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多琦
luyued 发布于 2011-03-31 15:39 浏览 N 次文琦老师
视觉记忆分两种:一种是睁着眼睛,在你自己的大脑实验室里技术性的制造一个意象;另一种是你闭着眼睛,在眼睑遮暗的内壁里,你忽然记忆起那个物体,完全是视觉复制出的一张白描面孔,一个浑身披着自然光泽的神像,就是我所见的文琦老师的样子。
我很快就会招来不少嘲笑的,可我对此有什么办法呢?在一个即使是艺术家也会感到困惑的事件里,我的行为举止还是像个绝望的人,尽管早在十四岁,就有人阴阳怪调地预言我会成为女版的唐璜。
和一般的女孩相比,我发育很晚,十九岁也依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直到二十岁的,才因为一个叫做文琦的男老师一反少年的欢愉,无比隐忍地徜徉在两种怪异的情感之间不能自拔。我的生命中再也不会遇见第二个文琦老师,那种光天化日之下的漫漫长夜。
不过,文琦老师又何至于记得起我――那个在课上永远戴着口罩的女学生!
文琦老师在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教外国戏剧,和那些古希腊传说中的美神一样,他拥有神像般细腻柔美的皮肤,散发馥郁芬芳;微妙的唇线,勾勒出神秘花朵上显现的时光之美;眉毛恰如其分,又带着细若游丝的欲望――他的美丽闪耀着金光,使我无法迫视。艺术家,我一再提醒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否则我无从分辨他是哪一种形而上。当时我浑身的感觉器官仿佛整个换了一套,然而新的器官也无法处理那么多美的刺激!我本想马上将自己的审美愉悦告诉别的同学,可我却选择了默默享受这一当头棒喝。我从小就没有欣赏过异性之美,现在想来,当时受到的那种震撼至今往后恐怕都无法超越,那并非一个女人遇见男人,而是维纳斯遇见阿都尼,或是莎乐美遇见乔尔南――总之,那不是正常的人间视角。
我至今不能确定那种激动是来自于瞬间产生的钟情,还是在一种极致之美面前的自卑,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从那一刻起,我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总之,第一节课我就上得颇为痛苦,我甚至在傻傻得期待他会突然告诉我们:“事实上我是底格里斯河畔的一株水仙花。”
开始的时候,他的目光从不顾及我坐的这边,我就带着几分匪气,企图用中途提问的方式让他看我一眼,在他讲到酒神祭典的时候,我举手问酒神叫什么名字,不料他竟继续讲课,看也不看我,也不回答。我有点尴尬,却只是低头笑笑,也就在那时,我隐约觉得自己钟情了,这种隐约的感觉是因收到一次明显的冲击而产生的。
半夜的时候,我把美多从另一个胡同里叫出来。美多是从小学就和我同班的女孩子,直到大学仍然在一个系,从来就没有分开过。她自幼没有双亲,是外婆把她带大,所以她既是一个迫切需要保护和依赖的人,又比许多同龄少年要早熟。从小到大,常常毫无理由的,她就抱着我亲吻,我则很回味她的嗔笑。如果说我真的感受过爱情,那也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感受过。后来,我在感到爱情的甜蜜的同时又隐隐觉得这是一件很要不得的事,一件令人面红耳赤的事。
在操场上,我对她讲了关于文琦老师的事情,我们谈了将近一个小时,谁也无法将对方说服,渐渐发展成恶言相向。临走前,我不耐烦的对美多说:“丫就是妒忌。”她也难掩忿怨:“老娘才不妒忌那种白面脸呢!”我们僵持了一会,美多又对我说:“丫长大了,丫快要离开我了,我怎么办。”
美多的怨恨我是能够理解的,而这当时丝毫无损我对文琦老师的热望,我是突然之间变得羞涩的,我也从来没有这么微妙的心情,这般为自己害臊,这一切的想法都是在我没有见到文琦老师的那六天之中陆续产生的。
这六天之中,我到处搜索任何可能认识他的老师打听,但每每问及,就强迫自己装出是问一件与自己毫无相关,而仅仅是随口一说的事情。成果相当少,我只是从一个女老师那里打听到,文琦老师属羊,有一个和他关系很好的妻子。
虽然早就能想到他已有家庭,可我现在还是忍不住恨起自己来。地板在颠覆,我挺不住痛苦,一深一浅地走到操场上。这样一来,我好像突然明白心灵的礼节比举止的礼貌更加重要,所幸前者只是靠我们自己控制,后者则由公众来评判。
这场我自己一个人空想而成的心灵关系到此就已经明确的被证明不是爱情,而是一次我一厢情愿的道德公审,我被判无罪,却没有被立即释放,而是继续纠缠在这种最初的情欲之中。我不厌其烦的再次表明他是这所疯癫成性的学校里唯一端庄的老师,他惹人发狂地优雅,让人恨不得捧着橄榄枝去朝见。每当在电视里看见各种洪水,我便这样想:是的,一点不错,这就是我的心。
要遮掩自己的欲望,我只好借助于外部的掩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常常会在同学之前有意无意的提及文琦老师,或许是我自己太敏感,总之此后我就每次都戴着口罩去上课,一个大大的一次性蓝色口罩,正好我的脸小,只能露出眼睛。试戴口罩的时候我感到洋洋自得,仿佛做了一件多早慧的事情。每次上课我都选一个他从来不注意的位置,而这个位置又恰巧可以没有遮拦的看见他,即使我的视线一秒钟也不理开他,他也不会察觉――这是一个焦点调节的问题,使内心之眼能够颤栗着超越特定距离的问题。
每当别人问及我为什么总要戴着口罩,我就说我春天时候鼻子会对花粉过敏。俯视北京城,其实一朵花都没有开呢。
我不想给他留下任何印象,因为我对他的种种情怀总有一天将要被我诉诸于笔端。一时间我感到羞涩、恐惧,还有盲目的乐观。
第二次上课,文琦老师给讲哈姆雷特,我戴着大口罩,感到一阵阵鼻息的温热,有时候这种温热能让我产生幻觉,每次惊醒也让我饱尝自责。我一边在笔记本上仔细画下他的素描。在画的过程中,我有几次都被自己的发现忍不住笑了出来――首先是他二八分的发型,充满中年特有的挫败感,并且他时常把头发从左向右回拢;他穿灰色樽领棉毛衫,而外面则套着一件大汶口文化风格的V领毛衣,灰土和蓝色花纹,把这种毛衣穿几天,估计需要比死还大得多的勇气。他又瘦又高,还穿一条的不足够长的黑色修身裤,坐下的时候就看见了里头灰蓝色的棉袜;他脚上穿着那种蹭亮蹭亮的黑色暗纹的尖头皮鞋,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上面居然还有金色小扣――可是,这又有什么所谓呢?何况我终于发现他有一件极好的军绿色的中长款外套――单是这一件外套,就足够我反覆不经意的在幻想中确定其质料。文琦老师老师在讲桌上有一个不锈钢的小号保温水壶,刻板中正的表现;他还喜欢板书,但他总是要把黑板擦得实在干净了才写,他擦黑板的动作也很温柔,如此往返,像在弹竖琴的小仙女。
我也不再提问,不过每节课我都会想不同的问题:关于他的幸福家庭,关于我的不幸童年;关于欲望,关于道德;关于客观距离,关于混沌印象……凡此种种。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文琦老师似乎并非以一种男人的形象占据我心,而是以一种女神的身份在折磨我的灵魂,我从未把他当成一个男人去渴望,反而是转向自己的内心去搜索艺术的真谛。
那是一节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课,之前的那个星期由于他所在的系要招生,这个课就停了一次。为了占那个具有神奇视角的座位,我依然到得很早。文琦老师走进教室,他说话了――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做珊珊的同学?
说到这里,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幻听的问题――我想,如果是幻听也千万不该是现在……我神情紧张的把埋在土里的鸵鸟屁股――我的脸抬起来一点点,发现同学都在看着我,一边说“是啊,就是她。”我笑得尴尬又难看,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对他木然地点头。文琦老师看着我说:哦,你就是珊珊啊。你还是个名人啊。同学们哄然大笑。我赶紧低头,一边忙不迭摆手说:不是不是。
文琦老师露出了我从没见过的笑容,“招生的时候,有个考生居然引用你的话做名言警句呢,说是――XX(名字略去)学院XX(名字略去)系的珊珊同学曾经说过……”
那时很多人都笑了,他也在笑,但我十年之前就治好的哮喘居然在此时发作了!我用书本挡住自己的脸,飞快的逃离教室。那天阳光非常灿烂,我在操场上喘得死去活来的虚浮之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愉。印象中他是第一次在我们班上说一些和书本无关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和他说话,更加没有想过自己的名字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上帝,让他永远在这里上课吧,永远不要离开。
其实我们的学校很小,简直就是一个微型景观,师生总共不过几百,走到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碰见陌生人,而文琦老师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这委实奇怪。于是我则更加无时不感到隐约的惶恐,既然我之前从未偶遇他,那么从今以后也不会――难道这样的一个美神,真的只会在一个艺术家漫长的一生中仅仅显现数周么?我想到这里,眼睛布满血丝,头昏得厉害,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觉得很难受,仿佛世上的一切痛苦都被我担在肩上。我的心是个歇斯底里、不可依赖的器官。
正因为这幻象是那样可望而不可及,想破坏它又是那样没有可能,所以在这火热的幻影中,有一种至上的完美,它使我狂热的欢喜竟也完美无比。
之后,我又戴着大口罩去上过两节文琦老师的课,每次听课就像在做一场梦,同时我也相信文琦老师是一个只有做梦时才能看见的人。他看见我,有时会点头,我回礼后迅速把头深深埋入课本,面对他,我可能会永远这样羞涩。而他――那宝贵的灰色玫瑰是永远无法进入我的生活的――缪斯无需进入艺术家的生活,但他会永远占据艺术家的灵魂,我这样对自己说。
那是我人生当中最怯懦的一段时期,算起来,一共是九个星期的时间,几乎每个夜里,我都是在怀抱女神偶像的激动中默默饮泣而眠。每天睡醒之后,我都想办法让自己晕一阵。我从来没有热烈的想见到他,但每次上课前我就抑制不住自己要早点到达教室。
我向身边的朋友打听了尽量多关于他的事情,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最后,我所做的一切也就仅仅是打听,再无其他可能。我不是一个怯懦至此的人,我十岁的时候就敢把自己讨厌的男孩的裤子当众扒光,可如今我就像一个难以置信的白痴,每个人都在等着看我会做些事情,而我则一直只是站在原地,面对惨白的阳光失声痛哭。
三天之后将是文琦老师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节课,我的心里充满了无限悲伤。在这三天里,我夜以继日的想,殚精竭虑的想,为什么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男人,而我惟独对文琦老师钟情。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记起尼采来,他说艺术和审美是站在理智和道德的对面的,美是强力意志在对象上的投射。如果果真如此,我就可以解释自己的失常了:作为一个仍有自私成分的艺术家,我希望自己的行为和想法能够被另一个艺术家所理解,而我又不希望他也站在道德的对面。文琦老师他懂得什么是艺术,同时他又是道德与朴素的典范,更加致命的是,他美得如同春三二月天。
我又把美多找出来,一如既往地挨在她肩膀上,一起看那个亮得有点过分的月亮。我的手里握着一张从别人那里问到的文琦老师一周的课表,上面写着第二天在高职校区有一整天他的课,我痛苦的思考着自己明天是不是应该去听,如果要去,我怎样才能不使自己惹他的注意或讨厌,我依然戴口罩么,是不是还要戴上帽子?美多一反以前对此事的反感,一口答应说:“珊珊,我陪你去高职,你一定要去的,否则看你因此后悔,我也会很难过。”我有点不解她的态度,迷惑中,她又吻了我。
第二天我们准时见面,准时到了那个很远很远的教室。我和美多像两个怪人,戴着大口罩和鸭舌帽占据教室的角落,遭到不少早到的学生的白眼。做一个和比人不一样的小孩的感觉实在很可怕。
讲台之上的文琦老师美如花眷,似水流年。可那天的行动可以说是彻底失败,文琦老师看也没有看我们一眼,连蜥蜴一般的冷光都没有;仅仅因为他在课上提及了一个叫做孙俪的女演员,我就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那么幼稚的伤感,估计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下课之前,文琦老师说到一个什么典故,说不知道是典出《墨子》还是《庄子》,我就小声嘀咕了一下,说“《庄子》。”他站在讲台上,淡淡回应了一句,“哦,是《庄子》啊。”
他居然听见了我那么低声的嘀咕!我又被振奋起来了。可之后的一个小时,我和美多依然在百无聊赖中度过,我口罩之外的眼睛一下也没有离开过文琦老师那张散发着麝香的脸庞,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致命的疑惑:我这是在干什么啊?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生活本来就是很残酷的,所以一切都应该有一个底线。再也没有见到彼此,估计将是发生在我们之间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想到这里,我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美多紧紧拉着我的手,低声说:忍住,忍住。
我对他的情感又何尝不是这个世界无法解释的深渊!尽管我知道自己对文琦老师根本算不得爱,而是某种莫名其妙地来也将莫名其妙地消失的激情――可我也知道,那是最昂贵的记忆灰烬。
我羞于表达,文琦老师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藏在口罩后面的是怎样一张极度腼腆的脸,更加不会明了这张脸后面的那颗被揉碎的少年的心。我亦非总将秘密藏在心中,只是担心言说的方式不对,因为毕竟世界上有那么一部分人是拒绝接受心灵的来访者的,他们若遇见前来表明心迹的人,唯一的行为就是掉头离开,并且心存恶感,希望她再也不要出现。
想到这一点,我便不迭后悔那天去高职听课,那必然使文琦老师对我深感反感和厌恶,我心中的沉重的情感已经快到极限,绝不能再经受这样的打击。此时美多和我说,不如索性造成是她暗恋他的假相。彼时我们相互都知道这将成为大学生活之中最不可理喻的一段――计划非常简单:由美多去买一张贺卡,然后当面送给文琦老师,让文琦老师误认为是她喜欢自己。
我被美多感动了,也被自己感动着。我们在这厢死去活来,文琦老师在那厢一无所知。对于一个热情、无所畏惧的女孩来说,这种魔鬼附身之后的压抑,是不是能够算是一种美德?
当一种苦恼刚侵袭我们的时候,我们感到危险、恐惧,但一旦扎下根,我们就和它和睦相处,甚至忘却了它的存在。
很快就到了文琦老师最后一节课。中午,我焦躁不安,生怕自己在最后一刻失控,我握着美多的手,向她讨一些笑话听。我意识到,浅显而言,我们之所以不理解世界,是因为这不是我们活在地上该做的事情。
美多把那张准备的卡片从口袋里掏出来。小小的,粉红色的信封,封口处还有一个白色的爱心,表意明确。等了大约十五分钟,文琦老师从饭堂走出来。美多冲上去大喊:“文琦老师。”把卡片交到他的手里,然后就走了。
我与文琦老师一起步入教室,我主动和他说话,他也和我侃侃而谈;他问我给什么杂志写什么类型的文章,还问我是不是可以也给他几篇稿件;他终于问我为什么戴着口罩上课,我回答“怕春天花粉过敏”;我还拿出自己的笔记本问他要邮箱地址,他用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欣然写好,原来他喜欢布莱希特。
我说不出自己当时有多紧张,伴随着阵阵绝望的紧张――我们的人物不是把自身从我们的尘世生存中分离出来,而是去确认这种紧张是什么。
我有点内疚,但这马上被无边的哀伤给盖过。似乎文琦老师已经通过这种方式知道了是美多喜欢他,我满心欢喜的自以为已经淡化了自己在他心中的恶感。
在那最后一节课上,文琦老师的题目是“喜剧”。我破天荒的没有记任何笔记,只是躲在口罩之后深情的凝视他,我眼神迷离,根本顾不得他是否注意到自己。此时文琦老师一如既往地纯洁如玉,无动于衷,仿佛我是站在另一个世界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柔肠寸断,欲哭无泪,此时如果有一瓶酒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的喝光它。我绝望地端详他的那无与伦比的倬约风姿,我不知道一个人的青春期能够经受几次这样的激动,我所知道的仅仅只有这一点:他高高在上的女神形象已以一种疯魔的方式永驻我心。
期待奇迹出现的心注定是要绝望的,我转而把目光放在他破烂的讲义上,那本讲义里写着他重复了数十次说的话,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决定要把它偷走,这个希望成了能让我够活着走出课室的唯一希望。
同学们纷纷离开课室的时候,文琦老师如往常般下楼拿教室钥匙锁门,我随着人流经过讲台,静静地停在那里,我的内心又开始翻涌。偷,还是不偷?如果不偷,我的生活将彻底、毫无扭转余地的与他永别!一想到这个,我就什么都不顾了!我迅速抄起讲桌上这本老旧的讲义,转身离开。
就在我刚刚掉头的时候,我发现文琦老师正站在门口惊讶的看着我,同学们早在我做思想斗争的时候就走光了,课室里空荡只剩我一人。我颤抖地把讲义抱在胸前,和文琦老师相对而立,那一刻,胃的剧痛扭曲了我的面容,我胜受不住,摘掉口罩“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一滩无色的胃液。他不知所措地问道:“你在干嘛?”
我站起身来,百感交集地看着他,又低头看看手里捧着的那本讲义,再次抬头的时候,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那次流下的眼泪特别的重,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口罩掉在了地上,我的心也随之露了出来,不过,是以世间最不堪的方式。
我颤抖着双手把讲义放回他的桌面,缓缓走出教室,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太阳正好射在我的眼里,我的泪水更多了。我哭着冲向操场,任由春天的柳絮都粘在我潮湿的脸上,别人讪笑的言语冲我而来,高速飞过的篮球砸向我的身体,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再后来,我就找不到任何有他上课的教室了。想做梦,连眼睛都无法闭上。而文琦老师的美丽和仪态万千,竟如同严肃而感人的事情,转而躲在了他的神像身后。
做一个梦竟然用了那么长的时间,相对于短暂的人生和正常的旁人来说,这显然太长了。醒来之后才发现,这些一直被克制得如此疼痛的感情,居然是一个缪斯进驻灵魂的仪式。好像没有人知道,同这种“生命之严肃”形成对照的东西本身,它又究竟有什么意义。文琦老师那嘀嘀作响的旧式西门子手机,他那完美如橄榄枝、冷漠如冰原的容貌,改变了我对一门名为戏剧的艺术的看法,也改变了我一个重要幻想的方向。对我来说,文琦老师也是一种地心引力。他入睡,我长眠,正好是光怪陆离的欢乐。对于热爱的人的感情,将会温暖艺术家的一生,这股热情必定能在作品中开花结果。我说过,这是一件艺术家的心事。
我不深情,可我偏偏对他念念不忘。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他。此时,我又坐在操场的围墙之上俯视这个小小的大学。我一次又一次不住自问,是否在那个遥远春天的光辉中,我生命当中那种永恒激荡的动力就悄然进驻了?
梦的静观有一种深沉、内在的快乐,当然,为了能够带着静观的这种态度做梦,就必须完全忘记白昼和烦不胜烦的现实纠缠。这便是他与我能共享的唯一永恒――我的文琦老师。
美多
在我上完文琦老师最后一节课的第二天,我就永远的失去美多了,这种失去不是情感上的失去,而是最本质意义上的消失。和我一样青春年少的美多,究竟选择了一种彻底的快乐之途。
回忆我和美多在一起的十三年,我的心于她赤裸相呈,而她的心我却始终不曾看见。
只是我不断想起我们一起在商店里偷卫生巾的小学时光,不下十次骑车从广州到香港的中学时光,越是去想,就越觉得自己对美多的离去负有责任。她看我,我看文琦老师,看来看去,都是青春背后的阵阵忧伤。
她很早就说过,世间所谓的希望,就是隔着现实所能看见的美景。美多的外婆在她考上大学之后和太婆相伴度日,一天外婆打电话来,平静地告诉美多:“太婆快不行了,我正在给她缝制寿衣。”美多给我留下一封信,说她在当时就打消了继续生活的年头――“太婆死了,外婆也会死的。”她说自己无法承受女儿为母亲缝制寿衣的巨大恐惧。美多还写了很多其他,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会忘记。美多说我不必为她的离去感到自责,那个选择早在她幼年时期就已经决定,“有很多事情,我们只需要等待即可。”她十五岁的时候就对我说过,只是当时我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至今也无法相信美多会永远离开我,我坚信她会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某个时刻出现。她和文琦老师不同,美多成为时空隧道里的一个十字架,而文琦老师是我难以胜受的不解之谜。在某种程度上,美多和文琦老师的形象是合二而一的,静静地立在我的身后,永远不把我放过。
有些故事改可以改变整个世界,有些故事只能改变那些讲叙故事的人。青春期是最具有破坏力的一段人生,无论我去哪儿,终点总是那儿。
――这就是我最深的秘密所在,若干年后,我就不再青春,我的月经变得规律,还要忍受堕胎的自责,人生前方一切所得皆在预料当中:没人会超越文琦老师的美,也没人会超越美多的悲观。他们犹如日神和酒神,前者代表外观的幻觉,后者代表自我否定而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一个是我手中美轮美奂的女神,一个是我身后绵绵不绝的乐章。我的强力意旨,则再也找不到可以投射的对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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