜利的例子。

　　“寄雁传书”，作典故用，但是表现通报书信而已。但相传大雁南飞，至衡阳而止。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云：“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秦观《阮郎归》云：“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黄庭坚的诗句，亦同此意；但把雁儿拟人化，写得更有情趣。

　　第二联在其时就很有名。《王直方诗话》云：“张文潜谓余曰：黄九云：‘桃李东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奇语。”这两句诗所用的词都是多见的，乃至可说是“陈言”，谈不上“奇”。张耒称为“奇语”，固然是就其整体说的；惋惜的是何故“奇”，“奇”在那里，他没有讲。原来，正是黄庭坚这样遣词入诗，才创造出如斯崭新隽永的意境，给人以剧烈的艺术传染。

　　任渊说这“两句皆印象往时游居之乐”，看来是弄错了。据《黄几复墓志铭》所载，黄几复于熙宁九年（1076）“同砚究身世，调程乡尉”；距作此诗恰好十年。连合诗意来看，黄几复“同砚究身世”之时，是与作者在国都里集中过的，紧接着就分别了，一别十年。这两句诗，上句追忆国都集中之乐，下句抒写别后相思之深。墨客脱离常境，不消“我们两人当年相会”之类的平常说法，却拈出“一杯酒”三字。“一杯酒”，这太多见了！但惟其多见，正可给人以丰裕的暗指。沈约《别范安成》云：“勿言一樽酒，嫡难重持。”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云：“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旧友。”杜甫《春日忆李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旧友相见，或交心，或论文，总是要吃酒的。仅用“一杯酒”，就写出了两人相会的情况。墨客还选了“桃李”、“东风”两个词。这两个词，也很陈熟，但正由于熟，不妨把阳春烟景一下子唤到读者眼前，用这两个词给“一杯酒”以良辰美景的衬托，就把好友相会之乐展现出来了。

　　再试想，要用七个字写出两人分离和别后想念之殷，也不那么简单。墨客却选了“江湖”、“夜雨”、“十年灯”，作了感人的抒写。“江湖”一词，能使人想到流转和流落，杜甫《梦李白》云：“江湖多风浪，舟楫恐失坠。”“夜雨”，能引起怀人之情，李商隐《夜雨寄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在“江湖”而听“夜雨”，就更增加冷落之感。“夜雨”之时，必要点灯，于是接着选了“灯”字。“灯”，这是一个常用词，而“十年灯”，则是作者的首创，用以和“江湖夜雨”相联缀，就能激励读者的继续串想象：两个好友，各自流落江湖，每逢夜雨，独对孤灯，相互想念，深夜不寐。而这般情况，已继续了十年之久！

　　温庭筠不消动词，只选择多少名词加以适合的合作，写出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诗，真切地展现了“商山早行”的情况，颇为后人所称颂。欧阳修有心学习，在《送张至秘校归庄》诗里写了“鸟声梅店雨，柳色野桥春”一联，终觉其在范畴之内，他自己也不如意（参看《诗话总龟》、《存余堂诗话》）。黄庭坚的这一联诗，汲取了温诗的句法，却创造了奇异的意境。“桃李”、“东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都是些名词或名词性词组，此中的每一个词或词组，都能使人想象出特定的气象、特定的情境，展现了耐人寻味的艺术天地。

　　同时这两句诗，依然相互比较的。两句诗除各自展现的情况之外，还从相互比较中显现出很多用具。第一、下句所写，清楚是别后十年来的情况，包罗现时的情况；那么，上句所写，自然是十年前的情况。因此，上句无须说“我们当年相会”，而这层意思，已从与下句的比较中展现出来。第二、“江湖”除了前方所讲的意义之外，另有与国都相对的意义，所谓“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便是清楚的例证。“东风”一词，也又有含意。孟郊《中式后》诗云：“往时龌龊不敷夸，而今放浪思无涯。东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和下句比较，上句所写，时、地、景、事、情，都依稀可见：时，十年前的春季；地，北宋王朝的国都开封；景，东风吹拂、桃李怒放；事，同伴“同砚究身世”，把酒欢会；情，则洋溢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中。

　　“桃李东风”与“江湖夜雨”，这是“乐”与“哀”的比较；“一杯酒”与“十年灯”，这是“一”与“多”的比较。“桃李东风”而共饮“一杯酒”，欢会何其短促！“江湖夜雨”而各对“十年灯”，流落何其良久！快意与绝望，暂聚与久别，往时的情意与当前的想念，都从时、地、景、事、情的剧烈比较中展现出来，令人寻味无限。张耒评为“奇语”，并非偶尔。

　　后四句，从“持家”、“治病”、“念书”三个方面展现黄几复的为人和处境。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这两句，也是相互比较的。作为一个县的主座，家里只有立在那里的四堵墙壁，这既阐明他清正清廉，又阐明他把全部精神和心思用于“治病”和“念书”，无心、也无暇筹办个体的安详窝。“治病”句化用《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