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一次见海燕的时间，是1997年；上一次见慧琴的时间，是1999年。时间对我们是无能为力的，除了让关系更为醇香。往事如新鲜出笼的包子，一屉一屉热气扑面地掀腾；又象炒豆子，啪啦啪啦响个不停，在令人愉悦的节奏中渐渐焕发炒熟的果实香气。好多事，总有一个人是忘记了，另一个人却深深记住。海燕说，曾骑车载着我下坡，和对面的自行车相撞摔倒，害得人家一个小小孩摔得嘴角出血。她一直为此深怀内疚——我忘记了。慧琴说，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有次海燕去她家，在村外田边路上，蜻蜒太多飞来飞去，海燕一边说话一边挥手赶蜻蜓——海燕忘记了。海燕从家里带来一大缸子乌干菜炒肉，叫我去吃，她一打开时我想：啊！这么多。谁知道三四个人一顿就吃完了。很香，真的——海燕忘记了。而我，只去过一次慧琴丽琴家，看到桌上她们爸爸的名字“珍珠”，十几年都没有忘记。嘿嘿。 二 从我到的那一刻起，三个男人（慧的爸爸、丈夫、儿子）就把饭桌让给了三个女人。夜里12点，慧终于哄睡了三岁的儿子，潜伏到我们入住的酒店房间。高潮才真正开始：她们都带来了礼物，海燕送我一条印度沙丽式披肩，送慧琴一双暗绿色圆点手套。其实慧琴更觊觎我美丽的披肩，围着往落地镜前一看，立马就说：“花色更适合我啊啊啊！”我狡猾地：“你已经是贵妇了，贵妇手套更适合你。”呜呼，联想起丽琴送的一对大苗银雕花手镯，也是慧琴想得而不得——谁叫她遇到我这么强悍的对手？慧琴送给我们一人一个银百合纯银链坠，一枚雪花，一枚太阳花，镶着同色水钻。海燕说：“你先选。”我选了热情的阿波罗，把清凉的雪花留给海燕吧，慧琴认为这样的选择是符合个性D。 只有我两手空空，事前一个星期都没有想好要带什么礼物，也欠奉时间去寻找，不愿胡乱敷衍，就这样奔去了。高速上，丽琴满怀臆想地发短信：“你们仨见到了吗？平安夜，你们笑语晏晏，我伴小儿哭啼。”我丝毫没被打动：“你少言若有憾心实喜之了→ 这年头，姑娘也不是好糊弄的。” 三初二的我，高三的海燕；初三的我，高二的慧琴丽琴；高一的慧琴和高三的海燕，在彼此交集的那段时光中，我们有同一个操场、坐过同一个水泥花坛、走过同一条林荫道、坐过同样的草坪，认识同样的树木和水龙头。高三冲刺期，海燕拉着我去她们教室尝试通宵的味道，害得我扑在她们课桌上，枕到两手发麻——她就是这么残害初二年级学妹的。慧琴说：“我记得那时学校很流行扮黄蓉，当时学校只有两个人的打扮我认为是最像黄蓉的。一个是高中的某某，一个——是你。”我？——我有扮过黄蓉？有。——她肯定地。我记得第一次见慧琴，是学校评选出两个小记者，广播站老师约我们俩去谈话。一千多学生的学校，这是第一次知道有一个慧琴，她却说她早已认识我了。为什么？她们俩个给出答案：“因为那年校元旦联欢会上，你一个人上台跳舞《黑头发飘起来》。”啊，那真是很糗的一个经历，结果音乐没放出来，匆匆结束。初一。我们同时说起没有认识海燕之前，听到的传闻是“高三有个女生海燕，写作文很犀辣、钢笔字很好。”她奇怪，有吗？当然有啦。慧琴说，每年校运会，总是听见播海燕的稿子，怎么是她？怎么又是她？海燕莫名其妙问：“校运会为什么要写稿？”我气激得从床上跳起来：“为什么要写？——我初中什么奖都没得过，就得了三年的优秀通迅员奖！” 四我记得，第一次接触现代诗，是海燕借给我看的汪国真手抄本，封面是白底上她绘的碳素墨水钢笔画，画着一棵大树桩，几枝绿芽，几个蝴蝶。我描过这幅画。现在还记得本中几句，什么“月圆是画，月缺是诗；仰首是春，俯首是秋。”而喜欢上宋词，是慧琴借给我的一本《宋词赏析》，墨蓝色封面。看了一个多月，依依不舍地还给她；过一段时间，忍不住借第二次，再看了一个多月。不管上什么课，课本下都是这本《宋词赏析》，拿小本子抄下当时能理解又喜欢的词。她俩同声说：“我们是你文学的启蒙人。”——嗯哼，海燕就算么；慧琴认识的时候，我可就跟她齐名江湖了。我曾十分忍不住地促狭，海燕每借给我的书里有一个什么古怪的人物，下次我就会给她起这个古怪的外号。每一次她都很无可奈何地说：“我就知道你又会这样！” 我们都是先认识慧琴，慧、丽双胞胎姐妹是温婉含蓄的优秀与闻名。海燕认识慧琴，据说是从学校展览窗里看见慧琴的作文开始，她惊诧：“怎么有人作文写这么好？怎么有人又比我小写得又比我好？”有一天碰巧和丽琴从高中部一起下来，走去女生宿舍。她没看着我，默默地说：“其实我是很羡慕慧琴和你、慧琴和海燕、你和海燕你们三人之间这种交往。”也是从那一天起，我才真正敢象朋友一样和她说话。在这之前，我总以为高中部女生是不屑于理会幼稚的低年级女生的。 初中时对高中部学生有一种遥不可及的畏慕，高中部的人愿意结交真是受宠若惊，惊了又惊。幸亏这样，不然今夜无法分享她们讲述的那么多校园八卦。 海燕总结：你的初中史就是跟高中打交道的历史。

五有时候三个人一起呱啦呱啦，有时候两个人呱啦呱啦另一个人不知道的事。她们两个呱啦呱啦的时候，我就伏在慧琴身上静静听，她轻轻地抚顺我的头发——她很有妈妈的味道，就算跟妈妈在一起，我也不会这么放松与自在。海燕明显嫉妒了，说：“我这么大老远从上海飞过来，你们也都不跟我亲热一下。”其实，慧琴没来酒店时我就在想：两张床，她会跟谁睡呢？没有见到她之前，我也在想：这么多年了，她是长发还是短发。不过都没有出我意料，V一个。（谁叫海燕更象一个被敬重的姐姐。）海燕还是一如既往，短发，有股小男生的清新俏皮。纯粹我个人意见，她俩都不认同。慧琴拥抱起来很轻盈，海燕抱着则象抱了一个粽子，小而结实。慧琴说海燕五官好看，象费雯丽。我举手反对：“我承认她长得好看，但也不是费雯丽那一型吧？”海燕：“费雯丽是谁？”我：“就是《乱世佳人》的女主角。”慧琴恍然大悟，气弱认输：“……我说的是蒋雯丽。” 六这一晚，我们推选出听到最惊曝的事件：慧琴说我曾经在校门口捡了一个被抛弃的婴儿抱回宿舍（注意啊是初中是初中），还说要把她/他养大，并且带上两个同班女同学到处问人借钱买奶粉。最后惊动了校卫队——孩子不知怎么处理的。慧琴说这是对她来讲很有冲击力的一件事，因为当时我还把小孩抱给她看过。这么伟大的一项慈善事业光环真希望降到我头上啊，然而但是可是我根本就不记得有这件事。海燕当时已毕业离校。慧琴坚持那个人是我，她说可能还记在了她的日记里。好吧，我也认为这种事应该是我才做得出来，问题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是我第一次对记忆力产生了怀疑，由此可推测市面上那些回忆录都有多不可靠。海燕也说，这么深刻的事件一个人不可能忘记，所以没有人对慧琴投信任票。七慧琴说起中学时曾因为学生要被打针的谣言，和几个女同学踏月回家。令我想春天里的初三学期，有一天中午回家，一位高三大哥从三楼教室遥遥望见我在路上，连忙踩自行车追赶。回校后，他找我聊天，告诉我：“那天你走小路，我追上后慢慢骑，就那样一边骑一边望着你忽隐忽现，你一直走在油菜花里，你一直走在油菜花里。”——这番话，今天听起来仍那么唯美动人，令我对这位高三大哥深深感谢。 她们还说起曾经有一次我回家考中专，我也记得了。那次是赣州的林业中专内招，去吉安考试，题目很简单。可是爸爸一直没有告诉我和妈妈我考了多少分，只说没考上，排七八名吧。也许他了解一下学费，觉得这是笔不合理的投资。在我而言没有什么遗憾，我对林业不感兴趣，百折沧桑，也不在乎多这么一点。海燕说：那些人认识的你，是这个阶段的你；我们认识的你，是整个的你，从很小的时候……知道怎样到了现在的你。 八在重帘紧闭的酒店房间，聊到四点，仍然谈兴未减，时时爆发大笑。海燕出发前两夜已经激动的睡不稳，这一夜不停说要睡了，又忍不住用响亮的声音提起某人某事。我一夜没睡。要不是不忍心让她们得不到休息，会一直聊到天亮，也许那样反而会在说话中睡去吧。白光透进时，我们挤到一张床上，继续聊天；但暗夜中隐去的人们已经一个个鲜明地呈现出来进入我们的世界了。丽琴问我：十年未见，有何感想？我答的是：我希望那个酒店房间里的金色灯光一直亮着，时间延长一点……她：“……5555我这次是真遗憾。有句杜甫的诗是说兄弟们战后重逢一夜叙，很能形容你们。死活想不出来。”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一首，但也记不住起来了，首先肯定不是“夜雨剪春韭”的《赠卫八处士》，只想得起一句“称名忆旧容”，发给她，她说：此句真好，添加到收藏夹。回来一查，才知道被她误导，原来是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最后，说一句让你们俩高兴的：回来看合影，发现我根本没有显得比你们更年轻啊。谨以此文献给不在场的丽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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