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滟花开
luyued 发布于 2011-01-24 19:16 浏览 N 次
潋滟花开
黛遥
一
高三那年的寒假,紫嫣随做生意的父母来到北方。开学时,紫嫣进了县城一中。
班里来了个南方女孩,眉清目秀,宛若从江南烟雨中飘来的一朵水莲,男生们都很兴奋。每次紫嫣进教室,都仿佛一抹绚丽的彩虹一闪而过,男生们不约而同地悄然注视,沉闷的教室也顷刻明媚起来。
老师把紫嫣安排在两个女生之间,左边安琪,右边雨佳。
开始,紫嫣总是含羞地低着头,浓密的睫毛羽翼般垂着,只在到了自己的位上坐下时,才冲雨佳或安琪嫣然一笑,然后把滑落到胸前的长发用手轻轻一拢甩到背后。紫嫣专注地听课,目光清澈如水。
坐在紫嫣身后的慕亚,每每看着紫嫣的背影出神。午后的阳光金子般斜斜地贴在紫嫣柔和的背上,那一背漆黑的秀发仿佛成了一匹上好的黑绸缎,光泽鲜亮,水润柔滑,他每每想伸手摸一摸,或者抓一把在脸上拂一拂再放下。
这样看着,慕亚就走了神。
紫嫣学习竟然很好,尤其英语,总被老师提问。就像人们习惯了从“春”开始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每到检查背诵的时候,英语老师一准会第一个叫她,似乎她的名字就挂在老师的唇齿间,她就是春天。而且,老师提问别人时总是只呼其姓名,叫紫嫣时却是,“紫嫣,你来好吗?”后来索性连名也省略了,只拖一下滑落在鼻尖上的眼镜,望着紫嫣,商量似地说,“你来好吗?”
紫嫣亭亭地站起来。紫嫣润泽的唇仿佛两片深红的玫瑰。随着花瓣的一开一合,冗长的课文成了一条淙淙流淌的山间小溪,明净,悦耳。
同学们唏嘘不已,为英语老师,也为出众的紫嫣。
过了几天,紫嫣和大家熟识起来,走路时不再垂首含胸。进教室时,也能像其他人一样泰然自若地扫视一圈了。
就在紫嫣笑盈盈地和大家谈笑风生时,隐隐约约地,她觉得好像总有一双眼睛在深深地注视着她。在她进教室时,在她坐下听课后,甚至在她放学骑车回家的时候。
她不确定他一定是在看她,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眼睛的明亮,仿佛两汪耀动的水。紫嫣有些不知所措。
她想知道他是谁。
放学时,紫嫣拖拖拉拉地在后面磨蹭,待那个男生走过去时,她似乎不经意地问到,“雨佳,那个,个子高高的那位,是谁?”
雨佳看过去,仿佛那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她被火苗灼了一下,顿时脸颊飞红。雨佳支支吾吾地,“他呀,他叫木易。”
紫嫣盯着雨佳脸上晕染的红润,“我没听班里有这个名字呀。”
“其实他不叫木易,”雨佳的目光星子般闪闪烁烁,“叫杨朋。有一次不知谁戏虐地喊了他一声‘木易月月’,大家觉得好玩,竟流行起来。一天,不知为什么,一向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在课堂上也叫了一声‘木易’,全班笑倒,从此木易就代替了杨朋。”
紫嫣释然。看看身旁神采飞扬的雨佳,她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安琪沉静的如一块美玉。平素不声不响,听别人谈笑时,脸上总是浮着一层薄烟般稚气的笑意。别人和她说话时也总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瓷,动静一大就裂璺了。
安琪朋友不多,一有空紫嫣又总被雨佳拉了去,亮丽在雨佳身边,仿佛是她必不可少的一件饰品。
课间休息时,紫嫣和雨佳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雨佳附在她耳边说,“紫嫣,楼上有人看你。”
紫嫣仰头,正撞上慕亚火辣辣的目光。紫嫣慌乱地扭转视线。
“看你呢。”紫嫣急促地分辨,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地快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慕亚为谁寝食不安。”
“你!------”紫嫣嗔目,雨佳笑着跑了。
从此,紫嫣有意躲着慕亚。有时慕亚不在,紫嫣终于可以恣意地和雨佳嬉闹时,她分明感觉到了另一双望着他的眼睛,而且,那么熟悉,深深地,仿佛两汪耀动的水。
是木易。
紫嫣的心,受惊的鱼儿一样,不安地游了一下。
一定是错觉,她告诫自己。自己和雨佳总是藤一样绕在一起,形影不离,想必那双深情的眼睛是在追寻美艳的雨佳。
高三下学期短得有如昙花开谢,学习紧张到接近窒息,每个人都像一台疲惫却不能懈怠的机器。紫嫣剪断纷乱的思绪,不再分心,高考很快就要到了。
二
考试灾难一样地结束后,大家如释重负,欢呼雀跃。为了释放囚锁得太久的心情,很多同学信誓旦旦地要去旅游。
一部分人选择了爬山。慕亚问紫嫣想不想去,紫嫣犹豫着,但想到站在高山之巅可以看翻腾的云海,观喷薄的日出,听呼啸的松涛,紫嫣浅浅地笑着答应,“好吧。”
听说木易也要去爬山,本来打算去海滨的雨佳马上改变了主意。同去的还有几个同学,总共十多人,安琪也在其中。
他们爬的旖旎山。山高而美,陡峭的石阶两旁长满了浓郁的树木和妩媚的花草。有一种大片大片随意蔓延的野花,紫色的花瓣丝丝缕缕地卷曲着,像夜空里盛放的烟花,绚丽妖娆。还有一种藤蔓,紧紧地缠绕着它近旁的树身,探出的柔韧枝条上飘浮着一层小漩涡般的白色花朵。花朵不大,花瓣却紧致繁密,一圈圈圆圆地荡开,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女想起自己倾慕的爱人时眼睛里一波又一波飘过的笑影。
紫嫣不曾见过,放慢脚步看了又看。
一直跟在身后的木易走到紫嫣身边,说,那是潋滟山藤萝,总在最热和最冷的时候开。盛夏时,花瓣纯白如玉,清凉如水;寒冬时节则朵朵绯红,像鲜艳的血。偶尔,两种颜色的花会同时绽放在同一株上,如冬夏相遇,日夜重叠,但百年难得一见,而且花期很短,只开一夜。据说,谁若有幸遇见两色同时盛开的花,谁一世的真爱必将到来。潋滟山藤萝的花语就是:寻寻觅觅的爱情。
身旁的雨佳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深情地看着木易,向往地说,“那就让我遇见吧!”又打趣木易,“子非花,焉知花之语?”
木易不语。
紫嫣停下来,出神地望着那一架架魅惑的藤萝。
“快上吧!”雨佳过来,拉着紫嫣的手,“再妖冶的花在我们标致的紫嫣面前也黯然失色!”雨佳突然转回身,看着紫嫣的脸,“紫嫣,你要是一株植物多好!那样,我就能把你栽在家里,天天看,不过------就怕有人不愿意,是不是慕亚?”
慕亚笑着搔头皮。
“雨佳,再说我就让你把我背到山顶再背下来!”
“我倒想呢,只是你那鲜花一样的身子我背岂不可惜透了,何况有人求之不得!我让木易,不,让慕亚替我背,慕亚――!”
“还说,你!”
紫嫣嗔怒着追打雨佳,两人笑着向上爬去。
越爬越热,七月的太阳像在喷火,女生们仿佛奶油雪糕,快要融化了。不容分说地,慕亚把紫嫣的包全背在了自己身上,雨佳也把包塞给木易,两手空空。
登上山顶时已是傍晚,气温骤降,季节从酷暑一脚跌进严冬。尽管准备了棉衣,面对刀削般的山风,棉衣也仿佛薄如蝉翼。紫嫣还从未经历过这么冷的夜晚,纤柔的身子瑟瑟缩缩,仿佛深秋的风中一片颤抖的树叶。
大家都说,总归是江南女孩,毕竟娇气了些,只适合在烟花三月与三五好友泛舟西湖,白堤,断桥,柳岸闻莺,哪消受得起北方高山之巅的这份寒凛?
木易脱下自己的棉衣,要给紫嫣穿上。紫嫣瞟一眼雨佳,说什么也不肯。还是慕亚,不顾别人的哄笑,爱怜地把紫嫣焐在怀里。
午夜时分,又下起了雨。松涛阵阵,山风越来越冷,越来越硬,像决斗场上情敌的眼睛。雨佳怯怯地偎在木易身边,牙齿打着颤说,“我小的时候,冬天,雪过天晴,雪滴滴嗒嗒融化的时候,我家的屋檐上就总是整齐地挂满一排锥形的透明琉璃。我常常踩着门坎,伸出冻得红肿的小手,掰断一支,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嚼。那个凉啊,牙齿都快被冰掉了------”
紫嫣不舒服起来。先是头裂了一样的疼,不久身上又烫得像着了火,整个人又软又暄,轻飘飘如一张皮影。开始,紫嫣还能勉强地听雨佳说话,渐渐地就像坠入了云雾中,恍惚中依稀有两片唇在一张一翕,她觉得眼皮好沉啊,她再也撑不住了,轻轻一闭,仿佛两扇门啪嗒一声重重地关上,终于,琉璃没有了,墨菊般的唇不见了------ 三 醒来时,紫嫣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床罩,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墙壁,连透进来的阳光也是白花花的,白得纯净而单调。幸好窗帘没拉严,有一条缝隙正对着窗外的一株老树,青枝绿叶,浓荫如瀑,带给人缕缕清凉。紫嫣觉得脑袋里好像塞满了棉絮,昏昏沉沉的。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她好像伏在慕亚的背上,慕亚在背她下山,一阶一阶,身体好像一直在晃,晃------
她想起来自己病了,头痛,发烧,晕眩------都怪自己曾说让雨佳背着。雨佳自然是背不动的,她那不堪盈握的纤纤小腰!
是慕亚?抑或,木易?
慕亚和木易都有着一样挺拔的身材,宽阔的后背,都一样英俊。只是,慕亚脸上的轮廓似乎更柔和,而木易则坚毅硬朗。还有他们的目光,慕亚的眼睛里总像有一团火在燃烧,而木易,她说不出来,他总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这让紫嫣想起小时候种过的一种牵牛花,深深的紫仿佛能凝成露滴落下来,又仿佛没有尽头,随喇叭形的口由宽而窄一直蔓延至花心。那些花在早晨的阳光和风里静静地飘摇,看一眼让人心动,不忍离去。
不会是木易的。雨佳总是一片多情的云彩一样飘在木易的周围,她才不舍得让自己心爱的人碰她呢!
那么,只能是慕亚了。“何况有人求之不得!我让慕亚替我背。”仿佛是为了证明她猜想的正确性,雨佳的话适时地冒了出来。慕亚热辣辣的目光仿佛不小心点燃了一堆干燥的柴草,火焰飘舞的红绸一样在屋里蔓延开来,紫嫣的心春暖花开,不是慕亚是谁呢!她为自己曾想到木易脸红了。
头似乎又开始痛,她赶紧停止了胡思乱想。
慕亚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手里提着一袋水果。
“醒了吗,紫嫣?”
“怎么了,你的――脚?”紫嫣有气无力地问。
“昨晚背你下山时,崴了一下------”
似乎一块石头落地,紫嫣心里一下子变得踏实而温柔起来,“对不起,慕亚------,那么长的山路,又陡,又滑。”
“是我对不起你,紫嫣,我------”
“别,”紫嫣伸出白皙的手摇了摇,仿佛一只白蝴蝶在眼前飞舞,“让你错过了看日出,我很抱歉------”
“可我真的------”
白蝴蝶落到慕亚的唇边,“慕亚,”紫嫣声音娇弱,“我要吃水果,你给我削,好不好?”
看着弱不禁风的紫嫣,慕亚点点头。
紫嫣无声地笑了。
紫嫣笑得那么美,即使在病中,仍像一朵静静开放的百合,让人心动不已。当初,就是紫嫣花影一样总若有若无地浮在唇角的浅笑和那双水雾迷离的眼睛,仿佛一盏白天黑夜都亮在眼前的灯,照得慕亚着了魔似的彻夜难眠;还有那一头羽翼般的发丝,每当坐在前排的紫嫣白蝴蝶般的手抓着它们轻飘飘甩到背后的时候,慕亚就觉得一阵炫目的黑色旋风刮了过来。他狂跳的心如一粒微尘在旋涡中心上下起伏,不能自持。此刻,紫嫣羽翼般的乌发随意散着,如在白色的枕头上铺了一块爽滑的黑缎丝绸,紫嫣枕在丝绸上,玲珑的耳廓如一朵鲜嫩的蘑菇。紫嫣宛若一只美丽又慵懒的猫,浅笑吟吟。
眼前的紫嫣,让慕亚削苹果的手微微颤抖。
“做一只枕头也好!或者,就做搭在紫嫣身上的那床薄薄的小夏被罢------!”慕亚心想。
好容易削好了一只,切成小块,用竹牙签挑着,小心翼翼地送到紫嫣嘴里。
紫嫣细细地嚼着,苹果甜美的气息雾霭一般在室内弥漫开来,慕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让我是一块苹果罢,让紫嫣的小牙咬了又咬------。”慕亚又在想。
紫嫣侧转一下身子,对着慕亚,“我有时觉得,人生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哦?”
“――记得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疯跑着去玩。有一次,好像是追一只野兔――也许是一只蜻蜓――跑得太快,跌倒了,下巴磕在了一块石头上,”紫嫣顿一顿,望望房顶,下意识地摸摸下巴,好像儿时的蜻蜓还在飞,儿时的伤疤也还在。
“一定破了。”慕亚说着,爱怜地填到紫嫣嘴里一小块苹果。
“若只那样还好了呢!――尖利的牙齿硌着舌头了,爸爸带我去医院缝了好几针――感谢上帝没让我成了哑巴,”紫嫣孩子气地笑笑,“――开始几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家人吃饭,尤其是姐姐吧嗒吧嗒地吃水果,更是眼馋。后来,妈妈就一口一口地喂我――像现在这样,”紫嫣赧然地看了慕亚一眼,“再后来,拆了线,分明能自己吃了,我依然说疼,嚷着要妈妈喂。”
“小孩子嘛,难免调皮。”
“不是的,”紫嫣把脸陷进暄软的枕头里,长长的睫毛密密地垂下来,声音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我只是,只是迷恋被人宠爱的感觉。”
如一滴曙红溅落宣纸,飘溢的妩媚云一样在紫嫣耳梢氤氲。
慕亚放下手中的苹果,颤抖地捧起紫嫣的脸。
紫嫣轻轻地挣扎。紫嫣羞涩地低笑。紫嫣的笑如一朵深不见底的小漩涡,慕亚觉得自己又一滴水一样被搅进去了。慕亚俯下身,情不自禁地,湿热的唇急切地贴过来。紫嫣闭上眼睛。紫嫣犹豫,躲闪,但那两片唇宛若寒冬的夜晚点燃的木炭,炽热的火苗疯狂地啮噬在她的齿间。她芬芳的舌如一只被追捕的小兽,无路可遁,她只好停止奔逃,她鲜艳的舌尖花蕊一样一点点迎过去,迎过去,那一刻,十七岁的紫嫣如一只丰美的水果,从内到外,鲜醇无比。
从山上回来后,没与任何同学联系,紫嫣坐火车回了南方老家。高三短短一个学期的紧张生活,宛如她仓促织就的一件毛衫,虽说不上完美,总还算满意。尤其慕亚背她下山,那是毛衫最生动的一处点缀――因为有了它的存在,所有的平凡都大放异彩。
四
九月,大学新生入学。
紫嫣和慕亚被同一所学校录取,只不过紫嫣是英语系,而慕亚则是经济管理。
雨佳考取了另一所学校,与她在同一个城市,而且相隔不远,只有几站公交车的路程,步行也不过十几分钟。更巧的是,同一个城市的还有木易,只是在城市的另一端,离她远了点。
学校很美。处处是参天大树,很多还是百年老树。一条条狭窄的小石径蜿蜒、悠长,道旁的绿色灌木中不时闪现出一两丛灼灼盛花的植物。清幽的湖畔,绿草如茵,或专注写生,或悠然散步,或脉脉谈情,任何一个角度,都是一幅迷人的油画。
开学第一天就有帅气十足的男生来找紫嫣,这让宿舍的同伴们艳羡不已。其她人都是各自收拾自己的床铺,只有紫嫣,闲闲地站着――慕亚什么都不让她做。慕亚扳过她瘦削的肩,右手的五指琴弦一样插进紫嫣流水般垂泄的秀发,“你看着就好,一切有我。”
一种被人宠爱的感觉深深笼罩了紫嫣。
“这样也不错呢。”紫嫣想着,哼起一支某日路过咖啡厅时里面飘出来的歌,“还记得那日遇见你,你流转的眼波是我不绵的回忆------如今你在哪里?我夜夜笛箫,只为深情找寻你------”
“紫嫣,什么歌?――不曾听过。”
“我正要问你呢!你竟然也不知道吗?记得高三时,所有的歌都被你和木易――”紫嫣倏地顿了一下,“――用口哨吹出,悠悠地,像白云在天上飘------。”
慕亚走后,紫嫣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做还觉得疲惫。身下天蓝色的床单像一汪海水。海,那一片耀动的海水,明晃晃的------紫嫣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木易,木易,你还好吗?
紫嫣回忆起那些小漩涡般的花朵,美玉一样纯净,一朵一朵,幽逸地漂浮在藤萝架上。“潋滟山藤萝”,多么奇特的名字!潋滟本是描述水的,为什么会被用来称呼一种花?是因为那些团团环绕层层密布的花瓣像一圈圈荡漾的水吗?“潋滟山藤萝的花语是:寻寻觅觅的爱情。”紫嫣回味着木易说这句话时意味深长的表情。木易说完后,就那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深深地,深深地,望。
紫嫣摇摇头。曾经的一些东西,如一帧照片的背景,遥远而又朦胧,而画面上凸出的,是光彩照人的雨佳。
九月的午后依旧炎热,校园里的花草香时淡时浓地随风飘进窗,紫嫣读着读着书竟昏昏然睡着了。
紫嫣一下子滑进了梦的深潭里。还是旖旎山上那个寒冷的雨夜。她滚烫的身体软软地俯在木易的背上,木易的背好宽厚啊,像一张温暖的床。木易踏着湿滑的台阶一步一摇晃,她的手臂也跟着荡啊,荡啊,她的鼻翼贴在木易裸露的脖颈上,她嗅到一股汗津津的男人的气息------突然,她的手臂变成了细长的藤萝,紧紧地缠绕着木易的脖子,木易喘不过气来,急促地叫到,“紫嫣!紫嫣!”
缠在木易脖子上的手臂开出花来,红的,像刚从伤口涌出的鲜血。木易还在叫,“紫嫣!紫嫣!”
紫嫣应声醒来。 同宿舍的人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了白日做梦的紫嫣。“实在是睡前想多了!”紫嫣想着,从心里觉得对不起慕亚,兀自歉然一笑。紫嫣笑时,腮上漩出的两个笑涡,像两朵山藤萝花。
几天后的黄昏,慕亚牵了紫嫣的手,在校园里散步。
学校大得走不过来。不时有骑自行车的俊男靓女,一群一群的,嗖,一拨,嗖,又一拨,机敏的鱼儿一样。眼前的情景,不由地让紫嫣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夏天,暴雨过后,池塘里的水满了,溢出来,哗哗地流到了四周的水稻田里。鱼儿也随水去了!扇形的鱼群,嗖一下,游到这里,嗖一下,游到那里,快得跟箭头似的,小伙伴们纷纷拿了网去捞,却很少捞着。有个叫小青的女孩,鱼没逮着,竟一屁股蹲在了水里。
紫嫣笑起来。
“笑什么,说来听听!”
“笑一个傻瓜,总爱问‘为什么’。”
“为什么?”
紫嫣和慕亚相视大笑。慕亚把紫嫣紧紧搂在怀里。
一天, 紫嫣回公寓时,意外地,遇到了安琪。
“你!也在这里?”
“我在哲学系。”
“哦,我居然不知道!”
“――我倒看见过你们几次呢。”
“他呀――,”紫嫣抿唇而笑。
安琪还是那么静美,人们驻足注视她娉婷地走过校园,宛如注视初春的微雨中一朵半开的梨花。
五
大学生活轻松愉快。每天,紫嫣都抱了书去教室上课。紫嫣走在不同的树下,穿行在不同的教学楼之间,与不同的身影擦肩而过。紫嫣总是步履矫捷,披肩的长发被她的脚步带动得飘啊飘。
下课后,慕亚会在楼下等她一起去食堂打饭。慕亚排队,紫嫣就找个空位坐下静静地等候。紫嫣身着淡青色紧身小衫,宛若一株移植到餐厅里的丁香。饭打回来,两人边吃边聊。紫嫣常开心地笑,不时有人向他们这边看过来,紫嫣视而不见。
晚上去阅览室学习。慕亚早早地占好座位,就等着美丽的紫嫣云一样飘然而至。紫嫣抱着书,笑盈盈地来了。紫嫣的发梢总是一阵清香的微风一样撩过慕亚的肩。
周末,紫嫣常常拉了慕亚的手逛书店,也逛商店。紫嫣的目光像两只彩色的蝴蝶,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间飞舞。紫嫣看到一瓶护手霜,光滑的瓶身扁扁的,宛若一枚大鹅卵石。她喜欢那个瓶子,喜欢把它握在手里的感觉。它仿佛是一枚在水底躺了千年的寂寞的石头,在紫嫣用食指和中指把它夹起的那一刻,清澈的水漫过了紫嫣的手腕。紫嫣把它带走,带离那片水。
慕亚总是迫不及待地等着晚自习结束,那样他就可以牵了紫嫣素洁的小手在曲折的石径上漫步。那是一双怎样滑腻的手!十指秀颀,圆润的指甲泛着一汪汪油亮的光,摇曳的指尖掠过草丛,仿佛一小簇不安分的萤火虫,若隐若现地闪着轻灵的光。慕亚总是情不自禁地把它们捉在手里。
紫嫣的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青春而媚惑的气息――包括她微微上翘的睫毛――这让慕亚着迷。他会在幽深的小径上突然把紫嫣拥吻在怀里。紫嫣的唇那么丰美,宛若一粒奇异的水果,在暗夜也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他总是深深地吮着,仿佛要把里面新鲜甜腻的果汁全都吸出来。紫嫣常常调皮地有意闪躲,但这更激发了他的情绪,他把紫嫣更紧地箍在怀里,他分明感觉到了紫嫣那两团鲜美燎人的火焰,直到紫嫣娇嗔地推他,“你把人家弄疼了!”
慕亚总是依依不舍地看着紫嫣消失在女生公寓幽长的走廊里。
慕亚心中时常掠过深深的不安。他无法忘记旖旎山上的那个雨夜,他想对紫嫣说,但每次一提都被紫嫣十指尖尖的手挡了回去,仿佛那是紫嫣不可碰触的伤痛。紫嫣会目光湿湿地望着他,然后说,“慕亚,我会让你看到,比日出还美的景象。”说完莞尔一笑。慕亚愣愣地不知说什么。慕亚依稀觉得,有什么事好像要开始了。“总有一天我要说清楚。”这样想着,心里沉重的石头依稀仿佛已经落地,他轻松了许多。
几乎每晚熄灯后,紫嫣躺在床上,都要戴着耳机听英语。紫嫣的口语日臻流利,上课时,那个络腮胡子的美国外教总是闪着湖蓝色的眼睛赞赏地注视着她。英语听累了,换听轻音乐。紫嫣最爱听洞箫吹奏的《思乡曲》。曲子抒缓,悠远,浸透着忧郁。每次闭上眼,她都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儿时,背了奶奶做的新书包,走在家乡的田埂上,地里的油菜花,黄灿灿的,风一吹,满地流淌的金子------
该是午夜了,室友早已酣梦淋漓。窗外夜色幽谧,紫嫣平静的心,如沉落水底的一枚翡翠。关闭耳机,紫嫣也要睡了。
却有清郁的箫声隐隐传来。她怀疑是刚才的旋律还滞留在脑海里,揉揉酸痛的耳根,翻身欲眠。心静如午夜的花朵,箫声却愈来愈清晰,仿佛就在学校对面的豆蔻山上。紫嫣惊觉地侧耳聆听,是的,是洞箫在唱――而且正是《思乡曲》!
紫嫣怦然心跳。是谁,是谁在这午夜的山上,以风为曲,以箫为歌?是谁在寂寞地吹奏她最喜欢的《思乡曲》?
窗外,月光淡淡的,白菊花一样地清凉。箫韵幽幽,白菊花一样地惆怅。
紫嫣失眠了。她的脑海里依稀回荡起曾听过的那首歌:“还记得那日遇见你,你流转的眼波是我不绵的回忆------如今你在哪里?我夜夜笛箫,只为深情找寻你------”
紫嫣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又陷进了梦的泥淖。她梦见木易背着自己艰难地下行在湿滑陡峭的石阶上。突然,自己从木易身上摔了下来,眼看就要滚落到深渊里去,她惊慌地大叫,“木易!木易!”
她挣扎着醒来,深蓝色的枕巾,让泪水濡湿了一大片。
早晨起床,就有同伴告诉她,说她在梦里大声喊一个叫“木易”的人的名字。
“你的白马王子不是叫慕亚吗,可好几次都听你在喊木易,你双面胶啊?”
“双面胶?”紫嫣觉得新鲜。
“白天粘一个,晚上还不放过另一个,双面――胶――喽!”
“胡说什么呢!――哎,昨晚你们听到有人在吹箫吗?”
“箫?看来你做了不止一个梦呢!――若真有,不会是你梦中的木易吧?”
木易? 紫嫣不由地一惊。
几天后,中午吃饭时,紫嫣蓦然想起箫的事,问慕亚,“你会吹箫吗?”
“我不会,倒是木易――你还记得吗――会吹。”
“哦!”紫嫣慢慢地嚼着一口米饭,“高中时,怎没听他吹过?”
“高三学习紧张,他就放下了,”慕亚看一眼紫嫣,“何况,你去得晚。”
“这样啊。”紫嫣强作镇定。米饭呛了一下,泪差点涌出来。
六
天气冷起来。一连几日,天空都恹恹的,似要下雪。紫嫣盼着下雪,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雪花是什么样子。而且,她每天上课必经的一条小路上,有几株腊梅,骨朵点点,也许一场雪就要爆开了。
离得近,雨佳来学校找紫嫣玩。两人走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各自说着学校的趣事。雨佳说,她们学校数学系有一个女孩,是从很偏远的山区考来的。有一天上课时晕倒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医务室,半个小时后醒来,竟脱胎换骨,原本孤僻木讷的她谈笑风生,一改往日拗口的方言,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她曾怎么也说不好的流利的普通话。
“有这等事?”紫嫣倍感惊奇。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更神奇,数学课上,无论多么难的题,她只消略略思索,答案脱口而出。”
“哇!这么好的事,怎没让你撞上?”
“我可不敢奢望。没准我晕倒后一觉醒来连你也不认识了呢。我呀,只要能遇见――”
“什么?”紫嫣望着欲言又止的雨佳。
“两色同开的山藤萝――就好了。”
潋滟山藤萝!想到那一圈圈小漩涡似的花朵,紫嫣不禁心驰神往起来。“谁若有幸遇见两色同时盛开的花,谁一世的真爱必将到来。”木易浑厚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下雪后我们去爬山吧!木易说的,山藤萝只在最热和最冷的时候盛开。”
“我不去――,”雨佳突然声音哽咽,泪珠在眼眶打转。
“怎么了雨佳?”紫嫣不解地驻足。
“紫嫣,木易他――,他并不喜欢我。”
“可你――”
“一直是我一厢情愿,我一直都知道。我以为慢慢地他会改变,但,没有。”
紫嫣想起曾经的那些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望过来,他没有在看雨佳!那么――,紫嫣一时有些迷乱,她踢飞一粒小石子,故作镇静地问,“雨佳,听慕亚说木易是会吹箫的,是吗?”
“何止会吹!”仿佛阴蒙蒙的天空突然阳光灿烂,雨佳一下来了兴致,“高二时――那时你还没去呢,有一次学校举行才艺大赛,我们班的分数一落千丈,眼看没获奖的希望了,木易用箫吹奏了《在银色的月光下》和《思乡曲》,为我们班扳回了第一名。”
“《思乡曲》!怎么会!”紫嫣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
“怎么不会?谁不知道木易的箫吹得好?那次之后,一个娇小的女生――喜欢写小说、笔名叫蒹葭的――原本喜欢慕、慕亚,”雨佳掩了嘴,突然噤若寒蝉,“对、对不起。”
“没什么。”紫嫣浅浅一笑。
“你知道的,慕亚和木易,令多少女生神魂颠倒――那个原本喜欢慕亚的小女生蒹葭,一下子又喜欢上了木易,每天都在学校门口等着木易,有时索性就痴痴地站在教室门口------”
“哦,那木易呢?”
“木易几天没敢去上学,蒹葭差点找到家里――最后终于放弃了。也放弃了慕亚。”
“蒹葭,很诗意的名字啊。”
“写小说的嘛!――那之后,木易和慕亚反而成了最好的朋友。”
紫嫣想起她反复做的那个梦,她滚烫的身体软软地贴在木易宽厚的背上,湿滑陡峭的石阶,一步一晃,一步一晃,她的鼻翼碰触到了木易裸露的脖颈,一股汗津津的男人的气息------
“那――木易喜欢谁?”紫嫣心里突然升起一种预感,她紧张地望着雨佳。
“好像是他们学校的一个女孩,”雨佳自嘲地笑笑,“管他呢!”
紫嫣松了口气,同样的自嘲悄悄浮上紫嫣的唇角。
“不过有一件事在他们学校倒是传得沸沸扬扬,一个女生为了一个男生,差点跳楼自杀。”
“是吗?”紫嫣心不在焉地。
雨佳走时,天空更阴沉了,风也渐起,一场大雪正紧锣密鼓地行走在北方的路上,也许,用不了多久,就到这里了。
那时,绯红的潋滟山藤萝,也就开了吧。紫嫣想。
七
慕亚依旧每天找时间和紫嫣在一起。两个人的公寓离的也不远,在慕亚的宿舍里,伸直了脖子就能看见紫嫣的房间。
见不到紫嫣的时候,慕亚就伸着脖子看。
“这么美的女孩,怎么没让我遇见!你慕亚哪辈子修来的这么大的福气!”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见了紫嫣,才算知道什么叫倾城倾国。”
“只是,慕亚,你可要看好了,别让人给抢跑了!”
“那我们就有幸看一场特洛伊战争了。”
说者无意,慕亚却烦躁起来。他不安地踱着步,好像真有一场战争要爆发了。
周末,雪不期而至,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紫嫣第一次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兴奋得像个孩子。她拉着慕亚的手在校园里跑,跑到松柏旁,跳起来伸手抖落松枝上的落雪,跑到腊梅旁,闭了眼深嗅怒放的梅朵,甚至攀到一株古树的枝杈上,摆了顽皮的姿势让慕亚给她照相。紫嫣说,什么时候回南方老家时,她要把照片带给曾经的伙伴,让她们也看看北方,看看北方的雪,看看从天而降的花朵。
“紫嫣,寒假里你要回南方吗?”
“还不确定呢!怎么,不可以吗?”紫嫣摘掉手套,抓起一把雪,使劲地攥成一个雪团,朝着一丛伞形的灌木掷过去,雪噗噗地落在地上。
“你知道我会想你。”慕亚把紫嫣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深情地望着紫嫣。
“我知道的。但------,”紫嫣抽回已经暖热的手,又抓起一把雪,攥成小小的一团。
“但什么?”
“你相信情缘吗,慕亚?”紫嫣说完大笑着跑开了。那个攥紧的雪团,紫嫣趁慕亚不注意,塞进了他的衣领里。
雪团自胸前滚落。
一道冰冷的感觉。
宿舍的同伴大都有了男朋友。熄灯后,躺在床上,大家饶有兴致地谈论谁的男朋友最高、最英气逼人、最让女孩子动心。结论是:慕亚。
璎珞说,“我要有慕亚这样的男朋友,每天喝凉水我都甘心。”
“――不甘心的是慕亚。”蔓菁说。
大伙笑起来。
黑暗中,女孩子们清莹的笑声此起彼伏,如窗外松枝上风吹雪落,一声沉寂,一声又起。
紫嫣没有参与她们的讨论,提到慕亚时,也只是一笑而过。蔓菁说,就是紫嫣的看似从不刻意挽留,才让慕亚紧随不舍。是不是紫嫣?
紫嫣没听见蔓菁在叫她,她在准备听英语。辅导员说,下学期学校准备遴选一批优秀生免费去英国进行为期两年的学术交流,她不想失去这个学习机会,何况大胡子外教说,她应该出去接触纯正的英语,尽管,她已经说得很好。
大胡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湖蓝色的眼睛里好像深藏着一片海。海,深深的,深深的,海。紫嫣又想起了那一双眼睛,那一汪耀动的水,深深地,望过来。 下雪了,潋滟山藤萝,该开花了吧。正想着,幽远的箫声似发丝擦过耳梢,隐隐传来!紫嫣全身的血液禁不住往上涌。
紫嫣披衣起床,在同伴们的疑惑中,推开窗户。
冷风灌进来,雪还在落。路灯下,飘舞的雪花朵朵妖娆。
除了雪在无声地燃烧,什么声息也没有。
紫嫣重新回到床上。
等到同伴们都睡了,等到天地间静得只有落雪的天籁之音时,箫声响起。
这次,是《梅花三弄》。
当紫嫣的困意终于无力抓住曲子的尾音时,清清幽幽地,又响起了《思乡曲》。
紫嫣睁亮眼,听着雪一直下,一直下。
慕亚去找紫嫣,室友说她们醒来时,紫嫣的床已经空了。慕亚问去哪儿了,都说不知道。“要不我陪你?”璎珞歪着脑袋调皮地问。
其她几人跟着起哄。慕亚无心周旋,匆匆离开了。
“没有紫嫣,慕亚魂都丢了。但有了你――,”蔓菁指着璎珞,“慕亚人就丢了。”
“为什么?”
“夺路而逃!”
两人在宿舍里追打起来,正闹得不可开交,紫嫣回来了。
“一大早你去了哪里?慕亚在找你!失魂落魄的。”
“我呀――踏雪寻梅。”紫嫣一脸清爽的笑。
紫嫣没有告诉她们,她去了豆蔻山,白雪下面,是一丛一丛涌动的红潮。
八
一放寒假,偌大的校园立刻安静下来,仿佛一株曾落满了鸟雀的大树,唿的一声,鸟散树空。
紫嫣没有走,她留了下来。还有几个滞留的,有的因为离家太远,有的在为将来考研做准备。而紫嫣是要跟着外教补习英语。
慕亚要留下来陪她,紫嫣不让。紫嫣撒娇说,有你在,我只想玩。
慕亚只好恋恋不舍地回家了。
紫嫣学得很勤奋,白天跟着外教学一天,晚上还要听录音带。实在累了,才换听轻音乐。她总是反复地播放《思乡曲》,在它舒缓柔逸的旋律中,疲惫地睡去。
周末休息半天。这时,紫嫣就去爬山,有时约上一两个校友,不凑巧时,就自己去。
冬天的豆蔻山,萧条而寂寥。只有一架架山藤萝,仿佛忽略了时间的存在,兀自忘情地盛开。在那一朵朵喷涌的小漩涡的火焰里,紫嫣努力寻觅另一种颜色,哪怕只有一朵也好。
她每每自嘲地摇头笑自己。木易说过,双色同株的山藤萝百年难得一见,而且花期很短,只开一夜。怎会让我遇见?
知道渺茫却依然坚执。紫嫣总觉得,定有一朵在等她,只是她没发现。
下山前,紫嫣摘了一簇,晚上睡觉时,把它放在了枕边。带着满心的向往,紫嫣恬恬睡去。
梦如一只隐秘的兔子,从上次停留的地方无声地跑来。
她梦见自己竟变成了一架潋滟山藤萝,长长的茎蔓紧紧地缠绕着木易青春勃发的身体。雨在下,藤萝开出了花,有一朵花舒展开它所有的柔媚,就开在木易湿淋淋的身体上。花瓣舒卷,如自由的翅膀,如风,如云,如深情的眼眸,如阳光的霓裳一样,瑰丽,魅惑,淋漓。
假期过了一半,慕亚来了。慕亚说,他每晚都梦见紫嫣。梦见她水莲一样站在冰冷的水里。他每次伸手去拉,紫嫣都变成一团冰冷的火焰。
紫嫣只是笑。
宿舍里只有紫嫣。紫嫣矜持着迟迟不肯睡。紫嫣把灯关掉,说,慕亚,要不,你看着我睡。
慕亚猛烈地盯着紫嫣。慕亚把芬芳的紫嫣搂在怀里。慕亚青春的身体是猎猎燃烧的火炬, 紫嫣成了一汪水。
慕亚的每一寸肌肤都成了一尾渴望水的鱼。
“慕亚!慕亚!”紫嫣挣扎着低叫。
鱼在忘情地游弋。
终于,音乐划过冬的苍穹,是冰河解冻的第一声断裂,是春天的第一声布谷,还有,是月亮的镰刀收割成熟的庄稼,天籁,丰美,深情。
“我,爱,你。”慕亚一字一顿地说。
紫嫣还是喁喁地哭了。
九
开学后,紫嫣的学习更紧张了。紫嫣仍然每天抱了书去教室上课,仍然走在不同的树下,穿行在不同的教学楼之间,与不同的身影擦肩而过。紫嫣的步履依然矫捷,披肩的长发被她的脚步带动得依然飘啊飘。
路遇安琪。这次安琪主动拦住紫嫣,说,“木易来过了。”
“在哪儿?”紫嫣四下张望。
“早走了! 慕亚和你都找不到,碰到了我,让我转告你。”
“他,说什么没有?”
“就让我告诉你他来找过你。”
“哦,――谢谢你,安琪。”
紫嫣望着安琪袅娜的背影出神。
几天后,同宿舍的女友从传达室给紫嫣捎来几封信。其中的一封,紫嫣一看信封上老梅枝般遒劲的笔迹就知道是木易的。她把手里的东西扔到床上,有些迫不及待地,首先撕开了木易的信封。
一股清香飘逸而出。 没有纸。紫嫣把信封反过来一抖,两朵扁扁的潋滟山藤萝自信封里悠然而落:一朵红,一朵白。
“什么东西啊紫嫣?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蔓菁嚷到,“信封里飞出来两只蝴蝶!”
“两只蝴蝶?”大家纷纷围过来看。
当看清只不过是两朵半干的花的标本时,大家失望地散去。只有紫嫣,一言不发地愣在那里。
“看,着了魔了。”璎珞对大家说。
“着了魔了。”大家对璎珞说。
紫嫣心乱如麻。看完另外几封信,紫嫣把床铺整理好,想出去一个人走走。刚走到楼下,雨佳来了。紫嫣兴奋起来,雨佳总能带来新鲜的消息。雨佳说,“还记得上次我给你说过的那件事吗?――木易学校有个女生,因失恋差点自杀,被人从楼顶上救了下来,――你猜,那个女生是谁?”雨佳神秘兮兮地问。
“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不是你。”
“你知道的――蒹―葭。”
“蒹葭?!那个------?”
“就是她。”
“哦,这次不会是为了木易了。”
“你错了。”
紫嫣吃惊地瞪着雨佳。
“看我干嘛,又不是我。”
“为什么?她、他------”紫嫣语无伦次。
“从高二那年听木易吹箫,蒹葭就再也放不下木易。填了和木易一样的志愿上了大学,满心以为木易这下会接受她,谁知木易心里根本就有个女孩,跳楼都不能让他放弃。”
紫嫣心跳加快,仿佛一只随时准备反扑的小兽,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那个女孩,是谁?”
“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不是我,”雨佳套用紫嫣刚才的句式,讪讪地笑望着紫嫣。
紫嫣的心如疾风吹皱的一池春水,更乱了。
临走,雨佳说,木易学校也有学术交流的机会,木易也一直在准备。
紫嫣很快就静下心来。她经常想起寒假的那个夜晚。以爱的名义――她没有自责。她曾说过她要弥补错失的那次日出。自从那个夜晚之后,她就试着忘记木易,忘记木易曾经望向她的眼神――深深的,海水一样让人心旌荡漾的眼神――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现在,她要忘记那两朵山藤萝――她已经有了慕亚。何况,木易仿佛是一只俊美的鹿,从来都是爱情的猎人捕捉的最佳对象。
随着遴选的临近,学习显然更加紧张,每个人都在废寝忘食,跃跃欲试。她和慕亚一起散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有时正吃着饭,或者正说着话,紫嫣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晚上偶尔去静谧的小路上散步,紫嫣的胳膊会莲藕一样绕在慕亚的脖子上,整个人倒在慕亚怀里,但只是一小会。紫嫣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仿佛又回到了炼狱般的高中时代。慕亚除了每天默默地给紫嫣打饭,早早地去阅览室占座位,更多地是站在窗口默默地遥望紫嫣的房间。
他不能阻止,也无法阻止。就像他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将发生什么。
整个春天就在紫嫣疯狂的学习中过去了。
临近期末时进行了考试。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十个人中,紫嫣以最高的成绩位列第一。
紫嫣长长地松了口气。轻飘飘地走在校园里,她突然发现,原来那么多的花都开了,一架架蔷薇恣意攀覆在水泥垒筑的亭阁上,纷糜的花朵美不胜收,有点像――像潋滟山藤萝。只是颜色是深粉,有点像质感华丽的丝绢。
潋滟山藤萝!如果不是看见蔷薇,紫嫣以为她已经把它忘了。可是没有,哪怕一点点火星,只要不小心碰触,它就会在她的心里迸发出绚丽的焰火。一层一层,一朵一朵,美玉一般开着。
那晚,就在那丛浓密的蔷薇架下,在无数灼人的花朵前,慕亚紧紧地抱着紫嫣。在慕亚火热的唇际,紫嫣比任何一朵花都要香艳。
“必须告诉紫嫣了。”慕亚不止一次地想。
睡觉前,慕亚把曾经想说但被紫嫣白蝴蝶一样的手摇断的话写在纸上。“明天,”慕亚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交给紫嫣。”
第二天是周末,安琪来找紫嫣向她表示祝贺。慕亚也来了,兜里揣着昨晚写好的纸。
宿舍里其她女生一大早就鸟儿般出去各忙各的了,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
慕亚似乎惴惴不安,他搓着手,说,你们先聊,我去去就来。
走到门口的慕亚不放心似的又蜇回来,“紫嫣,”慕亚紧紧地盯着紫嫣的眼睛,“请相信我。”
紫嫣不置可否地对安琪笑笑,“有时候不可思议,――男人好像总是这个样子。”
两人还从来没有这样悠闲地坐在一起,一时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安琪说了许多哲学系的趣事,紫嫣饶有兴味地听着。后来,紫嫣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暑假里我还想再去爬一次旖旎山,上次没看日出,还害得慕亚把我背下山来。”
“背你下山的是木易。”安琪淡淡地纠正。
“------”紫嫣张开的嘴久久没有合拢,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艰难的跋山涉水,疲惫不堪,声息虚弱地说,“安琪,你说,把我从山上一步步背下来的,是,木易?!”
“是啊,本来是慕亚背的,但走了几步就崴了脚了,木易就一直背着你。后来雨佳又突然肚子痛,一定让木易送她先回家。”
那些翻来覆去的梦,那些寂寞的午夜飘荡在山间的忧郁的箫声,信封里那两朵红白两色的芬芳的潋滟山藤萝------
更有,那个燃烧的长夜。
泪珠,仿佛清晨荷叶上的滚露,顺着紫嫣苍白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涌落。
门开了,慕亚手握一束鲜花站在门口。
而刚刚赶到的木易,就站在他的背后。
2008,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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