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吉《金铜仙人辞汉歌》小考

“真正的研究并不是徘徊在美好的课题名字当中。好奇，是好奇心引领我们的研究，并如发丝般细致地去理解，深入前行”。

——————————引自赵小姐译柏林自由大学一位教授的信件。

李长吉通眉长爪，蹇驴旧囊，又死得早不至于晚节不保，所以我很喜欢。他的诗作，以《金铜仙人辞汉歌》尤为好看（其中名句还遭毛太剽窃，且续了个假惺惺的下联），兹录如下：

魏明帝青龍九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从抒情角度看，此诗无懈可击，骗得了婆娘；从议论角度看，此诗力倡保护文物，也颇可取（这句是扯淡）；但从史实角度看，此诗有严重漏洞，虽然“我爱长吉”，但“我更爱求真”，所以请允许我抽丝剥茧，考述如下。

诗序第一句就有大毛 病，魏明帝青龙五年即改为景初元年，哪有青龙九年？清人王琦曾为之辩护说，是印刷错误，据今本改之，应为“青龙元年”。但这很牵强，因为北宋学者黄朝英、 程大昌曾先后驳斥李长吉“青龙九年”之谬误（分见《靖康缃素杂记》、《雍录》），可见宋刻李长吉诗集中即为“青龙九年”，王琦如何能根据今本来校改宋本 呢？这违反了起码的版本校勘原则。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青龙元年”，仍然有大问题。实际上，咸阳金铜仙人之拆迁，乃在汉明帝时期，而非魏明帝。

汉武作金铜仙人，乃模仿始皇而增益之。《庙记》：“汉武帝即建章作神明台，上有承露盘，有铜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云表之露，和玉屑以服之以求仙”。《三辅故事》：“盘高二十丈”。张衡《西京赋》：“立修茎之仙掌，承云表之清露”。此为汉武作建章之铜人。

《汉书.匈奴传》颜师古注：“汉武帝得休屠祭天金人，祠诸甘泉，以为天神主”。则甘泉亦有铜人，乃取自西域。《三辅黄图》：“甘泉宫通天台，上有承露盘，仙人掌擎玉杯，以承云表之露”。则或汉武将西域铜人改造，与建章铜人同一造型。

汉武建铜人之外，并建铜飞廉、龙、马。《三辅黄图》：“汉明帝永平五年，至长安取飞廉并铜马，置之西门，以为平乐观。董卓悉销以为钱”。汉明帝时都城为洛阳，汉武之铜铸物体多为其迁至洛阳，后均遭董卓销毁来造钱。但没提及铜人，是否铜人还在长安建章、甘泉宫外呢？

让我们再看《后汉书.苏子训传》：“人有于长安东霸城见子训与一老公共摩挲铜人。”则汉明帝时，长安城内的宫门铜人（汉武铸造之承露铜人，或者还有始皇铸造的12铜人残留者）已被搬迁出宫，因故留于霸城门，不然苏子训摸的是啥呢？

如此可得一小结论，汉明帝迁徙汉武所铸铜物，如飞廉、龙、马等人力可胜者已至洛阳，独金铜承露仙人重不可前，甚至因为野蛮拆迁而折损了铜盘，乃弃于长安郊外之霸城。

回 头再看李长吉之序，亦非向壁虚造，而是上了《魏略》与《汉晋春秋》的当。《魏略》曰：“（魏）明帝景初元年，徙长安诸锺虞、骆驼、铜人承露盘，盘折，铜人 重不可致，留于霸城。仍大发卒，铸铜人二，号曰翁仲，列坐于东都司徒门外”。又《汉晋春秋》谓：“（魏）明帝徙盘，盘折，声闻数十里，金狄或泣，因留于霸 城”。

前面已经说到，汉明帝早取了长安诸锺虞、骆驼等至洛阳，后被董卓化了铸钱，哪还轮得到魏明帝来取？至于承露铜人，若真有魏明帝试图二次迁徙，则当明言“取自霸城”，而非“留于霸城”。所以，《魏略》至少错了一半，而《汉晋春秋》则以讹传讹，且添油加醋“金狄（即铜人）或泣”云云，更不可信。

关于汉明帝取金铜仙人，还有一些旁证。

《佛祖统记》：“（永平）七年帝梦金人丈六，项佩日光，飞行殿庭”。《后汉书.西域传》：“世传明帝夜梦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遂于中国图画形象焉。”《资治通鉴.汉纪三十七》：“（永平八年）初帝闻西域有神，其名曰佛，因遣使之天竺，求其道，得其书及沙门以来。”

这几个旁证材料恰好可与前面《三辅黄图》的材料建成一个完备的时间链条：永平五年，汉明帝取金人未遂。永平七年，汉明帝梦金人，臣下解释为西域之佛。永平八年，汉明帝遣使天竺，佛法西来。而这个时间链条，更可有力地证明，迁徙金人当在汉明帝时期，而非魏明帝。

综上，李长吉之《金铜仙人辞汉歌》，情感是真挚的，文字是绝美的，但其借以抒情的史事，却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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