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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说新艺城七怪 二

luyued 发布于 2011-06-30 23:22   浏览 N 次  

新艺城七怪(七)

1982年,邵氏的清水湾影城、嘉禾的斧山道片场,都显得有些尴尬,因为从两处源源送出菲林,最终竟要被汇总到一起了。两个斗争了十年的对头公司,在几个小字辈的逼迫下,又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旗下院线联映彼此电影:[奇门遁甲](嘉禾)、[八彩林亚珍](嘉禾)、[如来神掌](邵氏)……但内部结构臃肿、电影毫无新意的邵氏公司还是没能撑住,和新艺城的轻装上阵相比,它像一头被自身体重压垮的大象在1983年轰然倒地。

[最佳拍档]后,新艺城的高层办公室搬到了雷氏大厦的顶楼,原来的601室成为了新艺城的宣传阵地。宣传部的头一炮,是组建了「新艺城之友」影迷会,灵感由老板黄百鸣友情提供:「有一次看报,报载因南华足球队输了波,引起了球迷暴动,造出了烧车等等傻事。我灵机一触,如果一家电影公司有一些死硬派的拥趸,你的电影他一定捧场,还会带动他的朋友、同学或同事来看。一个班房有一个新艺城之友,可能带动整个班房的同学来看戏。」「新艺城之友」影迷会的动静搞得很大:在商台长期播讲《新艺城之友》节目,介绍公司电影和明星的最新动向;在民间举行试映,让会员先睹为快,并发放调查问卷,以得到观众们的真实回馈。巅峰时期,会员数曾达两万人(1980年香港总人口刚突破500万),成员多为学生、工人、文员。传为佳话的是,有一间工厂的工人集体入会。这证明,黄老板的最初构想是圣明的。

江湖再见

1982年被黄百鸣称作新艺城的鼎盛之年,除了贺岁档的[最佳拍档](票房2600万港币)破了香港开埠后的票房纪录外,暑期档的[夜惊魂]、[难兄难弟]亦势如破竹。公司业绩只被复活节档期的[彩云曲]拉了后腿,当然,该片的导演吴小云和编剧王家卫的名字,也再没出现在新艺城的片单中。

[彩云曲]由泰迪罗宾监制,讲的是青春男女如何艰难迈上演艺之路,新艺城决定全部起用新人参演。报名者之间角逐的残酷,并不亚于戏中人的一步一个坎儿。黄百鸣回忆说,当年「关山夫妇带着他的宝贝女儿之琳来见我们,希望能参加演出新艺城的电影。今日的关大美人,当年是个小美人,眼睛大大似个洋娃娃,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我第一眼见她已惊为天人。」然而,关美人的竞争对手中,还有侠女徐枫的妹妹徐杰,她和姐姐一样,是个气质高雅的冰美人,被吴小云一眼看中。关大美人吃了闭门羹。

男主角呢?泰迪罗宾提议,由他在1981年金曲奖上看中的那个搀扶嘉宾的小伙子来担任——这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受邀来到新艺城已经有段时间了,此刻正在幕后发光发热,第一个工作是为光头麦嘉之外的主演们剪头发。[彩云曲]为他安排了两次试镜,结果都让他大失所望,男主角另有人选——靓仔小生吴少刚(此人在出演新艺城的[搭错车]及[开心鬼]后销声匿迹)。泰迪罗宾对他感到愧疚,吩咐导演无论如何也要再安排一个角色给这个叫刘德华的人。于是,观众看到了如今戏中那个爱带着假龅牙、晃荡在男女主角身边的后生仔。

刘德华被新艺城拒绝的真正原因,并不适合写在纸面上。像当年新艺城初建时去找「权威邝」为公司命途把脉一样,麦嘉找到「盲公陈」给刘德华也测了字,算出这个名字和跟新艺城不合,少了三画。那怎么改?「盲公陈」建议改做「刘德哗」!因为公司给出的理由过于科幻,华仔理智地没有接受这个「哗」众取宠的「哗」……而代价是,他的名字被从[彩云曲]的海报上抹去,也再没为新艺城拍过任何一部戏。现在提起这段旧事,刘德华已经看得很开,说那时候「萧锦的儿子被叫做燃成咁(萧成锦)」,只是羡慕「以前演员的艺名都很好的,不是为了改运,而为了容易记,好像柠檬、西瓜刨、高佬泉,各有自己的特色。」

在[彩云曲]试镜失败几天后,刘德华再次接到了泰迪罗宾的电话,推荐他在一部电视剧中出演角色。接待他的是香港电台电视节目部的导播单慧珠。她采用的试镜方式十分新鲜,刘德华在和她聊天的过程中,摄像机早已经开始拍摄了。聊天结束,试镜也同时完成。两个星期后,刘德华接到了单慧珠的电话,告之由他来出演《江湖再见》的男主角。

[彩云曲]最终上映,刘德华的光彩远超男主角,出色的表演出现在训练班的小品《小丑》中,台词由已被开除的编剧王家卫撰写,那是一段发生在命运之神与小丑之间的对话——

(旁白:被环境逼得无路可走,最后,这个小丑假戏成真,开枪自杀,呯!)
「你已经死了,站起来!」
「我真的死了吗?」
「不错,我是命运之神,我要你来天堂来表演。」
「表演?我……我死了还要表演!我不要,我再也不要做小丑了!」
「对不起,你死的时候没有脱掉小丑的面具,那你只好永远地做小丑!去逗人发笑了。」

谁都有吃屎的时候,只要不细嚼……终有一日江湖再见

新艺城七怪(八)

2009年,早就退出影圈的麦嘉在接受采访时说出了「年轻时拿生命力换钱,现在拿钱换生命力」的警句,终日悠闲得很,品红酒、抽雪茄,不再为工作操心。他又透露,隐居已久的老伙计石天,也在天天打高尔夫。还在为「叶问」系列熬得油尽灯枯的黄百鸣说:「我跟麦嘉、石天一起吃饭是去年(2008年),成龙大哥把我们约出来。平时我们也偶尔通通电话,我觉得他们两个比我聪明太多了,在电影黄金时间退出,没事打打球、喝喝茶。后来电影不景气的时候,我在搞电影、他们在打球,所以他们比我幸福。」

可在30年前,新艺城七位高层中谁也没认识到:身体是玩命的本钱。深夜12点开始、凌晨结束的会议每日都在开:黄百鸣瘦了又瘦,徐克的脸色吓人(后来人们才发现,老爷的脸色常年如此,不关新艺城的事),曾志伟的体重可以在电影[夜惊魂]中由一个姑娘背起来……

这样呕心沥血、集体内耗出来的剧本,哪个导演敢改动一个字?虽说也有过以身试法的。


监制权利

1982年拍摄的[夜惊魂]换过次导演,那位神秘的勇士就改动剧本的问题,和「新艺城七怪」大战了两个来回。

据说那是位资深摄影师,在自顾自地拍摄了两天之后交上了毛片。奋斗房七人小组在集体观摩后,由麦嘉下令,重拍,必须要依着剧本办事。事隔几日,再收回来的毛片,勇士继续离题万里,光荣地被开除,造福后人。顶上来的接棒人梁普智是半个鬼佬,生于伦敦、长于伦敦,不太会看中文字,由黄百鸣老板每天为他奉上翻译好的两页剧本。这位和徐克一样的新浪潮猛将,暂收了个性,按着本子一五一十地拍完。电影在暑期档上映,收入千万,赢尽同期对手。

若一个导演以为自己立过功,便可在「新艺城七怪」的强势监制下为所欲为,那就大错特错了。梁普智在新艺城的第二部戏是[阴阳错],与前一部的拍摄状况相比,显得时间充裕、有发挥空间。「七怪」的剧本被抛在了一边,创作爱好者的脾气长了上来,甚至有场戏,梁普智让男主角谭咏麟不必理会剧本,自由发挥即可。可是,新艺城不是最佳拍档、不是TVB,「七怪」更不是收钱即可的倪匡、不是飞纸仔的文隽。

在又一次头痛的集体讨论后,[阴阳错]的导演换了林岭东,初来乍到的他如上一个小心翼翼的梁普智,仔仔细细地对着剧本拍,并将这个良好习惯带到了后面的[监狱风云]和[龙虎风云]里。据黄百鸣自传《新艺城神话》中的见解,林岭东成为大导演和按「七怪」写就的剧本拍片无不关系。

梁普智没有被完全弃用,他调去拍摄[英伦琵琶],该片在伦敦拍摄,泰迪罗宾以监制身份跟了去,全剧组在异国度过1983年的春天。也许是回到了故土,也许是觉得自己在身型上比泰迪罗宾占优势,打起架来不会吃亏,梁普智的不听话再次发作,把剧本改来改去。当泰迪罗宾开始行使监制权力的时候,他一怒拂袖而去,并像和男朋友吵架的姑娘一样,心里数着秒数等人来哄。结果,泰迪罗宾叫了声「开麦拉」,自己当起导演来,监制、导演两不耽误。第二天,梁普智导演回来了。[英伦琵琶]在1983年的复活节上映,票房1300万港币。

「七怪」对剧本的严格控制,比当年老舍先生在稿件空白处写给编辑看的「改我一字,男盗女娼」还霸道:编辑写不出好看的小说,早晚得跪求作者拾起笔来;「七怪」却能时刻准备着抛开监制身份,亲自战斗在导演第一线。在新艺城时期养成的强势监制习惯和自信,徐克延续了大半生,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1982年,第35届康城影展金棕榈获奖影片是[失踪](美国)和[自由之路](土耳其)。那年,施南生也带着[最佳拍档]出征了康城,才知道世界那么大,电影不是只有香港人那种拍法。「从康城回来,觉得自己像沙漠一粒沙那么小,我就跟大家说都要去康城,去了才知道什么叫电影,人家一个小的荷兰片、北欧片、法国片,音质跟画面都漂亮得不得了,比我们好多少倍。」相比之下,[最佳拍档]的制作糙得紧,施南生自觉不能见人,自信美丽的她受到了人生中一个小小的挫败:「都觉得都没有资格入场。」也许正因有了这样的经历,施南生后来成为了香港最早注重后期制作的电影人之一。

对徐克而言呢?把一部电影胡搞乱来的心瘾始终在发作。可是,按着新艺城七怪的集体冥想创作方式,就算解决了后制的粗糙,剧本、拍法也是不能自己说怎样就怎样,那种有时快、有时慢、有时简单、有时难的创作兴奋几乎完全没有,一切都像流水线生产般按部就班:掐着秒表计算让观众在多少分钟内笑一次、哭一次、感动一次……有效率,没人情味。

思前想后的结果是:不能老守着株,得逼着自己当四处乱撞的兔子。在与新艺城另「五怪」意见难以统一的前提下,徐克、施南生夫妇开始了和嘉禾公司的沟通,有为新艺城拍摄多部卖座电影盛名在先,这一次双方的沟通情形和两年前已大有不同。

新艺城七怪(玖)

至今,黄百鸣想起单刀赴会参加[搭错车](1983)台湾地区首映礼这件事,还是心有余悸。

新艺城三巨头是在首映礼几天前收到恐吓信的,凶巴巴的语气和一般的恐吓信没有什么两样,大意是,新艺城太嚣张了,别出席首映礼,否则有好戏看!1982年,「台湾新艺城」的名气冲到巅峰,原本霸占着春节档的琼瑶戏已拱手让位。当年台湾片商口中流传的「三怕」,其中「一怕」就是「新艺城有新片上画」。

麦嘉和石天相互呆望了一会,立刻做出了很有建设性的提议:不如留在酒店找其他节目?

黄百鸣反对:「我们这次是专程来参加首映的,我们是主人家,总不能让一封无聊信,一个无聊电话而误了正事。」他是[搭错车]的终极编剧,这个剧本在由他推翻重写之前,分别经历了一名青年编剧的政治化,以及一名老年编剧的沉闷化。无奈地,黄百鸣撸着袖子提起笔,依着喜剧路线开搞这出旷世大悲剧:「当时我用写喜剧的原理─由头笑到尾去写悲剧,写悲剧……当然由头悲到尾啦!于是就死人塌屋,连只狗也不放过,让牠被车辗到重伤,再让自己主人亲手打死。」48小时后,剧本完成了。

那一晚的首映礼,从迎宾到电影开映,黄百鸣孤身上阵,被安全送走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居然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暗隙渐生


「一千多万,麦老板说这哪算卖座?」有时,泰迪罗宾会称呼新艺城大哥麦嘉为「麦老板」。

他监制的[英伦琵琶]小有成绩,麦老板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可泰迪罗宾自己有想法,「但我拍的是文艺片啊,又不亏本」,他追赶的对象不是卖3000万的[最佳拍档]。

但对麦嘉而言,把一部电影的目标定在「不亏本」,简直是胸无大志。不止他一人,加上石天、黄百鸣,新艺城「三巨头」的头,全被钱冲昏了。曾志伟有时会提醒他们「大家一开始只是想拍好的电影,没想过赚很多钱。」

泰迪罗宾监制过的还有[鸿运当头](黄志强,1984)和[灵气逼人](于仁泰,1984)。「没那么卖,因为我不喜欢跟风,谈是什么题材都可以谈,但是拍的东西我就喜欢另类啊。麦嘉跟我常常斗嘴,他要拍的我都说不行,我要拍的他都说不行,但最后还是给我拍了。」

「你做导演,肯定行。」私底下,同一战线的徐克这样鼓励他。[鬼马智多星]的续集[我爱夜来香](1983)的拍摄计划,让泰迪罗宾有了第一次做导演的机会,他矮小的身材在现场晃来晃去。徐克过来帮忙,不仅创意小规模爆发,还客串了一名日本大佐,照着片中林子祥的样子贴上小胡子、梳了油光锃亮的背头。两个人在现场又唱又跳,玩个够本,大口呼吸自由创作的新鲜空气。

许冠杰的《最紧要好玩》有过一个「搅笑版」,徐克和泰迪罗宾也「重在掺和」了一下,里面唱「人其实天生奔放贪玩,愿没有拘束只有笑颜」,几乎是此二人的心声。与这样的活力和热情相比,麦嘉的奋斗房每晚深夜12点的七人聚会,变得不再那么有吸引力。甚至,它已经变成了每个人对彼此耐心的巨大考验。

「因为我们七个人对很多东西看法不同,各有各的特性在里面,可能我比较女性,或者中产,或者时髦那种,没有那么成功的时候,假设有点瑕疵可以回去再想,回来再讲,大家沟通,又好了一点。但是后来越成功就变得有问题了,当你很成功的时候,如果人家说你那个不行,你就会很自然说,你说不行,我说一定行!越讲这个话,就越绝了。」施南生后来回忆说。

「我们七人原本是小孩,住在一起,用一个电饭锅煮饭,大家分了一碗饭吃得很饱,都很开心……」曾志伟对新艺城七怪的描述,是从单纯的利益角度。2010年初,他的[72家租客]和黄百鸣的[花田囍事2010]打擂,双方把新艺城情谊重提,气势上却都不肯让一让。

曾志伟给出的比喻,就像麦嘉、石天主演的那部[欢乐神仙窝],一群穷孩子守着大锅饭过日子,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可是,孩子们的身子骨长得真快,饭量也与日俱增。

三巨头对四位小兄弟的心思活络,不是完全没有察觉:泰迪罗宾在新艺城开的戏,后来一直不多;徐克在酝酿另辟电影工作室的念头;施南生比较简单,徐克在哪儿她在哪儿;曾志伟的心一直飘着,他的朋友太多、私事也太多,拍[小生怕怕]和[少爷威威]时,和男主角谭咏麟一见如故,监制和演员成了最要好的朋友,玩起来无遮无拦。麦嘉下令,不准这两个人再合作。

[欢乐神仙窝]的剧情有个转折点,坑蒙拐骗、两手空空的石天回到家,问孩子们吃了没,孩子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小胖子喊了一嗓子——「我饿」。电影中,石天从此良心发现,把坑蒙拐骗的力度加大,来养活一家人;现实中,也许有更合乎常理的解决方法。

新艺城第一个喊饿的人,是正快速开始发福的曾志伟。他把离开的理由解释得感人:「电饭锅依旧那么大,吃不饱,怎么办?我情愿离开,出去闯,大家还可分我那碗饭,大家多吃也开心。

新艺城七怪(拾)

按响门铃那一刻,叶伟信忐忑着,「他们请不请我呢?」这个无公害青年失业有段时间了,他从报纸上看到了新艺城正在招人的消息。负责面试的那位阿姐,在不久前赶走了来碰运气的周星驰,现在,她又在打量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了:「你太瘦了,肯定搬不了东西。」她手里只有两份工可以给应聘者挑选,一是信差;一是去管理新艺城位于沙田的厂仓。「你斯斯文文的,都还是不要去厂里面比较好。」

叶伟信凄凉了,「去不到厂仓,是不是就没有办法拍戏了呢?」几个月后,当他第一次有了跟剧组的机会,郑则仕前辈指点他,「入了厂不过是做仓务,登记下谁去拿灯、拿服装之类的。」在其他电影公司,做上此类职务的人,多半可以买副棺材在库房终老了。邵氏的那一位唤做「何姑姑」,被阴暗库房弄得性格古怪,视每件发霉道具为珍宝,归还者必须完璧归赵,稍有损坏就唠叨不休,曾是邵氏所有青年副导演的噩梦。

一同得到信差工作的还有张家辉,和叶伟信每人分到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叶伟信的那一间正对公司大门,每天看到「那七个人」行色匆匆,「也没有时间理会我们」。他称呼石天为「老板」,麦嘉为「麦sir」,黄百鸣为「黄生」,施南生为「施小姐」。「老板和麦sir很亲切,常常叫我们『年轻人』。」受麦嘉影响,叶伟信做导演后,也喜欢这样称呼剧组里的小伙子们,「老板还为我们开了英文班,可惜我们不努力」。而施小姐的男朋友此时已成为公司失踪人口,平时基本上看不到——「他在筹办自己的工作室,不久就搬走了。」

做了两个月信差,叶伟信交了好运。那位「很cool的、走过去也不会理人」的「黄生」,叫他去跟一部叫[为你锺情]的戏,女主角李丽珍和罗明珠是「开心少女组」的第一代成员。


开心鬼

1984年,正在念中六的马伟豪同学,被告之有「两位大人物」要请他「吃午餐」。发出邀请函的,是他只在「香港戏剧汇演」上见过一面的两位怪叔叔,就是他们给了自己编导的独幕剧《朱秀才》高分。在新世界酒店三楼 Patio 餐厅,这个中学生再次见到了徐克和黄百鸣,以及之前素未谋面的高志森,后者即将成为电影版《朱秀才》的导演。

「马伟豪战战兢兢地来了,大家谈得很愉快。」当时的情形黄百鸣历历在目,「话剧版的《朱秀才》整个演出都在破庙中,是一只吊颈鬼和三个女学生的故事,我觉得相当有趣。但是拍电影要加多很多元素,我准备把它变成一部青春片、一部反门校园片……」请一位中学生担任编剧,这是香港影史上破天荒的事。但马同学此刻正会考当前,以中三时留过一年班的惨痛经验,他觉得赚钱不急于一时,等毕了业,他会用毕生精力来做这件事的……黄百鸣支付给《朱秀才》这部45分钟的话剧5000块版权费,在电影的片头打上「马伟豪」大名。因为尚未成年,新艺城与马同学的合同与版权费过户,均由他的家人代理。

将《朱秀才》改编为[开心鬼],黄百鸣再次亲自上阵,并提着枯瘦的身板出演酸腐又善良的清朝一只鬼。在新艺城其余几位相貌奇特的高层早于银幕闹翻天的时候,书生气的黄百鸣还是第一次担任男主角,与他配戏的是由李丽珍、罗明珠、林姗姗三名少女组成的「开心少女组」。戏里,开心鬼保护、帮助着几个女孩,戏外,黄百鸣也难免客串宿舍阿姨的角色——她们三个实在太招人了,拍戏间隙常有男孩开车过来带她们兜风,被黄百鸣一一制止。

那一年暑假,[开心鬼]爆了冷门,因为狂收1700万而被迫落画,在电影放映的最后一天,丽声戏院的七点半、九点半场仍然全院满座。在它的手下败将中,包括麦当雄、洪金宝、岑建勋的[省港旗兵]。此前,对方阵容甚至让麦嘉和石天灰了心,不允许黄百鸣将电影宣传做大,示意躺平等死——反正在暑假第三档,还有石天执导、许冠杰伙拍靓女郑文雅的[全家福]替新艺城撑起一片天。如今,三巨头已经极少再共同将精力放在一部戏上,薪金也从均分利润变为各建账簿,他们都认为,各凭本事的分账方式比较科学。然而,「秀才」遇上「兵」,竟然大获全胜,这种不符合历史规律的事情,不仅让麦嘉、石天大跌眼镜,麦当雄更在任何时候都口不服、心更不服。

自1984至1990年,[开心鬼]系列拍了五集,少女组换了一代又一代,后来者如袁洁莹、罗美薇、陈加玲、黎姿、汤宝如等,均以健康和清新的形象风靡去全港。黄百鸣在凄清破庙里自挂房梁的片头,贯穿五部电影。20多年后,他来到内地,很多影迷见到他依然会脱口而出「开心鬼、开心鬼」。这是他最锺爱及惋惜的题材,因为无法重搬内地,据说在这里银幕上,是没有鬼的……

1989年,从香港大学历史系毕业的马伟豪,以正牌编剧的身份,和黄叔叔、高叔叔并肩作战,创作了[开心鬼]系列的最后一部[开心鬼救开心鬼],在这部电影中,开心少女换了新人,而李丽珍、罗明珠再次以「开心少女」的身份客串,令很多看着她们成长的影迷心甘情愿地买飞入场,来观摩这个系列的最后告别。三年后,高志森与李丽珍影路重逢,一起合作了[蜜桃成熟时],大家的戏路和尺度都变宽了。


过了近20年,黄百鸣来到内地,很多影迷见到他依然会脱口而出「开心鬼、开心鬼」。这是他最锺爱及惋惜的题材,因为无法再度搬演,据说在这里银幕上,是没有鬼的……

新艺城七怪(拾壹)

电影工作室


在小兄弟曾志伟脱离组织之后,徐克终于也向另五个人摊牌:「那,我自己就不用新艺城的招牌了,免得『连累街坊』。」这个人难得正经了一回,把新公司叫做「电影工作室」,反而施南生想的是玩儿:「不如叫『电影娱乐室』最好。工作室要工作很辛苦呢。」

但是,这对飞出思维牢笼的伉俪,迅速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嘉禾的支持只在于前期投资,没有了「新艺城之友」的无形支持,这让工作室的创业作[上海之夜]在宣传方面磕磕绊绊。连最精明的施南生也一筹莫展,「谁都不太懂」。她试图挽回老朋友之间的默契,向麦嘉、石天、黄百鸣解释:「电影工作室可不可以就像一个小房间,还是在新艺城这栋大厦里?」三巨头不置可否,他们似乎已经受够了徐克,队伍里有这么一个思想上的空中飞人,比带一个团的兵还累。

事情还是有了转机,[上海之夜]的幕后金主在临开镜前,由嘉禾换成了金公主,而后者也是新艺城最有力的支持者。「那时候1984,世界是很不一样。」施南生笑自己那时的天真,「这样一直拍着,没有钱了,便打电话给冯炳仲先生(金公主院线的一位老板),于是他替我们开了一个户口,要钱的时候就从那里提,若钱没来到,还可以预支,我还天真地说真好。」新艺城和电影工作室这两个「房间」的钥匙,现在全挂在了金公主的老板腰间,他有权力决定什么时候打扫房间、什么时候装修、什么时候让住客进门,也有权力指挥这两个房间的开放时间彼此相错,至少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曾志伟是当然的反面教材:他在台湾地区帮了朱延平拍了[丑小鸭](1985)后回到香港,帮嘉禾的洪金宝搞起了[福星高照](1985),和新艺城的老朋友们打了一场擂台:以3000万票房大胜1800万的[恭喜发财]。新艺城连续三年的贺岁档冠军神话,碎了。新年过后,麦嘉就站在了曾志伟的面前,当然带着些愤怒。

香港实在太小了,山水有相逢的故事每一天都在上演。

此时,吴宇森被新艺城流放在台湾地区,已经整整三年。当徐克开始对[打工皇帝]之类的喜剧心怀厌倦时,吴宇森在台湾地区也怀着相同的心境:「1983年起,我被派去台湾地区出任台湾新艺城的总监,负责找到香港来台宣传电影的演员,或者兼职新艺城在台湾投资所拍的电影,当时人很失意,加上自己拍的喜剧不像喜剧,很不卖座,徐克和泰迪罗宾经常来台湾,安慰和鼓励我。」1979年,喜来登酒店顶层,徐克、吴宇森负手相望夕阳,把「香港电影拍出个样子」的笑谈言犹在耳。现在,是大家宝剑出鞘、兑现诺言的时候了。1985年,吴宇森回到香港了。

被徐克的英雄帖拉来的还有张家振,这位新上任的总经理被告之「制片、发行什么都要管。」吴宇森已经十年没见到这个人了:印象里只有一次曾在餐厅碰到,大家隔着很远打了个招呼。张家振的回忆则感性得多:嘉禾初建的时候,公司高层包括老板邹文怀都是从邵氏过来的,几乎全是上海人,上海话是那时嘉禾的官方语言,不会讲便低人一等。他是个从国外回来的后生仔,一到嘉禾就直接做起了制片,被公司内部的「上海帮」排挤着——「只有吴宇森除外」。张家振始终记得一些事:「别人和我说话不耐烦,吴宇森对我很客气;我从来没有吃过日本料理,他带我去;我从来没有去过舞厅,他带我去……」在张家振即将担任制片的[龙潭老鼠]开拍前一天,作为导演的吴宇森和嘉禾大吵一架,拂袖离开。

新艺城七怪 拾贰

在台湾地区时,吴宇森拍过一部叫[笑匠]的电影,讲两个演滑稽戏的好搭档的故事,30年的紧密合作因为误会而拆伙。15年后,垂垂老矣的两个人又碰了面,在即将握手言和的当口,其中一个人神情激动地叫骂:「这15年来我一直看你的演出,越看越气。除了你的演技没有进步之外,你旁边的搭档为什么不是我?」

电影像一个预言,而徐克、吴宇森、张家振的故事才刚要步入高潮。

1986年,张家振还没有成为吴宇森的御用。为[英雄本色]寻找片商的是施南生的友情客串,她和徐克见不得吴宇森再这样借酒浇愁下去。后者曾在某个电影人聚会上,喝酒喝到精神恍惚,把旁边施南生的手当做了烟灰缸。

贤伉俪面面相觑:就算为了人身安全,也得让这位老朋友振作起来。

一位泰国片商得到了命运的眷顾,当他捶胸顿足地姗姗来迟时,其他片子已经被别人捷足先登。施南生很懂见缝插针地推销:「我跟他说起,有一部电影不错的但未开拍,只给他看演员阵容,那便是[英雄本色]。」泰国片商不能空手而归,只好花了20万港币买下这部生死未卜的片。

一年后,它长成棵摇钱树。

洗牌年

1986年6月,[最佳福星]的海报招贴在嘉禾院线,旗下卫星公司「宝禾」出品。而海报风格却是新艺城式的夸张人物漫画,上面的组合则足以让石天和黄百鸣瞠目结舌:洪金宝、麦嘉、曾志伟。一个是敌对公司的老大,一个是自家的大哥,一个是已跑路流窜的小兄弟。

片子当然来自老朋友洪金宝的金诚所至,麦嘉被说动了——由几句台词匆匆交代,让[最佳拍档]系列里张艾嘉扮演的男人婆,和[五福星]系列里洪金宝扮演的鹧鸪菜,成了孤儿院时的青梅竹马。有了情敌关系做纽带,光头神探和鹧鸪菜时而争风吃醋、时而并肩作战,好比蝙蝠侠和蜘蛛侠终于碰了头,成全动物界的盛事一件。

麦嘉在这场擅自行动后,旋即回归新艺城。而接下来,他要绞尽脑汁想的事情,是拿新艺城的什么戏和[最佳福星]打。唯一一次的内讧解决会,开在徐克和施南生的家里。在另两个老板黑着脸研究是不是拍[水浒传]、请群星来客串挽回观众眼球的时候,麦嘉略带得意地说:「你不够打的了,拍什么都不够这个戏打。」大家只好当做这个正在左右互搏的人,已经走火入魔陷入脑残状态。

[最佳福星]的最终票房也许让洪金宝失望了,仅有2300万港币。而托对手不佳票房的福,三位老板缘分未尽,重归于好。

可是,下面的人还是蠢蠢欲动了。「其实麦嘉就是出去赚点钱,但大家谈起来,好象觉得大哥没有全心全意为新艺城。」当三位老板比拼小宇宙时,泰迪罗宾被夹在你来我往的涌流中:「三个老板都希望我们合作,但是我随便跟哪个老板都有点背叛的感觉,所以我三个都不跟。」

曾志伟的好人缘再次发挥功效,泰迪罗宾已经用脚投了票:「我跟你,我不要做老板,你做老板。」1988年,「好朋友」公司创业作[我爱太空人]上映,大老板黄玉郎,中老板曾志伟、谭咏麟,小老板泰迪罗宾……

也许是人员流动终于让三位老板意识到了团结的重要性,施南生说:「有一天,他们很郑重其事的约了我和徐克两个,说大家要团结才搞得好。所以你们不要做电影工作室了,还是重投新艺城大家庭吧。徐克当时的意思是这样的,我们是很老派的人,很重情义。新艺城好像一座大宅,电影工作室像这个大宅里的一个凉亭,你们住惯了大房子,我喜欢住小凉亭,我还在这个大宅里,结果他们不愿意,如果你们不肯关掉电影工作室,就表示有别的想法,我觉得这样也做不下去了,就辞职了。」

黄百鸣后来回忆说:「1986是新艺城风起云涌的一年。」

在那个虎年春节,新艺城诸位高层及导演们组成了一支「猛虎乐队」亮相无线电视台,每个都类似[英雄本色]中阿Mark的风衣+黑超look,在开场五彩灯光映照下,摆出新艺城电影片头常用的人物剪影pose。

第一个开嗓的是徐克,抱着吉他的一声「我哋呢班打工仔……」([半斤八两]主题曲)开启了许冠杰电影劲歌大串联,施南生、泰迪罗宾、章国明、林岭东和黄志强,人人顽皮、人人尽兴。

到了这一年尾总结的时候,新艺城有[英雄本色]在票房上打破全港记录。但人员上,七怪跌回公司创建之初的阵容,仅余三巨头漫不经心地守。

新艺城七怪 拾叁

1987年,从滞留了一天一夜的日本银座出来,麦嘉和石天才意识到,在过去的30多个小时里,他们已经被那款小蜜蜂游戏迷得神魂颠倒。此刻,无论双眼望向任何地方,视野上方仍然会出现一群黑压压的小蜜蜂……

「哇,我们能不能理智一点,不要迷上这个游戏?难怪日本电影死了以后永远都不起来。」麦嘉望望身边那个人的光头:「你看看,都是大人在打游戏机,日本电影已经这样子死掉了,台湾电影也死了。」

在上一年的年末,他们在《电影双周刊》上看到了转载自《中国时报》的《民国七十六年台湾电影宣言》,急红了眼的台湾地区同行们都在上面签了字。而在文末的「香港署名者」里,他们还看到了徐克和施南生的大名。麦嘉得出结论:「现在轮到香港电影不行了。」

「不会的。还是需要人的。」「广东粤剧不是死了吗?」粤剧电影从年产二三百部电影到整个70年代只有三部电影问世,亲眼所见,石天反驳不出来了。

回到香港那个只剩下三个人的「奋斗房」,麦嘉始终集中不了精神想剧本。新艺城的黄金期拥有两层楼做办公室,当时的他只觉得有许多人围在身边跑来跑去,有次满心好奇地去问会计:「公司究竟有多少人?」对方答:「大部份来来去去,不过每月的人工有50万。他心想:「好惨,不知道还好,原来一个月的开销有那么多!」

那时的「好惨」,是带着奢华意味的叫苦连天,而如今的门庭冷落,让他有些无心恋战:「进去坐下来一想戏,心都不在此,已经没有兴趣了,都是这些东西,又是这个,又是这个。」

而私底下耳闻,那个说「不会」的石天,已经开始投资房地产和其他生意了。

分道扬镳

在忙于打扮成花蝴蝶为[英雄本色]四处领奖的间隙,徐克和吴宇森注意到了石天的萎靡不振。这位好朋友曾在三年前拍摄[专撬墙角]时,在西班牙外景地被蛮牛追赶,在那场死里逃生后,他被人奉为勇士。这样的消沉于那个已死过一次的人身上,已经许久不见。

「当时石天发生了事,但什么是我们都不知道,只是一直失落,意志消沉。」吴宇森回忆说:「徐克很仗义,他建议,既然[英雄本色]是我和他的真感情,那么续集就来谈谈我们如何帮助石天重新振作的。我听着觉得好,反正我们都重视友谊。」

1987年的[英雄本色Ⅱ]里,石天扮演的龙四被奸人陷害漂泊异乡,精神崩溃而发疯,戏里的keen哥是Mark哥的借尸还魂,在孪生兄弟的名义之下,周润发穿起上部戏里满是弹孔的风衣,动作潇洒地揽着消瘦而绝望的石天且战且退。在徐克和吴宇森联合编剧的故事里,石天在友情的照耀下,浑浊的眼睛终于有了光。

电影在这一年的年底上映,收了二千多万票房,比第一集的票房跌了1/3。在黄百鸣那本只谈「神话」的《新艺城神话》里,这部戏被一句「逊色于第一部」匆匆带过。而更糟糕的是,人们发现,徐克和吴宇森疏远了。

张家振回忆说:「那时,很多人想把吴宇森挖走,但他忠于徐克不肯走,又一直开戏开不到。吴宇森想拍[喋血街头],徐克说不可以;想拍[纵横四海],徐克说不可以;想拍[喋血双雄],徐克说,香港没有这种杀手,没有人看的……吴宇森很着急,总是拍不到戏,连生活都有了困难。」

让自己从籍籍无名、生活艰难的窘况,升华到了声望大作、依然生活艰难的位置,吴宇森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徐克。接力棒般出手相援的那个人却是周润发:「按照周润发当时的片约,除与徐克和新艺城各有三部戏外,他自己也有一部戏的决定权。他就拿这个去找金公主的大老板说『我要拍吴宇森的[喋血双雄]』,大老板直接下命令使得徐克不能阻止。但从此,变成周润发和吴宇森是同一阵线,和徐克有了矛盾。」

「当吴宇森发现这个状况后很难过,他决定自己离开去开公司并想把我拉走,可我那个时候和徐克还有合同在,我就私下帮吴宇森做[喋血街头],而这些徐克都不知道。」从[喋血江湖]到[剑雨],陪伴着吴宇森走过香港、美国和内地时期的张家振,始终纵容着这个做起导演来就超支严重、动不动就发脾气的老朋友。

特殊时期,一条路走不通了,绕过它去找别的出路是人之常情。但下一次又站在它跟前时,难免会习惯性地想到碰壁的经历,往回缩缩脚去寻新的捷径。

放在合作伙伴的关系里,越层请愿,近乎割袍断义的代名词。在新艺城高压下的徐克,曾越过三巨头请求金公主的资金协助。被摆了一道的麦嘉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说:「金公主办得漂亮,徐克办得漂亮。」到如今,徐克体会到了类似的心境。

1989年的[英雄本色Ⅲ夕阳之歌],已经和吴宇森没有什么关系了,它由徐克独立执导。在这部讲述男人相互背叛友情的电影里,周润发和梅艳芳的爱情一跃而上,成为故事的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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