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嘴兽
luyued 发布于 2011-04-02 14:53 浏览 N 次刚开始是因为有一个早晨,我的大儿子突然从梦魇中惊醒。我与妻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两人其实皆仍处在熟睡的梦游状态,却熟练无比配合无间地弹起:一个扶住孩子用肩顶着、一个拿小塑料尿盒凑过来,一个帮脱裤子嘘口哨把尿,另一个则把尿盒拿去厕所倒掉,然后把小孩仍放倒,所有人躺回原位结束这一切卓别麟式,在闭目中完成的机械动作。但是那天早晨,孩子在把完尿,穿好裤子躺下后,竟然睁大了眼,无比清醒地说:「我想下楼去玩。」
我知道那时可能不过才凌晨五点。淡白的天光随着一种神经质而早起的鸟鸣声,像电影里的边境渡口,灰蒙蒙贴在我们卧房窗外,这以来我与妻都是偷孩子上床后的时间工作,通常真正就寝时已是午夜两点以后了。所以我是那么惊恐在那样光度不足的清晨便被唤醒。那意谓着将要拖着那种头重脚轻、全身酸痛、彷佛宿醉的支离破碎的状态一整天。
于是我(在半醒半睡间)恐吓孩子:「嘘,赶快把眼睛闭起来,现在楼下有一只鸭嘴兽,正在客厅各处闻来闻去。不要被牠听见我们的声音,待会牠跑上来就惨了。」孩子当时确实乖乖合上眼睛(且因过于认真而眉头紧皱),我也顺利重回那甜黑乌有乡。那时我并不知道那是一个灾难的开始,从那个早上起,我的孩子认定了,有一只(后来发展成一组、一窝,乃至一个纵队)鸭嘴兽,进占了我们居住的这栋房子里。准确点说,应该是有一群鸭嘴兽,牠们和我们(人类)以日夜为界,不同时地共享那个空间,牠们是那么知所进退,以至于总在我们到达时,牠们已经不留痕迹地撤退了。我们从来不会撞见彼此(除了作为斥候的父亲我常为了回复情报得下楼和牠们打交道),但他就是知道「牠们来过」。
每天晚上,当我们在二楼睡着时,鸭嘴兽们会「呀」地把门打开,呱呱呱张合着牠们那鸭子般的扁嘴,像穿着紧身衣戴防弹面罩嘴里咬着一枝手电筒光笔的空降师突击队,一只挨着一只潜进我们家的客厅。牠们在月光下玩耍着孩子睡前排列在地板上的各种塑料恐龙,牠们打开电视,开冰箱吃买二送一的Haagen-Dazs,牠们乱转烤箱,把我藏在柜子里的肉松和辣橄榄全部吃掉……,孩子在睡梦中生气地大喊:「鸭嘴兽,不要!不行!不可以噢!」
刚开始我确也从这鬼影幢幢「像躲在隔壁夹板」的鸭嘴兽们得到些便利:孩子挑食不吃碗里的某样食物时,我就恫吓他:「还不赶快把肉圆吃掉,鸭嘴兽最爱吃这个了。」或孩子摔倒准备炸堤号哭时,我亦可用「鸭嘴兽会听见」来止哭。但很快我便发现了这件事饮鸩止渴的本质。我的世界塞满了各种形态的鸭嘴兽。
每天睡前,我都要胡掰数十种关于鸭嘴兽的变形故事:「齐天鸭嘴兽大闹天宫」、「小木偶鸭嘴兽」、「阿里巴巴与四十鸭嘴兽」、「白雪鸭嘴兽和牠的后母」……比较近乎Discovery频道那种蒙洪远古的古生物学场景是,在某一个时期,地球上充斥着各式各样的鸭嘴兽:有暴鸭嘴兽、翼手鸭嘴兽、三犄鸭嘴兽、剑鸭嘴兽、雷鸭嘴兽、迅猛鸭嘴兽……。
我有时不免悔恨伤感地想:在那个决定性的早晨,我如果不是说「鸭嘴兽」那该多好呢!我可以说「独角兽」、「麒麟」或「麋鹿」,那延展出来的童话幅员何其广阔。且比较容易找到可以附会的故事绘本。老实说我连鸭嘴兽究竟是肉食动物还是草食动物都搞不清楚。现在的卡通,从企鹅、海獭、河马(噜噜米)、豪猪到猴子,全部都有拟人化的造型玩偶。鸭嘴兽彷佛是一不容妥协的、无法将线条修圆修钝、融入那个颜色变得可爱的,失去蛮荒野性的卡通世界。牠似乎总带着一种写实性、那种大航海时代动物学者笔记簿上炭笔素描的棱突轮廓。
有一个晚上,孩子临睡前问我:「鸭嘴兽吃不吃小贝比?」那时我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说:「也许吃吧?不过我们趁牠现在肚子还不太饿赶快睡着,等牠饿了会上来(我作出嗅嗅闻闻貌)找贝比吃。」
结果那天夜里,我和妻被一阵惨厉的婴儿号哭声惊醒。两个孩子都不在床上!我冲到楼梯间,打开灯。孩子穿着睡衣,搂抱着他刚满一岁的弟弟(后者愤怒地、面容扭曲地哭着),我不知道他哪来的力量把个十二公斤重的婴孩从床上抱下来?
他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说:「鸭嘴兽要吃ㄋㄧㄥ咕(我幼子的乳名),有时候牠们会吃错吃到阿白。」什么意思?我至今仍不愿往孩童的黑暗面去探究:他究竟是心血来潮想牵弟弟一起参加楼下鸭嘴兽的夜间派对?还是把弟弟当作加入牠们的牲祭见面礼?
为什么我那时会脱口而出「鸭嘴兽」呢?
我记得(我想起来了)我高四那年就读的重考班,是在信义路永康街口附近的一间大楼公寓六、七楼,那时那一排骑楼根本还没有后来的金石堂、惟客尔、西雅图咖啡和麦当劳。我不确定那时鼎泰丰在不在那儿?也许有,模糊中似乎有一群老头在骑楼排队的印象。倒是巷口卖糖炒栗子和糖葫芦的摊贩似乎那时便像街景道具摆在那儿。那时穿过新生南路的大马路,并没有大安森林公园,而是国际学舍和后面一整排老眷村。那时我总在清晨沿着整排樟树的信义路,走到我的补习班,和一群脸孔同样模糊的重考生走进那栋公寓里,搭电梯上楼。午休时我会跑去附近一家百货公司(后来倒闭了,位置在今天的葡苑和松青超市那栋大楼)的文具部站着翻小说。我记得我在那儿读完余光中译的《梵谷传》和张爱玲的《半生缘》……。
我们那个补习班的老板同时是我们的生物老师。他的课讲得非常精采有趣。那可以说是我漫长自闭的青春期时光唯一曾打开耳朵听的一门课。我记得有一堂课(可能不是恰好讲鸭嘴兽是唯一卵生的哺乳类但牠没有乳头只有乳腺的那堂课),他突然放下课本,和我们讲起他的大儿子。他说他是个蒙古儿(他且非常专业地告诉我们,那是第21对染色体异常多一个所造成),他告诉我们一般这种唐氏症患者很少活过二十岁。他和他的妻子不断被那孩子照表操课各种并发症弄得精疲力竭。他们也加入了义工团体,他们要和这个上帝的玩笑对抗到底。
那时我并不理解他对那么一大群十七、八岁的大孩子讲这些做什么?那里面的人渣们提到保险套还会吃吃窃笑呢。他们听得懂那扭曲科幻的成人生活吗?那时我只觉得一切如此遥远。遥远到像我和那些重考生在顶楼阳台对下面人行道的行人掸烟灰。因为实在太远,所以无论怎么掸那些烟灰总不会真的落在他们头上。
鸭嘴兽,根据猫头鹰出版社中文版《剑桥百科全书》:学名Ornithor-hynchus Anatinus,鸭嘴兽科哺乳动物。原产澳大利亚东部。长可达七五○公厘。毛浓密呈褐色。喙宽扁似鸭,柔软。腿短,具蹼足。尾扁平,可储存脂肪。双颊各具一颊囊,可在其中用角质棱里「咀嚼」食物。雄性后腿具有有毒的「距」。栖息泥泞淡水处。食水生无脊椎动物,特别是昆虫幼虫。
顺着关系字monotreme找到「单孔类动物」,原来鸭嘴兽是哺乳动物中极孤单的一支产卵的(卵生)过渡物种。不论袋鼠、食蚁兽或树鼩,都比鸭嘴兽有着枝繁叶茂的血源亲戚。
鸭嘴兽是现存在地球上的,庞大的哺乳类家族里,孤零零地仍用「蛋」的形式在生殖舞台上演出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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