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海外北经》云：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浩瀚的东海中有一座椒老山，若隐若现的白雪山峰，常常被人误以为是蓬莱仙阁。椒老山上生活一种独特的鸟类椒老，它们有着凤凰的长尾翎，通体火红，相传这种鸟类只吃雪花下的灵芝，来往于海中仙山之间，海边的男人夸父认为，这是太阳的祭司，它们用炽燃的身体，在雪地中舞蹈。

椒老山常年积雪覆盖，晶莹剔透，反射许多烟雾似的幻境。晴朗的天空下，渔民们仿佛看见一位穿着红衣的姑娘，歌声清脆，醉梦叠影，看见的人已是是痴了，哪儿分得清人还是鸟，于是海中仙山愈发神秘起来，渔人年年组织祭祀膜拜，祈求风调雨顺。片刻间，祭拜虔诚之音，钟鼎轰鸣之音，与鸟儿鸣啼之音交织在一起，震遍大地，响彻云霄。

没有人知道，这些火红的椒老，眼睛漆黑一团――它们看不见任何东西。

天海茫茫，无边无际的幻象时隐实现，灰白色带着盲斑的岛屿，白雾氤氤的红点，零星飘浮的阳光，都使灼灼炽燃的白雪升腾发光，而美丽的盲鸟飞扬起华美热情的羽翼，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欢鸣歌唱。渔民夸父露出晒得黝黑的肩膀，抬头仰望，那些美丽的红色椒老，就像一只温柔的手臂，为他擦去汗水与疲惫。

每每遇上阴晦天气，渔民们都跪在船甲上大声唱颂，祈求暴风雨的离开，祈求风平浪静。无数翩然而降的美丽盲鸟会舞动着落到船舷上去，这时无论多么猛烈的暴风雨都无法晃动这艘船。低靡的云朵，苍茫的海面，红色的精灵，多么诡异而安宁。这些鸟儿一定是东海的神仙派来的，渔民们纷纷燃香感激。到了船靠岸的时候，这些鸟儿又如潮水般涌现金黄色的光芒，如诡异初来那般突然飞离，赤琏霞光，横贯长空。

渔人夸父也是这浩渺东海渔夫中的一员，他习惯于单独出海，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把近海的鱼虾都留给有家室的男人，用他的话说，他独自一人，就算葬身鱼腹都不会有人在意的。

于是，渔人夸父独自一人在滟蓝色的海天下，向着椒老山的方向划行。澄清的天空，安睡的大海，让人觉得豁然和安宁。当他快乐地唱起渔民中传颂的歌谣时，总会飞过来一只鲜红色的椒老，与其他鸟儿所不同的，它有火焰般的三只足。它静静地站在船舷上倾听夸父的歌声，目光茫然，可是神情甜美。风吹动它全身的羽毛，传来一种花草的香气。渔人夸父笑着抚摸它红色羽毛时，它停止不动，时而发出愉悦的叫声，声音直达九天。

渔船在海面晃荡了许久，夸父在鸟儿的歌声中酣然入睡。当他醒来时，摇晃感已经消失，他爬起来，赫然皑皑雪山高耸入云，紫气东来，金光闪闪。原来船已经停靠在岸边，身边跳跃着很多美丽的椒老，它们睁着漆黑的眼睛，时而啼叫。

这就是传说中的椒老仙山吗？夸父摇摇头，我怎么到了椒老仙山了？他转回头，猛地看见一位穿着红色衣裳的姑娘，她面无表情，目光茫然。你也是被风吹上岸的吗？夸父问她。姑娘点点头。

天色已暗，夸父想折些树枝取火，却发现，这漫山遍野皆长着白环之树，丹刚之林，树枝晶莹剔透，棵棵琼华光碧，垂下万条青葱瑶干，光芒万丈，金枝玉叶更是数不胜数。他呆立了半天，身后女子拍拍他，递过来不知道名字的果子，拳头大小，殷实的红色，夸父吃下后觉得心旷神怡，不知疲倦，不觉饥渴。

他对姑娘道谢，问她，你住在这里吗？

姑娘摇摇头。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椒老。

椒老？！夸父笑了一下，以为姑娘在和自己开玩笑，那么，你家在哪里呢？我是说，我可以送你回去。

姑娘微微一笑，指着上空。夸父仰头望去，一轮华美四朗的明月高悬于头顶，巨大而寂寞。他笑了笑，姑娘可真会开玩笑。月光照射下来，四周如同白日，不断有透明树枝反射出来奇异的光芒，那些光芒落在椒老姑娘的脸上，像流水一般。夸父惊讶地发现，椒老姑娘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睛是一潭空洞的湖水。

夸父悄悄起身，将她周围的树叶草枝捡拾干净，他又感觉椒老好像看着自己，一时间无所适从。椒老姑娘微笑地望向他的方向，她说，我的眼睛是看不见，可是有光……

一天一夜，夸父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姑娘带回了家，他把她交给了族长，忍着不去看她可怜的被遗弃的表情。他说，椒老，我是个单身男人，你住我家诸多不便，还是听候族长的安排吧。他说，椒老，对不起。

他回到家时，发现自己的破渔篓里装满了椒老山里的金枝玉叶，使得整个渔屋金光闪闪。他兴奋得一夜没有睡觉，第二日却把这一篓的金石都交给了椒老姑娘，他说，椒老，我还能去打渔，而你独自一人，生活艰辛得多，这些你留着。

在他走后，轻轻传来椒老的声音，她说，傻瓜。

转眼间，又到了秋祭的时刻，渔民们办起雄伟的祭台，制造九鼎九钟，巨大的烛火，栩栩如生的鸟神铜雕，无数禽鸟的羽毛。然后，再从许许多多娇媚稚嫩的女孩中选择出一位祭祀的舞娘。

选秀非常好看，这些女孩全身上下戴着雕工精美的玉石和贵重的金属，她们披开黑色的长发，模仿椒老仙山里的鸟儿模样，竞相舞蹈。于是，一位舞姿最优美的姑娘在典祭中出众而选，她穿了一身潮红的衣裙，与天空的云霞遥遥呼应，她在祭台上伴随着鼓点翩翩若飞，身体上金色的小铃铛发出圆润悦耳的声音。两个一人多高的大香炉，流淌着奇异的古铜色琉璃，蓝紫色烟雾袅袅升起，随女子手动而舞，然后，消散。夸父几乎要以为，那祭台上舞动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只鸟――火红色，妖媚的盲鸟。

夸父认出来，这正是海上偶遇的椒老姑娘，他在人群中默默地注视她，对她微笑。

祭祀结束时，夸父留下来，细心打扫祭台，他转过身就要去抬动香炉的时候，椒老姑娘就站在他身后。夸父一惊，不知道说些什么，而椒老姑娘对他微笑，递给了他一支红色的手杖，质地柔软轻薄。椒老告诉他，这是椒羽杖，只要带着它就可以找到椒老仙山，山上到处都是宝物，你要小心保管，免得坏人拿去了。夸父在月光下细细看着，突然发现这是由椒老仙山上的鸟儿羽毛制成的，他喜欢极了，像宝贝似的呵护着，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

可是几万年的神仙种族延续到一半就消失了。所有的人都始料未及。

突然有一天，从远方涌来了许多相貌诡异，装束破旧的男人，他们历经万难找到了渔村，找到了渔民夸父。

为首的男人拿出残枝玉叶对夸父说，我们的妻儿都在皇帝手里，而皇帝只是想要一株黄金树，上面结满五颜六色的宝石果子。有方士献宝，便是这金枝玉叶，方士对皇帝说，东海之滨有仙山三，蓬莱，方丈，瀛洲，宫阙楼阁皆为水晶，奇花异草皆为金枝玉叶。皇帝便扣了我们家小，旨去东海寻访仙山，三月为限。

夸父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仙山在哪里。

可是听说只有你可以到达椒老山。另一个男人插嘴。

椒老山？！夸父疑惑地看着他们，你们不是要去蓬莱，方丈，瀛洲吗？

为首的男人又说，我们想去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不假，可是传说这三座仙山没有根，在海面居无定所，或许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找到，我们的妻儿可怎么办啊？正说着，那队人群有人开始小声哭泣，更多的人表情严肃，他们用着悲伤的神情望向夸父。

夸父说，那好吧。我带你们去。

夸父带着椒老姑娘赠与的红色椒羽杖，踏上了他那艘晃晃悠悠的小木船。渔人们已经很少有人再去打渔了，他们都用夸父的金枝玉叶过上富庶的日子，连祭祀都延长到了七天。夸父本不想再去椒老仙山，又不得不又去一次，他在船上暗暗发誓，这就是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

那一群诡异的男人在到达椒老仙山的土地上时，眼睛里露出来贪婪的光芒。他们一反凄苦的神态，而把夸父捆在了海边的岩石上。这是一群从中原而来的匪盗，他们留下夸父是为了让他再次带他们回去。

夸父被捆在岩石上，充满了愤发。他说，你们会不得好死的！

千百年来，神灵的鸟儿从未遇到过这样诡异凶残的人类，于是，它们未曾想到躲避。这些陌生的人群杀死了未躲藏的鸟儿，追捕不愿放弃同伴独自飞离的余下部分，甚至，包括嗷嗷待哺的幼鸟与它们不肯离开的母亲。于是整整的一族，整整一族被崇敬为神的祭司的精灵，竟然在一夜之间全部被捕杀干净。深红的羽毛七零八落，腥气席卷长空，悲鸣俯彻大地，半边海水瑟瑟发抖，凝成了鲜艳的紫色。一夜之间积雪融化，整个椒老山苍茫一片。星星在颤抖，天空和大地开始燃烧。渔人夸父泪流满面。他说，你们不得好死。神马上就会怒了。

于是，神真的怒了。海水涌上来无数个巨浪，粉碎大块大块的岩石。白色的泡沫四处飞溅，海涛翻滚惊天动地。椒老山上的男人无一生还，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可是没有人能够把他们救出来。海浪飞溅到夸父的身上，居然把绳结打开了。他迅速跳上自己的小船，紧紧趴在船舷上。周围开始有逆流阻挡浪涛靠近他，并且带着小船渐渐远离血流遍地的椒老山。

海面开始不断晃动，像是天与地要合二为一。一个女人哭着说，神要毁灭这个世界！天空有黑烟和粉尘落下来，张牙舞爪在面前跳跃。波浪像煮开的沸水，翻滚着幽暗的色彩，涌动，破碎。椒老山不停地晃动，不停地，远处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尖叫。野兽狂奔相互厮杀，惊心动魄的嘶叫传达九天。夸父和小船被风卷回村子的岸边，他哀伤的眼睛目视着这一切发生的事情。

在他站立到陆地上后，突然有一双手握住了他的手，温暖流了过来。他转回头，一双盈盈的黑眼睛含着泪水茫然地望向远处。他认出来，是椒老姑娘。

她轻轻地对他说，夸父，别担心，没事的。

夸父发觉她在颤抖，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搂住了她的肩膀。他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靠近他，对他微笑，这不怪你。盘古大帝死去了，这天地没有了约束，总是想要合二为一，即使没有你，灾难还是要降临的。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吧。

什么？！夸父看着她，你说什么？我们能够去哪里？

椒老神秘一笑，夸父，你跟我走吧。我会带你到一个没有灾难没有痛苦的地方。你跟我走吧。

那么，夸父看着她，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天帝的小女儿。她骄傲地笑，我曾经有十个哥哥。

神赦免我们。她的面色突然嫣红。不过只有我们两个。

只有我们两个？他一愣，可是这些人呢？

混乱。尖叫。哭泣。呐喊。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风越来越大，椒老姑娘的青丝被吹散开来，环佩银铃叮当作响。夸父看着她，犹自叹了口气，脸上布满阴霾。

对不起。他说，这是因我而起的事情，我不能扔下族人去逃命。椒老，你快点离开吧。

他说，我从小无父无母，是这些人把我养大的。他说，你叫我如何能够抛下他们，独自离开呢。他说，姑娘，你能够离开，就快点离开吧。

她怔住，愣愣地看了看他，然后笑起来。她轻轻地说，傻瓜。

乌云急卷雷摩电掣，如恐兽啸傲而来。

天，已经伸手可及。太阳早已碎裂开来，椒老山上一片火海，炽热难耐。爆裂声可传达到地面。热浪席卷面门。

她把手伸出来，细长洁白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眼窝处流下鲜红色的液体。谁让我喜欢那个傻瓜呢？

夸父。她说，你要记得我啊。

她说，你一定要记得我啊。夸父。

然后嫣然一笑，钻入海中消失不见。她离开的时候，脸上有着毅然的决绝，美艳凄凉。

夸父以为她离开了，可是没有注意到，哪一个去往没有灾难与痛苦的女人脸上，会闪现凄婉的神情。

椒老跳入海水中不久，天地开始平静起来，喘息，舔噬。渔人夸父的手指屈起来，他微微有些后悔，想到再没有机会把她散乱的长发绺到后面去，想到可能再也看不到她微笑的脸，想到她的一举一动，就开始悲伤。于是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上面滴落着椒老滚烫的眼泪，是血一样的鲜红。

一阵奇异的鸣叫声突然穿透所有的粉尘，夸父抬起头，一轮巨大的明月在椒老仙山上徐徐升起。那座椒老山本是很远的地方，却一下子被夸父看得真真切切，好像自己也升入了空中，与椒老仙山同在。清凉的月光普照大地，血水早已被洗刷干净，光洁一片。风浪渐渐平息，可是火焰还在继续，四周依然像在炼狱。他恍然看见月亮中间有一个女子，身材妙曼，飞纱狂舞。月光衬在她身后如同一个巨大的祭祀台，那舞姿，那发式，那拈香而舞的笑意，多么地熟悉。

是她！夸父愣住了。

天帝的小女儿椒老的眼睛开始流泪，和火焰一起跳跃，漫天红衣，红霞，红色丝帛。

又一阵萧肃的鸣叫声传来，夸父看见她在笑着流泪，然后在月亮华美的光束下，闪电般化为一只巨大的，明媚的红色鸟儿向东飞翔，鸟儿的身后拖着长长的凤凰般的翎羽，灿烂夺目。羽毛沾染着鲜血和火焰，像炽燃的光球，爆射精光。

三足乌！夸父惊呼，那明显的三只赤红的爪，在皎洁的月光下分外鲜艳。椒老飞到东方，踩着太阳的空隙；它的眼泪化为流星，坠入北方的大海；它的鲜血迸裂，填补了大地的裂纹；椒老山在她的推力下沉入了海底，椒老羽毛纷飞，精疲力竭而落入海洋。海面整整沸腾了十个月才平息，那些红色的羽毛化为了鱼类与植物，吃尽了她的身体，于是，骨骼化为白色的海砂，抚育海洋里的各种生物。

渔民夸父痛哭失声，他每日坐在海岸边，望着海洋为他心爱的女人唱颂祭祀的歌谣。在椒老姑娘离开后，夸父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如同那被血染成紫色的海洋般，刻骨铭心。

天与地重新分开，日出则白日，月出则黑日。井然有序。

眼泪在黑夜中穿梭，抚摸。

天上的神灵被渔民夸父所感动，一只凰从西边的梧桐树下飞来，她告诉夸父，你不要再伤心了，天帝的小女儿椒老并没有死，她被太阳关在不周山里――那里是盘古大帝的脊椎骨，只要不周山一直存在，天与地永远不能够合并在一起。你知道太阳是谁吗？

是谁？夸父呆呆地问。

他就是椒老的哥哥，你去祈求他，只要他同意把椒老放出来，椒老就可以出来。不过听说她把椒老仙山推到海里，天帝非常震怒。

太阳住在哪里？夸父急忙拉住凰。

白日从东方汤谷的扶桑木起程，走到西方禺谷的若木停下，夜晚便在归墟沐浴。凰说，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不然天帝要怪罪下来，我担当不起。凰展开美丽的金色翅膀，夸父一阵眩晕。

此后，夸父披荆斩棘，饥餐露宿，每一位陌路的行人都可以见到，那个肩膀晒得黝黑的男子，在不停奔跑，不停追赶太阳。于是，有人将他的怪异行径记录了下来，竞相传述。及夜，夸父终于在禺谷的若木见到了准备休息的太阳，太阳戴金红色的冠子对夸父微笑。他说，你是来找我妹妹的吧？

夸父点了点头。

他说，天帝的耳目近在咫尺，我不能大声回答你。你靠近我一点儿，我可以小声告诉你，我妹妹在哪儿里。

夸父不疑有诈，他使劲向着太阳的身边跑过去。太阳从身体里发出毒辣的热气，整个禺谷都像镜花般隐约了起来。夸父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身体里的水份被一瞬间蒸发不见。他的耳朵只听得见水流的汩汩声，太阳冷笑声说了些什么，他都听不清了。

不急，太阳笑着，你先去喝水，然后，我再告诉你。

夸父转过身，向着太阳所指示的方向奔跑过去，黄河里的水，渭河里的水，都不能阻止他身体里水份的消失，即使他喝光了黄河与渭河里的水，还是感觉到身体内水份的迅速蒸发，于是，他向着大泽的方向跑去，他听见那边传来水流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夸父死在了去往大泽的道路上，他沉重地倒下来，震颤了大地。他的红色的椒羽杖掉落在道路中央，化成一大片粗壮茂密的桃花林。

很晴朗的天空，大团大团的白云在空中浮动。那一抹幽幽的蓝色如穿红衣的女人茫然的双眼，晶莹透彻，闪烁着凄然的美丽。死去的夸父手中攥着一根长长的红色羽毛，他一生都把它带在身上。阵阵风吹来，鲜活的羽毛如一朵开到颓盛的花朵，如烟消散。他的手摆出一个无法挽回的寂寞姿势，至始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