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水号子啊车水谣

　　――常德民谣漫谈（六）

　　在沅澧流域农村，水车和牛，都是农民的命根子。车水，既是力气活，更是技术活。水车是高级农具，它的制作和现场安装，需要技艺高超的木匠和熟练的老农。车水是集体劳动，它的正常运转需要步调一致和齐心协力。为了统一步伐，调节呼吸，释放身体负重的压力，车水劳力常常发出吆喝或呼号。这些吆喝、呼号声逐渐被劳动人民美化，发展为歌曲的形式。从最初劳动中简单的、有节奏的呼号，发展为有丰富内容的歌词、有完整曲调的歌曲形式。车水及其车水歌，集技术性、协作性、整体性和娱乐性与一体，体现了劳动人民的智慧，彰显出千姿百态的民俗文化现象。

　　我伴着水车长大，儿时玩水车受过伤，成年后车水是常活，具有深厚的水车情结。上世纪五、六、七十年代，水车是家乡抗旱、干堰的主要农具。车水类型很多，有手拉水车、脚踏水车、有的地方还有牛力水车水力水车等。在山区由于地形复杂，田土高低不平，用手拉水车者和脚塔车多，在湖区和平原区田土成片，地势平坦，用脚踏水车和牛力水车者多，在靠近溪流边用水力水车（俗称筒车）者多。我家乡是丘陵区，只用脚踏车。水车由上等杉木制作，用桐油油透。每年冬天都要检修，用桐油进行油洗，然后挂在主墙上，春耕前，再全面检修。

　　每到春耕生产季节，车水抗旱是田野最美的一道风景线。特别是在抗旱紧张期间，所有水车和人力全部出动“打河车”，日以继夜，场面壮观。车水号子和山歌，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喊线、喊槽

　　 在我的记忆和考察中，家乡澧水流域及湘鄂边境一带车水都喊号子，这号子叫喊线或叫喊槽，它十之八九的是衬词，激越婉转的拖腔拉板。水车转一百转，约四十分钟左右，仅一百个数字，但号子却伴随始终，由一唱到百，拖腔拉板，婉转悠扬，随风飘荡好远好远。所谓一线，就是在车盘链的任何一节作个标记，转一周而为一槽，随即喊一声记数号子。

　　不说水车发明技术之伟大，也不说水车制作工艺之精巧,只说要车水抗旱，从水车部件的搬运、安装到正常运转出水，这既是一门力气活，更是一门技术活。六人车,即六个壮劳力上车踏水。车水前，社员们先去农具库里将水车部件搬运到车埠。两人抬车筒，两人抬车梁，一人挑椅凳，还有一人打杂。遇到力气大的，一人扛车梁。车梁足有八九十公斤，中间是长着十六个木齿的车轮，轮两边分布二十四个脚踏柁，扛着扛着，稍不小心，头和脖子就卡在柁网中的危险。

　　开始安装水车了。在一位技术熟练的社员指挥下，分工协作进行。一边跳下水去，将车筒下部固定在取水处；一边把车筒上端放在车埠接水处，将筒中车爿链顺延地下。两边早已放好椅凳，车梁安装在椅凳上，迅速将车爿链沿车轮滚上去，与等待好久的车爿链迅速连接。接着，调试着各部件的角度、距离，尤其是车爿链与车论的各种比例关系。

　　调试差不多了，六人登上水车，试车。

　　车安装好后，有休息几分钟上阵的，但大多不下车，接着战斗。随着水车“支呀|支呀”的欢叫，车筒里涌出浑浊的河水,喊“线”的号子也就随风飘扬，洒落田间：

　　“一个啊呵哎――，一耶依耶――”车爿链已在车轮的带动下在车筒中绕了一转，还是浑浊的河水已从车筒中流出。

　　“……，……”

　　“二十哎哦――，九耶哎哎――”

　　车水，必须喊“线”，由一人吟唱，先低后高，先慢后快，抑扬顿挫，婉转悠扬。其实，喊“线”，就是车水记数，车爿子上下翻转一个轮回，就是一转水，从“一”数到一百，大约半个多小时，叫做一线水。喊“线”，不仅只记数，更重要的是号子把车水人的情绪、精力、步伐协调一致，随着喊线声的节奏和车水的进度，人们的情绪逐步高涨，精力逐步旺盛，两只脚越踏越起劲，越踏越快，以匀加速度挺进。

　　车轮滚滚，车爿子将河水从车筒里“哗哗”拖出，让其悠悠欢快地奔向稻田的四面八方。然后车爿子越上车头，象一群黑鸭子，列着长队，“依呀，依呀”地游入河里，钻进水中。

　　“九十哎，一呀嗬嗬――！”喊“线”声高亢激昂。车梁上早已挥汗如雨的六位男女，顿时放下胯部，使出浑身力气，使劲登踏，气喘吁吁，热汗奔腾，拼命往前冲。

　　“一百呀――满哎――！”此刻，一“线”水喊完了，全体不约而同，放开嗓子齐声发出“约嗬菏――！约嗬菏――！”脚下生花，汗珠滚滚，车轮飞转，塘水四溅。雄壮的吆喝声和车爿车梁的“支呀”声、车头“扑扑”的溅水声、车下“哗哗”的趟水声，形成一部奔放而热烈的交响乐。

　　十秒钟后，车梁渐渐的减速，一直到停止，终于，六位汗人精疲力竭地停下了脚步，在无声中或坐着，或躺着，边擦汗边喘粗气边喝水。

　　一刻钟后，又登上水车了：“一个啊呵哎――，一耶依耶――”

　　“……”

　　车水这活，在农活中算最累的，用的是力气，没有捷径可走，不使劲，车爿不转，水提不上。而且一般都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暑天，抗旱任务相当紧急，水车有限，劳力不足，还得日夜加班的干。因此，干这活的必须是壮男劳力，人手不够时，由铁姑娘上阵。我上过几次水车，尽管用劲吃奶的力气，弄得腰酸脚跛，但终因不够资格而被淘汰。曾也为自己力气男不如女而羞愧过好一阵子！

　　最壮观的，是“打河车”的场面。大的场面，我记得两三次。

　　第一次大约是六0年左右的夏天。清晨，我好奇地跟着爸爸去看什么“打河车”。十一架水车从河里依着梯田架上山顶，从下面望上去，好象水车架到了白云端，爸说，这是十一渡的“河车”。六十六人先后上车，由第一架车喊线。最热闹的是，喊到“一百，满”的时候，十一架水车、六十六人齐声吆喝：

　　“约嗬菏――！约嗬菏――！”

　　声音响彻云霄，肯定惊动了雨神，晚上就大雨倾盆，河车终于引来了天河的水！

　　再一次是七四年秋天，大干旱，九渡“河车”提水，只是少了四架水车，多了两台抽水机。我们小学教师参加了夜战。夜晚，在“达达达……”的马达欢叫中，吆喝声此起彼伏，喊“线”声只能时隐时现了。

　　车水号子的记数方式多样，可以只喊单数，或者只喊双数，如一三五、二四六。还可以穿插喊唱，如幺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等，穿插喊唱的称为“花槽”，喊“花槽”时，休息的人要留意听着，否则有调皮的人故意“跑号”，想要提前休息。由于喊“槽”的形式不断变化，号子亦更加优美动听。车水号子的音乐旋律是与车水劳动的动作相联系的。车水劳动强度大，因此车水号子音调低沉，节奏明快，曲调少而不断重复，拖腔多而余味悠长。

　　车水号子无须专门从师，代代口传。

　　现录3首车水号子如下：

　　“一个哦嗬嗬嗬一呀子嗬，一也个二咳咳，一个嗬嗬嗬三勒，呃呃咳咳四呃咳咳，一一个嗬嗬五哦嗬，哦呃嗬嗬六咧咳！”

　　“来了一个一勒咳，又来了一个二罗咳，又来了一个三罗嗬嗬，又来了勒一个咧四咧咳咳，又来了啊五个哇满勒咧嗬，又来了啊六个啊到咧咳！”

　　“两个哪个罗嗬一呀哟嗬罗嗬啊，两个地哪个罗嗬两呀哈罗嗬呀，两个地哪个罗嗬三哟哦，两个哪个罗嗬四呀哦，我又到了两个地罗嗬五呀嗬嗬嗬！”

　　锣鼓 歌谣

　　 与其说是车水号子，还不如说是车水歌。

　　车水号子满足不了车水的需要，人们就唱自然地起山歌来，甚至敲起锣鼓来转移注意力，分散疲劳，以乐以忘疲。车水歌丰富多彩，有四句头、五句头、五句半、六句、八句、多句子等等。也有数首曲子联在一起，构成一个较大的多段曲式。歌词多即兴创作，演唱形式为一领众和。其节奏自由，音调粗犷。如果是快速抢水，节奏更为急促，歌声更为热烈。它通常与其它民歌一样，总要来个开头导板：

　　沟边有个小儿郎，不吃饭菜尽喝汤。

　　胃口不好光叫苦，咕噜咕噜翻肚肠。

　　肚肠翻出水花花，流到田里活庄稼。

　　秧苗长得鲜又嫩，几天就要穿大褂。

　　导板象个谜语，歌词形象生动，既有物化人化的交替形象，又是一种自由的乡野比兴，令人回味无穷。接下来是乡野生物的通俗谜语对答。再往后是叙事唱，有说古代人物，象孟姜女、梁山伯祝英台、白娘子小青青等等。高吭激越的号子声能传几里路远。如多架水车相距不远，还会暗中一比才华。若有大姑娘、小媳妇在车前经过，男子汉们自然会唱：

　　二八佳人多娇娃，天生美貌鲜如花。

　　玉骨冰肌真柔软，扭扭捏捏实堪夸。

　　轻言细语来问路，西施昭君不如她。

　　这一段还算比较文的，下两段就胆更大、更热烈了：

　　二八佳人女多娇，芙蓉脸儿杨柳腰。

　　眉清目秀生得好，把我真魂引动了。

　　丢个眼神哈哈笑，叫我心中好懊恼。

　　几时同这佳人配，出双入对把魂销。

　　二八佳人女裙衩，叫人一见动心怀。

　　犹如观音来出世，好象嫦娥下凡来。

　　十指尖尖如嫩笋，脚踏花花红绣鞋。

　　若得与我为夫妻，心中莲花朵朵开。

　　还有一首传统的五句式车水歌，别有风趣：虽然车水很累，埋怨造车的木匠，但是依然象英雄人物那样，“踩着水车水欢腾”：

　　登上龙车一声哼，骂声鲁班不是人，

　　好多发明都是你，造了水车累我们，

　　苦了穷人腿肚筋。 新做水车下江河，两边挂着鼓和锣，

　　车干多少塘和坝，累惨多少小哥哥，

　　腰酸腿痛莫奈何。

　　小小龙车节节扣，水车安在堰里头，

　　四位大姐来车水，八只小脚往后钩，

　　辫子搭在屁股头。

　　脚踩水车把眼睁， 眼看水车添新兵。

　　左边添上杨宗保, 右边添上穆桂英，

　　人车欢腾水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