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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狼湖

luyued 发布于 2011-01-26 03:42   浏览 N 次  
雪狼湖
第一章 命运舞会
我是一个花王,是花界的统治者;而你,阿雪,永远是我的王后……
1
在维也纳的格林镇,有一个湖。
湖,平凡而宁静。
不过,二十年前,周围却开满了白色的绣球花。
绣球花像层层积雪,覆盖湖岸,簇拥着一幢大屋的遗址;据说,那是一幢很拙的的房子,墙壁是厚重的花岗石,屋瓦是秋日晴空的蔚蓝色,还有……白绣球在几堵黑墙的墙根和焦土上,长得特别丰美,还以遗址为核心,静静漫向林野。屋后的这片林,俗称“红丝带森林”。没有人知道这个品种的绣球花,为什么只会在格林湖畔盛开,也没有人知道花朵真正的名字;有些人,甚至不相信世上真有白色的绣球花。只是人们一旦要将花拔起来,移植到别的地方,才发觉根柢紧抓着泥土,花与花之间,勾连缠结;要拔起一株花,就像要掀动一座湖。这是一种顽固的花。同样顽固的是,每年夏天,花开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女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看花。二十年来,即使是病中的日子,也从不间断。这个女人姓秦,叫玉凤。她早就知道,湖的形状,如悬挂在睫毛下的泪珠;所以她并没有再用眼泪作为回应。她只是望着湖上涟漪,回忆着她的情人:那年冬夜,她看到他兜着双手,彷佛抱着一个影子,悲哀地,走进湖中……
偶然,玉凤会向湖心招招手,就像在抚慰他躁动的灵魂。有一年,她还在白花花的花海海里,看到那棵孤伶伶的梧桐树。树,早已秃死,但枯枝上,仍缠着半条红色的缎子手绢。她知道,那就是他寄附在人世的,唯一的遗物。雨淋日晒,手绢已变得脆裂。她除下枣红色的外套,踮着脚将手绢解下来,轻轻放到湖里。红手绢随风逐水,漂到湖心;蓦地里,闪电破空,手绢竟给巨大的漩涡卷向最深的黑暗;在时间的漩涡里,手绢傍着透明的鱼群,穿越丛丛晶莹水草,尖啸着,倒退向一个又一个夜晚,倒退回一年又一年……
2
一九六 四年。
复活节。
葡萄牙一个殖民小岛。
小岛钟楼上,大钟刚敲过七下。
信徒开始了露天的弥撒,唱诗班的歌声在斜坡路上、在电灯局和葡式邮政大楼的廊柱间鼓汤,散入榕树林的歌声带着嗡嗡回响。就在这一瞬间,陷入时间漩涡的红手绢,散发着潮湿的气息,从一幢葡萄牙式大宅的天台飘出来……过去几个晚上,大屋里,只有客厅两三个房间亮着灯,今夜却亮堂堂的,天台上还拉起了彩色灯泡。“复活节是什么意思?真有什么会在今天复活吗?”胡狼一边想着,一边将捣烂了的胡椒种子倾进水桶,打算调些溶液,浇到泥土里杀虫。一阵海风吹来,胡椒粉末飘进眼里,竟令他成了个泪人。这是胡狼到秦家做替工的第三日。为了消灭蚜虫,才留到这个时刻。他直了腰身,揉揉眼,泪眼模糊中,一团红光扑到面前。“火!”他退了几步,脸上现出憎恶的神色。那团“火”落到花坛上就静止不动;走近细看,才知道只是条红色的缎子手绢。他将手绢捡起来,信手抹了抹眼睛。灯影下,手绢泛着光;但拈在手上,揩到脸上,竟是那样沁凉而又轻软,那样的让他感到温柔和安心;他将手绢凑近鼻子,更兴奋地发现到:在火的颜色,水的温柔之外,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绣球花的芬芳……
音乐响起。
胡狼不知道那是圆舞曲的节奏,只是双手抱成圆形,轻轻掐着手绢,随着悠扬的旋律在花坛前转动。他觉得自己正跟一团火在跳舞,只有这一次,火的颜色没有令他心生恐惧,他为自己克服了这种恐惧而欢欣。他旋转着,灯影也随着他而旋转,陡地,眼前掠过一个人影!胡狼停下来。一个穿枣红大衣、及膝黑色裙子的女孩正站在灯下,在坛前含笑望着他。“舞跳得不错啊。”红衣女孩说。
胡狼天旋地转,张开口,很艰难才说出话来,“我,我不……”“你不是客人?”“嗯。”胡狼眼中的胡椒粉末已给泪水冲洗乾净,望着女孩俏丽的脸,还是迷乱得只知道拿手绢抹眼睛。女孩瞟一眼他握着的手绢,笑说:“你不是客人,你的舞伴却是呢。”“手……?”“手绢是我的;不过,我可不介意它陪你跳舞。”胡狼垂下头,察觉自己还拿着她的物件,而且上面沾满自己的眼泪,不禁羞得耳根发热。“你是园艺师傅?”“嗯。”他猛力点头。正说着,十多对年轻男女从大宅走出来,在花园里笑闹追逐。一个小伙子走到花圃前面,俯身去拔新植的玫瑰。“不要摘我的花!”胡狼见状喝止。小伙子懒得理他,采了花,笑眯眯朝女孩走过来。其他男孩哪肯放过示爱的机会,你拉我扯的,纷纷仿效,要将玫瑰摘下来送给女伴。
“放下!放------”胡狼怒不可遏,扑过去推开他们。
“我们摘花,你管得着?”
“死野种,滚开!”
“哈,你真以为这些花是你的么?”
胡狼对辱骂充耳不闻,只是抢夺他们手中的玫瑰,追赶、推搡间,十几个人扭打起来。
“别打了!”女孩大声劝止。
小伙子见胡狼抢了一束花,推倒几个人,碰碰撞撞冲过来,觑准他一抓着自己手上的玫瑰,就猛力一扯,枝条上有刺,胡狼登时满手渗血。“好,”小伙子说,“我们将花都拔下来,看你可以怎样?”男孩们响应,又要去摘花。
“不要摘花!”胡狼全不理会伤痛,瞪着眼,挡在花圃前面。
“停手啊,你们别这样好么?”红衣女孩喝停他们,走到胡狼身边,“你的手……”
“不要理会这种下人。”小伙子拉开她,“我们回去跳舞。”
“你就知道欺负人!”女孩睨了他一眼,回头慰问胡狼,“对不起,他们令你受伤了。手绢你就留着吧,我只是用来束头发;看来你比我更需要它呢。”说完,转身走进屋里。秦家天台传出的乐声变得响亮,乐声里晃动着的,对胡狼来说,都是摧花恶人的身影。他在蓝斜的裤管上擦去掌心血污,用手绢包扎好伤口,就去收拾东西。临行,他还是忍不住在门前回望,偏偏这时候,女孩也正站在二楼的窗前远眺。因为背着灯光,她长鬈发的光晖似乎不断扩大,照得天和地都暖烘烘的。一路上,胡狼对这个女孩眼中所见的景物还是充满好奇,他想,当浅滩一旁的山丘、山丘上废置了的爆竹厂、无边的红树林、石堤,以及秦家大门昏黄的玻璃罩灯顺序映入她眼眸的时候,或许,她也会看到他回望的背影吧?
3
转眼又过了数日。
胡狼在秦家干活,不知是否给晒得头脑昏乱,总觉得楼上那扇敞开的百叶窗后面,藏着一双静静向下窥望的眼睛;只因屋中幽暗,又垂着白纱子,他才看不透切。有一次,他正在打扫庭院,确实感到后有人探望,猛地抬头,一个影子却随着他的搜视而淡去;这样测试了好几次,他渐渐习惯了,开始相信那只是因为复活节晚上,红衣女孩曾经站在二楼窗前,他才对那扇方窗播种了过多的遐想。下午五点钟,圣母教堂屋顶那尊天使像的阴影,已经蔓延到坡下。胡狼正提着浇水壶灌溉花木,一个女孩挽着个黑亮的大葫芦走进秦家宅院;没多久,又来了一个,背着的黑葫芦更大,几乎比女孩本身还要高;然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见到红手绢的主人。她也是提着个黑色葫芦匣子,只是比之前两人的要小得多。一进大门,她朝周围扫视了一遍,就急匆匆走进屋内。胡狼渴望再次遇见这个女孩,然而,当她真的来了,他的反应竟是向旁移了一步,让一棵柏树遮挡着自己。不久,秦家客厅里,开始传出断断续续的弦乐之声;最初只是重复着些繁杂的噪音,后来才渐渐谐协;但不管声音是谐协还是嘈杂,胡狼听着,都只觉得煎灼不宁。他继续提壶浇水,不断浇,不断浇,除了浇水,世上彷佛无事可为,直到一大盆红雨点给大水冲到地上,他才住手。太阳沈到泥黄色的海里。他收拾好铲耙,准备离开,却看到先前进屋的三个女孩正推门出来。“玉凤,我们走了。”她们向客厅里的人告辞。胡狼看不见那个叫玉凤的女孩,只觉得传出来的回应,既阴郁,又温柔。待她们出了大门口,他才跟在后面。四个人,三前一后走过小教堂和学校,天还未黑,街灯却已点亮,铺满下坡路的麻石像鱼鳞一样泛着银光。胡狼始终跟女孩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让躁动的影子伸到她们脚边。他渴望这个给他红手绢的女孩留在视野,却不想自己的影子惊动她。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好肮脏,他不能让肮脏的影子沾污她的足踝。这是他最后一天在秦家做替工,过去七天以来,他老是想起女孩的瓜子脸和圆而明亮的眼睛。明天,他会回到公园干活,他知道,即使再到秦宅,也不一定会再遇到她;只是,他不懂得跟她说话,实际上,他根本不懂得跟任何人说话;他的朋友只有荷荷,除了荷荷,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简单的言语。路上很静,三个女孩背着黑匣子,摇摇晃晃,并排走着,胡狼可以隐约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从她们互相的称呼里,他知道背着大葫芦匣子的女孩叫“丽儿”,匣子小一点的叫“咏棠”。最后,他才听到有人唤他的红手绢女孩做“阿雪”。这时候,胡狼只有一个心愿:他希望对阿雪的追随永远不会完结,他希望这条路,一直伸延到世界的尽头。
女孩们嘻嘻哈哈的聊着学校里的事情,大葫芦丽儿说:“下个月就要比赛了,还是先替乐团起个好名字吧。”各人信口说了几个名字,都不太合意,突然,丽儿停下脚步,“别动,看到吧?”咏棠、阿雪停下来,望着闪亮的麻石路,齐问:“看到什么?”“影子啊。”因为下坡路的形状,从背后映照过来的灯光将三个影子拉着好直好长。胡狼看到她们同时站定,以为自己给发现了,连忙闪身躲在一条灯柱后面。
“这三个影子,像不像三条平行的弦线?”丽儿问。
“是有点像……”咏棠笑说,“不过,就是你那条线粗壮了些,如果不减肥,拉出来的声音恐怕会像牛叫。”
丽儿“啐”了一声,了咏棠肩膀一下,将大葫芦匣子放在地上,“胖的是大提琴罢了。看,既然地上有了启示,我想,不如就叫‘三弦’室乐团吧。”见咏棠不怎么理她,转头问阿雪,“你说怎样?”
“好是好,然而,总不能少了玉凤这一条线啊。”
“说的也是。”丽儿同意,“毕竟我们演的是‘四重奏’,如果玉凤能够走动,也是一个影子,该为这个影子留一条线的。”
“我没意见。”咏棠问阿雪,“你有没有想到更合适的?”
“我想,不如叫‘五线谱’吧。”
“可这又多出一条线来了。不是要多招募一个影子加入吧?”咏棠提醒她。
“你少担心,说不定……”丽儿飞快地回头扫了一眼,对咏棠扮了个鬼脸,“哈哈,这个影子,就在你后面呢!”
“哎呀,我好害怕!”
“别闹了。”阿雪有点气恼,“你们不同意就算了。”
“别生气嘛,‘五线谱四重奏’一喊就上口,我们怎么会不同意呢?”
丽儿附和,“对,对,多了这一条,也是很有作用的,这叫‘好丑留一线,他朝好相见’;这一条线,要留的,要留的。”丽儿这么一说,逗得两人都笑起来。
“,”咏棠用手肘轻碰阿雪,“告诉我,你留这一线,是不是要跟那个‘黑领带’相
见?”
“才不是呢,真没你好气。”
“天黑了,走吧。”丽儿背上大提琴,问咏棠:“后天放假,我跟阿雪到鲸鱼庙去为玉凤祈福,你来不来?”
“比赛前,我们一致行动;阿雪要见‘黑领带’,我都奉陪。”
“人家才不要你陪呢。”丽儿、咏棠两人一唱一和的,阿雪只是一径往前走,装作没有听见。胡狼等她们走的稍远,才从灯柱后转出来。因为相隔得远了,他再听不清楚三个女孩说话的内容。他只是无声地追随着阿雪,心中充满甜蜜和骚动;他怕她回头看见他,然而,当她慢慢离开他的视线,再一次“失去”她的想法,竟是那样的教他失落,那样的难以忍受……
4
星期天午后,海边小庙冷清清的,三个女孩子来了,才变得喧闹。
庙中近门口的供桌上,摆放着一条中间结了个红蝴蝶的大鲸鱼肋骨,是渔民祈求海上平安的吉祥之物。“这条黑咕隆咚的东西据说很有法力,摸一下就心想事成。大家摸上一摸,比赛准赢!”丽儿笑着说完,就去摸那条鲸鱼肋骨。
“雪,你看她多温柔,好像那是她的未来丈夫,她在摸他的骨头呢。”咏棠取笑丽儿。
“你别硬是那么刻薄,人各有志嘛。”
“嫁人也是‘志’?”
“怎么不是?”丽儿听着,反驳她,“嫁得好也是福气,我希望嫁个好男人,将来生四个小孩,然后当他们的音乐老师,让他们再组成一个室乐团,再演出他们妈妈的四重奏。”咏棠一脸不以为然,“你呀,想得倒美。男人靠得住,我妈也不用独力养大我了。如果
这条鲸鱼骨是雄性的,也不会是条好骨头。”
“太偏激了!”丽儿伸伸舌头,“你说,那什么才是可靠的?”
“靠自己啊。我打算将来到国外去演舞台剧,女孩子还是该有自己的事业。阿雪,你说
呢?”
阿雪正闭着眼睛,一边轻抚着鲸鱼肋骨,一边心中叨念着。听到咏棠问话,恍恍惚惚地回过头来,“咦?怎么啦?”
“咏棠问你将来想做什么?”丽儿说。
“啊,我希望可以在最大最好的音乐厅里演奏,希望有很多很多人听我的音乐,为我鼓掌,为我喝采。”
“有志气,不过看得出------”咏棠狡黠地一笑,“刚才你可不是为了这件事在许愿呢。”
“实在……”阿雪支支吾吾,“也没什么别的事。”
“一定有的,是祈求那个‘黑领带’对你痴缠一些吧?”咏棠追问。
“他已经够痴缠了。”阿雪嘘了口气,调整了语调,漫不在乎似地问丽儿:“啊,是了,复活节那天晚上,你在秦家有没有见过一个拿着红手绢跳舞的傻小子?”
“没见过。”
“我们去找玉凤练琴那天呢?”
“嗯……,是好像有一个小伙子在院子里;不过,没看到样子。怎么啦?啊,阿雪,你对人家有------意------思?”
“哪有这样的事。我只是觉得……,觉得这个野人,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
“总之,”咏棠插嘴,“有人动了春心就是。子曰:春心大动也,人之常情。善哉!”
说着,笑盈盈地跟丽儿打了个眼色,“你呀,小见多怪!”
“胡说!”
“不是‘胡说’,是‘子曰’。”咏棠还要逗弄阿雪。
“你就会耍贫嘴,看哪个男人将你的舌头啜出来。”
“哇,阿雪好猥琐啊!”丽儿哗然。
“怎么样?认输了吧?”阿雪睨着咏棠,自觉胜了一仗,志得意满的。
“你什么都要赢,连猥琐都拿第一名了。”
她们在供桌前嬉闹着,笑语声不断飘散到门外寂寥的青草地上。临行,丽儿提议:“来吧,大家将手按在上面,希望骨头保佑,令玉凤的心情和腿伤都早日复原。”
祝愿完毕,三个女孩就步出庙门。
直到这一刻,她们还是没有察觉门前那株红影树上蹲着一个人;这个人的蓝斜长裤,染着天空一样的颜色。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追逐着阿雪一言一笑。当他攀上高枝,站在树桠上目送女孩们离开;当他看着阿雪消失在长堤尽头,他再抑压不住内心的骚动,狂乱地,发出恍如野兽的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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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匿名符 第二章 狼与雪
1
火,一团团的火,从地面升起来,烧得好旺,好红,落下来的火花彷佛点着了整个世界。火中,有一个女人在挣扎。
胡狼急得团团乱转,还是不能走近她。“霹雳”一声,一块椭圆形的光斑从云雾里慢慢垂下,那是一个银色的大钟,钟是圆形的,面没有底座,顶部却连着一条粗大的银链。这条银链很长,笔直地穿透蓝森森的夜空。
不知什么原故,胡狼认为,在火里哀嚎的女人,只要抓着这座钟,就可以脱险。他想叫喊,但声音都被大火吞没,就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大惊醒来,影树的红瓣落了一身。从九岁开始,这十二年来,这个梦就不断折磨着他;只是,过去在火里哀嚎的是他的父母;而这一次,是一个面目很模糊的女人。心神未定,一把尖厉的女声却从梦中延伸出来。有人在兽笼前面叫喊。
他拨开身上红瓣,循声走上石阶,看到赤猴扯着一个女孩的头发直往笼里拉扯。女孩头抵着铁笼,拚命挣扎,手上一束红玫瑰,还不住向赤猴拍打。就在赤猴将长臂伸出笼外,要抓向女孩脖子的时候,胡狼一把扳开它毛茸茸大手,大声喝止。
眼见赤猴松开女孩头发,又去抢那束玫瑰花,胡狼明白过来,“放手!”说着夺过花束,抛到笼中。
“雪……”
胡狼瞥一眼乱发挡住脸庞的女孩,发觉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阿雪!阿雪心有余悸,坐在石上哭起来。胡狼见她左腕给生锈铁枝擦伤了,为防伤口被感染,就将随身带着的手绢浸得湿透,替她仔细擦洗腕上血污。他初时只想着为她疗伤,举动还算自然,朝她脸庞多看了几眼,心中乱麻麻的,双手竟不听使唤,只是颤抖。
“痛!”
阿雪一吭声,他马上停下来。
“好多血啊!”她看到胡狼手上给浸得通红的布条。
“本来,就是……红色……”
惊魂稍定,认出是自己的手绢来,阿雪宽慰地笑了笑,“你还带在身上?”
“我……”身上藏着女孩子的东西,到底不像话,见阿雪手腕还渗着血,拿了棉花,徵得准许,就将手绢撕成两半,为她缠扎伤口。
“谢谢你。”
胡狼别过头去,瞪眼鼓腮,假装责备赤猴。这头顽猴懒得理他,将枝上玫瑰花蕾一个个摘下来,吃得有声有色。胡狼望着那束玫瑰,转念间,生出一份甜蜜得几令他窒息的痴想:阿雪竟然知道他在这里干活,而且带着一束花来看他!
“刚才要不是你,我可要变大花脸了。”阿雪柔声问他“是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胡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苦恼地望着她。
“有苦衷?”阿雪朝他甜笑着。胡狼死命地点头。
“好吧,那你叫什么名字?”
“狼。”
“吃人的那种?”
“嗯。”他又猛地点头,他觉得阿雪实在了解他,他只消说出一个单字,她就完全明白他的心意。胡狼自觉跟阿雪正谈得投契,一个穿白衬衣、结黑领带的小伙子提着个纸袋朝他们走过来。
“对不起。”他喘着气,“要走很远才有你爱喝的橘子汁,还有……”见阿雪衣衫不整,还似乎哭过了,他瞪着胡狼,喝问:“你干了什么了?”眼前一“黑”!胡狼看到小伙子黑色的领带,终于悲哀地明白,女孩们那天在斜坡路上和鲸鱼庙里提到的“黑领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干……你……”
“啊------”黑领带也认出他来,“又是你这个下人!天呀,你为什么老是阴魂不散?你真是我的------”阿雪怒目而视,他马上住了口;回头见一只猴子正在吃他送的红玫瑰,不免沮丧,“你它的?”“它自己抢的。”
“可怎么弄伤了?”
“我不让它抢。”
“花我可以天天送,要是------”黑领带似乎受到鼓励,“你遇上不测,我却会很难过。”
“我没事了。”她冷淡地转过头去,从袋子里掏出他买来的巧克力蛋,拣了一颗蓝色的递给胡狼,“除了吃人,你也吃糖吧?”胡狼伸手去接,阿雪这才发现他的手臂上也有几道爪痕。
“你伤得比我重呢。”她说。
“没……没事。”
“既然没事,就不用理他了。”黑领带扶起阿雪,“走吧,我送你去看医生。”
“再见了。”阿雪笑望着他,“吃人的狼。”
“雪……”
他们走得远了,胡狼才发现长椅旁边搁着个小提琴,无疑是阿雪留下来的;眼看赶不上交还给她,他就小心地捧起提琴,打算先存放在贮物室里。走到玫瑰花坛前面,才发觉竹篱遭人踏毁,几株红玫瑰更给连茎削去。没想到黑领带这次送给阿雪的花,还是由自己辛苦种植,胡狼恨得咬牙切齿,良久不能平息。
2
晚上,胡狼坐在帆布床上,呆望着阿雪送给他的巧克力蛋。在明亮的月影下,蓝色的巧克力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喜欢那种蓝色,只是奇怪阿雪竟连这种小事都知道;她的体贴令他心头甜丝丝的,但想到那是黑领带买来或着偷来的东西马上又觉得不是味儿;他对这块糖,一时充满深情,一时又被妒恨怂恿,要将它咬烂嚼碎。回想日间所见,他庆幸有机会再遇上阿雪,可惜也遇上专门偷花、还带着满身巧克力蛋的黑领带。他辗转难眠,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和苦涩。第二天早上,收集了些落瓣盛在小竹篓里,午后就拿去赤猴。见它吃得开心,自己也闲着无事,就对着铁笼咕咕哝哝地说起话来。胡狼感谢赤猴抢了黑领带的玫瑰,却怪责它不该伤害阿雪,“你不会节……节制一下吗?”
“荷,荷荷……”
他瞪着赤猴,有点生气,“你扯……头发,阿雪不……不会来了。”
“荷,荷荷,荷荷荷……”
他强迫自己说了好些简单语句,他恼恨自己不能像那条黑领带一样能言善道;他心中想得深刻复杂,张开口却我……我……我的。
“以后……以后阿雪……不会,不会……来了。”他练习了一次又一次,到能够稍为顺利说出这一句话,却又被催眠了似的,果真认为阿雪不会来了,悲从中来,想到她留下来的小提琴,忍不住取出来呆呆望上半天,意犹未尽,就将琴架在肩上,耐脸贴着琴身,闭上眼幻想阿雪演奏时的样子。提琴的音孔里,彷佛回响着吹过森林的风声。到胡狼张开眼睛,阿雪竟站在他面前!
“你,你怎么……?”
“来看你弹琴啊!”她笑着瞟一眼斜坡下的秦家大宅,“其实,刚去看完玉凤,来取回我的小提琴;这么大的一件东西,竟然忘了拿走,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
“有点什么?”
“觉得我有点……冒失。”
胡狼见了阿雪,既喜且窘,全没察觉阿雪表现得竟也有点羞怯。
“谢谢你昨天救了我。”阿雪接过提琴,见他仍在发呆,笑问:“这只猴子叫什么名字?”
“荷荷。”
猴子跳来跳去,口中发出“荷荷”的声音,阿雪马上明白,“原来名字是它自己改的。”她含笑望着胡狼,“你兄弟俩性情真像。”说完,向他招招手,“跟我来。”
“上……哪?”
“天堂。”
胡狼跟着她走出嘉谟公园,绕到低矮的圣母教堂后面。
“我发现一个地方,可以爬到屋顶上。”她说。
胡狼循着她的指示看去,篱笆后面那堵崩塌成阶级形状的矮墙,正好用来垫脚爬到一棵大叶榕的主干上。两人爽利地攀上主干,沿着榕树倾向屋顶的粗大分枝攀行。胡狼仰脸一瞥阿雪腰臀柔美的弧线,心头发热,要不是信手握着榕树低垂的气生根,几乎就要失去平衡而坠落。小教堂早已荒废,侧面那堵麻石墙因为贴着土坡,牵牛花从坡上一直开到平缓的屋顶。
“看,野花是不是比园里的好看?”阿雪问他。
“嗯。”
“我喜欢这份野性,虽然只开那么一天,却开得风风火火的,一点不含糊。”胡狼想起阿雪曾经在丽儿和咏棠面前叫他“野人”,本来心中耿耿,听她说锺情野花,推想对野人也不嫌厌,自是欣喜不禁。见她挨着檐前一座石像坐稳,也就在她旁边坐了。
“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到这里来。看看天,看看云,人就愉快起来了。”
“你……不开心?”
“不。今天到这里来,是因为开心,想告诉你有这个属于我的好地方。”
胡狼对她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泥黄色的海,渐红的天,眺望着一片远景,胡狼说不出的舒畅。
“我最初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只有这个朋友。”阿雪斜眼看着站在他们中间的石头天使。年深日久,这个拿着橄榄枝的石像已变得残旧,一张天使脸变得憔悴,瞥眼间,竟像个灰发老头儿。阿雪这个石头朋友跟“黑领带”到底不同,胡狼对它也也就多了几分亲近之心。
“天使本来有一对长翅膀,我在旧图片里看过,因为一次台风,给刮掉了。”阿雪问他,“你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仰脸望着天空吗?”胡狼摇摇头。
“因为他的爱人在天上。”
“天使也……?”
“当然。”
好可怜的天使,胡狼心想,他失掉翅膀,年华老去,天空却那么高阔……
“我家就在市政厅前面不远的地方。”阿雪问他,“你的呢?”
“园里。”
“家人呢?”
胡狼指着石堤尽头的山丘,白鹭正在一座锈褐色的厂房上盘旋。
“炮竹厂?”
“嗯。”
“不是关闭了吗?”
“关了。”
阿雪隐约明白他的意思,料他不想说,也不追问,转身摘了几朵牵牛花放在石像的臂弯。胡狼也帮着采了些花朵堆在他脚边,而且摆出了个悦目的心形。
“不愧是个花王!”阿雪赞叹。
两个人为第一次合力完成这件事而高兴,眼前流落凡尘的老天使脸上,彷佛也蒙上了一层喜悦的颜色。阿雪兴致很高,打开葫芦匣子,将小提琴取出搁到肩上,“下个月要比赛,这是练习的好地方。”说完,拉奏出四重奏的小提琴部分,千百个紫色小喇叭的伴奏,明亮而感伤。曲终,回头见胡狼还是傻愣愣地望着自己,明知故问:“我拉得怎样?”
“好……好……极了。”
阿雪告诉他所奏的,叫《死与少女》,是舒伯特写作的弦乐四重奏。这部四重奏的故事,取材自克劳蒂斯的诗,内容大概是说“死亡”乔装成情人来安慰一个垂死的女孩。
“我们,尤其是我和玉凤,都很为这首诗感动,就选了这首曲子。”
胡狼不晓得什么是诗,什么是四重奏,只是觉得音乐动听,就像阿雪在温柔地低语似的。胡狼说话迟滞,不容易找到适当字词表达自己,阿雪就用眼神鼓励他,耐心地听他说完。她告诉他自己的事,胡狼就留神倾听,尽可能一字不漏地记着,不时还侧过头去,目光
越过天使一双石腿凝视着她。在星月之下,他们从容地说着话,忘了时间的流逝,也不愿意先提出离开。蓦地里,流星掠过,两个人仰天赞叹,却忘了许愿。
“来,那就向老天使许个愿吧。”
“许什么……?”
“随你喜欢,以后再告诉我。”
胡狼如言合上眼睛。等了好久,见胡狼还是眯着眼,阿雪笑他,“好长的愿望啊!”
“我怕他不答应,所以……”
“他会答应的。”
“你……怎么知道?”
“你认真看看他的样子。”
胡狼站起来仔细查看天使的脸。
“他的轮廓,是不是跟你很像?我最初见到你,就觉得似曾相识,说不定是因为你也有一副天使的脸孔。”阿雪朝他妩媚地一笑,“当然,你比这块石头好看得多了。”
正说着,周围忽然给照得晃亮,两人吃了一惊,定下神来,才想起教堂虽然荒废,但安置在屋顶的聚光灯每天凌晨十二点正,都会点亮一刻钟,迎接新一天的到临。这一刻钟,天使白得耀眼,屋顶那些牵牛花尽变成了紫色的玻璃。
3
“你说住在园里,我周围都看过了,怎么就没见到可以住人的房子?”阿雪问胡狼。他将花瓣全撒到赤猴的笼子里,指着旁边较大的一个兽笼。牵牛花沿那个兽笼的铁栏栅蔓延到顶部,就像一幅天然的幕。阿雪拨开藤蔓往笼里窥望,见只有一些旧板壁,“阴沈沈的,里头关着什么野兽?”
“狼。”
阿雪退了几步,“狼?真的有狼?”
“嗯,胡狼。”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住在这里?”
“嗯。”
“这种地方……怎么住……?”
“习惯了。”
阿雪有点鼻酸,但看着他干活,他的背影却令她充满奇妙的触动,心中酥软软的,像住了一只蝴蝶。
“除了住在兽笼,”她问胡狼,“你最希望自己的房子是怎样的?”
胡狼想了一会,拾了根树枝,在沙地上画起了幢房子来。他说,希望墙壁是花岗石砌的,大门两旁嵌着玻璃罩灯,窗台上,搁着盆栽的三色和樱草,屋顶铺上蓝色的瓦当,“屋前面,最好种植大片蓝绣球,还有------”他停下来,望着阿雪,恐怕说得太具体、太仔细了,她记不牢、也没兴趣知道。
“还有什么?”
“还要------有一个长烟囟!”
阿雪的眸子眯成了问号。当胡狼沈缅于某件事情,说话会较为流利,他告诉阿雪,自己大概六七岁的时候,跟母亲住在乡下,常常一到傍晚,就会走到山丘上,俯视着那个小镇。那阵子,人们住的都是铺着蓝色瓦当的矮房子,天气好的话,每家每户的烟囟都会在好大好大的红日前面冒着烟。”我就想,他们都在幸福地做饭吧。于是……我跟自己说,长大了也要有那样的烟囟,那样的家!”
“有烟囟的家……,你真的希望一辈子住在那样的房子里?”
胡狼坚定地点点头。阿雪在画于沙上的房子前面加上一个很大的圆圈。
“这是什么?”
“一座湖,这是我加送给你的。”
阿雪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明信片,递给他,“你看,这样的一座湖,多美!”胡狼望着卡上那片宁静的湖景,不禁神往。“是我姨母寄来的,她一直很疼我。”阿雪说,“五十多岁的人了,老伴死了就独个儿住在维也纳,总邀我去陪她。”
“你的意思呢?”她耸耸肩。
“什么名字?”胡狼指着明信片上那片水蓝,问阿雪。
“雪狼湖。”她微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名字。”
“那……就叫‘雪狼湖’吧。”
“嗯。雪狼湖。这是我们的湖,如果将来我们可以一起到那里去,你说,那多好!”说完,阿雪又在大圆圈周围加上很多细小的圈圈。
“这……又是什么?”
“花。”
“什么花?”
“你说呢?你是花王,这些花是你种的。”
胡狼回答阿雪,以前的老花王曾经告诉他,传说里有一种白色的绣球花,这种花很顽强,很狂放,夏季盛开的时候,绿野彷佛覆满了雪花,看到这种花的人,都会幸福和长寿。他对阿雪承诺,“我会为你种出这种花。”阿雪甜甜笑着,“你会给这种白绣球一个什么名字?”
“可以……”胡狼有点腆,“可以让我……借用你的名字么?”
“真的?你真会这样做?”
“嗯。我会叫它们做‘阿雪’。”
“是‘宁静雪’。”
“好,就叫‘宁静雪’。”
她伸出手,竖起纤细的尾指,“一言为定。”
“定!”
两个人尾指紧紧相扣。夕阳,在黧黑和嫩白两条手臂搭成的拱桥下,无声地陷落。
4
有一天,阿雪来找胡狼的时候,他正巧不在园里,看到一个老头儿坐在影树下等他,阿雪以为他是胡狼的亲戚,就询问起一些关于胡狼的事来。“阿狼他没有什么亲戚。我以前在这里当花王,可以说,是我收养他的。”老头儿说着走近胡狼起居的地方,“他住的的这个兽笼,本来真是用来养狼的。你该听说过,后山曾经有野狼出没,人们捉了不忍杀掉,就囚在这里;后来,野狼发起狂来,撞到栏上死了,兽笼就空置着。这股野性,就是养不驯,也拘禁不住。”
“可是,阿狼怎么会住到笼里?”
“唉,好多年了。”老头儿想了一会,“大概是十二年前的冬天吧,有一天傍晚,我看到笼里有个黑影,瞥眼间,还以为是野狼的鬼魂,看清楚才知道是个小孩蜷缩在里面,看来已躲了两三天了。当时,他又冻又饿,而且不会说话,我看着动了恻隐,就给他东西吃。反正笼子空着,就加了些木板,造了张木床让他睡在里面。年纪大了,儿女要我退休,五年前,我就向上头推荐,让阿狼打理公园。这种粗活,实在也没有人愿意做。我住得远,不常来看他,这些年,他孤伶伶一个人,怪可怜的。”
“就是因为他住在狼笼里,大家才叫他‘胡狼’?”
“他记得父亲姓胡,自己的名字却说不出来。那些小毛头见他住在笼里,就像看野兽似的,狼啊、狼啊地叫,就这样叫定了。”
“是你教他种花的?”阿雪缠着老头儿问个不休。
“我见他终日望着这些花花草草发呆,就让他跟着我干活。他记心好,学得很快;说来你可能不相信,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对园艺的了解已经比我深刻。这个孩子,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是要做这种事的。”
“怎么他说话很吃力似的?”
老头儿笑了几声,“最初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后来发觉他结结巴巴地跟那只猴子说话,我试探着问他,隐隐约约的,知道他在那场炮竹厂大火里失了父母,你听人说过场大火吧?”“嗯。”十二年前,大概也就是胡狼只有九岁的时候,炮竹厂的一个起炮间曾经爆炸,死了几十人,爆炸发生后不久,炮竹厂就倒闭了。
“可能因为看到双亲给烧死情景,吓得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其实,如果有人经常跟他说说话,我相信他始终会恢复过来的。”
“他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老头儿望着阿雪,会心地微笑。
“是你告诉阿狼有一种白绣球……”她问起那个绣球花的传说。
“真是个傻孩子,那天他病了,发高烧,几乎要撑不住了,我才编了这一个故事来哄他。世上哪会有这种令人长寿和幸福的花。”
“说不定阿狼真会把花种出来呢。”
“你相信就好。”老头儿含笑点头,“我还有点事,不等他了。”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焦黑的东西,“这该是他父母的遗物,阿狼托我拿到钟表店去修理,店员看一眼就知道修不好了,请你替我交还给他。”
老人将挂表和一袋水果交给阿雪,就慢慢走开。阿雪望着那枚挂表,银质表盖已经氧化变黑,虽然认得出刻着的是火车和绣球图案,但分明是给烧过了的。她勉强将变了形的盖子扳开,发觉玻璃表面也失去了,只有时针和分针停在黄铜色的机件上。阿雪心想,如果这样将挂表还给胡狼,他看了一定很失望,就先将挂表收起来,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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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匿名符 第三章 别人的花圃
1
在认识宁静雪之前,因为没有思念填满他的心,夜晚对于胡狼来说,长得无尽。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走到码头,坐在系船的石墩上,看着防波堤那边泊着的渔船。渔民不出海或着遇上刮台风,这个避风港会聚的船舶就更多。他到这里来,还因为海港上有一艘灯船,入黑后,灯船在船舶之间缓缓巡弋,弦乐悠扬,乐师们为住在船上的人演奏,赚取赏钱。胡狼百无聊赖,灯船断断续续传过来的乐声,已是他最惬心的享受。这个晚上,宁静雪上完音乐课就来找胡狼,红色连衣裙和黑色的提琴匣子,配合得无比优雅。胡狼自觉形秽,还是鼓起勇气带领她来到码头。
“要坐船么?”阿雪看到石阶下泊着出租的小艇。
“你不怕?”
“怕什么?”
浊浪冲激码头木柱,汨汨作响。胡狼向船家租了一条小船,挽着提琴匣子先跳了上去,再扶着阿雪让她摇摇晃晃坐定。避风港另一边,影影绰绰,海面都是渔灯。胡狼看着搁在身旁的两根船桨,才想起自己不会划船。
“我会啊。”阿雪笑着取过船桨,施施然划起来。胡狼的目光透出疑问。
“是阿直教我的。”
“阿直?”
“啊,忘了告诉你,他姓梁,就是那天你见过的,那个结黑领带的男孩。我母亲跟他家很熟络,我和阿直一起长大,夏天我们会去划船。”
“你喜欢跟他一起?”
“我喜欢这种运动。”
“他偷花的,还……偷了两次。”
“是吗?”阿雪狡黠地一笑,“以后他再给我送花,我就当是你托他送的,好么?”胡狼点点头,“其实,花是……”
“我知道,你想说,花是有生命的,没来由地给人折下来,你会心痛,对吧?”
“对,对。”胡狼感动得发狂点头。
“说真的,遇上你之前,我还真不相信这世界上,竟有人肯这样拚了命保护他的花儿。

“因为……我是花王啊。”看着她摇桨,胡狼总觉得不大妥,就夺过桨来,笨手笨脚地划着。
过了很久,渐渐接近那艘传出音乐的灯船。蓦地,一阵既悠扬又酸楚的中乐从船上传来,先是一段凄凄切切的胡琴,然后,是笛子和管箫。
“我喜欢东西,都很……很……贫穷。”胡狼说。
“我不介意。”
“你不会喜欢这种穷人的音乐。”
“这也可以是我的音乐。”阿雪打开匣子,将小提琴搁在肩上,当管箫和笛子演过一小段,就加入合奏。她拉得很投入,中乐和提琴的这段合奏,悠扬凄婉,中西合璧,听得胡狼心驰神醉。
“看,不是很配合吗?”
“嗯。”胡狼同意那片琴声,的确婉转地溶入了他的世界。阿雪凝望着他,忽地收了笑容,“阿狼,有件事,我想问你好久了,你老实告诉我,好么?”胡狼一脸凝重,紧盯着她。
“告诉我,”阿雪问他,“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笑?”
“没什么值得笑的事。”
“为了我,笑一次好么?”
“我笑起来好丑。”
“怎么会?我敢肯定,一点不丑。”
“还是,还是……改天再笑吧。”
阿雪听完捂完脸,抽抽搭搭的。胡狼以为她哭了,正搜索着劝慰的话,她却摊开双手,仰着脸笑起来,“我给你气坏了!”
“对不起。”胡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想怎样?”
“跳海。”
阿雪看到他认真的样子,吓得要喝令他坐下来。这时,船灯投映到水上,浮光璀璨,在他们的小船旁边,彷佛漂流着不同颜色的长缎带。阿雪伸手去捞,蓝缎带、红缎带。……触手都碎成浪花。
“我想给你捞一条红色的带子。”
“为什么?”
“缚着你,免得你卤莽做事。”阿雪笑了笑,“其实,我想起了我们的‘雪狼湖’。那座湖旁边的格林镇,地方虽然不大,但据说除了灵媒和鬼魂特别多,还有一种好美丽、好伤感的风俗,流传了几百年。”
“什么风俗?”
“那就是如果有人死了,这个人的------亲人,会在他罹难的地方系上红丝带,表示怀念。”胡狼不说话,专注地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姨母告诉我,好多年前,有一个猎人在格林镇的森林迷了路,他又渴又饿,在林中团团乱转,知道一入黑,难免就会给野兽吃掉。就在他最徨的时候,他看到一个泪珠形状的池溏。他走过去,用手掬水,却看到池水里有一个红色的影子,他伸手去捞,却不小掉到水里。池水很清澈,很温暖,他竟然忘了挣扎,只是让自己静静下沈,沈得越深,周围越发明亮,猎人渐渐看到那片红影,原来只是一条红色的丝带。然而,说也奇怪,不管他游得多快,这条红丝带总是漂在他的前面。他一点不关心自身的处境,追逐红丝带,反而成了目的。就这样潜泳了不知多久,他才随着那片红影浮升。当他爬到岸上,虽然浑身湿透,却发觉自己已经出了森林,池塘变得无边无际,夜空里,还闪满星光。”
“这是他遇上好运气。”
“故事还没有完呢。”阿雪继续说,“虽然出了森林,眼前的景象却将猎人吓唬住了。他看到水边正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近察看,那个人,竟然就是他自己!猎人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已经在林中遇难,那条红丝带,只是招聚他魂魄的旗幡。就在他伤心地望着自己的体,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腕上缠着红丝带的女孩从树后走出来,相互凝望的一刻,猎人马上就察觉到女孩和他同属于黑夜的世界。她伸出手,温柔地对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呢,不用怕,苦难已经过去,如今,你真正自由了。’”“我喜欢这个故事。“胡狼说。”我也是。”“往后,这两个------鬼魂会怎样?“他问阿雪。”因为夜晚好长,他们会一起在荒野漫步,会一起看星星,会一起游湖……“阿雪声调沈下来,忽然将左手伸到胡狼面前。”全好了?“他看到荷荷抓伤她的地方已经结痂。”我可不是要你看这个。“阿雪掐着戴在腕上的两条小红绳,红绳都是她用手绢捻成的,”那天你为我包扎伤口,我就想到这个红丝带传说。你看,手绢让你缚在这个地方,跟传说那么相似,是不是可能------
“脸上一红,话也说得吞吐,”可能------有点什么……?”“有点什么?”“你……“阿雪假装生气,问他:“如果我给你气死了,你会不会为我系一条红丝带?”
“不会,我不会让你死。”
“傻瓜。”阿雪摇摇头,又笑了笑。
“阿雪,我心里……”
这时,彼此心意暗合,阿雪望着他迷乱的眼神,谅解地微笑,“今天,实在不该说这些。总之……狼,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陪我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
“今天……你生日?”
“嗯。”阿雪瞟一眼腕表,“刚刚十九岁了。”
灯船驶远,银白色的水纹消散之后,乐声也渐渐转弱,月光下的海港,温柔地,变成心中的湖。
“你看,我的手有点冷了。”阿雪说着,又将手伸到他的手背上。
“放在口袋里啊。”胡狼提醒她,仍旧摇着木桨。
“哎呀,你……”说着,顺势将手心覆向他手背,“人家的裙子没口袋的。”
“雪……”
这一夜,阿雪觉得好自由,好惬意,她闭上眼,感受着拂过身上的海风。两个人握着同一截船桨,随水漂流了不知多久,她转过身来,才发觉月亮已经蒙上一层光晕,像挂在船头的一个大蚕茧。
“要起风了,回去吧。”胡狼说。驶近码头,船系好,两人牵着手走上石阶的候,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正捧着一束红玫瑰,站着阶石尽头。
“生日快乐!”梁直冷冷地说,他的领带,这天罕见地,换上了跟阿雪匹配的红色。
2
一天清晨,阿雪走进公园,见胡狼正将一枚枚生锈钉子种到泥土里去,不禁大感讶异。
“绣球花天生没有固定的颜色……”胡狼告诉她,绣球开什么花,得看泥土里的酸硷度;如果泥土给铁钉弄酸了,就开蓝花,将带硷性的贝壳粉末混进去,开出来的花,就会变红。
“那就是说,看花的颜色就知道它下面藏着什么?”
“对。”
“我喜欢红绣球花。你呢?”阿雪问胡狼。
“蓝色。”他指着面前泥土,“不过,这周围种了你喜欢的红色,明年夏天开花,红绣
球将核心一团蓝花重重围住,这样,反而会更好看。”
“这么说,岂不是我也有当花王的天份?”
“反正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阿雪追问。
“音乐和花啊。我看到牵牛花,就觉得听到了提琴声,像听到你的音乐。”
“看到红绣球花呢?”
“嗯------”胡狼想了一会,“大铜钹,或者很大很大的皮鼓,总之,很明亮的。”
“只是,我的那个很大很大的红皮鼓藏着贝壳;你的却埋着锈钉子,实在太不幸了。”说完,阿雪觉得“红皮鼓”的谐音甚是不雅,但是话已出口,羞得面红耳赤。
“不舒服?”
“不,只是有点热。”她轻掠额前头发,假装拭汗。
“是了,你刚才说的什么‘大皮鼓’、‘红皮鼓’,我不太明白……”
“哎呀,你还说……”
胡狼将一包贝壳粉末撒到泥土上,转头对她说:“有些花,天晴的时候最好看;绣球花可不一样,下大雨的日子,看起来才是最美的。”两人沈默了半晌,阿雪忽然有点感慨,“颜色既然取决于泥土,非红即蓝,世上就不会有象徵幸福的白绣球,也不可能种出白色的‘宁静雪’了。”
“种不出,是因为还不知道该怎么种。”胡狼说,“如果心里有这个……这个……没有什么不可能。”
“‘这个’是什么?”
“这个……就是这个啦……”
“你是说‘种子’?”阿雪笑了笑,故意逗弄他。
“可以这么说……”
3
“这个星期天到我家去好么?”阿雪问胡狼。
“不太好吧?”他有点踌躇。
“有什么不好?我跟妈说了,她要请你去吃茶。我们家的女会煮很好的红茶。”
宁家的寓所在一大片影树丛中,没有秦家的气派,外观却甚是清雅。两层高的花岗岩房舍,三面都是巨大的百叶方窗,门槛前白色云石台阶上,红黄灰褐的落叶随风旋舞,美得有点落寞。阿雪的母亲年过四十,容貌还是十分秀气,“没想到我女儿交上你这样的男孩子。”宁母态度冷漠,问了胡狼几句话,就出门去了。阿雪招呼胡狼到书房安坐。
“你爸呢?”
“他跟我妈早分居了。”
胡狼对这种事情并不了解,在书房里东张西望,见都是些乐谱、小说和外国名人传记之类的书籍,不少还是外文的,抬头发现书架上有一只缠着黑领巾的玩具熊,胡狼不悦,问阿雪:“他送的?”
“嗯。”
“他对你很好。”
“就是太好了。”阿雪开玩笑似的,“其实,真正喜欢阿直的,是我妈。我那个所谓的爸爸,他已经很久没接济我们了;阿直家里有钱,是我妈最后的希望了,如果我不肯去高攀,说不定妈会将自己嫁过去。”胡狼脑筋转不过来,听她说到婚嫁之事,心中一沈,整个人痴痴呆呆的;阿雪说好说歹哄了一轮,转过话题,他才恢复知觉。
“圣诞节,梁直会不会……邀你去舞会?”胡狼试探着问阿雪。
“他会邀,我不会去。”
“秦家呢?”
“你是说玉凤家吧?她要到维也纳去上大学,也刚走了。我们‘五线谱’缺了第二小提琴,大家意兴阑珊,也不打算搞什么庆祝。”阿雪望着窗外蓝天,“玉凤说过毕业后会回来,不过,说实在的,我还是很舍不得她走。”
“她人怎样?”胡狼始终没见过这个叫玉凤的女孩。
“自从母亲让一个坏男人骗了,离开了,她就变得很抑郁,还有点自闭的徵状,她是很倾向爸爸那种想法的,母亲做错了一次,就是不肯原谅她;前阵子她腿伤算是好了,还是不怎么爱见人。”阿雪停顿了一下,“唉,玉凤这个人,就是太善良,也太固执了;说起来,
她还真关心……”
“关心什么?”
“关心我和你的事。”阿雪思前想后,还是告诉胡狼,“不瞒你说,玉凤她……,她其实是我孪生的亲姐姐。”
“你姐姐?怎么她……住在秦家?”
“我们家的事,很复杂,很……”阿雪叹了口气,“还是往后再一点点告诉你吧。”
阿雪不透露,胡狼自然也不追问;不过,从她口中,他还是知道自己送出的小盆栽,大都给托养在玉凤家里。阿雪怕玉凤幽居郁闷,盆栽让她照顾,自己也多了个理由去看望她。胡狼年来送给阿雪盆栽不少,虽然睡房阳台成了为别人培植感情的园圃,这个玉凤,也
真不负所托,为了做得妥当,还认真地从书本上学起园艺来。
“我跟姐姐说,阿狼确信,只要用心栽培,什么花都会开得漂亮,开得有生气。如果她弄得不好,我就不告诉她我和你的事。”胡狼心想,一个自闭女孩爱听别人的琐事,也并不出奇,“我很感激你这个------姐姐。”
“为什么?”
“因为她邀你参加舞会,我才可以认识你。”
阿雪叹了口气,“我们一向感情很好。不过,临走之前,她变得好消沈;那天,听到我们出海的事,她突然很不开心,其实,那是她自己要知道的;可能……我们相识之后,我的确忽略了她。”造访过宁家之后,胡狼心中更加忐忑,总觉得梁直那条黑领带无处不在,就是在半夜里,也会像一条湿冷的舌头似地舔醒他。过了几日,一天傍晚,他在园里等了很久,才远远看见梁直开车将阿雪送来。
“给阿直劝得推辞不掉,才到他家坐上一会。刚才给他父母留着,耽久了。”见胡狼板着脸,不说话,阿雪有点生气,“你究竟要我怎样?阿直那边,话都快说实了;你却连一句肯定的话也没跟我说。”
“什么肯定的话?”
“你,你这个人,真是,真是……”阿雪既羞且怒,掉头朝回家的路走了。胡狼在暮色里望着她的背影,一脸茫然。他时刻惦记她,着紧她,对她的一切反复思想;但他实在不明白“肯定的话”是一句什么样的说话。过了好几天,阿雪还是没有到公园里去找他。胡狼料想阿雪仍然恼他,一天干完活,买了些她爱吃的糕点,就站在宁家大门对面,反覆叨念着彻夜想好的道歉话语。等了很久,阿雪才从车站那边走过来。她本来神色疲惫,见到胡狼傻乎乎的样子,还是泛起笑意。
“你这个人,真拿你没办法。”接过他的糕点,笑说:“妈在等我吃晚饭,要进屋去了,明天不用替学生补习,下课就去找你。”
“补习?”胡狼奇问:“你要自己挣钱?”
“不告诉你。”
胡狼耸耸肩,不再追问。心想,也许宁家家道中落,风光只是皮相,他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如果阿雪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说不定,他们的交往会顺心些。人来开门,胡狼才嘱咐阿雪:“平安夜,十二点正,到小教堂屋顶去找我。”
“怪不得老问我那天有没有约会了。”阿雪笑他,“有话直说就是,三更半夜,要我到那儿去干吗?”
“到时候,自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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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匿名符 第四章 催花时刻
1
圣诞节前夕,胡狼一早就开始修饰要送给阿雪的“礼物”。因为忽略了为阿雪庆祝生日,在一个月前,眼见圣诞节临近,他就琢磨着该怎样逗她开心。
某天,以为阿雪恼他,独个儿爬到小教堂屋顶自省,望着接连墙壁的土坡,心中忽然有了打算,“梁直送她一束红玫瑰,我要她一土坡一屋顶的……”他为设想好这份庞大的‘圣诞礼物’而开怀;不过,由于预计要耗上整个月的心血,他马上开始在公园各个花坛选取健壮的绣球枝条……
土坡还算平缓,他将杂草清除,第二天就在上面翻土,开始按心中的图形,将枝条移植到坡上。
这种经过他改良的绣球,如果照料得好,一年可以开两次花。照胡狼计算,在圣诞节前后,绣球会再开一次;夏末那一场“预演”,绣球开得并不理想,有点小家子气。于是,胡狼在花坛移植了大批过来,绣球丛聚在一起,即使仍在含苞,已有一种蓄势欲发的气氛。这天,绣球都按他的心意开了,开得火红火辣的,在坡上烧出一条长长的红丝带模样。他将周围收拾乾净,煎灼地,在屋顶走来走去。到了晚上,街上灯影微弱,即使是平安夜,除了远处偶然传来唱诗班歌声,周遭跟平日一样寂寥,只有公园那边,赤猴荷荷烦人的啼吟,在静夜里隐约回响。圣诞来临前的一小时,他已经伏在屋顶,专注地下望。十二点正,新的一天来临,四方响起各大小教堂的钟声,屋顶聚光灯也同时大放光亮。土坡上,那条由绣球花排列成的红丝带,彷佛在夜空里抖动。撩人的红色。又过了十分钟,还是不见阿雪。胡狼急得心神大乱,感觉上,绣球花开落过千百次,阿雪才出现在麻石路上。当她走到小教堂前面,在屋顶那个折翼天使像的下方,跟他俯瞰的角度几乎垂直的时候,胡狼看到她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那是梁直。梁直终于赶上她,在教堂门口递给她一个暗红的匣子,阿雪推让了一轮,梁直将匣子放回礼服口袋,然后吻了她的手。胡狼跟阿雪最亲密的举动,只是牵着她的手;而梁直,竟然吻了她!
聚光灯熄灭。红绣球,少说也有两三千朵,灯灭之后,却尽数给妒火烧亮;而且每一朵花,对于胡狼,彷佛都带着嘲谑。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他种了数不清的绣球要送给她,希望她在灯灭前来看他为她付上的心血;然而,她却不领受他的好意;她变得虚荣,贪恋男人的追猎。他拿起木棒,发狂地横扫,将花瓣打得四散飘零……鲜红的花瓣,扑向天使石像周围,无声地,飘过屋顶,散落到阿雪和梁直身上;她抬起头,看到花瓣随风乱舞,彷佛要遮蔽蓝森森的天空……
胡狼喘着气,僵立在秃枝前面。最后一片花瓣给打落之后,只有妒恨,在暗夜里焕发着蓬勃的生机。
阿雪爬到屋顶,感觉脚下软绵绵的,也不知踏着的是什么物事,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胡狼抱着两腿,沈陷在暗影里。
“我妈在家里请客,邀了阿直和他家的人。我一时脱不了身,不会来得太晚吧?”
“不晚,一点不晚。”
“你生我气。”
胡狼不答话,往下面看了一眼,见那个将唾沫沾上阿雪手背的梁直,仍旧站在教堂门前
广场的棕榈树下,不住朝他这边张望。胡狼强忍怒气,压着嗓门说:“他等着呢,你还是跟他走吧。”
阿雪望着他好一会,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包裹,“你的挂表,我替你拿去修好了。不管怎样,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吧。”说完,将小包裹放在胡狼面前,转身走了。胡狼揭开包装纸和精美的小匣,匣子里盛着他的银挂表,他走到石像旁街灯照射得到的地方,凝望着表盖上盛开的银锈球,那些银色的花儿是那样的鲜洁、明亮,就像从没给烧炼过一般。他轻轻按下顶端银钮,盖子打开,十二点三十分,时针和分针,在泪水浸润的世界,用最低回的节拍运行着。
“雪,原谅我……”
赤猴的叫声,黎明前才告停止。胡狼瑟缩在屋顶一夜,当头顶只下一颗晓星,他还是不愿意回到地面上来。他赶走了阿雪,他伤了她的心,不管怎样自责,他还是不知道怎样弥补他的过错。他只知道,这是属于他和阿雪的地方,是他们的“天堂”,是他们的避难所,感觉上,只要一天不回落人间,失去她爱情的现实,就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太阳升起,花瓣在晨光里殷红如血。胡狼听到落叶沙沙作响,然后,是熟悉的脚步声。
“雪……”
“发完脾气了么?”
“雪,我……,对不起。”
“在园里没找着,就知道你仍在这里,或着,我该跟你说清楚……”
胡狼望着她,在等候宣判期间,心中掠过阵阵恐怖。
“阿直昨夜向我求婚。”
“你……?”
“我拒绝了。”阿雪站在散满教堂屋顶的绣球碎瓣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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